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 能长时问地拥抱和亲吻韩靖,马里虽然认定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但渐 渐就不满足了。刀鱼头他们坦率的流氓语言使他得到了鼓励,他决定要继续革命, 更上一层楼。 问题是,只要韩靖那爽朗的笑声在海边响起,马里的流氓念头一下子就消失 得无影无踪。有时,韩靖像个贪玩的孩子,一直到太阳落进大海,她还是痴迷地 坐在沙滩上,看着雪白的浪花变成金红色,变成淡紫色,变成黑灰色。最后月亮 升起来,韩靖还是不动,她对马里说,学校太没意思了,我想就这么坐到天亮。 有海火的夜晚,韩靖就成了疯丫头。这时,墨黑的大海里不时翻腾着一大片 一大片细碎的银花,如果你这时往海里扔石头,就会冒出一朵朵银光闪烁的火花。 你要是用手捧一捧海水,绝对就是捧着一捧融化的银子,那滚动的银子从指缝里 流淌到海里,又盛开出一串串小火花。韩靖为此惊喜不止,她脱下长裤,光着脚 在沙滩上疯跑,因为她踏在沙滩上的脚板四周,也进发出火花和火星。这让她着 了魔,不断地使劲地跺着脚,每跺一下,沙滩上就繁星四溅。马里看到韩靖玩得 如此快乐,也跑过来和她一齐跺脚,于是一片片星光闪耀。马里还跑进水里,用 小桶舀满水,那就是舀满一桶银子,他提着小桶走到韩靖面前,把一桶银子倾泻 在沙滩上,亮闪闪的银子便在沙滩上燃烧起来。 马里和韩靖玩够了,玩累了,就找一个干爽的地方坐下。但他们这时都没想 到拥抱和亲吻,而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遥望黑沉沉的大海里隐约闪耀的海火。 凑巧,一条鱼飞出海面,那就是一条银亮的弧线,“咕嘟”一声落进海水里。 韩靖说那肯定是飞鱼。 马里说北方的海没有飞鱼,那是被大鱼追急了的小鱼,为了逃命它有时就能 飞蹿出海面。 韩靖说,落到水里后,不是照样被大鱼吃了吗? 马里说,有可能。 韩靖沉默了,她在为那条可怜的小鱼伤心。 马里这时也不催促韩靖回学校,因为他知道,只要韩靖不愿意回去的时候, 就是学校里开批判大会的日子。学校大概每周开两次批判大会,所以,韩靖每周 都要有两次在海边玩到深夜。韩靖在海边从来不讲学校的事,倘若马里不小心提 到学校的字眼儿,韩靖的表情就会一下子变得阴郁起来。为此,马里就尽量给韩 靖讲海边世界发生的故事。 马里说,辽东半岛最富的海湾都是被军队占有的海湾,因为是军事要地,所 以一般渔民和海碰子们都不敢去,那里的海物也就保护得最好。老铁山下有好几 个海湾都是军事要地,其实只是岸边有几个山洞式样的仓库而已,所以就连海湾 也划为禁地。由于是禁地,那里的鱼多得不能再多了,往往能一枪打穿两条鱼。 韩靖笑起来,你吹牛,军事要地你进不去,怎么能知道鱼多? 马里说,老铁山顶的军事要地,我们不是也上去了吗?我们可不是一般的海 碰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们有办法,在没有月亮的黑夜里,偷偷地从 旁边的海湾潜过去。 韩靖眼睛像海火一样闪烁着火花,在漆黑的夜里,像特务一样偷偷地潜进海 里,冒险游进军事要地,那可真像电影里演的场面。 马里开始生动地讲述着他们夜里扎猛子的英雄壮举。夜里下海什么也看不见, 海碰子们就用透明的玻璃纸将手电筒包裹得严严的,在黑暗的海底下照亮。炎热 的夏季,皮匠鱼从大洋深处成群结队游来。皮匠鱼学名马面纯,鱼身上有一层坚 韧的保护皮,但你只要用刀在鱼身上划个口子,一下子就能将整张鱼皮撕下,露 出雪白的肉来。皮匠鱼的鱼肉格外厚实,而且鱼刺少,吃起来方便可口,近些年 来全世界都用这种鱼做烤鱼片。所以,到了皮匠鱼靠岸产卵的季节,辽东半岛的 渔民全都出动,大大小小的渔船布满所有的海湾撒网捕鱼。海碰子们能耐再大, 也战胜不了城墙般排开的天罗地网。因此,只有到军事要地冒险。但马里第一次 夜里下水,才知道鱼也像人那样睡觉,而且皮匠鱼睡觉的方式非常奇特,它们怕 睡着时被水流冲走,一个个便用嘴叼住一枚海藻叶子,犹如婴儿吸吮母亲的奶头, 那样的可爱还有点可怜。有时你会看到一大丛海藻上挂满了皮匠鱼,这时海碰子 们就会乐得在水下也手舞足蹈,完全是天上掉馅饼,你只要像摘树叶那样往下摘, 一条条肥大的皮匠鱼就乖乖地成了俘虏。 韩靖不高兴了,她气愤地说,你们不能这样干,那绝对等于杀死一个婴儿! 马里吃惊地望着韩靖,那不是鱼吗?难道你不吃鱼吗? 韩靖悻悻地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夜深了,海火也渐渐消失,马里本来自以为生动的故事,在韩靖的斥责下, 也无法生动。于是他们想起,应该回到城里了。马里用自行车载着韩靖在公路上 飞奔,接近城里时,他们都恢复了人间烟火气。马里这时也感到韩靖搂在他腰上 的手的温柔,更感到贴在他脊梁上的胸脯的弹性。路过一处树丛时,韩靖突然要 他停车,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她去办点事。马里一下子就明白韩靖要到树丛里小便, 就老老实实地站在树丛外面等着。谁知韩靖好长时间也不出来,马里有些担心, 小声地喊着韩靖的名字走进树丛里,看到树丛里一些破败的水泥桩,马里这才想 起,原来这里是个公园,而且是城里有名气的和平公园。但革命小将说这个臭名 字有“和平演变”的阴谋,于是就砸个稀巴烂,渐渐公园就变成了荒树丛。马云 下乡之前和她的同学们曾到过这里玩,看到过长着尖嘴的大狗。刀鱼头说那肯定 是狐狸,再不就肯定是狼。激烈革命使城里变成红彤彤的世界,野兽却能乘虚而 人,从深山老林蹿进城里的公园。想到这里,马里有些紧张,他甚至顺手拾起根 枯树枝当武器,但他很快就发现,韩靖正姿势优美地坐在一个破败的木椅上。 韩靖说,这里真好,又凉快又安静。马里心下一动,悟出韩靖的意思,就坐 到韩靖的身边。不一会儿,他们就再次重复着无数次的亲吻动作。但陡然地,连 马里自己都没明白怎么回事,他的手竟然就伸进韩靖的内衣里,而且极其准确地 就抓住了他梦寐以求的地方。他好像听到韩靖呻吟了一声,这一声对马里来说简 直就是继续前进的命令,马里更加肆无忌惮,手指像蛇一样地在他向往的爱情领 地上滑行。一阵狂热的抚摸之后,马里撒了野,他笨拙并勇敢地要进行更大的动 作。这时,韩靖犹如昏迷中突然清醒,猛地推开马里,一下子站了起来,态度坚 决地说,不行,不行! 马里万万没想到韩靖会这么坚决有力地推开他,也像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他 傻了一样地站在那里,满脸烧红,等着韩靖骂他是流氓是坏蛋。但韩靖没有骂, 只是扑弄凌乱的头发,又整理被扯开的衣领。 树丛外面的路上有行人走过,那大概是附近发电厂的夜班工人才下班。马里 有些担心他放在路边的自行车,要是被路人偷去可就坏了。但韩靖不动,他也不 敢动。更让马里狼狈和心急的是,韩靖却又坐回那张破椅子上,用两手捂着脸, 绝对就要在那里这么坐一宿的样子。 后来刀鱼头帮马里分析,那是韩靖的心里正在做最后的斗争,这就好比大标 语上写的,两个阶级两个阵营正在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斗争!假如你能在这个时候 冲上去,绝对会取得最后的胜利。刀鱼头喝了一口酒,又说,看起来韩靖绝对是 个处女,她从来没被别的男人动过,所以她才有些昏头昏脑,所以她才拿不定主 意。刀鱼头又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拍着马里的肩膀,笑着说,你太嫩了,要是我, 革命早就成功了。 马里确实太嫩了。那天晚上他完全像被当场捉住的小偷,心里只是一个劲儿 地后悔,后悔自己不该这么无耻。他想,只要韩靖能原谅他,从此他决不会再犯 这个无耻的错误。后来,韩靖终于站起来,却用温柔的口气说,马里,天这么晚 了,我们回去吧。马里像听到特赦令一样,心里“扑通”落下一块大石头,感到 万分轻松。他骑车子的劲头也足了,载着韩靖飞也似的回到学校。在校门口,韩 靖下车后,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快步走去,而是用异样的眼神看着马里足有一分钟, 竟然伸出双手抱着马里的脖子,小鸟啄食一样地亲了他一下,这才恋恋不舍地走 进校门。 马里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脑袋,刀鱼头说得百分之百的正确,他确实太嫩了, 以后一定要老练。但老天不给马里老练的机会,韩靖消失了,就像突然出现那样 地突然消失了。 马里的世界塌陷了,太阳失去光彩,大海也没有了波澜。沙滩到处都印满了 韩靖可爱的小脚印,礁石丛时时闪动着韩靖美丽的倩影,马里有些精神恍惚。 海碰子们围着马里开心,往日里精神抖擞的马里,会被一个女人弄得萎靡不 振,这确实是一件挺有趣的事。城里人只干一件事,就是拼命干革命激烈干革命 继续干革命。海碰子们也只干一件事,就是发疯地讲女人想女人干女人。世界上 就有两种人,男人、女人。最大的事不就是男人和女人吗?例如刀鱼头为了个老 婆,差一点就要闹出人命来;例如三条腿为了个葛心红,又要用烟头烫胳膊,又 要用渔刀剁手指,如果他再坚强一些,说不定就能将自己中间那条腿割掉;例如 大龇牙整天唱歌,其实就是为没有女人而忧伤。 女人愁了哭,男人愁了唱。刀鱼头经常用这句俗语来讥笑大龇牙。大龇牙不 服气,就反问道,现在全城人都在大唱革命歌曲,都是因为忧愁?你这是反动论 调!刀鱼头说,革命就是最漂亮的女人,为什么人们高喊“干”革命?为干革命 不怕流血牺牲,为干革命甘愿奉献青春,为干革命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天下 的男人只有为了女人才能这么干。大龇牙又反问道,那女人也高唱这样的歌。刀 鱼头说,很简单,那就是为了让男人干。马里嘲笑刀鱼头,你要是敢在城里说这 样的话,绝对被枪毙一百次了。刀鱼头大笑,你是最完蛋的一个,连个女人都治 不了!又奉献海参又奉献鲍鱼,又陪着爬山又陪着下海,白天晚上给人家讲故事, 结果呢,你得到了什么?连根汗毛也没敢拽一根! 马里愤怒之极,他大声地喊,我搂过她,亲过她,还摸过她的奶头了! 三条腿有些吃惊,真的?那你怎么不把她干了?女人要是允许你这样,那就 是敞开大门了。 马里不吱声,他确实后悔。 刀鱼头只要回到家里,只要见到张素英,立即就摆出一副气哼哼的样子。刘 树林在海滩上挨了他一渔枪,鲜血直流,当时他也有些慌,但过后他却又觉得自 己还是他妈的软弱。俗话、说,无毒不丈夫。他那天要是再补上一枪,张素英这 辈子就会死了心。 现在,刀鱼头心里又开始如刀绞了,那天要不是张素英及时地冲上来,他绝 对就干掉刘树林的关键部位。问题是张素英冲上来救刘树林时,他刀鱼头竟然也 没生气,最后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婆搀扶着受伤的野男人,蹒跚而去。 刀鱼头开始回想当时他怎么会昏了头,毕竟是自己的老婆,搀扶着另一个男 人,这他妈的算怎么回事!刀鱼头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软弱,当他看到刘树林 的大腿根处冒出血来。浑身烧灼的凶恶不知怎么一下子降了温度。所以,他才大 度地看着他的老婆和刘树林一步步走远。想到这里,刀鱼头大为惭愧,他在海碰 子们中间从来都是见多识广的老大,竟然能犯三岁孩子的错误,没能痛打落水狗。 他现在才明白革命群众喊痛打落水狗的意思,那是绝对的正确,否则革命事业就 毁于一旦。 那天张素英搀扶着刘树林走后,刀鱼头一动不动地坐在礁石上,看着浑黄的 大海缓慢地变回蓝色。而且他就这么一直坐着,看着,直到深夜才回家。家里黑 糊糊的,看来张素英一定是在医院里陪她受伤的野汉子,刀鱼头没有好气地踹开 门,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灯,不由得一怔,张素英正坐在凳子上。 刀鱼头说,你那个野汉子死啦? 张素英没吱声,她鼻青脸肿的样子在灯下更让人惨不忍睹。 刀鱼头没再说什么,自顾自地躺下,竟然很快就睡过去,而且睡得死人一样。 但半夜里却又猛地醒过来,他“忽”的一下坐起来,灯依然亮着,张素英还是一 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刀鱼头说,你怎么没把我掐死呀?刀鱼头说的不是笑话,他觉得张素英挨了 他一顿暴打,野汉子又挨了他一渔枪,换了他是张素英,绝对会趁机报仇雪恨。 张素英说,我没你那么狠心。 刀鱼头说,你不想掐死我,坐在那里干什么? 张素英沉吟了一会儿,这才和衣躺下来。很久,刀鱼头听到她在那里嘤嘤地 哭。刀鱼头动了一下身子,张素英立即不哭了,这个臭婆娘,还挺她妈的倔强。 接下来的几天,刀鱼头和张素英完全像两个互不相干的陌生人住在一起,彼 此之间绝不说一句话。不过,张素英还像往常一样洗呀浆呀扫呀刷呀地勤劳干家 务,在邻居们眼中,她还是个热心过日子的好家妇。她告诉邻居,自己不小心摔 倒,摔成这么个鼻青脸肿的难看样子。刀鱼头并不为此而有半点感动,反而认定 老婆是理亏才不得不这样,因此他丝毫没掉以轻心。 刀鱼头到菜市场明察暗访,终于弄清楚,刘树林被他刺伤后,当天到医院里 草草包扎完,就回到民工宿舍,却谎说是被自行车撞伤的,并在第二天一早就回 到农村养伤去了。 刀鱼头这才松了一口气,在海边又恢复了一副老练的常态,照样调侃三条腿、 大龇牙和马里。并吹嘘说,他绝对是女人肚子里的一条蛔虫,天下最狡猾的女人 也逃不过他这个猎人的眼睛。不过,他只是在外面又说又笑,回到家里面对老婆, 继续剑拔弩张。 张素英似乎不能忍受这种别扭的生活,她用各种温暖的方式感动刀鱼头,更 加无微不至地伺候丈夫,只要刀鱼头进门,她就热汤热水地赶紧端上来饭菜;只 要刀鱼头上炕,她就赶紧铺好被褥。可以看出,张素英知道自己做了对不起丈夫 的事,现在正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然而,刀鱼头还是没有一丝感动,反而,老 婆越是殷勤,他越是觉得吃了大亏。 有一天,刀鱼头从海边回来,推开家门便闻到一阵饭菜的香味,他不能相信 自己的眼睛,因为他绝对不理睬的老婆,正忙忙碌碌地在厨房里煎炒烹炸。看到 刀鱼头进门,她赶紧将桌子收拾好,将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笑着说,回来啦, 累坏了 刀鱼头有些疑神疑鬼,终于说话了,怎么,你的野汉子又回来啦? 张素英立即低着头,小声说了句,我是你的老婆,我跟你过日子。 刀鱼头说,去你妈的,你少来这一套,你这是想药死我! 张素英说,我张素英明人不做暗事…… 刀鱼头听张素英说这样的话,不由得怒火突起,很响地拍了一下桌子,骂道, 你他妈的还有脸说不做暗事,你和你那个野汉子不是暗事是什么事?噢,我明白 了,原来你们俩是明目张胆呀! 张素英大概实在有点气不过,抬高了一些声音,我对你说过多次了,我们之 间没有任何事,不信你可以到医院检查。 刀鱼头大吃一惊,他做梦也想不到张素英能说出到医院检查这句话。其实出 了这样的事,他都弄不清楚到医院怎么检查。刀鱼头像看珍奇动物那样盯着张素 英,一直看得张素英都有点恐惧了。 刀鱼头冷笑着说,挺有能耐呀,还知道到医院检查。 张素英突然哭了,我不这么说,我还能怎么说,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呀!呜呜 呜……张素英委屈万分地大哭起来,她憋闷了这么多日子,再也憋不住了! 刀鱼头严阵以待的防线有点松动了,张素英不是个容易掉泪的女人,即使是 被他打成那样,她也决不轻易在他面前哭出声来,看起来这家伙是真哭。刀鱼头 认真地看着张素英的痛哭状,心里却在合计着,也许他这些天的冷若冰霜,确实 让这个女人受不住了。等张素英哭完,刀鱼头便说,好啦,这么好的饭,让你给 哭凉了。 夜里,刀鱼头将张素英扒了个精光,结结实实地骑上去,凶狠地说,你不是 要去医院检查吗?还是让我先检查一下吧!张素英说,你轻一点,肚子里还有你 的孩子呢。刀鱼头说,没事,我只在关键的地方使劲儿。 刀鱼头一面激烈地动作着,一面得意地想,女人都是贱货,三天不打,上房 揭瓦。稳准狠地整治她一番,就会百依百顺。 自以为老练的刀鱼头觉得他大获全胜,从老婆身上下来后,享受着昏沉沉的 满足。然而,他还是轻敌了,女人的智慧就是让男人觉得她简单和软弱。这是以 后的故事。 一阵浪涛的轰鸣,大海吹响了涨潮的号角。从深洋里派生出来的激流,以万 马奔腾之势,向陆岸冲击。海碰子们全都收兵上岸,在火堆面前嚎叫或狂笑。 马里的网兜里没有多少收获,他爬上岸并没有像往日那样直奔火堆,而是一 头躺倒在沙滩上,瞪着无神的眼睛望天。刀鱼头走过来,看到马里垂头丧气的表 情,便说,看来我要做做你的政治思想工作了。马里没反应,继续两眼无神地望 天。 刀鱼头递给马里酒瓶,喝两口,今日有酒今日醉,管他妈的明天是死是活。 马里坐起来,接过酒瓶,猛地喝了一大口,呛得大声地咳嗽,连眼泪都呛出 来了。一经泪水的滋润,无神的眼睛有了些神采。他说,我要去找她。 刀鱼头哈哈大笑起来,太幼稚了,太幼稚了!说着也灌了一大口酒,并很过 瘾地咂了一下嘴唇。又说,女人是什么?女人是贱货。男人越是不把女人当回事 儿,女人越是把男人当祖宗。 马里什么也听不见,只是平静地说,我要去找她。 刀鱼头说,你这是本末倒置,男人要是敬女人,结果会越敬越歪歪腚! 马里的男人尊严彻底崩溃了,因为韩靖在他心目中绝对是女神一样地可敬。 他有些可怜巴巴地说,没有韩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刀鱼头夸张地摸着马里的额头,你不是发烧吧?怎么说起胡话来!聪明的男 人对女人动手,傻瓜的男人才对女人动心。你小子看来是动心了。你也不撒泡尿 当镜子照照自己,你是干什么的?人家是干什么的?人家是大学生,是祖国的花 朵,我们是什么?是祖国的野草!人家只是在忧伤的时候跑到这里消愁解闷,你 他妈的给个棒槌当针了。咱这沙底下的泥鳅,干不了水面上的黄花鱼! 马里说,我差不点就干上了,就差不点儿…… 刀鱼头冷笑着说,你就是差百分之零点一也不行,男人嘛,该狠的时候就要 狠,那么长时间,你老是玩形式主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他妈的绣花,革 命是用暴力打碎国家机器。你不用暴力打碎她的机器,怎么能成功! 大龇牙跑过来,对刀鱼头笑着说,你绝对是活学活用革命理论的典范呀! 三条腿也跑过来,拍着马里的脑门说,后悔了吧?后悔也没用,一百斤海参 也买不到一两后悔药。你得向我学习,不到长城非好汉! 刀鱼头说,你这个好汉看样子是到长城了? 三条腿立刻满脸通红,忙说,我这是鼓励马里勇往直前。 刀鱼头说,玩当官的女人和玩当兵的女人,可都是玩刀玩火呀,玩不好可就 杀了你自己。你那个林黛玉既是当官的女儿,又是当兵的老婆,会要你的命。 三条腿突然唱起来,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也不怕谁!…… 大龇牙说,革命再激烈,色胆照样还是包天呀…… 刀鱼头说,大龇牙绝对成熟了。 马里叹了一口气,因为他曾经暗暗觉得,在海碰子们中间,他是最幸福的一 个,现在看来,他是最完蛋的一个。 刀鱼头看到马里一脸的沮丧,便用安慰的口气说,行啊,人你也搂过了,嘴 你也亲过了,奶子你也摸过了,也算够本了。 马里一下子跳起来,在沙滩上疯狂地跑来跑去,他在心里高喊着,我不够本, 我不够本,我绝对地不够本! 海碰子们哈哈大笑,看来多么强悍的男子汉,也能被女人给毁了。 马里无论如何也要去寻找韩靖,否则他觉得每天都是世界末日。为此,他特 意到红卫浴池去洗了个澡,用工厂发的那种碱性很强的劳保肥皂,拼命地搓洗自 己,他不仅要把身上鱼鳞般的皮屑搓掉,还要把浸透到皮肉里面的海腥味搓掉。 洗完澡,马里又鼓足勇气走进全城最高级的红星理发馆,花两元钱理了个发。两 元钱在黑市能买二斤粮票,那可是一个壮汉一天吃不完的数量。不过,理发师最 后给他剪得整齐的头发擦了发蜡,而且味道就和大龇牙买的发蜡一样香,他觉得 两元钱没白花。最后,马里穿上韩靖大姐给的灰色海军军装,并挎上妹妹马云的 黄书包,上面也绣着“为人民服务”五个鲜红的大字。书包并不是摆样子,里面 装着一大包晒得干硬的海参,全是大个头的一等品,一斤只能称四十个。马里迈 着充满青春朝气的步伐,去寻找韩靖。 马里决定分三步寻找,第一步先到韩靖父母的家门口,如果见不到韩靖,第 二步就到韩靖大姐家,如果还见不到,他最后才迫不得已地去辽东师范学院。也 许因为韩靖总是不让马里进学院的大门,所以马里对去学院找韩靖有障碍。 借着夜色的掩护,马里来到韩靖父母住处。他躲在那座日本式小楼不远处的 墙角下面,瞪大眼睛注视着小楼的那扇破门,盼望会有韩靖的影子出现。但他很 快就失望地发现,小楼所有的门窗全是黑洞洞的。他小心地走上前,这才意外地 发现破门上交叉贴着封条,虽然用毛笔写的日期被雨水冲得模糊不清,但红色的 革委会大印却非常醒目。马里转过头来,看到附近一家门口有个老太太坐在那里 乘凉,便谨慎地上前打听情况。那个老太太却爽快地说,你问韩经理呀,前几天 刚被押送下乡了,连人带家具,拉了一大汽车呢! 马里立即对老太太有些敬意,她竟然称被押送下乡的反动特务是韩经理,这 让他有些感动。他甚至想以后要下海打两条鱼,送给这个老太太。老太太很健谈, 她又告诉马里,可怜呀,就老两口下乡,怎么生活?马里听后反倒挺高兴,这说 明韩靖还在城里。 他又立即蹬着自行车上路,直奔韩靖姐姐家。敲门的那一刻,马里祈祷开门 的最好是韩靖。然而意想不到的不但不是韩靖,而且也不是韩靖的姐姐,却是韩 靖白净的姐夫。更意外的是,平日里和气可亲的姐夫竟然慌里慌张,还有点气喘 吁吁。马里从门的空隙中看到里面屋子里有个光着身子的女人,那女人怀里抱着 衣裤,正在仓皇地往厕所方向跑。虽然只是一闪,马里却能断定那个女人不是韩 靖的姐姐,因为韩靖姐姐的身体绝不会那么白。这个白把马里又吓了一跳,他甚 至怀疑是韩靖。为此,当韩靖姐夫慌张地说他一个人在家写材料,并迅速地关门 之后,马里浑身血液沸腾,好容易克制住要把门踹开的冲动。 马里在韩靖姐姐家不远处埋伏下来,他要看那个白光光的女人到底是谁。海 军大院真是共产主义,住宅与住宅之间还有小花园,花园里还有小巧的石凳。唯 一不方便的是花园里有灯光,马里只好借着树丛黑影的遮挡,斜着身子坐在石凳 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韩靖姐姐家的楼门洞。也许由于马里的惊动,韩靖姐夫和 那个女人很快就走出来,他们先是小偷一样地东张西望了一阵,然后快步走过来, 并从马里旁边走过去。马里松了一口气,那个女人与韩靖天差地别,细瘦的身子, 平板的胸部,用刀鱼头的话说,是没肉的排骨。马里甚至为韩靖姐夫惋惜,一个 如此秀才式的文静男人,找老婆找的是又黑又丑,耍流氓也没耍一个漂亮的。不 过,那个女人戴着有红星的军帽,穿着有红领章的军装,这倒使马里感到挺有分 量。 马里等他们俩走远了,这才小心地走出花园。刚要去骑自行车,却见韩靖姐 姐走过来,说起来韩靖姐夫还挺那么危险的,要不是马里的敲门惊动,绝对会被 抓个正着。 韩靖大姐看到马里很惊讶,她倒先开口问马里,我妹妹呢?马里当然就更是 吃惊了,说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找韩靖的呀。韩靖大姐有些疑惑地问,你是从哪儿 来的?马里说,韩靖好多天没去海边了,所以我就跑来找她。看到韩靖大姐还是 疑惑的眼神,马里赶紧从书包里掏出海参,说我是来送海参给韩大叔补养身体的。 韩靖大姐用惊讶的口气问,你是从哪儿弄来这玩意儿?马里有些骄傲地说,我自 己从海里捕捉到的。韩靖大姐愣了,你不是体育系的大学生?马里这才想起韩靖 曾谎说他是体育系大学生的话。由于事情来得突然,马里一下子张口结舌起来。 这时,马里又听到韩靖大姐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你是海碰子! 马里这个城市,几乎所有的居民们都知道山狼海贼般的海碰子,在本分的居 民眼里,海碰子与乞丐是一个档次,如果说有点区别,那就是在乞丐前面加上野 蛮两个字,每一分钱的来源不是伸手要,而是拿生命来换。马里看到韩靖大姐眼 睛里的惊愕,也许还有点厌恶。但他只能是自惭形秽地站在那里,反正自己说露 了馅,只能是听天由命了。 韩靖大姐说,我们不能要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这是用生命换来的…… 马里受不了这种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可怜的口气,他感到脸皮发烧。 韩靖大姐又问,我妹妹是怎么认识你的? 马里含糊地说,我和韩靖……其实……其实早就认识…… 韩靖大姐说,不对吧?我妹妹的朋友全是大学生呀…… 马里猛地转身跳上自行车,飞也似的蹬起来。马里一面蹬着车子一面悻悻地 想,大学生算个屁,要是没有我送的海参。你那个病弱的特务爹,说不定早死了 呢! 从海军大院蹬着车子出来之后,马里整整愤怒和怨恨了好一阵子,他无数次 咬牙切齿地发誓,绝对与韩靖一刀两断。不仅如此,马里还轮番地骂韩靖流氓的 姐夫,骂韩靖又丑又黑的姐姐,骂韩靖是骗子是妖精是贱货,是他妈的连癞蛤蟆 也不愿吃的乌鸦。最后,马里开始痛骂自己了,骂自己是傻瓜,是笨蛋,是乌鸦 也不理的癞蛤蟆。然而,仅仅骂了两个小时,马里就恢复了常态,所谓恢复常态 就是他又开始思恋起韩靖了。而且他还有些恐怖,倘若从此韩靖真的不理他,那 绝对是天塌地陷。 苍白的月光将夜的城市变得古老而陈旧,骑着自行车的马里像幽灵一样飘忽。 不知不觉他就飘忽到海边的沙滩上,那是他与韩靖坐在一起看海火的沙滩。但今 晚是下弦月,没有海火,天海之间一片让你绝望的黑暗。 马里蜷缩在沙滩上,苦苦地挨到凌晨,眼睛却依然闪闪发亮,没有一点睡意。 现在马里竟然害怕阳光,因为世界一旦变得明亮,韩靖的身影就无处不在。天上 的一卷白云,海里的一朵浪花,沙滩上的一行脚印,礁石上的一只海鸟,都会使 马里陷入美好得要死,却又痛苦得要命的回忆。 马里紧闭双目趴在沙滩上,他在躲避阳光。但这时海滩真的出现一个女人的 身影,马里吃惊地坐起来,当他看清那个女人时,更吃惊地站起来,因为那个女 人是他的母亲。 看到母亲憔悴的脸色,马里万分难过,自从有了韩靖,他就忘了母亲和妹妹, 这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问题是韩靖还并非是马里的媳妇。 母亲说她昨晚一宿没睡觉,母亲说她昨晚来过海边,母亲说孩子你瘦了,母 亲说家里没有男人就完了。 马里想哭,真的想扑向母亲的怀里大哭一场。但他毕竟二十岁了,不能像孩 子那样幼稚和脆弱。另外,他想哭的真正原因不是为了母亲,还是与韩靖有着千 丝万缕的联系。马里有些愤愤地想,韩靖算个什么,母亲才是最宝贵最重要最令 他心疼的。记得第一次下海,母亲那种惊慌失措的担忧,她深知当海碰子的凶险, 只要马里不在家,她就六神无主,就提心吊胆。母亲绝不吃马里捕捞的任何海物, 一口也不吃,她认定只要吃一口就等于鼓励儿子去送命。母亲说她饿死也绝不吃 孩子用命换来的东西。 有一次,马里正在海里扎猛子扎得欢,突然发现岸边站着母亲。那是个阳光 灿烂,海水清澈的好日子,在浪涛中初露锋芒的马里很是得意,他能在水下灵巧 地拐弯,并在速度不减的情况下,一个又一个地揪下礁石上的扇贝。从水下升腾 出水面,他从水镜里看到的天格外蓝,看到的沙滩格外亲,更高兴的是他看到母 亲,母亲正站在一块高一点的礁石上朝海里眺望。他没有意识到母亲是在焦急地 寻找他,反倒以为母亲是在欣赏儿子的能耐。于是马里更加使劲儿地扑弄着水花, 更加长时间地在水下憋气。然后手捧刚从暗礁上揪下来的扇贝,飞快地游到岸边, 让母亲尝尝鲜。可他万万没想到,母亲一脸的惊恐和愤怒,把他费九牛二虎之力 捕获来的扇贝狠狠地摔到礁石上。这还不算,又将马里脸上的水镜拽下来,“啪” 地摔了个粉碎……只是后来激烈革命越来越激烈,母亲顾不了他,甚至也顾不了 自己,一切也只能是随波逐流,听天由命了。 母亲并没有一丝责怪马里的意思,竟然也像海碰子那样一屁股坐在沙滩上, 坐在马里的身旁。看到母亲头上丝丝缕缕的白发,看到母亲消瘦的肩头和脖颈, 由于年老由于操劳而突出的骨节。马里蹲下来,用健壮的双臂抱住母亲瘦弱的身 子,他感到母亲身体有些紊乱地颤动。他这样健壮的生命竟然会从这样瘦弱的身 体里生育出来,真有些不可思议。 母亲说,你这个当哥哥的太不够格了,对妹妹马云从来就不关心。 马里有些吃惊地问,妹妹怎么啦? 母亲说,你这个傻孩子,你妹妹差点死了你都没有一点感觉。 妹妹怎么啦?马里双手攥着母亲的肩头,身子转到母亲的正面,跪在沙滩上。 母亲用疑惑的眼神看着马里,终于,她明白这个傻儿子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母亲长叹了一口气说,你妹妹其实是自己找的! 马里这才从母亲口里知道,妹妹马云在农村被大队书记的浑蛋儿子强奸了, 而且还怀上孩子。马里听后血冲脑顶,恨不能有孙悟空那两下子,一个跟头翻到 农村,立即干死那个浑蛋流氓。马里咯咯地咬着牙说,马云为什么不去告那个坏 蛋! 母亲说,人家是书记的儿,是民兵队长,咱是特务家庭,告谁呀!母亲又断 断续续地说,这些日子,马云的肚子鼓得实在瞒不住邻居们的眼睛了,只好去医 院做流产手术,然而激烈革命的医院索要革委会开的结婚证明,否则是不能给未 出嫁的女孩子做流产手术。没办法,母亲只好带马云到乡下找巫医用偏方打胎。 一个巫婆一样的老太太给马云吃了一包草药,马云一连多天大流血险些死掉,幸 运的是也将那个坏蛋的孽种流掉了。 马里说,妈,让妹妹多吃有营养的好东西,我卖海参的钱足够了。 母亲呜呜地大哭起来,她用手胡乱地抓着沙滩上的沙子,又胡乱地摔着。 马里说,那个坏蛋还在农村? 母亲立即停下飞沙走石的动作,警惕地问,你要干什么? 马里说,妈,我要给妹妹报仇! 母亲死死地抱住马里,你千万不能这样干,千万不能这样干呀!我的女儿毁 了,再也不能把儿子毁了呀!…… 马里任凭母亲发疯地摇晃,也不吱声,他绝对要去报仇。 马里浑身都在燃烧,为韩靖燃烧,为妹妹燃烧,但却又是两种燃烧的滋味。 为韩靖燃烧,使他心力交瘁,万般无奈;为妹妹燃烧,却使他不断地聚积着仇杀 的怒火。 刀鱼头看到马里,说你小子的气色不正,怎么,那个女人把你的魂勾去啦? 马里老老实实地对刀鱼头讲了马云的事。刀鱼头冷笑着,你他妈的怎么才想起为 你妹妹报仇,要是我,早就砸断那个坏蛋的鸡巴了! 马里说,我才知道妹妹的事。 刀鱼头吃了一惊,昌盛街道凡是喘人气的,没有不知道你妹妹在农村被人干 了,你他妈的才知道!刀鱼头又说,不过,强奸一次很难怀孕,据我了解的情况, 那个小子和你妹妹干了许多次。 马里气疯了,马云真是世界头号傻瓜,竟能让一个坏蛋强奸好多次。刀鱼头 说,要是许多次,那就不能算强奸,你妹妹可能也愿意…… 马里火了,我妹妹绝对不会愿意,我妹妹恨死那个坏蛋了!马里气哼哼地走 了,他在心里骂着,去你妈的刀鱼头! 马里一会儿忧伤得要死,一会儿愤怒得要命,他真想有分身术,一个身子去 农村给妹妹报仇,一个身子去学校找韩靖。他茫然地在城市的大街走着,突然看 到路边一块语录板,上面写着伟大领袖的话——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办。 他不仅一下子心明眼亮,而且找到了正确的革命方向。于是,马里决定还是先到 学校找到韩靖,尽管妹妹的遭遇让他这个当哥哥的心如刀绞,但他不得不承认, 见不到韩靖,他什么也干不成。 在一个阴云密布的早晨,马里怀着最后一线希望,来到辽东师范学院。 马里小时候经常跑到大学校园里玩耍,那时他对大学校园的感觉,全是洋楼, 洋学生,洋花园,总之,一片外国的感觉。因为学生大都戴着眼镜,嘴里嘟噜着 他听不懂的词儿;因为花园里栽的全是稀奇古怪的外国树;因为还有一两个黄毛 蓝眼的外国人在洋楼里进进出出。马里当时想,自己长大了一定要考大学,因为 只有到这种外国式的大学校,才能成为有高级学问的人。马里小时候的思想太反 动了,没一点革命觉悟。 穿着灰军装,背着黄军书包的马里,骑着自行车大摇大摆地闯进学院大门。 他将自行车停在校园主道旁的一棵树下,然后学着大学生走路的样子,不太快也 不太慢地走着,两眼却在频频环视,寻找韩靖的影子。如今,学校没有一点反动 的外国洋气了,但却是个令你热血沸腾的革命战场,血淋淋的大红标语,血红色 的宣传画,上面画的男女学生全是昂首挺胸,双目喷火,一副视死如归奔赴刑场 的壮烈表情,绝对比海碰子还要威猛百倍。学校最高的主楼上,从天而降地挂着 两幅巨大的标语: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马里读着这铿锵作响的豪 言壮语,心里也在情不自禁地升腾着革命豪情。不幸的是他很快地想到自己是特 务的狗崽子,这才没有继续恬不知耻地升腾。 不过,使马里意想不到的是,学校充满如此戒备森严的革命气氛,实际上却 自由得和到了海边一样。你可以随意地走进任何一座教学楼,走进任何一间教室, 可以朝任何一只课桌或板凳踢一脚,甚至你可以打碎任何一块玻璃,只要这块玻 璃上没有革命语录。更令你快意的是,那些往日里喝牛奶吃面包的教授们全在扫 走廊,刷厕所,或是站在墙根下面朝走路的革命学生请罪。没有人管理他们,他 们全是自动地站成一排,不断地朝路上行走的学生弯腰,一面弯腰一面还要喊着, 我有罪,我罪该万死!可能革委会有规定,必须一分钟弯腰行礼一次,所以这些 可怜的家伙们就像鸡啄米般地反复弯腰,由于动作不是划一,也就显示出此起彼 伏的节奏来。 马里觉得这些老家伙们真傻,旁边既然没有人监督,你就少弯几次腰呗。但 那些老家伙却就是一个劲地弯腰行礼,见到马里走过来,反而更加加快了速度, 声音也大了起来,我有罪,我罪该万死!…… 马里突然发现,远处的大批判专栏下面,也有一排弯腰请罪的傻瓜,但却围 着一帮学生看热闹。他走近一看,原来请罪的不全是老傻瓜,还有几个小傻瓜。 小傻瓜们是一色的男学生,而且头发全都剃得像狗啃的阴阳头。马里看到他们胸 前都挂着大牌子,大牌子全是一个罪名,反动保皇派。但最边上一个却写着反动 特务狗崽子韩靖。马里大吃一惊,要不是牌子上写的名字,他绝不能相信,那个 剃着半秃的脑袋,脸上抹着黑灰的,绝对是肮脏男学生模样的人,竟然是美丽的 韩靖。 马里全身一下子凝固了,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脑袋却没凝固,不但没凝固,反 而异常活跃,里面像过电影一样地闪出蓝蓝的大海,金色的沙滩,韩靖那俊美明 亮的大眼睛,朝气蓬勃的革命短辫,阳光下反射出玫瑰色的灰军装,还有那银铃 般的歌声: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马里猛然感到他什么也看不清了,他用手揉了一下眼睛,这才知道他那干涩 的眼睛有点湿润。马里好久没哭了,特别是当了海碰子后,绝对就不会哭了。可 是今天,他却像孩子一样,说不出是委屈是伤感还是气愤,他的泪水几乎就要夺 眶而出。幸好没人注意他,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看韩靖,剃了阴阳头的韩靖,脸上 又被强行涂上黑灰,此时不亚于一个妖怪。 马里发现,请罪的一排人全都在此起彼伏地弯腰行礼,只有一个人倔强地站 着不动,那就是韩靖。韩靖只是死死地低着脑袋,谁也不看,当然她也看不到马 里。有几个男女学生在嘲弄韩靖,他们还用纸球什么的朝韩靖身上扔。其中一个 大个子男学生最坏,他竟然用一张纸大声地擤着鼻涕,擤完后,将肮脏的鼻涕纸 朝韩靖的脸上扔去,那纸飞到韩靖的脸上,但韩靖动也没动,她的脸此时绝对是 块没有生命的石头,你就是扔把刀子上去,也不会动一下。 马里差不点就要扑到大个子男学生身上,他真是睁裂眼角,咬碎钢牙,但最 终还是原地不动。马里暗暗盯住大个子男同学,这才发现原来是个细瘦的白豆芽, 这样的资产阶级臭体格,他绝对能一拳打倒十个。马里在心下咬定报仇的念头, 不为韩靖出这口气,他马里还算什么男子汉! 那大个子男学生压根儿不知道身旁有一个人气愤得要杀了他,他还是肆无忌 惮地嘲笑和戏弄着韩靖。马里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他走到韩靖的身前,假装看韩 靖身上的牌子,其实是用自己的身子为韩靖挡风遮雨。 马里就这样紧贴着韩靖站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韩靖,希望她能抬头望他一 眼。但韩靖还是死死地低着头,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这个样子奇丑无比,所以死也 不会抬一下头的。马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韩靖被胡乱剃就的脑袋,青一块紫一块, 露出白亮头皮的地方,有剃刀划伤的血痕。可以想到,她在被剃发时曾怎样拼命 地挣扎和反抗过。 马里真是心痛,他多么想抱住韩靖,告诉她,我永远永远永远地和你是一条 心。陡然,马里发现韩靖脚尖处的地面被水滴淋湿——那是韩靖的眼泪,这眼泪 绝对是刚刚流出来的。马里心里一阵激动,韩靖知道马里就站在她前面,她绝对 能认出马里那双缀着补丁的翻毛牛皮鞋。 马里激动了,他努力地想找出一句话,一句让韩靖一下子就能得到安慰,一 下子就能快乐起来,一下子就能明白他对她永远忠诚的话。在这个场合讲一句话 也要冒巨大的风险,马早不是害怕,而是想到这会给韩靖带来麻烦。然而,马里 想不出这句绝对应该说的话该怎么说。正在这时,身后那群男女学生走了,马里 更急得像着火,他绝不能让那个男大学生走掉,他已经发誓给韩靖报仇。马里顾 不得许多了,他转身跟定那些学生。但就在转身的一刹那,马里竟然随口说出三 个字:不要怕!他不知道韩靖听没听见他这三个字,但他非常满意自己竟能说出 这么有理有力又有丰富含义的三个字。 那群男女学生足有七八个,而且总是在一起说着笑着,并不分开,这使马里 有些为难。他的目标是那个最坏的大个子男学生,如果他们一群人始终不分开, 好虎架不住一群狼,马里无论女口何也不能轻易下手。更不妙的是,这群学生是 朝一座学生宿舍大楼走去,如果他们一起进了大楼,那就更完了。 马里绝不死心,还是锲而不舍地跟在他们的后面,他在心下说,老天保佑, 让那个大坏蛋单独走出来吧…… 没想到,当这群男女学生走到宿舍大楼门前时,却停下来,而且他们之间正 在激烈地辩论什么。马里赶紧跟近几步。立即就听得很清楚。一个赤红脸蛋的女 学生说,我们不应该喊毛泽东思想,应该喊毛泽东主义。另一个戴眼镜的瘦女学 生说,你太走极端,思想和主义从理论上讲是一个概念。赤红脸立即反驳,绝对 不是一个概念,马克思主义能说马克思思想吗?我们伟大领袖是当代最伟大的马 克思主义者,如果还停留在思想的词意上,那就是理论的反动! 眼镜有些招架不住,只好悻悻地说,我服你这个主义派的辩论狂啦。 马里不耐烦听大学生这些思想和主义,坦率地说,他听不懂。 但这时那个大坏蛋男学生插嘴说,你怎么和韩靖一样狂呀? 赤红脸更加满脸喷红地说,韩靖的狂是为她反动的父亲喊冤叫屈,我的狂是 对伟大领袖的崇高敬意!两种狂有本质的区别,一个是反动狂,一个是革命狂。 这最后两句话令马里心下猛然暴怒,他暗暗地大骂,你他妈的赤红脸,感谢 你爹妈没给你腿裆里生了根棍,否则今晚绝对饶不了你! 海碰子们有句挂在口头上的名言,好男不和女斗。 突然,大个子男学生离开人群,他要去楼后面的树丛里小便,但这家伙竟然 会幽默地说,我有生理要求。 几个学生哈哈大笑地说,到宿舍楼的一号,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呀! 大个子说,楼里的一号含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氨气,本人不想中毒。 赤红脸说,厕所确实能熏死人,那些反动派为什么不刷厕所? 眼镜说,这两天老开批斗会,刷厕所的家伙都在外面站着请罪。 大家又笑起来。 马里差一点也跟着笑出来,感谢老天有灵,给我报仇雪恨的机会。 宿舍楼后面紧贴着山根,山根往上的树木很茂盛,一直覆盖到山顶。在这里 报仇绝对理想,就是杀了人也可以逃之天天。大个子看来有些憋急了,快步跑到 山根树丛下,掏出家伙就哗哗地撒起尿来。 马里早就无声地跟上来,看准大个子还没撒完尿的机会。从后面狠命地就是 一脚,其实如此瘦竿豆芽,根本用不着太大的力气,但马里却觉得不够劲。 那个大个子立即就抢了个狗啃屎,还没等他爬起来,马里一下子就跳上前, 拳脚齐上,一阵绝对凶狠地暴打。大个子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势死了一样 地趴在那里不动。马里对大个子的死活连想都不想,只是在寻找更能解恨的报仇 方式。他看到树丛里有一些半黄的纸,也许是破损的标语纸,也许是有人在这里 方便时用的擦屁股纸。但马里顾不得肮脏和干净,他随便就捡起一张来,使劲儿 地擤着鼻涕,然后就要往大个子的脸上抹。马里却又突然停下来,他想到,如果 大个子醒来,肯定会联想到他往韩靖脸上扔鼻涕纸的事,那韩靖就会更倒霉了。 可是马里却不消气,他的眼睛下意识地四下望着,看到大个子刚刚撒的尿,眼睛 不由得一亮,立即连泥带尿抓了一大把,从大个子的脖后一直抹到下面的嘴和脸 上,然后说了句,这下让你百分之百地中毒吧! 突然,马里听到楼上的窗户有人高喊,杀人啦!…… 马里一惊,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