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海边漂来女尸的一个星期后,马里意外地遇到那个白净的女孩。 马里正骑着自行车在海边的公路上飞驰,突然就看到一个穿灰军装的女孩站 在路边朝他招手。马里一个急刹闸,并以杂技演员的姿势跳下车。 女孩说,我算得太准了,在这里肯定能见到你。 马里觉得女孩变了,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美丽,似乎瘦了些,但不知怎么却让 他有些心疼。马里很快就明白女孩让他心疼的原因是那两只眼睛,黑幽幽的下陷, 犹如水下暗礁的深洞。 马里说,其实今天是傍晚的潮流,我不该来海边的。 女孩说,那你为什么到海边来? 马里赶紧笑起来,他要是不赶紧用笑来掩饰,就会说出,我是为了能见到你 呀!整整半年了,不管有潮无潮我都到海边来的。 女孩没有笑,她顿了一下问,是你把我老师从海里捞上来的吧? 马里说,你是辽东师范学院的? 女孩点了一下头。 马里认真地看了女孩一下,还是那天穿的灰军装,由于洗得次数多了,反而 显得有些更白净了。马里同时也看到,由于天气暖和了,军装里面没有厚厚的绒 衣,她优美的曲线格外清晰。女孩今天肩上挎着个小巧的黄书包,上面绣着鲜红 的五个大字,“为人民服务”。城市里所有学生的黄书包都绣着这五个字,但马 里还是觉得女孩书包上的五个字,绣得细致密实,所以就毛茸茸的格外鲜红。 马里说,那你为什么不佩戴校徽呢?马里觉得戴着大学的校徽很有些光彩。 女孩脸色有些不自然,她想说什么,却停住了,只是将灰军装领口下面的纽 扣小心地解开。女孩向马里敞开外衣,露出雪白的汗衫,上面别着一枚闪闪发光 的校徽。 马里心里一动,血一下子涌上来。因为他看到的是圆鼓鼓的乳房,那个时代 没有乳罩,女人甚至都不知道什么叫乳罩。线织的薄汗衫毫无遮掩能力,马里能 看到里面的肉色,甚至还清楚地看到突出的乳头尖尖,绝对是真枪实弹。 女孩以为马里没有看清,往前挺了一下胸部,这更是要了马里的命。 马里喘着粗气说,你老师也戴着这样的校徽,但是红的,我知道,红牌是教 师,白牌是学生。 女孩说,乔老师永远被开除出教师队伍,所以她佩戴着校徽跳进海里。 马里说,你的老师名叫乔爱华吧? 女孩黑幽幽的眼睛闪出一丝光亮,你怎么知道? 马里说,那天你们学校来了一个戴眼镜的老头儿,他说的。 女孩说,那是我们的校长,现在被押起来了,因为有人揭发,他也想和乔爱 华一样要跳海自杀。 马里问,好像你们读书多了的人,都愿意自杀。 女孩说,他是我们学校一号反动权威,活着还不如死了。 马里笑起来,怎么活都比死了好,我们街道反动分子多着哪,没一个自杀的。 女孩说,你能带我去乔老师自杀的海湾吗? 马里说,就在咱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月牙湾,大概就是从你站过的礁石上跳下 去的。说到这里,马里又摇了摇脑袋,知识分子真是莫名其妙,既然连死都不怕, 还怕活着吗? 女孩像不认识马里似的,用异样的眼神盯着他。 马里说,上车吧。 女孩很灵巧地身子一跃,坐到自行车的后座上。 马里飞快地骑着车子,他愉快地感到身后有着美丽的重量。在拐弯的路口时, 这美丽的重量一下子朝他脊背上依偎过来,同时,一只轻柔的小手抓住他的衣角。 在下一个拐弯的路口,马里有些坏,故意将拐弯的力度加大,并更加感受到美丽 的依偎。 马里更多的是感受到女孩此刻忧伤的心情,她坐在车后面一句话也没说,越 接近海边,马里越能感到身后的沉默在加重。但马里却没有任何感伤,他反倒感 谢那个自杀的乔老师,要是她不自杀,就没有他与这个女孩的不期邂逅。 马里先把女孩带到高高的礁石上,从这里向下俯瞰海湾,还真有点惊心动魄。 那天这个女孩就站在这里望着他,望着一丝不挂的他。马里想象着他躺在下面的 模样,四肢摊开,腿裆里的那个玩意儿,一定是恬不知耻地朝上撅着,他猛地有 些脸红了。 女孩就像知道马里在想什么,她说,那天要不是你,我就和乔老师一样了。 马里有些尴尬,脱口说了一句,那天我太难看了。 女孩倒挺大方地说,感谢你,正是你那个样子把我吓住了,连跳下去的想法 也吓跑了。 马里认真地看着女孩,他不能想象如此美丽的女孩也要自杀。要是一个丑八 怪,死就死吧,反正丑八怪活在世界上也没意思。另外,马里总觉得一个漂亮女 孩的生活肯定会丰富多彩,每天都有幸福包围着她,即使激烈革命,也会给美丽 让路的。可是眼前的女孩确实差点儿从这儿跳下去,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女孩突然蹲下身子,呜呜地哭起来。马里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站在那里发呆 地看着女孩痛哭。女孩的哭声越来越大,哭得几乎就是江河奔流。海边的世界实 在是太空旷了,这哭声从高高的礁石上四处扩散,显得那样孤独和微弱。 马里想把这个女孩扶起来,想用什么办法来安慰她一下。但他还是原地没动, 因为他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心里有委屈就让她使劲地哭,哭出来就好了,否则会 得病的!那是母亲领着妹妹从农村回来那天,妹妹从进门就哑巴似的横竖不说一 句话,只是木偶一样听母亲的指点,母亲要她坐在哪里,她就老实地坐着,母亲 要她吃饭,她就吃饭,母亲要她喝水,她就喝水。最后母亲要她躺下睡觉,她就 躺下来睡觉。可没想到在半夜里,马云突然爬起来号啕大哭,由于是在小小的屋 子里,那哭声就格外响亮,干脆就是震耳欲聋。马里觉得整条昌盛街都能听到妹 妹的哭声,但母亲却坐在马云旁边不为所动,甚至像在保护和鼓励马云更放肆地 哭下去。 马云的哭声渐渐小了,最后停下来。却听到母亲说,云儿,有了委屈就使劲 哭,哭出来就好了,否则会得病的!马云立即重新放开嗓门,捶胸顿足地大哭起 来。 女孩的哭声小下去,最后停下来。她站起身,不好意思地擦着脸上的泪水。 远处传来海浪有节奏地摩挲沙滩的声音,马里感到大海也在为悲伤的女孩叹息。 马里说,心里有委屈就使劲地哭,哭出来就好了,否则会得病的! 女孩没想到马里会这样说,她盯着马里,两只眼睛里就又溢出泪水。猛地, 她扑到马里的怀里,又呜呜地大哭起来。马里没想到女孩会扑到他的怀里,不禁 有些激动,赶紧用力地支撑着女孩倾斜的身子。但在如此伤心的哭声中,他的第 一感觉却是女孩胸部的抖动,那两个富有弹性的乳房,热乎乎顶着他的胸膛。马 里甚至想趁机抱住她,大概他的两手已经这样抱了。马里有些昏头昏脑,他挣扎 着不让自己有这样流氓的念头,但越挣扎越流氓。 无论多么漂亮的女孩子,在哭的时候都变得难看。也许如此,马里冷静下来, 他轻轻地把女孩放下来,让她坐在一个石块上。然后,马里往前走了几步,直到 礁崖的边缘。站在礁崖的边缘还真有点眩晕,马里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他有些 佩服姓乔的女老师,应该说她挺勇敢的。当然,也许夜里看不清楚也就感觉不到 眩晕,所以才有胆量跳下去。 女孩终于哭够了,她站起来,瞪着两个红桃似的眼睛,寻找下到海滩的路。 马里带着她绕下礁石,一直走到海边。 女孩问,乔老师就在这儿吗? 马里点点头。 女孩从书包里小心地拿出个小纸船,这是她自制的纸船,上面写着一行字— —乔爱华老师一路平安。女孩将纸船放到水里,频繁运动着的浪花很快就把纸船 拖向海里。 马里说,你这是干什么? 女孩说,我小时候听姥姥讲故事,淹死的人的灵魂总在水上漂,不得安宁, 放个小纸船就可以让它安稳地坐在上面,去另一个世界了。 马里说,小纸船不一会儿就被海水浸湿,很快就沉底了。 女孩说,不能,我用烧化的蜡将纸船涂过,海水浸不透。 马里有点惊讶还有点佩服地看着女孩,但很快就不敢看了。因为本来哭得两 眼红肿的女孩却又要流泪,多么漂亮的女孩,哭咧咧的样子也太难看,马里不愿 意有这样的印象。 马里说,我老师要是自杀,我不会这样伤心的。 女孩说,乔老师是我们数学系里最好的老师。我们白天闹革命,没时间学习, 她怕我们耽误学习,就在晚上给我们几个成绩好的学生补课,所以就给打成搞秘 密活动的反革命集团,永远开除学校。 马里说,这么点事就自杀? 女孩说,我是开除校籍,留校察看一年,还想自杀呢。 马里说,我就是开除人籍,也不会自杀的。 在回城的路上,马里万分惊讶也万分惊喜地知道,那个女孩是他父亲单位韩 总经理的女儿韩晶。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 女孩说,我过去叫韩晶,现在改成韩靖,靖是一个立字一个青字,意思是立 场清楚。 马里说,我过去叫马利,现在改成马里,里是鹏程万里的里,意思是革命前 程远大。 马里认识了韩靖,兴奋若狂。这不仅是韩靖的脚脖子白得让他动心,更重要 的是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韩靖的父亲是大特务集团的头子,马里的父亲是特务 集团的一员,而且还是韩靖的父亲将马里的父亲派出去投敌叛国的。 马里并非愿和坏蛋特务站在一起,他多么希望自己的父亲是革命领导或革命 群众,这样,他就会穿着黄的和灰的军装,雄赳赳地走在城市任何一条大街上。 但这一切都不可能了,他将永远背负着父亲给他带来的不幸,这个不幸使他只能 到海边的世界寻求乐趣。更可怕的是,城市所有漂亮或不漂亮的女孩子,对他来 说都是癞蛤蟆吃天鹅肉。然而,现在有了韩靖,这个绝对比天鹅还天鹅的漂亮女 孩,却可以与他这个癞蛤蟆平起平坐了。 海边的天比城里的天蓝得多,还有比蓝天更蓝的海。白色的海鸟在蓝色的世 界飞翔,绝对像闪电,又绝对像动感的剪影。激烈革命的城里人,永远也享受不 到这样的美景。 韩靖总愿意登上高一些的,甚至有点险峻的礁石尖上,朝远处的海面眺望。 马里立即跑上去,并有意地站到韩靖的前面。 韩靖说,你挡住我的视线了。 马里说,我怕你跳下去。 韩靖腼腆地笑了,你放心,我跳不下去,而且今后我永远也不会跳下去了。 马里说,为什么? 韩靖说,你不是说过,既然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 马里有些得意地笑着说,我劝你还是站到平坦的地方,故意跳下去和不小心 掉下去,结果都一个样。 韩靖说,我看我那只小船。 马里说,都多少天啦,早都沉到海底了。 韩靖说,不可能,我的小船永远也不会沉底。 马里说,那可能漂到南朝鲜,也可能漂到日本了。 韩靖说,我的小船决不会漂到资本主义坏蛋国家去。乔爱华老师最爱中国, 她本来住在国外,就是因为热爱自己的祖国,不但千方百计地回到祖国来,还将 名字改成爱中华的意思。 马里说,可怜,她爱祖国,祖国不爱她。 韩靖说,你太反动了,祖国永远爱我们,只是有一小撮坏人捣乱…… 马里说,你才反动呢,什么一小撮坏人,那是革命造反先锋。 韩靖笑了,在学校里天天辩论,没想到在海边又辩论了,好吧,我们讲和。 她又踮着脚尖朝远处看,嘴里喃喃着,乔老师现在肯定会坐在我的小船上,她不 会让小船往外国去的。 马里说,那就只能是漂到山东那边去了。 韩靖说,山东,你说的是山东半岛? 马里说,那当然是山东半岛,哪天我带你到老铁山上,站在老铁山上,绝对 能看到山东那边的陆地。 韩靖瞪大眼睛,站在辽东半岛能看到山东半岛?这可是隔着好宽的渤海湾呢, 你在吹牛! 马里说,如果天晴,万里无云,还能看到山东半岛的人走在街上抽万里牌香 烟呢。 韩靖大笑起来,她笑得很厉害,胸部随着身体的动作而一耸一耸的,这使马 里下流地想到女孩乳房的动感形状。 刀鱼头说,有很多女人是假奶子,表面上看同样是鼓鼓的,其实里面是用棉 花什么的东西垫起来的。刀鱼头是区分真假奶子的高手,是真是假他能一眼定春 秋。往往走在路上,对面走过来一个女人,刀鱼头用眼一扫,说,注意,前面过 来的这个是假奶子。 马里他们都傻乎乎地看着走过来的女人,但看不出破绽。 刀鱼头说,你们全是笨蛋,假奶子是随身体一齐动,而真奶子却正相反,与 身体的动作错位,身体向上时它向下,身体向下时它向上,能看出颤悠悠的逆向 运动。 “逆向运动”这个词儿使马里他们乐疯了。刀鱼头不愧为省体校高才生,竟 能将逆向运动这样的高词儿用在女人的胸部上。从此,海碰子们就用逆向运动来 形容女人。甚至当着女人的面大声说,这个是逆向运动。女人莫名其妙,他们更 乐不可支。 韩靖绝对是逆向运动。这种绝妙的错位颤动的胸部,让马里产生了错位式的 心跳,像心律不齐的患者。 马里开始觉得生活真是美好,太阳亮得耀眼,天空蓝得舒心。马里每天都把 渔枪磨得闪闪发光,每天都用擦自行车的上光蜡,把凌乱的头发抹得黑亮并钢丝 般直竖。 刀鱼头说友谊商店卖外国人用的发蜡,带香味呢,但很贵,要外汇券。马里 并不羡慕,他觉得用自行车上光蜡代替发蜡就很不错了,而且还不用到黑市冒险 换外汇券。 看得出来,韩靖对马里的海碰子生活很着迷,她几乎每天都要跑到海边寻找 马里。很快,马里发现韩靖其实是个笼子里养大的小鸟,压根儿就不知道城市以 外的世界多么美丽。所以,他要带韩靖见见世面。 马里说,别看你韩靖是个大学生,别看你知道亚洲欧洲大洋洲,但你却不知 道离家二十里以外的地方什么模样。 韩靖点头承认,她说她一岁进幼儿园,三岁进托儿所,七岁就进学校,一直 从小学、初中、高中,然后到大学。从小板凳坐到大板凳,总之,从来就没离开 过板凳。 马里大笑,你们整天高喊放眼世界,可是连家门口的风景都不清楚。 韩靖说,认识你太好了,你带我去开眼界。 马里说,你敢像我们海碰子那样闯荡? 韩靖问,海碰子怎么闯荡? 马里立即来了兴致,他说在大海里我们像鲨鱼,敢在暗礁丛里横冲直撞;在 山林里我们像野狼,奔跑腾跃自由自在……马里开始口若悬河,男人在漂亮的女 孩面前全有胡说八道的灵感,而且美妙的词儿一串一串地往外冒。 韩靖听得入迷,却突然冒了一句,去他的什么红卫兵,我加人海碰子! 马里所居住的城市在辽东半岛的尖尖上,从地图上看,倒三角形的陆地直插 进蓝色的大海中间,具体地说就是插进渤、黄两海之中。城市东面是终日咆哮不 止的男子汉般的黄海,滩涂坚实而隆起,岩礁林立,参差错落,像一排排勇士挽 臂抱肩,抗击太平洋涌来的万钧之力。这里的鱼虾生长得威武雄壮,钢蓝色的鲅 鱼炮弹似的在浪尖上飞蹿,武士蟹挥动长钳,在礁丛里咔嚓作响。城市西面的海 是渤海,渤海是女人般温柔的海,轻风卷动的浪花犹如少女的百褶裙,摩挲着平 坦绵软的海滩,谷粒般金色的细沙在清澈的水波里晶莹闪光,连鱼虾也长得细柔 苗条,游起来舞姿翩翩…… 马里说,黄海是我们男人的,渤海是你们女人的。 韩靖笑了,所有的海全是我们女人的,连祖国也是我们女人的。诗人总是这 样朗诵,祖国啊,我的母亲!你听说过祖国啊,我的父亲吗? 马里惊喜地看着韩靖,他觉得韩靖不仅美丽,而且还相当有意思。 马里对韩靖说,我带你去看大自然的奇观。 韩靖说,什么样的奇观? 马里说,全世界也看不到的奇观。 韩靖说,真的? 马里说,这是我们海碰子发现的奇观,也只有海碰子才能欣赏到,一般人绝 对没有福气看这样的奇观。 韩靖说,为什么? 马里说,看这个奇观一得有力量,爬山越岭;二得有胆量,因为得有点惊险。 韩靖说,我不怕惊险。 马里拍着脑袋说,我忘了,你是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怕什么惊险。 韩靖说,马里,你不要再提这件事好吗?自杀是自绝于人民,是死有余辜的 反动分子,我决不再干这样的傻事了。 马里笑起来,革命小将,你干脆在这儿喊口号得了。 韩靖还是严肃地说,要是学校派人到海边来调查,你千万不能告诉他们我为 乔老师放小船的事。 马里说,我怎么会傻到那种程度,学校就是真的发现你放小船,我也会说那 是我放的。 韩靖还是不放心,说专政队很厉害,他们要老校长像学生上体育课那样做俯 卧撑,做不上一百个,就打板子。 马里说,那算什么,他们就是用烧红的烙铁烫我,我也会像李玉和那样宁死 不屈。 还没等马里说完话,韩靖一下子抓住马里的手,激动得使劲地摇晃着,却又 说不出话来。 马里只是感到韩靖的手绝对柔软,柔软得超过肉乎乎的海参。 马里带韩靖到城市最南端的老铁山上,他对韩靖说,你不是想看奇观吗?只 有爬到老铁山上,才能看到奇观。韩靖兴奋地说,太好了,这是一举两得,还能 看到山东半岛。马里笑起来,看到山东半岛是我哄你,但看奇观却是真的。韩靖 说,不管能看到什么,只要和你在一起就行。马里有点要疯了。 爬山那天,韩靖穿着一套洗得更白的灰军装,这套军装明显地久经沧桑,上 面有些地方已经磨得像透明的蚊帐,但可以看出,在快要破损处,韩靖用灰色的 细线,非常精致地编织一层,编织得那样天衣无缝,那样合情合理,而且还相当 艺术。马里觉得韩靖更加可爱了。 看到马里奇怪地盯着她,韩靖问,怎么,这套衣服是不是太旧太破了? 马里连忙说,好看,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马里又说,全世界最旧的衣服, 只要穿在你的身上,就是最新最美的。 韩靖笑起来,你这样无耻地赞美,我可活不下去了。 马里说,那咱们爬到山顶,一起往下跳吧。 韩靖大笑起来,却又皱起小眉头说,以后再别说这样不利于革命的话啦,我 们是真正的革命青年,应该振作。说完她愉快地唱起一支雄壮有力的革命歌曲。 马里将手指竖在嘴唇中间,示意她不要出声。 韩靖戛然止声,有点疑惑地看着马里,马里却无声地钻进路边的灌木丛里, 韩靖只好紧跟着钻进去。 老铁山下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顶峰,但马里却不走那条小路,只是一 个劲儿地往树林子里钻。 韩靖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渐渐地就汗流浃背了。终于,马里带着韩靖钻出 闷热的树林,享受山间开阔地清新的凉风。但马里并不停下,很快就钻进另一处 密林中。 韩靖说,你为什么不走小路呢? 马里说,老铁山是军事重地,绝对不准外人登山。只有海碰子才有这样的机 智勇敢,否则你八百辈子也休想爬到山顶。 老铁山是辽东半岛的最南端,坐落在渤、黄两海之间。一般的日子里,碧蓝 的大海接地连天,茫茫一片,看不出什么渤海和黄海。但在月亮最圆或最亏的大 潮之际,也就是潮水退到尽头,停顿几分钟又要返流的时刻,奇观便会在瞬间出 现。这时,半岛最前端的老铁山犹如一柄利剑,猛然将两个海劈开,一边是渤海, 一边是黄海。似乎有人用巨尺在中间划出一道笔直的分界线,齐刷刷的一边是蓝 色,一边是黄色。而且无论浪涛怎样滚滚涌动,两种截然不同颜色的海水各行其 是,互不侵犯。 马里就是算好了造成奇观的潮汐时间,才带韩靖爬上高高的老铁山。当两个 人终于爬上老铁山的高峰,站在一块突出的巨石上,鸟瞰横在脚下万里波涛之时, 正是大潮退涨的交错之际,眼前的整个世界仿佛是无限大的银幕,正随着放映机 的转动在悄悄地变幻着景色。 韩靖惊呆了,她不能相信自己的视力是否正常。浑然一色的茫茫大海陡然就 出现黄蓝色的分化,像两块铺天盖地的大地毯,一黄一蓝整整齐齐地铺在那里。 马里表情平静,好像他早就看够了,没什么稀奇的。但他这是故意,尽管他 在老铁山下的海湾里扎猛子捕捞海参鲍鱼,多次看到这种奇观,却每次都激动得 狂呼乱叫。所有的海碰子没有一个不激动的,刀鱼头激动得最厉害,但他并不像 马里他们那样叫喊,而是在喋喋不休地说,这个世界绝对有鬼神,绝对有鬼神… … 当然,马里故意平静是为了在韩靖面前显示自己的见多识广。他还幽默地学 着革命大标语上的词说,你看,这是两个阶级两个阵营的对立。 韩靖说,一面是无产阶级,一面是资产阶级;一面是革命的,一面是反革命 的。 马里对韩靖说,你只是看到两个海是两个颜色,可是更绝的是两个海还不一 般高呢。 韩靖干脆就目瞪口呆了,海怎么会不一般高呢? 马里说,我们坐渔船越过这条分界时,还会明显地感到“咯噔”一下,像登 上了一层楼梯那样,抬高一个台阶。 韩靖说,太神奇了,哪天你带我乘船也去体验一下。 马里刚要说什么,却猛地听到身后一声怒吼。两个人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 黑脸膛的海军战士,他手持冲锋枪,正对他俩虎视眈眈。 马里和韩靖愣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海军战士怒气冲冲地问,你们是怎么上来的? 马里说,我们就是这么上来的。 海军战士有些疑惑地朝四周看了一阵,用绝对不相信的口气问,你们就这么 上来的?他的神情一下子就可以看出来,有人能从他这个警惕万分的哨兵眼皮下 溜上山,绝对是不可能的。 马里说,我们就是这么上来的,要是知道你们不让上来,我们肯定就不上了。 海军战士用枪摆了一下,喝道,下山! 马里和韩靖立即老老实实地往山下走,但他们刚走几步,那个海军战士就在 后面喝道,往这边走! 马里说,我们是从这儿上来的,所以就得从这儿下去。 海军战士火了,我要你往哪儿走,你就往哪儿走! 马里和韩靖按海军战士指的方向走了不多远,就发现树丛里原来有个小哨所。 到了小哨所门口,海军战士就对着门大喊,报告,我抓了两个可疑的特务! 韩靖立即说,我们不是特务! 海军战士眼一瞪,住口! 这时,门开了,一个剪着分头的海军军官走出来。 马里悄悄对韩靖说,长头发的是官,光头的全是兵。 军官看到韩靖穿着灰军装,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竟然笑起来。他让站岗的战 士回到他的哨位上,海军战士立即行了个军礼,转身快步跑走,很快就消失在树 丛里。 军官继续温和地问,你们俩为什么要跑到这么高的山上? 韩靖像没听见军官的问话,又说了一句,我们不是特务。 马里这时显出他的急智来,他说他们俩在山下打赌,一个说爬到山上就能看 到山东半岛,一个说看不见,所以就爬到山顶上了。 军官并不认真听马里说什么,却突然表情严肃地问,你用什么证明你们不是 特务? 韩靖说,我姐姐和姐夫都是海军203 医院政治处的干部。 军官问,你姐姐和你姐夫叫什么名字? 韩靖说,我姐姐叫韩春丽,我姐夫叫冯向阳。 军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本,又拿出一支笔,说,给你们三十分钟,写出三 十段毛主席语录。说完他就回到哨所里。 马里浑身出汗了,他能含含糊糊地背诵十几段语录,但要是用笔写,大概写 不出三五段。 韩靖却没有任何感觉,她拿起笔,打开小本本就飞快地写起来,不一会儿就 写了二十来段。这时军官走出哨所,表情变得温柔多了,说你们可以走啦。 韩靖说,我才写了二十一段语录。 军官说,不用写了。不过以后可不能到这儿来了,这儿是军事要地,不是公 园。子弹可不长眼,弄不好打死你们也是白死。 韩靖说,谢谢解放军同志,我们以后保证不再违犯纪律。 马里和韩靖被遣送下山后,马里很有些尴尬,他说他爬上老铁山一万次了, 一次也没被逮着。他还悻悻地说,哼,把我们当成逛公园的小孩子了! 韩靖说,要不是我有个当海军的姐姐和姐夫,今晚咱们就会被押起来呢。 马里再次与韩靖约会时,很有点自卑,尽管他和韩靖都有当特务的父亲,但 韩靖却多了个解放军的姐姐和姐夫,这就比他高出一等了。 韩靖似乎没有这个优越感,反而亲切地问马里,你为什么没考大学? 马里奇怪地望着韩靖,他不明白韩靖这是什么意思,一个人为什么非要考大 学?小学在学校里坐了六年硬板凳,初中和高中又在学校里坐了六年硬板凳,这 还不够吗?再说,有了个当特务的父亲,还能上什么大学呀! 韩靖这个问话并不太认真,她继续说,其实你没读大学就算赚啦,否则也白 读了。 马里明白这个白读的意思,父亲成了特务,成了革命的死敌,你读什么也没 用了。马里有些得意地说,我会神机妙算,知道我父亲会成为特务,所以就一头 扎进自由的大海里。 韩靖突然抬高声音,我父亲不是特务。 马里愣了,你父亲不是特务?水产公司韩国富总经理不是特务? 韩靖说,我父亲当然是水产公司总经理,但他是忠于革命的干部。他可能有 这样或那样的错误,但他绝对不是特务。 马里看到韩靖漂亮的眼睛里闪出渔枪一样的寒光,有些不知所措。 韩靖说,那是一小撮阶级敌人暗藏祸心,混淆是非,颠倒黑白。他们干着不 可告人的勾当,打着红旗反红旗,其实是想把革命的大好形势搞乱! 听到韩靖如此坚定的革命理论,如此斩钉截铁地否认她爸是特务,马里有点 沮丧起来。他不仅是沮丧,简直就是恐慌。如果韩靖父亲确实不是特务,那马里 在韩靖面前一落千丈,又回到癞蛤蟆的位置了。 马里沉默了,他只是注视前面的海,海浪形状变了,不像往日那样自由自在 地奔腾咆哮,现在,海浪似乎突然听到一声号令,全都手挽手整整齐齐地排列在 一起,俨然一道长长的城墙,从大海的这一端连到那一端,排着长阵而来。 韩靖瞪着美丽的大眼睛说,海浪也像人一样听命令呀,排那么整齐的队伍向 前进。 马里说,那是龙王爷的安排,这是告诉我们,暴风雨就要来了。 韩靖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 马里笑了笑,海碰子和龙王爷有着友好的关系,它总给我们报信,短浪两日 晴,长浪三天风。不过,鱼虾比我们知道得还早,如果此时你要是潜到水里,会 看到水清澈得可怕,所有的鱼呀,虾呀,蟹子呀,全都躲进礁石缝里,连在水层 里蚊虫一样飞舞的小生物都不知跑哪儿藏身了。 韩靖说,什么龙王爷,那是封建迷信。我明白了,风暴是在大洋深处形成的, 所以风暴前夕,大洋深处会向外面辐射一种力量的波,因此海浪就会被这种波的 力量集合起来。 激烈革命尽管砸烂了学校,但读大学还是和读中学不一样,韩靖比马里知识 要高一个档次。 韩靖笑起来,怎么样,还是我这个大学生比你中学生厉害吧! 马里说,那咱俩一起跳进水里,看谁厉害。 韩靖说,那是比蛮力气,是比四肢的力量,可头脑的力量比四肢的力量大一 百倍,你明白吗? 马里说,我当然明白,所以人们都说,出力的不挣钱,挣钱的不出力。我们 在海里拼命,拼得眼珠子都憋得要鼓出眼眶了,可是大教授一点也不拼命,却吃 面包,喝牛奶。 韩靖的眼神暗下来,别提什么大教授了,那都是反动权威。乔老师在美国大 学都是有名的教授,可是…… 马里说,她要是海碰子就不会死了。 韩靖说,我要是海碰子该多好。 马里说,可惜你不是男人。 韩靖说,没有女海碰子吗? 马里说,如果有,你就是全世界第一个。 一阵带有潮腥味的冷风刮过来,看起来真要来风暴了。马里和韩靖站起来, 用恋恋不舍的目光看着大海,因为此后的风暴,将使他们几天之内不能来到这儿 了。 马里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说,韩靖,你的爸爸要不是特务,那我的爸爸更不 是特务了! 韩靖呆呆地看着马里,好像没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马里说,你爸爸在批判会上交代,是他派我爸爸马守成去投敌叛国的。你爸 爸要不是特务,怎么会派我爸爸去当特务? 韩靖还是发呆地站在那里,但眼神已经移到远处的海面,此时她好像在马里 面前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不敢看马里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