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民国十四年腊月初一晨六时 民国十四年腊月初一晨六时,天还蒙蒙儿黑,菜子沟下河院东家庄地带着老 管家和福,站在了千年古刹海藏寺山门下。之前,东家庄地已拖凉州城的好友如 意老居士将带来的捐赠还有一百斤上好的酥油供奉了进去。 海藏寺又名清化禅寺,位于城西五里处,这座有着“梵宫之冠”美誉的千年 古刹是下河院东家庄地每次到凉州城必要朝拜的圣地,菜子沟下河院每年挣得的 白花花的银子,有相当一部分贡献到了这里。东家庄地虽然未皈依佛门,但在大 仁大慈的菩提面前,却也有一颗虔诚的护法之心。大约是因了百年老院那风风雨 雨的沧桑历史,还有院里那血腥不断的一件件往事,东家庄地对佛事是越老越热 衷。有一阵子,他还吃斋念佛,真就当起了俗家弟子。老管家和福曾劝过他,借 用六佛的话说,智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智人调心不调身,愚人调身 不调心。一席话说得,庄地又放弃了。不过,对这海藏寺,东家庄地是这辈子都 绕不过去了。 老管家和福知道,东家庄地的佛心,原本不在佛上,是因了两个人,一个, 东家庄地倾其心血,已请到了南山天堂庙,另一个,至今仍还缈无音讯。大约这 番来,怕还是想从方丈口里打探点信息。 这海藏,和福来过,前些年遵了东家庄地的命,来接惠云师太。和福嘴里的 那些个词,也都是跟惠云师太学的。只记得那时是夏天,寺院周围林木茂密,碧 波荡漾,犹如海中藏寺。日出时分,牌楼东侧一缕青烟袅袅直上,盘旋于白杨、 垂柳之间,缥缥缈缈,使得古刹凭添了一份神奇绝妙的气氛,仿佛置于烟柳雾海 之中。 晨光沐浴着这佛家慧地,山门前两棵年代久远的枯柳树,斑斑剥剥,一片沉 默,仿佛两位看尽人间浮华的智者,再也不肯为这喧嚣烦燥的世界眨一下眼睛。 东家庄地叩了下门,赶这么早来就是想在法会前见到寺里的方丈。这一次,东家 庄地说啥也要打听到那个人的下落。 进入山门,迎面是大雄宝殿,威严壮观,气势震人。应声而来的小僧一看是 下河院的庄大世主,阿弥陀佛后,引着二人依次到地藏殿、三圣殿烧过香,磕过 头。绕过大殿,走过角楼,来到8 米高的灵钧台上。登上灵钧台,周围山色一览 无余,只可惜此时是深冬,满目尽是萧条。凉州城的雪落得远没有菜子沟厚,甚 至连枯萧的山色也掩不住。灵钧台上有一眼水井,世人称海心。相传和西藏布达 拉宫的龙王潭相通,喝了井中之水可免灾消难。借着微薄的晨光,和福接过小僧 手中的木钵,俯身取水,两人痛饮一通,一股清冽冰凉的井水润心而下,通体立 刻清冽冽的冷爽。喝毕,和福又让小僧亲自往随身带的器皿里赐了水,这才向天 王殿和无量殿而去。 这一天是海藏寺传统的祈福法会,晨光刚刚染满大地,洪亮的钟声便破拂而 起,古钟轰鸣,香烟袅袅,古刹笼罩在慈祥博大的佛光中。 方丈室内,弘安老和尚手持木鱼,听完东家庄地的问询,道,世主此番苦心, 想必能感天动地,只可惜我乃佛门净地,无法帮世主了却此尘世恩怨。见庄地面 露憾色,又道,我佛弟子皆寻佛缘而来,既入空门,心中便只有佛祖,世主踏破 铁鞋,一心要找到她,又有何意?阿弥陀佛,世主请回吧,菩提只向心觅,何劳 向外求玄,有缘依此修行,天堂只在目前。 19东家庄地走后的第七个夜晚,一场突如其来的惊吓险些要掉少奶奶灯芯的 命。已是半夜,夜饭吃过就飘起来的雪已覆盖掉整个沟谷,下河院笼罩在一片白 雪中。灯芯好不容易睡着,冥冥中觉得有只手朝她伸来,先在她腿上,慢慢便上 移,梦中的她到了山谷,清爽的风撩拨着身子,一种苏麻的感觉通体散开,禁不 住身子轻轻抖动,好像正是深夜轿子里摸她的那只手,绵软而多情,带给她可怕 的快感。正惬意着,手猛地按住了她胸,抓得她奶子发疼,她一骨碌翻起来,双 手紧紧护住胸。清醒的她立刻被屋子里的声音吓住了,寂静的西厢里传出的是男 人命旺挣扎的声音。 少奶奶灯芯点亮油灯,见命旺在炕上打滚。看样儿,他已挣扎了多时,梦中 的手正是他抓挠。灯芯身子里的那团火忽地熄灭,心思忽就落到了命旺上。男人 命旺样子可怕极了,脸色蜡黄,口吐白沬,额上渗出豆大的汗,身子像蛐蛐一样 卷起来。灯芯唤了几声,命旺一点反应没,只是更紧地抱住身子,一阵接一阵地 发抖。后来竟疼得在炕上乱翻腾,双手不住地撕扯头发,像是要把头拔了去。灯 芯意识到不妙,凭经验,她断定男人这不是一般的疼,是俗话说的那种夺命痛。 她跳下炕,赤脚跑到院里,大声唤奶妈仁顺嫂。仁顺嫂和丫头葱儿闻声赶来时, 命旺已昏厥过去,两眼瓷腾腾的,跟死人没甚两样,只是,口里一咕嘟一咕嘟的 白沬,告诉人们他还活着。 这可咋个办?灯芯急得要死,深更半夜的,爹又不在跟前,命旺的病她自个 又识不准,就算识准,又能咋?公公还在凉州城,连个帮她想主意的人都没。奶 妈仁顺嫂见状,忙跪到院里,点燃一堆纸钱,边烧边通说。野鬼乱神的走开,我 家少东家身子单薄,经不得折腾,有冤有苦等我家东家来了你再来……丫头葱儿 吓得抱住她,不停地哆嗦。命旺烧得越来越厉害,额头跟火炉子般烫手。吵闹声 惊动了院里的人,已有下人跑进西厢房,问出啥事了。灯芯脑子里一片混乱,命 旺的样子让她想起了跟爹见过的病人死前的症状,她想男人命旺不行了,活不过 今儿夜。 正在紧急处,管家六根进来了,径直走到炕前,看了一眼,又摸了摸额头, 说,还等甚么,快叫李三慢呀,人都这样了,还愣着做甚。李三慢这个名字一下 激醒了灯芯,她猛地醒了神,是啊,中医爹不在身边,沟里不是还有李三慢么? 这么想着,已吼喊着下人去请李三慢了。下人的脚步刚迈开,少奶奶灯芯突地又 变了想法。这变,是因管家六根引起的。管家六根一听灯芯发话,立刻紧跟着吼, 快去跟李三慢说,少东家不行了,他要是不来,绑也把他绑来。这话粗听,是为 命旺急,是为下河院急,细听,味儿就不像。再者,要是别人说出李三慢这个名 字,少奶奶灯芯也不会起疑,偏是管家六根。他不是最反对看中医么?灯芯脑子 一闪,跟跑去叫人的下人说了声慢,然后怪怪地盯住管家六根。 盯我做甚,快叫李三慢啊,少东家这样,救总比不救强。 管家六根的神态忽就告诉灯芯甚么,再说了,他不是在油坊么,咋来的这么 及时?她紧盯住他,冷冷地问,你知道怎么回事,是不? 管家六根让她盯楞了,盯毛了,躲开她目光,避一边去了。灯芯止住话,忽 然就明白了,她冲下人说,都回去,没事了,少东家睡一觉就好。 管家六根带着人前脚走,灯芯后脚就喝问起奶妈仁顺嫂,你给他吃了甚么? 后晌灯芯去了草绳家,命旺吃饭时她不在眼前,这阵儿,她已明晓,男人的疼痛 是由饭食引起的。 奶妈仁顺嫂惶惶地摇头,目光一片子抖索,脸色一下一下青下去。 说呀,吃了甚么?! 灯芯近乎是吼了,眼神像剑一样穿过奶妈仁顺嫂。奶妈 仁顺嫂只是摇头,不说话。灯芯更是清楚了。她说,你回屋去吧,是死是活都是 他的命,我不怪你。 奶妈仁顺嫂像是遇到大赦般,出蹓一下就没了影。 丫头葱儿抱住她问,真的要死了么?灯芯摇摇头,顾不上回答,让丫头葱儿 关了门,自个拿个盆子进了里屋,一阵滴零零的洒尿声响出来,一股尿骚旋即漫 住了屋子,丫头葱儿惊得闪了几下眼,她咋?少奶奶灯芯已端着盆子走出来,跟 丫头说,帮我把嘴撬开。 丫头葱儿这才明白,吓得抖着身子说,使不得呀,少奶奶,他是少东家,咋 个能……要是让爷爷知晓,我可是要挨打的。 闭嘴!灯芯喝了一声,旋即放缓声音说,连你也不听话? 丫头葱儿抖成一片,心里直后悔,刚才没跟着奶妈一道溜走,手,却硬是掰 开了少东家命旺的嘴。 直到灌完尿,灯芯紧成一团的心还没松开。她听爹说起过,吃了不该吃的东 西,实在没法就拿尿灌。她也是逼急了,权当拿死马充活马医,能否躲过这一劫, 就看他的造化了。没想,灌下不久,命旺自个挣弹到炕沿上,大吐,一股子臭味 腾地漫开,熏得丫头葱儿捂了鼻子。 灯芯的心这才哗地松开,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