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珠不见了 和硕玄很不愉快地分手之后,贤珠一连好几天没有回家。才不过十七岁的贤 珠没有其他可去的地方。女儿没回家,妈妈也不担心。她只关心唱歌,唱歌是她 眼前最重要的事情。我为妈妈感到心寒,见我这副表情看着她,她反而会很不乐 意地说没回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也是人,我怎么会不心烦?连最舒服的家都不回,那肯定是找到了更好 的地方享福了去呗。让她出去受受苦,这样才知道家有多好。别管了。折腾累了 也就回来了。都是吃饱了撑的,让她去吃一点苦,别去找她。这该死的丫头,让 她吃点苦头才能懂点事。” 妈妈抓起旁边的扇子,神经质地在胸前一顿乱扇。动作很是粗鲁,扇出来的 风也就不够柔和。我想起了硕玄。硕玄到现在也没有回家,也没给我来过一个电 话,也不接我的电话。 尽管我还不是很了解这个世界,但至少我知道家以外的世界对于硕玄和贤珠 来说太难以应付。到处都是陷阱和圈套。看起来很单纯、很可信的人,其背后都 隐藏着一张恶狼般的脸。世界到处都在讲伦理道德,而实际上也只不过是徒有虚 名。这个世界只被钱支配着,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 十八岁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年龄。这个年龄对于世界是知也不知。像我这样为 了谋生而很早踏入社会生活的孩子,已经品尝到了世间的一些酸甜苦辣,可以说 懂得一点世间的人情世故,但又不能说完全了解。 不管怎么说,十八岁的我感到自己很像是个少年家长。尽管我还有不懂事的 妈妈健在,但妈妈反倒更像是温室里的花草,比我还不懂得这世间的人情世故。 雪上加霜的是,爸爸没有再给我们送来生活费,我们家陷入了濒临崩溃的困境。 何止我们家如此。其实世上每天都有很多人因忍受不了穷困或失业而选择自 杀。有时我仿佛变成了投身于印塘水的沈清,听到了从汉江处传来嘭嘭投身入水 的声音;每天都会出现好几个自杀网站,公开召集想要自行了结生命的人;一起 从高楼大厦上跳下的人们不仅让树木承受一次苦难,也让周围的人感受到了一次 小小的地震。 我看着贤珠的书包,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丢失了主人的草绿色背囊式书包很 是无聊地躺在书桌底下沉睡着。书包拉锁钩上挂着一个早被摸成灰色的小玩具熊。 十七岁的天真烂漫完在这个小玩具熊上暴露无遗。五六月的阳光每天都变化很大, 一年的差异也是如此。再长大一岁的话,可能就不会再往书包上挂这种玩具熊了。 书包里的书都很干净。也不知道这丫头课堂上都干什么了,书本上没有一点 做笔记的痕迹,每页书上那种刚刚印好时散发出来的胶水味儿和墨水味儿依旧存 留着。偶尔也能看到几处笔迹,但也只不过是乱图乱写罢了。笔记本也一样。真 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上的学。当然,我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她的书本这样。尽管没 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但每当看到贤珠的东西,我还是会感到心寒。虽然都是离家 出走,但毕竟硕玄的目标很明确,而贤珠则是稀里糊涂。想到这儿,我不禁有些 恼怒。 不能就这样坐等贤珠,我决定去见见贤珠的朋友。贤珠的那些朋友也都和贤 珠一个样。美玄的父母不久前刚刚离婚,美玄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跟以开出租 为业的爸爸生活,但直到现在也未能适应这种生活而无限彷徨。慧美的父母沉湎 于很久以前流传的末日论,将所有的财产捐献给教会之后变得无处可去,于是就 将慧美送到叔叔家后消失灭迹了。慧美在叔叔家也呆不下去,便四处流浪。世贞 的爸爸曾是银行职员,把提前退休所得的巨额退休金全部都买了股票,结果分文 不剩,现在几乎变成了废人。明姬的父母做传销失败,现在四处逃亡,一点联系 也没有,她也只能一个人生活。都是些无家可归、四处流浪的孩子。当今这社会, 昨日的贵族今日就有可能一坠千里,变成最穷的人,所以所谓的身份、阶级也就 更是虚无缥缈的了。 孩子们从生活这趟列车上危险地掉落出来,四处彷徨。他们毫无理由地反抗 着,愤怒着。他们就像走在钢丝绳上的杂技表演师一样,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 我最先见的是美玄和慧美。美玄的脸上长着很多雀斑,个子不高,但胸和屁 股却出奇地丰满,看上去多少有些怪异。慧美站在美玄旁边,看见我,先是微微 地点了下头,然后就直视我,那副表情像是在问有何贵干。 “你们见过我们贤珠吗?” “没见过,怎么了?” 慧美的眼神充满了好奇。她的眼球像野葡萄一样特别地黑。 “也没有联系吗?” “没有。” “你们最后见到贤珠是什么时候?” “你问这干什么?” 可能是感到有什么不对劲,慧美满脸疑惑地问到。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 照实说比较好,就告诉她们贤珠离家出走了。 “她几天没回家了,也没个信儿。我想或许你们知道,所以才叫你们出来的。” “没看见她。” “那你们知不知道她会去哪儿呢?她没跟你们说什么吗?” 美玄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求求你们了,知道的话,就告诉我。” 见我如此诚恳,她们俩个互相看了一眼。随后慧美犹犹豫豫地开口说到。 “贤珠倒是常去一个地方,可不知她在不在那儿。” “是哪儿?” 我很焦急地问到。 “你们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对不起,求求你们了。” 如果她们不答应我,我就打算一直搓手祈求,哪怕是把手搓破。只要她们肯 能答应我,带我去贤珠可能会去的地方,什么事我都可以做。 慧美和美玄终于答应给我带路。坐了一段汽车后,下车又走了好一阵子,最 后来到一幢未建好就被废弃的建筑前。这个建筑位于一条车流量大的八条车线道 路边,周围有住宅区,后边还有一座在一般城市罕见的陡峭的山。这个建筑本是 建来用作医院的,外观已基本成型,但在进行内部装修时,公司突然倒闭,工程 也就自然停了下来。 虽是大白天,但建筑里边依旧阴暗而潮湿,俨然像个巨大的坟墓。砰砰凿开 的窗户,黑漆漆的洞穴,看上去就像是坟墓的呼吸口或瞳孔。城市里的坟墓。如 同坟墓一般的凄凉景象压倒了我。但这里一样也有生活。受到入侵者脚步声的惊 动,落在窗台上的鸽子扑鲁鲁地飞走了,鸽子飞走的声音又吓到了偷东西的猫咪, 它拖着自己的孩子晃晃悠悠地离去。 我们进去的地方是楼梯旁边的一个偏僻角落。泡沫塑料上面铺着不知从哪儿 拣来的地板革和被褥。又脏又湿的被褥让人看了会不由得感到浑身骚痒。被褥一 边是七滚八滚的空烧酒瓶,还有一堆团在一起的手纸和药袋子。蜡烛的烛泪凝固 成一大团,可见这个地方一直常有人来。被褥里还残留着一丝体温,可能刚刚还 有人在这里呆过。 “有时侯我们和大人吵架时,就会跑到这儿来呆着。” 慧美满不在乎地说到。我四周看了看,真是无言以对。这儿我一分钟也呆不 下去,可孩子们却好像可以在这儿睡觉,一起喝酒,打发着危险的脱轨时间。我 大概可以猜到贤珠可能会去劫住过往的孩子,威胁他们拿出钱来,或是和其他人 成群结队地去打群架,但我没有想到她会陷得这么深。瞬间,我感到很是茫然。 好像脚一下子踩空了一样,我的腿窝忽然间没有了力量,我的胸口开始发闷。忽 然想起前些日子电视里看到的那些彷徨的孩子,贤珠也是他们其中的一个。贤珠 变成这样,我多少也是有一点责任的。作为贤珠的家人,我明明知道她在误入歧 途,然而却没有去阻止她。我的这一罪过是绝对不可以饶恕的。 “我认识的一个女孩还在这儿生过孩子呢。” 慧美很无所谓地说到。她眼睛底下和鼻子周围的细小雀斑使她显得更加小气。 “生孩子?” “就是生孩子。” “那孩子呢?” “你说谁?妈妈?还是孩子?” “妈妈和孩子。” “能怎么办?孩子放到了保育中心门口,生孩子的那个女孩就像什么也没发 生过一样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美玄说得很平淡。就像把嚼过的口香糖随意吐出去一样。她的表情没有丝毫 变化,连看我的眼神也很冷淡。这种冷淡与平淡,让我不禁打了个冷噤。十七岁, 还不过是个忙于编织自己梦想的年龄,居然已经破身生下了孩子。当这个女孩很 无助地独自一人将一个新生命带到这个世上时,当她又很残忍地抛弃掉这个生命 时,她该有多恐惧, 贤珠不在这里。不知道该感到万幸,还是该感到失望,瞬间我也搞不清我到 底是怎么想的。一方面我希望她在那里,另一方面发现她不在那里,我又心安了 些许。 “有没有别的朋友能知道贤珠去哪儿了?” 我的声音有些阴郁。 “世贞也许知道。贤珠和世贞最要好了。不过昨天见世贞的时候,她没提到 贤珠。” 但我还是不能放弃。我决定再去见一下世贞。 可能是梳着大波浪式的烫发,妆又化得很浓,十七岁的世贞看起来足有三十 岁,很是妖艳。 “贤珠?” 我问她最近是否见过贤珠,世贞这样反问到。 “对。” “一周前左右见过她。” “在哪儿见的?” “市内的咖啡厅。” “她没说什么吗?” “她说想赚钱。” “她说想赚钱?” “是的。然后又说约好了和一个人见面。” “贤珠约好要见的那个人是谁?” “说是聊天认识的。” 一听这话,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 “你知不知道贤珠上哪个聊天网站?还有她用什么名字?” “用的是宋慧乔这个名字。” “那个孩子的昵称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像是在抓兔子一样,赶着世贞来到附近的一家网吧。心存一丝希望,兴许 能在贤珠常上的那个聊天网站里找到和她聊天的那个人。推门走进网吧的瞬间, 屋里是一片云烟缭绕,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室内灯光过分沉暗,在高于人头一 掌的隔板内,零零星星地有几个人在埋头看着画面。有的人迅速移动着手腕,用 机关枪向隐身敌人一顿横扫。有的男人则一边盯看着别人的隐秘行为,一边气喘 吁吁。 世贞很熟练地进到聊天网站,等着贤珠约好要见的那个人来找她。为了方便 用户使用,这个网站按地区和年龄分了组。不过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和贤珠见面的 那个人。世贞摇了摇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贤珠消失不见了。而且还藏得很严严实实,惟恐被人发现她的一根头发。小 小年纪就这样无所畏惧地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警察认为贤珠只是单纯的离家出走。他们一副很不耐烦的表情,好像是在说 除了贤珠这事以外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当然我不是不知道他们的工作量很大, 但他们这样也实在是太过分了。他们自称是老百姓的拐杖,还在警察局门口贴着 “为您服务”的横幅,可眼下却如此飞扬跋扈,他们简直是在欺骗老百姓。至少 可以告他们欺诈罪。何为欺诈罪?欺骗某人将其财物占为己有或获取财产利益的 行为不就是欺诈罪吗?他们的工资来自国民的税收,他们如此怠慢工作,理应被 视为欺诈罪。要么他们从一开始就不要用这些甜言蜜语来蠹惑大众。对于他们来 说,贤珠只不过是众多离家出走的青少年中的一个而已。 这期间,妈妈依旧天天往练歌房跑。她只关心歌唱比赛,而根本不担心贤珠 的安危。她有工夫用盐水漱口,有工夫把鸡蛋直接打进嘴里来清嗓子,有工夫哼 哼她的歌曲,却从未问过一次贤珠。 “荡漾漾,荡漾漾,那模样就像杯中的威士忌荡漾漾,是爱情之酒吗?喔喔, 你是令我……。” “女儿都不见了,你这个当妈的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唱歌?女儿是活还是死 都不知道,还有心思在那儿唱歌?” 一天,我实在看不下去,冲着妈妈大吼了一句。当时妈妈正假装拿着麦克风, 在镜子面前,调整好表情,满怀深情地练习唱歌。听见我这么一喊,妈妈马上发 起火来。 “死丫头自己不愿意回家,还找她干什么?你把她找回来了,她也一样会再 跑掉的。她想回来的时候再让她回来,硬是拉她回来,她还是会乱折腾一通再跑 掉。别管了。都是吃饱了撑的,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在外边受苦挨饿了,就知 道家有多好了。” “可她毕竟是个大姑娘啊,真要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那你叫我怎么办?我是鬼神啊?能知道她在哪儿?我要知道早就去找了。 你呀,就别管她了,管好你自己吧。” 妈妈恶狠狠地大喊了一通之后,随手拽了个枕头躺下了。接着哎哟哎哟地呻 吟起来,又翻过身去叫我给她使劲踩踩腰。妈妈一直说,身板太硬的话,歌也唱 不好,怎么也得有点舞台风度,扭扭身子什么的。看来她是练得太过了。别人的 妈妈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不顾一切地去餐厅、工厂工作,可以去做钟点工和推销 员,可以廉价出卖自己铁打不动的自尊,可我妈妈却只会悠然自得。 “人有没有福气都是天生的,有什么可担心的。父母硬是让学习就能学好吗? 你看,那些念大学的人里边,不也是有很多人没找着好工作,结果一样过着穷酸 日子。小学没毕业但赚大钱的人可不少。所以说,用不着瞎操心,只要有自知之 明就行了。这话是对你说的。别痴心妄想那么多,搞不好你什么都干不成。” 妈妈握紧拳头,一边敲着自己的腰,一边说到。 我朋友秀晶的妈妈为了给秀晶筹备课外辅导费,去了保险公司;京玉的妈妈 在做课外练习辅导老师;原华的妈妈在做发传单的打工工作;蔷薇的妈妈在做钟 点工;而只有我妈妈悠然自得,日子过得很轻松。妈妈虽不像别人有多少学识, 但却也过着好吃好穿的悠哉日子。她说自己是一辈子不愁吃穿的命,看来真是这 么回事。妈妈认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就算是把全国翻了个把贤珠找回来了,也 一样不会改变她的命。贤珠的命。倘若遇到好父母,生在好家庭里,并得到良好 的资助,我相信她的命应该比现在好得多。妈妈不再理会贤珠的事,而是翻过身 去,偷偷地看了看我的脸色之后问到。 “怎么样了?你和硕玄?他家挺有钱的,是吧?和人家好好处。女人是嫁鸡 随鸡。对女人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得找个老公。别受那个苦学什么习了,还是好 好抓住硕玄的心,早早地嫁了得了。这样最舒服了。啊,家里有钱的话,怎么也 会给买栋房吧。有房子的话,负担就减轻不少啊。” 我恶狠狠地瞪了妈妈一眼,随后回到了我的房间。 妈妈在个人特长大赛上获得了最受欢迎奖。和上回一样,比赛那天一大早, 妈妈就跑到美发店去做头发。美发师用很多发胶将妈妈的头发固定住,让妈妈的 头发像干干的法式长棍面包一样怎么晃也不松散。精心化好妆的妈妈在上台之前 吃了两颗牛黄清心丸。妈妈看上去和平时判若两人。不仅如此,她的身材也苗条 了一些,看上去很是适宜。看来是前段时间在练歌房摇身晃体的结果。都说家和 女人好不好要看怎么收拾了,看来这话没错。 “荡漾漾,荡漾漾,那模样就像杯中的威士忌荡漾漾,是爱情之酒吗?喔喔, 你是令我心醉的人,你总在近处摇动着我的心,湿湿的眼神浸润了我的心,如果 这就是爱,我愿意在这瞬间奉献我的一切,如果这是毫无虚假的真实,我愿意成 为你杯中荡漾着的酒……。” 最受欢迎奖。这回不是鼓励奖,而是最受欢迎奖。比起大奖,最受欢迎奖一 词的语感所带来的那种甜蜜似乎要更加浓厚。妈妈更是喜不自禁。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