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2 天很高,也很蓝,灰白相间的云带被秋风撕成了碎片。 大树集团总部——望江楼,顶楼十八层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钟大树躺在大得 有点夸张的大班椅上,像往常一样故意摆出一副惬意的姿势,嘴里叼着电子雪茄, 烟头上红灯一明一暗地闪着。窗外不远处,名闻天下的钱塘江上,有汽笛声忽远忽 近地传来。钟大树抬起两条长腿,一双大皮鞋交叉着搁上桌面,就悠悠地吐出一口 青烟,瞧一眼散开的烟雾,然后闭起眼睛倾听那三长两短的嘶鸣。钟大树特意交代 过,凡是大树集团的船只驶过江面,无论白天黑夜都必须鸣笛给他报信。他要掌握 是哪一艘油轮起锚去了秀英码头,义是哪一艘货轮从九江或者连云港返航了。 炽热的阳光飘浮在望江楼西侧的幕墙上.又无所顾忌地撒落在乔司的大街小巷, 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睛。时间已过了正午,行色匆匆的人们似乎并不关心钟大树究 竟躲在办公室里干什么。而我必须承认,以上的捕述只是谎言.细心的读者或许已 经猜到,钟大树根本就不在他的办公室里,假如在的话,以他当时的心境也未必能 在大班椅上躺得那么安逸。那就是说,钟大树出了大麻烦,或者说别人的大麻烦牵 扯到他身上来了。在这紧要关头.钟大树究竟在做些什么,又会到哪里去了呢? 作 为大树集团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公司突然出了天大的麻烦,钟大树能像没事人那样 悠闲吗? 不可能! 事实上,钟大树并不在乔司,也不在杭州或者省内的任何地方, 更确切地说,当时钟大树刚刚下了飞机,刚刚从上海虹桥国际机场的出口处走出来, 而年轻的女秘书小庚正从他身后疾步绕到身前,下了台阶——大树集团的专车早已 等候在那里,小庚为钟大树打开了车门。不久,沪杭甬高速公路上便多了一辆七八 成新的加长奔驰。黑色的大轿车开得很稳健,不疾不徐地向杭州方向驶来,而钟大 树则继续着他在飞机上的长考。 麻烦不是来自公司内部,而是缘于张志强的一个电话。张志强在电话里结结巴 巴告诉钟大树信用社的沈主任被检察院带走了,张志强说.已经三天了。三天了? 钟大树一边回忆着一边问自己,三天前? 三天前,我在干什么,是在北京还是在成 都,好像是在北京去成都的飞机上? 对了,是在飞机上。而张志强的电话是钟大树 从成都飞到太原刚在宾馆住下半小时后打来的,对了,接到电话钟大树马上预订了 第二天飞回上海的头等舱,晚上还与山西省中原煤炭总公司签订了一份十年期限的 供货合同。 在高速公路上,钟大树本想打个电话给张志强摸一下情况的,张志强的电话是 店里的公用电话,应该不会有人监听。可是,钟大树提醒自己.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钟大树怕的不是张志强会泄露什么.如果张志强靠不住.为什么来电话报信呢! 张 志强靠不住。还有谁靠得住呢! 在钟大树眼里张志强是绝对可靠的。当年他们一同 去青海当兵的时候,在杭州到上海再到格尔木的火车上,就已经是好朋友好战友了。 想当年在同一个连队当列兵,他们吃的是同一个大铁锅蒸的馍馍,喝的是同一个瓶 子里装的烈酒.拉的是同一个露天粪池.又是同一年退伍,同一天回到杭州的。 钟大树是杭州城里人,退伍后进了杭州市邮电局,在艮山门营业部拍电报。张 志强是乔司农业户口,回到乔司后,先在村办企业红旗拉丝厂跑业务。后来做了财 务。这多亏了在连队食堂管过两年柴米油盐账目,让张志强捡了个便宜。做事卖力 是退伍军人的本色,所以两年后张志强当上了财务科长,不久又名正言顺地坐进了 副厂长办公室。当年,钟大树在电话里打着哈哈说,张志强.这下你成了乔司街上 的名人了。 还是在单身汉的时候,张志强常去艮山门探望钟大树。休息日,钟大树骑着自 行车到乔司来钓鱼。钓到鱼在张志强家里烧了吃,吃不完就丢下几条,带几条回杭 州孝敬父母,要是有大一点的就送给在劳动局上班的大姐,钟大树在邮电局的工作 正是这个神通广大的大姐托民政局的人帮忙落实的。大姐说,大树.你在部队拍电 报,得找个对口的工作,到邮电局拍电报行不行? 钟大树说,邮局就邮局。这样, 钟大树就进了艮山门营业部的电报房。在部队是无线电报,突然改成了有线的,开 始钟大树有些不习惯,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钟大树要么整天在机房里“的哒的哒的的哒” 地敲击阿拉伯数字,要么整夜在营业大厅收进顾客填好的电报单子再把密码编 写在空格上。电报房的工作很忙,窗口的夜班也不轻松。张志强去找他,只能站在 营业窗口跟他聊天.在机房里只能坐一会儿,时间长了领导有意见。钟大树上白班 的日子。张志强说上几句话就回去了。只有上夜班后的第二天中午,钟大树睡足了 觉.才会带张志强到运河边去走走。两个白天连休的话,张志强必拖着钟大树到乔 司钓鱼.有时候是钟大树自己骑车去的。 张志强当了副厂长。谁家的池塘都会让他的城里朋友钓鱼的.池塘的主人还给 钟大树摆凳子泡茶水.有客气的还会请他在家吃午饭。 钟大树在乔司村,甚至在乔司镇上,认识他的人都领教过他的钓技。钟大树的 钓技说白了其实并不高超。只是鱼饵与众不同而已,可他从来不告诉人家也从来不 贪心,只要笼子里有七八条鲫鱼就收线了。 当了副厂长的张志强很快就确定了女朋友.女朋友就是吴秋娣。隔十天半月他 就带吴秋娣到营业窗口站着。等钟大树下班,然后到邮局的食堂吃午饭。那时候的 吴秋娣长得就像小悦一样迷人,钟大树见了吴秋娣眼神都散了乱了。钟大树的眼神 总让张志强兴奋,总让张志强觉得很有面子,张志强找了个漂亮的未婚妻,在战友 面前当然面子十足。令钟大树万万没有想到是,就在张志强通知他喝喜酒之后的第 三天中午,吴秋娣独自一人从乔司出发来到了艮山门,来到了钟大树的身边。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窗外金桂飘香.屋内睡意融融,钟大树正蜷缩在 单人床上做着春秋大梦。梦是被女同事的电话吵醒的.女同事打内线电话到钟大树 宿舍,说是有个女同志找他。女同事在电话里说,喂,钟大树,你的鸡蛋孵出来了 没有,窗口有个漂亮的女同志在找你,要不要叫她去你那里,跟你一起孵蛋。钟大 树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他知道这个女同志一定是吴秋娣。 营业大厅里,吴秋娣穿着浅蓝色细花格子的连衣裙,笑眯眯地向钟大树走来了。 她说她在大厅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钟大树,就问了里面的女同志。吴秋娣说,那个 女同志说你这两天在宿舍里孵鸡蛋。说完,吴秋娣咯咯咯笑了。 钟大树带着吴秋娣出了门。从运河边走到了8 路车站。8 路车到了众安桥,钟 大树提议下了车。他说。该吃饭了。在众安饭店门口看了店里拥挤的人群.他又拉 住吴秋娣的胳膊走向了延安路上的杭州酒家。他们上了二楼。找了一张临窗的小桌 子.面对面坐了下来。 看了一眼窗外熙熙攘攘的延安路.吴秋娣说。张志强说你从来不喝酒的.可是 今天我想叫你喝酒,就我们两个,我们两个人一人喝一瓶啤酒? 不喝! 我请你,你 敢不喝! 喝! 菜一上来,吴秋娣就开始不停地拿自己的酒杯撞击钟大树的酒杯。不 到半小时两人都喝空了各自的酒瓶。喝了酒的钟大树神醉心迷了。吴秋娣笑着说, 我再要一瓶! 你,我再请你喝一盅茅台。钟大树说,好! 茅台酒我还从来没有喝过 呢.今天有口福了。吴秋娣的一瓶啤酒马上又见了底.钟大树的高脚小酒盅里还剩 着一小半,吴秋娣伸手倒过自己的空酒杯朝钟大树亮了亮底说,钟大树,你干了! 钟大树说,干! 干完了最后一滴酒.他们一人要了一大碗米饭,加r 一大盆榨菜肉 丝汤,然后,吴秋娣付.r 酒饭钱。在酒店门口大模大样地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钟大树觉得自己应该醉了,就靠在了吴秋娣身上,又让吴秋娣搀着回到了宿舍。 刚进门钟大树说了声“我醉了”就抱住了吴秋娣.紧紧地抱住了吴秋娣的腰。然后 眯着醉眼看了看同事的空床。又连抱带拖地把吴秋娣推倒在自己的木板床上。 钟大树至今仍依稀记得。当初吴秋娣穿的是粉红色的仿棉短袖内衣和腰宽腿肥 的涤纶碎花内裤.还有一双带着褶痕的米黄色短丝袜。当初吴秋娣放弃了一切抵抗, 任由钟大树剥去了她身上的衣裤。钟大树手忙脚乱之后,却把该做的事给忘了,他 真的醉了,差不多已经要睡着了。多亏了吴秋娣在百忙之中解开了他的皮带退下了 他的裤腰.还耐心地帮他一件一件脱下衣服,嘴里轻轻地说着“大树你等一下再睡”。 事后钟大树却再也睡不着了.他要送吴秋娣回去。吴秋娣说,不用了。钟大树 说,就送几站,我再坐同一路车回来。 钟大树的酒还没有全醒.在公交车上.吴秋娣不紧不松地站在他身边.不时用 手背碰一碰他的手臂.再看一看周围,咬着嘴唇对他微笑。紧急刹车的时候,钟大 树立脚不稳冲向了前面的胖女人。冲进了胖女人的怀里。正是这一冲.钟大树把自 己的命运冲向了一条意想不到的蛮荒之路。 胖女人“啊”地尖叫了一声.骂他.德性! 胖女人像是北方人.嗓门非常大。 胖女人的骂声聚拢了全车人的目光.钟大树放开她耸着肩膀说,你错了,这不是德 性,这是惯性。 胖女人盯了吴秋娣一眼.晃动目光环视着车内。调节了一下脸部表情.摆了一 个对自己有利的姿势。仿佛得到了全车同志的支持后.她扯了扯自己的锦缎衣摆, 收回目光再次开始了新一轮攻击。她大骂钟大树,流氓——混蛋——神经病——钟 大树指着吴秋娣,对胖女人说,你说这话是要负责任的.我女朋友跟我吹了.我要 找你麻烦的。床笫之欢余兴尚存,钟大树显得出奇地宽容,众目睽睽之下,仍坦然 自若满脸堆着微笑。钟大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而是这个胖女人太大惊 小怪了,他甚至笑着对吴秋娣说,我是神经病吗? 吴秋娣拉着钟大树的衣角求他. 大树别吵了,算了。又对那个女的说,算了,他不是故意的,算了。见车子靠了站, 吴秋娣对钟大树说,你累了。回去再睡一觉吧! 说着话就把钟大树推出了人群,轰 他下了车。 下了车的钟大树。看着车窗内的吴秋娣,挥了挥手,若有所失地站在人行道上。 就在这个时候,他闻到了一股香味,就是刚才汽车上那个女人身上刺鼻的玉兰花香 味。钟大树没料到那个女的也下了车,就站在自己身旁,他借着残留的酒兴说,你 跟着我干什么? 你说呢? 不知道! 你.想不想知道? 你说呢! 胖女人躲开等车的人 群,向边上挪了几步。又在原地转了个圈,才对钟大树说,刚才我骂你.不是因为 你撞了我,我是说你勾引别人的女朋友——她根本不是你的女朋友。 你.你怎么知道的? 哈,你承认了! 看胖女人不怀好意的眼神,钟大树背脊一 凉,醉意全消。这个梅超风并不是瞎子,就那么几句话几个动作,钟大树和吴秋娣 的关系全让她辨出来了。没等钟大树作H{反应,胖女人已返回了人群挤上了汽车, 往同一个方向去了。直到公交车远得看不见了,钟大树依旧站在人群边上.茫然地 望着那个方向,不知所措地搓着自己模糊的双眼。 去乔司喝了喜酒,义过了半年多,吴秋娣跑来杭州告诉钟大树,他快做爸爸了。 钟大树起初并不以为然,最后他请求吴秋娣把孩子做掉,吴秋娣不肯,她说,张志 强和所有的乔司人都看着我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现在莫名其妙地说瘪就瘪了, 你不要以为我是个轻浮的女人.也不要以为我这样做是不喜欢张志强。吴秋娣告诉 钟大树,结婚前一年多她就与张志强住在一起了,张志强少说也跟她睡过几十次了 .可他从来没有让她怀过孕,她说她和钟大树只睡了一次,不到一个月就停经了. 她就知道自己会生的,不会生的是张志强。她说她本来只是想试一试的,既然真的 有了.那么她肚子里的肯定是钟大树的。吴秋娣又决定,等儿子生下来,就把儿子 给钟大树做干儿子。 阿凯两岁那年.吴秋娣慌里慌张地又跑到了杭州,告诉钟大树说是张志强问她, 阿凯为什么一点不像他,却像钟大树,阿凯到底是张志强的.还是钟大树的。吴秋 娣说她当时就发火了.她大骂张志强欺骗了她,不是真心喜欢她.老是怀疑这个怀 疑那个,自己找自己的别扭寻自己的晦气。吴秋娣提醒钟大树,她并不是有意要给 张志强戴绿帽子的,也不是对钟大树有什么企图,她说她只是不想张志强断子绝孙, 才没有打掉的。关于这一点,钟大树完全相信吴秋娣的说法,自从那次以后吴秋娣 确实没有再和钟大树上过床,对张志强的感情似乎也没有出现恶化。吴秋娣站在离 钟大树一米远的地方。认真地看着钟大树,继续说.钟大树我告诉你,如果张志强 来问你,打死你你也不要说出来,你就像我这样骂他——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