第17章:比之管家六根,少奶奶 比之管家六根,少奶奶灯芯却大方得很。她会不时地在某个场上停下,跟赶 着毛驴转的沟里人聊上一阵。有时也会冷不丁抱起场上玩耍的孩子,亲热地咬上 一口。那一口立刻就让她跟沟里女人近了,要知道下河院的少奶奶亲穷人的孩子, 这可是自古闻所未闻的事,纵是沟里年岁最长的朱二奶奶,也未经见过。也难怪, 下河院就是下河院,院里的猪都跟穷人家的不一般,甭说少奶奶!平日里隔着朱 漆大门远远望一眼都算不错了,哪敢奢望她走出来跟你说话,还给你脏兮兮淌着 鼻涕的碎娃一块糖吃? 这一天,人们就见少奶奶灯芯正坐在沟沿旁给年迈的朱二奶奶梳头。哟嘿嘿, 这更是个新鲜事儿。朱二奶奶都快要八十了,若不是那口牙齿好,还能咬动东西, 怕是早入了黄土。不过朱二奶奶的懒惰和脏却是远近出了名的,拿她家媳妇的话 说,一年不洗一回脸,不换洗一回身子底下的裤子。身上捂的虱子都有羊羔子大! 那头发,早就朽成一块毡了,甭说梳,怕是看一眼都恶心得几天吃不下饭。下河 院的少奶奶却不嫌弃,人们望见,她从正午时分梳到了现在,先是拿个盆子舀了 清水,一边边帮二奶奶洗,还拿来下河院最珍贵的洋胰子,听说一块值一匹骡子 钱,还是东家庄地年轻时到凉州城买的。在洋胰子滑润润的香味里,人们的心也 跟着润滑起来,她们一边操心着闻洋胰子的香味,一边担忧着少奶奶灯芯甭叫二 奶奶身上的沤臭味给熏倒了。结果没多久,人们便望见她拿了一把颇为稀罕的牛 角梳子,唰,唰,唰给二奶奶梳起头来。至此,人们算是相信,来自后山的老姑 娘灯芯是不怕脏的,更不怕难闻!她的耐心比二奶奶的媳妇儿都要强。一脸老笑 的朱二奶奶咧开还有几颗牙齿的嘴,不停地跟下河院的少奶奶说东道西。这个老 掉牙的,哪有那么多死话,你倒是快把少奶奶放开呀,人们还正待望哩。 可是,人们却从少奶奶用心的姿势里看到一种东西,这绝不是一次简单的梳 头,更不像管家六根说的她是闲着坐不住,放着少奶奶不当,偏要跑出来瞎显摆。 八成? 然而不管咋,少奶奶灯芯一连串对沟里人亲近热乎的举动着实让人开心,比 从管家六根手里拿到实惠的东西还开心。不知不觉间,下河院少奶奶灯芯在沟里 的口碑一下好起来。 很快,沟里的女人感动得跟她无话不谈了。这个世上,女人其实是最耐不得 小恩小惠的,何况少奶奶灯芯用的绝不是小恩小惠。她是拿心跟沟里女人的心往 一块贴,沟里还有哪个女人傻到不愿跟她贴心?关于租子的事正是在这时候开始 说进灯芯耳里的,少奶奶灯芯佯装无意的问话让沟里人少了戒备,不小心便会泄 出管家六根一些秘密。有些人倒更像是故意,顺着灯芯的话把对管家六根的不满 发泄出来。渐渐,少奶奶灯芯眼前竖起一个贪得无厌的影子,大把大把去无踪影 的银子让她恨不得立刻将管家六根的恶行摆到公公眼前。但她忍了再忍,她知道 现在还不到时候,爹再三提醒对付管家六根切不可草盲行事,他在下河院水深得 很,决不是轻易一两棍子就能把他打趴下的。 灯芯只能从长计议。 这天灯芯帮沟里女人草绳扬场,扬场就是将打辗下来的菜子拿木锨顺风扬起, 让风吹走草屑或是杂物,黄丢丢的菜子便会变得干干净净。站在下行里,灯芯手 握扫帚,将风吹到下行的草屑和菜角皮清扫出去。菜子打在脸上,草屑沾头发上, 灯芯全然不顾,注意力完全集中到跟草绳的谈话上去了。嫁过来以前灯芯就跟草 绳认识,草绳生了四个丫头,急于要儿子,找她爹吃药,一来二去两人便熟了。 草绳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肚里从来不装话,加上又对灯芯一家心存感恩,一听 灯芯问管家六根的事,不遮不掩就给说了。场扬到一半就见管家六根远远出现在 另家场上,灯芯丢下扫帚,径直走了过去。 草绳紧忙在后边喊,少奶奶,心里装着就行了,犯不着跟谁也提。 灯芯清楚,这是草绳在提醒她呢。沟里虽说都是些庄稼人,多一半又是佃农, 可人跟人不一样,这一点她还是心里有数。 管家六根正跟这家商量租子的成数,灯芯装做随意地问,几成?场上的男人 嗫嚅着,半天不肯说。管家六根看了她一眼,大大方方说,六成? 灯芯哦了一声,不是说按七成收的么? 少奶奶的意思是我少收了? 看你,话说哪儿了,我这不是才跟着你学么,多收少收一成的,不打紧,只 是甭让他们白忙了这一年。 少奶奶真是会替他们想。管家六根点头道,眼睛却一刻也没敢离开打场人的 脸,生怕他一漏嘴说出甚么来。那人见少奶奶这么说,忽然就大了胆,慑懦道, 少奶奶,真按六成收啊? 这事你问管家。灯芯突地丢过去一句,脸依就笑莹莹的,一点看不出她说这 话的意思。管家六根脸突地一绿,他刚刚跟场主商量的是按七成五收,上下就是 一成五的出入,场主当然不乐意。 不过他旋即稳住自个,说,多收少收也不是我说了算,这要看东家的意思。 少奶奶要是真想给他们减,就先跟东家拿仗拿仗,也好让我心里有个准。 灯芯掉转头,忽地指出远天处的一团云,喊,快看,火烧云! 远天处果然腾起一团火烧云。 那边,草绳已在喊了,少奶奶,你答应帮我扬场的,我可顾不过来,这好的 菜子,要是扬不干净,可惜了。 我就来。灯芯甩过一句,抖着一身红衣绿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