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因为马里所住的城市靠海,上级说帝国主义要是来侵略,首先进攻海边的城 市。所以,要将一部分老弱病残的居民迁移到农村。然而,城市里所有的老弱病 残者都视死如归,宁肯在城里被前来侵略的坏蛋打死,也决不下乡。其实并不是 人们不响应上级的英明指示,而是早有小道消息传来,这次下乡并非是为了保护 老弱病残,而是怕帝国主义打进来时,城里的反动分子会里应外合。所以真正的 目的是将所有的反动分子清除出这个城市,否则他们肯定在敌人进攻时当汉奸。 当然,这包括清除反动分子的家属。 这个小道消息看来挺准确,街道革委会的动员小组专门到“地富反坏右”出 身的家庭进行动员,这些家庭本来就被激烈的革命吓得胆战心惊,所以大多数都 老老实实地就范,成千上万户的反动家庭就从城里连根拔掉了。马里所居住的昌 盛街道至少有一百多个反动家庭,几乎全部走光。但还有像刀鱼头和马里这样的 钉子户,负隅顽抗,这使街道革委会葛主任不得不亲自出马。 马里的家庭原先是革命的,父母出身都是贫农,马里父亲马守成是水产公司 的一艘渔船的船长,五十年代还是劳动模范。但在六十年代中期的一个晴朗日子, 他率领十来个船员出海打鱼,竟然一去不复返。公司电报员说,那天渔船所处的 海域天气晴朗,渔船与公司联系正常,却突然地就中断了。从此无论怎样联系和 呼叫,始终没有回音。马里父亲下网作业的海域附近,还有不少本公司的渔船, 却安然无恙。他们接到公司的命令前去寻找,竟然连船壳的碎片或人的衣物都看 不到,万里阳光下,蓝色的大海一片干净和宁静,没有一丝漂浮物。这可是一艘 上千马力的钢壳船,上面还有活生生的十几个船员,却一下子就从地球上消失了, 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绝对地令人难以置信。 水产公司韩总经理为此成立了一个专门调查小组,这个小组有一线作业的船 长、船员和各科室干部,大家认真负责地调查了半年,最后只能是稀里糊涂地停 止调查。但调查组中的张科长是大学生,头脑里的知识相当丰富,他说可能是大 自然的一种暂时无法解释的现象,西半球有个百慕大海域就经常发生这些奇怪的 事,不用说上千吨马力的渔船,就是几万吨的巨轮也照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西方 科学家称为魔鬼三角洲,可能这个三角洲在亚洲也存在。总之,韩总经理找到马 里母亲和其他船员家属,用沉重的口气宣布,公司已经尽最大的努力了,但什么 消息也没有,看来事情只能是凶多吉少。所以,公司作出工伤死亡的决定,并按 工伤死亡规定给家属抚恤金。 马里母亲当场倒在韩总经理办公室,据说那十几个船员的家属也先后不同时 间倒在总经理办公室。然而,马里母亲却绝不相信她的丈夫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她还坚信丈夫驾驶的渔船桅杆会在一个早晨突然出现在海平线上。为此,她上班 之前和下班之后,都要跑到海边的礁石上眺望。当然,有不少渔船的桅杆在海平 面上慢慢升起,但那都不是她丈夫驾驶的渔船。 马里母亲是水产公司食堂炊事员,按道理她可以就此躺倒在家里休息几个月, 使失去丈夫的伤痛心灵得到平复。但她还是坚持上班,并继续蒸出一锅锅热气腾 腾的白馒头。最终,她又蒸了三个月的馒头后,还是倒下了。因为她夜里做了个 梦,梦里丈夫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并用轻松的口气对她说,你不要再到海边去 望了,我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可好啦,天天都能吃饱饭。马里母亲猛 然惊醒时,丈夫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响着,于是她深信不疑,这是丈夫托梦给她。 马里母亲又去上班了,继续在食堂蒸馒头。 韩总经理在大会上表扬马里母亲,说她在失去亲人的艰难时刻,却能学习伟 大领袖的著作,下定决心,排除万难,继承丈夫的革命遗志,更加努力地为国家 渔业贡献力量。 问题是马里母亲后来又做了个梦,梦见丈夫愁眉苦脸地对她说,他在那边的 世界里没钱花了,让寄些钱给他。马里母亲醒过来,忧伤万分。因为这个梦太清 晰了,清晰得就像刚刚发生的事,丈夫马守成的眉毛鼻眼似乎还在马里母亲眼前 闪动。这绝对是丈夫的灵魂回来与她对话,向妻子求助。但是,谁能解决阴阳两 个世界的事呢,外面激烈的革命已经将所有的鬼神打得屁滚尿流,连昌盛街西面 最古老的两座小店里的神像都砸得稀巴烂,还把两个小庙里的和尚和尼姑全都拖 到台上批斗。为了拯救这些可怜的苦行僧,革命小将并当场做主,强行将其中的 两个年轻和尚和两个年轻尼姑配对结婚。昌盛街道全体百姓们乐疯了,看着两对 新婚夫妇在红卫兵的押送下,走进小庙改成的洞房,他们掌声雷动。革命真是万 岁万岁万万岁,不仅解放了广大的人民群众,而且连苦行僧的思想和肉体也同时 得到解放。 马里他妈六神无主之时,突然想起靠海边渔村有一个绰号叫老鬼头的活神仙。 在过去还没激烈革命的年月里,老鬼头能掐会算绝对灵验,很有些名气。马里十 岁那年,到海边玩耍走失了方向,一宿没回家。邻居们都说凶多吉少,很可能是 淹死在海里。马里母亲悲痛欲绝地找到老鬼头,老鬼头只问了问马里的生辰年月 和出去玩耍的大约时间,用手指掐算几下,便唱歌一样地说,没事儿,没事儿, 中午就会自己回来了……果然,快近中午时,人们就看到马里的身影出现在昌盛 街。原来马里胡乱地走了一夜后,发现只是在海边转圈子,最后听到远处汽车喇 叭声,就顺着喇叭声音找到公路,然后就顺着公路一直走回城里。 马里母亲决定去渔村找老鬼头圆梦。 一大早,马里母亲用副食券买了一瓶酒和二斤饼干。乘公共汽车来到渔村, 找老鬼头圆梦。还没等她走到渔村边,就看到在村外的开阔田地里,黑压压的一 大群人正在开批判大会。走近一看,马里母亲吃了一惊,原来台上正在批判老鬼 头。 老鬼头和好几个鬼头鬼脑的家伙站成一排,每人胸前挂着个打红叉的大牌子, 上边写着各种罪名。马里母亲并不认真看,她只是远远地找个石墩坐下,等着批 判会结束。因为她感觉批判会开得没有城里严肃,口号喊得稀稀拉拉,有个被批 斗的家伙还在台上打着哈欠。更可笑的是,其中一个被斗的二流子提出要小便, 也就得到同意,自由自在地一个人走下台,在人群不远的地方哗哗地尿着,并大 声地放屁。 但马里母亲渐渐看出来,专政人员对老鬼头却相当严厉,始终用手压着他的 脑袋,要他低头认罪。马里母亲靠近一个老太太,问老鬼头犯了什么罪。老太太 说,老鬼头早就应该没事了,但他犟驴脾气,老是和专政人员对着干,自己找苦 吃。原来老鬼头在过去是个很有水平的打鱼人,捕的鱼最多,人家问他为什么能 打那么多的鱼,他说是海夜叉静忙。他说他不但亲眼目睹过海夜叉,还与海夜叉 喝过酒。海夜叉的个子比人矮一点,但比人壮实;头发像两撮虾须子朝上竖,鼻 子眼睛朝里陷,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第一次撞见海夜叉,把老鬼头吓了个半死。 那是月黑夜,他正在海滩上喝酒,忽然水里哗哗地上来一个人,粗声粗气地问— —有酒吗?老鬼头开始以为是特务登陆,因为那时上级总是宣传提高警惕,蒋匪 帮要反攻大陆。可是那家伙又问了一句有没有酒,声音像海水哗啦哗啦响,不太 清楚。老鬼头这才壮着胆子抬起头看清是海夜叉,于是他就赶快把酒碗端给海夜 叉。海夜叉连干三大碗才走。可是海夜叉虽然长相可怕,却比人老实,比人有良 心,比人讲义气。人家也不白喝你的酒,喝完还帮你捉鱼。第二天打鱼,网网满 载,那当然就是海夜叉帮着赶进网里的。 台上批判者大声吆喝,你真的见过海夜叉吗? 老鬼头也大声地回答,当然真的见过,我要是说谎,出门被车撞死,下雨被 雷打死!……… 住口!你不要造谣惑众了!为什么革命群众看不见海夜叉? 老鬼头竟然对答如流,心不诚,则不灵。 革命群众气坏了,于是高喊,打倒老鬼头!打倒封建迷信反动分子!…… 不过,台下跟着喊的声音依然稀稀拉拉,看起来很多人相信老鬼头。眼前的 这个老太太就相信,她对马里母亲说,老鬼头下海打鱼,没有一次不是满载而归, 没有海夜叉帮助,他怎能打那么多鱼!不过,他太犟了,在台上说句软话,没见 过海夜叉,得了呗! 老鬼头还是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不但说有海夜叉,而且说他绝对见过。 不过,批判会一完,大家就一哄而散,老鬼头自己摘下牌子,扛着回家。马 里母亲悄悄地跟在老鬼头身后,等老鬼头进家门时,她快步抢上去。 老鬼头听马里母亲说要他圆梦,吓得一愣。他赶快关紧门窗,用发颤的声音 对马里母亲说,什么年月,你敢来找我算命!说完竟然在自己的屋子里,还鬼头 鬼脑地窥视了一下四周,似乎革命群众就藏在他家的什么地方。但最后,他还是 很高兴给马里母亲圆梦,因为在这样严酷的时刻,马里母亲还能如此信任他,这 使他有些感动和骄傲。另外,一瓶酒和二斤饼干也让饥寒交迫的老鬼头有了动力。 他说,给那个世界寄钱就是烧纸,在没有月亮的晚上你到海边烧些纸,才能灵。 为什么要选没有月亮的夜呢,因为鬼来接钱怕光怕亮,所以越暗越好。老鬼头还 要说什么,这时有人敲门,马里母亲赶快从后门溜走。 马里母亲像得了圣旨一样,立即设法去海边烧纸。但革命风暴如此猛烈,商 店里没人敢卖迷信用的烧纸,马里母亲便买了不少粗糙的白纸,用染料给染成像 烧纸那样的黄色。然后等到无月的深夜,就偷偷跑到海边烧。正烧得火光闪闪时, 老鬼头来了。他说我找你找得好苦,要不是看见火光,我不知要在海边转悠多少 夜呢。原来老鬼头很有责任心,那天他的话没说完,如果不严格地按鬼神规矩办 事,在阴间世界的马守成就无法收到钱。马里母亲急了,问怎么烧才能让马里他 爹接到钱。老鬼头说,你一定要牢记,第一、要用十元的人民币在要烧的纸上摩 擦一下,这些纸才能有效。第二、烧纸时要在沙滩上画个圈,这个圈就等于信封, 马里父亲只能到这个信封里面取钱才灵。第三、烧纸之前要先烧几张纸扔到圈外, 因为还有不少淹死的穷鬼在那里流浪,要给他们点甜头,否则这些穷鬼就会来抢 钱的。第四、在烧纸时,要大声念叨马里他爹的名字,告诉他,给你送钱了! 老鬼头说完后,怕马里母亲记不准,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方法全都写 在上面,回家要细读。老鬼头说千万不能弄错了,这个事可马虎不得。老鬼头说 完这些,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唉,我要是死了,这些东西就得失传了,那可怎么 办哪!…… 按照老鬼头的指示,马里一家三口连夜大干起来,每人拿一张十元钱,在纸 上摩擦一下。要烧的纸厚厚的几大摞,每一张都得摩擦才能有效,所以一直忙到 下半夜。马里和马云干了一会儿,觉得挺可笑的,就抓起一大摞纸,稀里糊涂地 摩擦几下算了。马里母亲火了,骂他们俩不孝,说你们这是欺骗当鬼的爹。鬼可 不是好惹的,他饶不了你们。马里和马云吓得只好一张张认真地摩擦。 深深的夜里,马里母亲去海边烧纸。奇形怪状的礁石犹如各种鬼怪,在烧纸 的火光映照下,还真就像鬼怪那样张牙舞爪地跳动。但她不怕,为了能让丈夫快 些得到钱,她绝对地视死如归。 烧纸的温度使四周的空气活跃流动了,为此,一些纸灰在火苗上方转圈,马 里母亲意识到这是丈夫来取钱了,就大声地说,马里他爹,给你寄钱了! 马里跟母亲去过几次,他这个海碰子并不怕黑夜,但听到母亲煞有介事地念 叨马里他爹,给你寄钱了!马里就有些毛骨悚然。他胆怯地朝黑糊糊的大海望去, 似乎看到父亲的鬼影在黑浪中晃动。 大龇牙和三条腿都是“红五类”家庭,所以不信鬼神,他们说去他妈的老鬼 头,就会用“三黄四旧”来骗人。 马里说,我看到海里有黑影晃动,可能是我爸来取钱了。 大龇牙哈哈大笑,说昌盛街东边有一家两口子挺有钱的,晚上进来贼不但把 夫妻俩杀了,还把钱全都偷光。公安局开吉普车来了多少次,至今也没破案。要 是有鬼,那死去的两个鬼怎么不去掐死杀人的贼呢? 问题是马里母亲对鬼的存在深信不疑,她无论春夏秋冬,每逢祭日、鬼节什 么的,都风雨无阻地去海边给死去的丈夫烧纸寄钱。有时赶上下大雨,她就用雨 伞遮着雨水也照样把纸烧起来。后来,马里的母亲不敢烧了,因为革命风暴终于 掀起了排山倒海的革命风浪,一切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帝国主义全都打倒, 什么这个神那个鬼的,所有的“牛鬼蛇神”也砸翻在地。 激烈的革命风暴使水产公司的广大革命职工都很兴奋,整日里打鼓敲锣喊口 号。他们的革命觉悟一下子提高了一百倍,眼睛也雪亮了一百倍,并激动地发现 原来有那么多的特务和坏蛋暗藏在四周。最令大家兴奋的是公司韩总经理被挖出 来,原来他是国民党反动派暗藏在公司里的大特务头子。经过内查外调,革命造 反派发现他曾与国外反动分子有过多次通讯联系。韩总经理开始抵赖,他说是为 了海外捕鱼作业的公事,才与一些国家渔业部门联系的。但革命造反派才不上当 呢,高喊着打倒大特务韩国富!把他拖到台上一阵狠批,又用各种革命方式触及 他的皮肉和他的灵魂。大特务韩国富终于猛醒,不但意识到自己是十恶不赦的反 动分子,而且还交代了自己与海外反动分子联系的密码和反动信件内容。但革命 造反派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他们乘胜追击,终于查到了马守成全船人马失踪 的怪事。 经过调查,渔船当时的位置是在公海,船的北边是反动的日本和反动的南朝 鲜,船的南边是更反动的台湾。如果遭遇台风,这些反动的坏蛋们是决不会来抢 救社会主义的渔民。再加上电报员上台证明,出事的那天,那个海域阳光灿烂, 没有一丝风暴。革命群众更加愤怒了,这怎么会发生人船瞬间消失的灾难呢? 革命群众集中猛烈炮火,既触及灵魂,又触及皮肉,猛攻大特务大走资派韩 国富。韩国富最后的反动防线彻底崩溃了,他不得不交代,马守成是他这个特务 集团的一员,为了削弱社会主义的力量,他派马守成带领全船投敌叛国跑到台湾 去了。一个很有学问的造反派立即义正词严地训斥他,说跑到台湾只能是投敌, 不能说叛国,台湾是我们伟大祖国的神圣领土一部分,怎么能说成是一个国家呢! 韩国富吓坏了,忙解释说,反动分子马守成先到台湾投敌,后到日本和南朝 鲜叛国。 紧接着特务集团的黑干将张科长也被揪出来,因为他坚持说渔船的失踪是一 个自然现象,这个自然现象就是西方科学家所说的魔鬼三角洲。革命群众气疯了, 魔鬼本来就是反动迷信的词儿,反动的西方科学家当然就用反动迷信来欺骗人了, 可是你姓张的特务也鹦鹉学舌,欺骗我们中国革命群众。于是,革命群众高喊着 战斗口号,一齐拥上去,把张科长当时就打断了一条腿和两根肋条。 随着革命运动的深入发展,革命群众纷纷揭发,马守成曾发牢骚说,南朝鲜 渔民吃得比我们饱,人家的饭店从来就不要粮票;还有革命群众气愤地说,那时 国民党叫嚣反攻大陆,海面上经常在深夜升起特务打的信号弹,马守成看到信号 弹时,不但不气愤,反而说国民党武器比我们高级。总之,马守成是特务本来已 经证据确凿,这下子就更板上钉钉永世不得翻身了。 革命造反派找到马里母亲,说马守成如此反动,难道你一点也不知道? 马里母亲说我不知道。 革命造反派说,马守成在家里的反动活动,你难道一点也没发现吗? 马里母亲说我不知道。 马里在一旁说,父亲投敌叛国,我们没投敌叛国。 革命造反派说,你父亲姓马,你也姓马,你还抵赖什么! 马里说我可以改姓,改什么姓都行,绝不跟反动父亲一个姓。 革命造反派说,改姓有什么用?关键是你的世界观,是无产阶级还是资产阶 级。 马里说他是无产阶级。 革命造反派说,你这是胡言乱语,是污蔑无产阶级,无产阶级的父亲怎么会 是特务! 马里不吱声,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对。 马里母亲从此被开除出食堂,没有工作了,因为革命群众怕她在食堂这个重 要的革命岗位上下毒,会毒死广大革命群众。马里和他的妹妹马云的学校早就成 了革命战场,他们也因受投敌叛国的特务父亲的牵连,被赶出红卫兵队伍,成了 反动的狗崽子…… 马里家庭从此改变了性质,邻居们都不敢与他们亲密来往。但马里的母亲却 暗暗兴奋起来,她再也不到海边礁石上烧香烧纸了。深深的夜里,她有时神经兮 兮地把马里从睡梦中弄醒,小声但欢喜地说,你爸还活着! 马里和马云不敢吱声,他们被打成狗崽子后,万分难过,对投敌叛国的特务 父亲恨之入骨。他们甚至咬牙切齿地说,当时要是知道反动的坏爸爸去投敌叛国, 就立即去报告公安局。为此,他们对母亲的兴奋很惊慌,觉得母亲思想太反动了。 母亲被开除回家,竟然精神抖擞起来,每天擓着个筐子到海边礁石上揪海菜, 然后偷偷到离海远一些的农村,用海菜和农民换鸡蛋。 用海菜换鸡蛋的交易是危险的,这是革命所不允许的奸商行为。有一次马里 母亲被农村割资本主义尾巴专政队抓住了,押送回昌盛街道。葛主任气坏了,当 晚带领革命群众开马里母亲的批判会,批判马里母亲资产阶级的奸商行为。 葛主任在会上非常愤怒,马里母亲的行为是给昌盛街道抹黑,这会使他辛辛 苦苦争得来的革命荣誉付之东流。有人上台检举马里母亲贼心不死,天天都在盼 望马守成回来;有人愤怒地揭发马里母亲在海边烧香烧纸,搞封建迷信活动;有 人甚至说,马里母亲难道真是封建迷信祭悼死人吗?否,你这是给投敌叛国的特 务发信号! 葛主任大概也感到这种无限上纲的批判有些过火,所以会后用温和的口气对 马里母亲说,你今后真是要注意了,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马里母亲说,我过去在海边烧纸,真的认为马里他爸死了。 葛主任说,你以为马守成还活着吗?其实就是他真的活着,和死了有什么两 样?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宣布死刑,就等于他全都死了,只要我们解放台湾,就会 首先枪毙叛徒的! 马里母亲从此精神沮丧万分,再也不能到海边礁石上揪海菜了。 马里看到躺在炕上的母亲,像一棵日渐枯萎的植物,他还是难受起来,尽管 母亲思想反动,但马里毕竟是吃母亲的奶水长大的。有时半夜醒过来,看到母亲 在暗暗落泪,他甚至想抱着母亲大哭一场。 马云也许年龄小,没有马里那么多的母子情感,她整天噘着个小嘴,看到同 学们都意气风发地排着队大唱革命歌曲,却将她排除在外,真是痛不欲生。她说, 我有这么个反动的爸爸,真是倒霉透了! 马云咬破指头,给学校革委会写血书,说她坚决与反动的父亲划清界线。 校革委会要她拿出实际行动来,马云在全校第一个报名下乡,接受贫下中农 再教育。 马云下乡那年十八岁,她自己收拾行李,自己剪革命头,把黑油油的大辫子 绞断,像扔垃圾一样扔到院子里的土堆上。她没有与母亲打一声招呼,就决然地 跨出家门,走到门外,回过头来愤怒地喊了一句,永别了,反动家庭! 但半年多后,母亲接到和马云一个青年点的同学来信,她看完信后并没让马 里看一眼,就立即将信烧掉。第二天,马里母亲就挣扎着爬起来,她对马里说, 我要出去几天,就快步地走出家门,简直就像个很健康的人。 三天后,母亲带着失魂落魄的马云从农村回到家里。 夜里,母亲有些凶狠地对马里和马云说,我们一家三口,从此死也不下农村! 开始,马里很清楚地认为,马云在农村受不了苦,所以求助母亲把她接回家; 后来,马里隐隐约约地知道,马云在农村似乎遭遇了什么不幸,不得不向母亲求 助回家。 这个风声是从三条腿嘴里放出来的,他含含糊糊地对一些海碰子讲,马云被 农村的一个民兵队长强奸了,不过也有人说是被村书记的儿子强奸了,还有人说 ……这时,马里走过来,三条腿不说了。 三条腿以为马里肯定知道马云的遭遇,这么大的事当哥哥的还能不知道吗? 其实马里真的不知道,昌盛街道所有的人都在绘声绘色地讲马云的事,他却 傻瓜一样继续隐隐约约。二十岁的马里头脑还是有些简单,甚至简单得充满阳光, 特别是他成了腾波踏浪的海碰子,身心全融化在蓝色的海洋里,他觉得海里的世 界挺美好。 马里毕竟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泡在大海里美好,他还要回到坚硬的陆地世 界,他还受坚硬的制约,街道村委会下乡动员小组已经多次到他家攻坚了。马里 为此有些烦躁,往往就跑到刀鱼头家里。在刀鱼头家里大讲水下的感受,就好像 还在蓝色的世界里腾波踏浪。 不过,刀鱼头也被革委会动员小组骚扰,虽然他的父亲老实得像个佛似的整 天在家里安坐,但却是历史反革命分子。 不过,刀鱼头这小子反动气焰十分嚣张,他敢跟革委会来横的。这使马里惊 恐并惊叹不已。 刀鱼头对马里说,你就坚决不走,还能把你枪毙了吗?现在什么都是运动, 只要顶过这一阵子就没事了。 刀鱼头说,反动家庭下乡的地方全是兔子不拉屎的穷山沟,一个劳动日只能 挣角八分钱,绝对能饿死! 刀鱼头说,我家比你家反动,我爸爸是定了性的反动分子,你爸爸要等到解 放台湾或解放全世界后才能定性。我都不怕,你他妈的怕什么! 在街道革委会的计划里,马里全家已经从昌盛街道消失了。但他们低估了马 里母亲的顽抗能力,他们万万想不到,马里母亲竟然礁石般顽固,任凭他们磨破 嘴唇,讲政策,讲号召,讲意义,讲革命,讲得口干舌燥,讲得口吐白沫,马里 母亲却像聋子那样,坚如磐石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动员小组的成员一色是老娘们,是街道上万居民选拔出来的钢牙铁嘴,在日 常生活中,她们个个是骂街的好手,声音响亮尖利并富有表情。现在,手持革命 的令箭,更是所向无敌。 被动员的家庭是绝对不会招待她们喝一口水的,但她们能一口水也不喝地连 续讲几个小时乃至十几个小时。她们能发扬“连续作战”的革命精神,并确实 “特别能战斗”。很多被动员走了的人并不是脑袋通了,而是耳朵完蛋了,被这 些喋喋不休的钢牙铁嘴磨穿。 但这些战无不胜的铁嘴,今天却遭遇到史无前例的对手。她们在马里家苦战 了三天,一无所获。她们完全是在面对礁石讲话,无论讲得多么生动和激动,也 是白搭,绝对听不到马里母亲一个字的回音。大战三天后,这些钢牙铁嘴们终于 支撑不住,开始恼羞成怒了,一个投敌叛国特务的臭老婆竟然如此恬不知耻,负 隅顽抗,给脸不要脸;海边的骡子,咸盐吃多了,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动员小组连夜开会总结,最后决定,既然马里母亲敬酒不吃吃罚酒,明天就 采取强硬措施,对马里母亲发出最后通牒。可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一早,当这 些钢牙铁嘴们气势汹汹地推开马里家的门时,马里母亲倒一反常态,来个先发制 人。 你们赔我的女儿!你们赔我的女儿!你们赔我的女儿! 马里母亲一连三声悲惨式的吼叫,使动员小组所有的人马立即却步。 马里母亲虽然是悲惨的吼叫,但脸上没一滴眼泪,反而是狂笑,你们他妈的 有没有女儿?你们他妈的屁股长没长眼儿,拉不出孩子吗?你们这些狼心狗肺! …… 钢牙铁嘴们全体傻眼了。 街道革委会葛主任听完动员小组的汇报,沉思片刻,决定亲自出马。他出马 不是去动员马里母亲,而是动员马里。只要动员走一个,就等于为革命完成一个 名额。 马里接到通知,到街道开会。但当他到了街道后,才发现是葛主任找他一个 人来谈话。 葛主任笑呵呵地看着马里,说,嘿,这小伙,真棒! 马里抬起头来,他觉得这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 葛主任说,马里,你可是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是刚刚初升的太阳。这个世 界是你们的,当然也是我们的,但最终还是你们的。 马里不知所措地看了葛主任一眼。 葛主任继续和气地对马里说,上山下乡是伟大领袖的指示,全中国的年轻人 都要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大学生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中学生要接受贫下中 农再教育,你们社会青年当然也不能例外了。我们昌盛街道是全市革命的先锋, 你可不能拖了革命的后腿呀! 马里没吱声,因为母亲已经告诉他,街道这帮坏蛋再也不敢来动员了。 葛主任亲切地拍着马里的肩头说,社会主义决不容许不劳而获,你这样的青 年要是不到广阔天地锻炼,就会变成不劳而获的资产阶级分子。 葛主任说,其实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吧,先是动员,后是强制,你不走也得 走。咱们街道还算和风细雨,别的街道已经派红卫兵押送了! 马里绝没有母亲那样的凶狠和老辣,葛主任对他动员了不到半个小时,他就 说,要走我自己走。 葛主任拍着马里的肩膀说,好,我就知道你是个进步青年,会响应伟大领袖 的号召。明天到街道办理一下,先把户口销了,户口销了才能领取一百元钱的下 乡补助费。 马里想,一百元是六斤多干海参的价钱,是工人出力流汗干两个多月活儿的 工资。 在欢庆的锣鼓声中,又一批解放牌汽车拉着戴红花的青年下乡了。马里也戴 着红花,他坐在车厢的前面,迎着呼呼刮来的风,他觉得挺美的,因为他还没坐 过解放牌汽车,而且这汽车还要跑上几百里地哪。 刀鱼头夹在欢送的人群中间,尖尖的脑袋高挑着,他朝马里冷笑。 到了农村的第二天,马里就翻山越岭跑到二十里远的公社,那儿有个长途汽 车站,他乘第一班公共汽车跑回城里。这是马里母亲给出的主意。 葛主任看到马里走在街上,但没有说什么,因为马里的户口在农村,名额已 经报上去了。葛主任现在正对刀鱼头的父母下功夫,刀鱼头这小子顽抗到底,啃 不动。但他的父母却不行,被葛主任动员了几次,就吓得“自愿”申请回山东老 家。老家总有些亲戚,会相互照顾的。葛主任又完成了两个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