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燕市 九二年八月十二日 西安火车站,小西小丰背包而进,穿过人群,选位坐下,到处是人,到处商品,身心 毛炸炸的。 什么时候都有纷乱,小西心想,锻炼和写作将使他一生美好地进行下去。如此一想, 却也坦然,窗外阳光如雨,广场那边,广告如天女散花,纷纷扬扬。穿越时空隧道,小西 又变回往日年青,从宇宙边缘来这里,他想什么? 去哪儿? 也许被小西忧郁气质吸引,少女情怀按捺不住,邻座女孩主动问。那小西睁开一双似 醒非醒朦胧眼,恍如雁过林梢,翅膀留风。这女孩一双晶晶亮眼睛,抖动满头长发,香如 枇杷,可可看他。蓝色塑料椅光滑坚硬,想起他忧伤行旅,他慢慢一笑。 把你车票给我看一下好吗? 女孩继续问,拎一拎她身边大背包,土旧庞大,欣然一笑,如杨花飞落。小西弯手从 衣袋里掏出车票递给对方,女孩接过看了,一脸惊喜: 我们是一趟车,一起走吧,好吗? 一语如镜,小西孤独,移开目光,注视水磨石地面,苍白脸忽转红。他假装擦拭,变 回平静,和女孩聊天,一边看室内电视,慢慢寻找新宇宙起点。 我们从古浪来,到荆州去。古浪,是进新疆唯一通道呢。荆州,是我爸爸老家。预考 没考取,出去散散心。你呢? 我吗?(我早就死了,没回来过。)你们去过荆州吗? 没有。 随便吧,到洛阳转车会很挤,到时我们也只能顾自己。 不要紧!我们不怕挤。 女孩马上接口答,同时骄傲地盯他一眼。小西喝口壶水,擦下额,感到有些惭愧。转 头去望小丰,小丰有些嗔怪地望他一眼,好象说,瞧,惹上麻烦了吧?小西一笑,在心里 对他说,我们哪会怕她们呢? 候车室一道道铁栏圈开人群,广播进站了,人们叫嚷拥挤通过检票口,个个飞跑起 来,向长节长节草绿色列车跑去,场面颇为混乱。小西则飞翔起来,他边飞边望,见他们 争先恐后地攀上车厢,安顿下来,算没事儿了。女孩跟他们上了同节车厢,只没座位,站 过道里,还有空望这边笑一下。这节车厢坐的多是学生,互相招呼,高兴年轻。小西微笑 坐会儿,屁股痒起,想把位置让女孩,毕竟没动。 晚9点,火车‘刚’地一声到达洛阳。女孩跟下车,黑暗里几人出站签证,然后回候 车室坐等。小西紧闭双目,灯光下看去十分苍白,人世理念也渐淡薄,想和每一个陌生女 人性交,逐渐显出还是个欲望青年,两把枪打天下,回来做什么呢? 八月十三日 凌晨两点,他们终于进站上一列过襄樊的火车。人太多,命也挤,小西小丰拼死挤上 去,夹人堆里,动弹不得,回头一望,那女孩居然也跟挤上来,背个大包,满面汗流,喘 气赤红。小西不禁暗生佩服,车厢太满,臭气熏天,屁滚尿流,内心偏偏开始生成新宇 宙,他只好将就站着维持,只觉全身都散,无法收集,将就下去。 站到上午10点,火车到达襄樊。这次女孩没下,小西特向她简单告辞,女孩儿问。 还有多久才到宜昌啊? 大约六小时吧。 他和小丰在站台上等到下午,终于登上一列到重庆的火车。车内很空,轻易选空位坐 了。 在轻梦中,火车正穿过明朗的新宇宙,嘶声如风,平稳行进在绿色水国。车轮声哐啷 咔嚓,节奏均匀。小西口渴,找不到水喝,他在座位上东张西望,保持某种心理纯真,向 对座小伙讨水。 到燕市去的吧?交大的?我是交大机制专业。我叫小松。 小西,小丰。 这次学校共分来十六个。 听说燕市与法国合建轿车公司? 管它呢,我们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行了。 这话颇慰人心。三人不由热烈,谈天论月,车窗外美极了。群山争奇,树木葱郁,下 午的阳光照亮远方,近处却明暗交替,掩映峡谷幽泉。火车行驶高山脚下,北边则有一片 辽阔水面,水草丰美,冷静浩瀚。当火车钻进山体隧道,寒风凛冽,刹那漆黑,想象却更 活跃。人们不禁受猛烈时空转换所惊扰,都在黑暗中睁大双眼,耳边隆隆车轮声在隧道深 长空间有节奏地撞击。忽然,它钻出天与地,挣一束阳光衍射七彩,均匀分布厢壁。人们 惊喜的瞳仁爆发新域,美丽一刻又立马坠入黑暗中。 燕市到了。 有谁在黑暗里小说一句。小西心酸一下,伸头望去,火车终于驶出隧道群,穿行在绿 杨依依的街道广场,旗风如画。这是一座夹在群山里的汽车城,远处高大群峰,山下人车 风流。一长声嘶鸣,火车速度减慢,铁轮习习;货站上,一辆辆崭新中卡吊装上车。准备 下站的旅客纷纷起身收拾行李,小西从行李架上取下包裹,挽在肩,宛如空气流动,无影 无踪。车门打开,三人随人流下来,宁静车站悬挂大幅标语: 欢迎大中专毕业生来燕市! 接待站:圆月宾馆 出站面对一片开山而建停车场,山被炸去大半,梧桐参差不齐,正新鲜,一个忽然转 回头,对另两个说: 我找我亲戚去了,劝你们也别去接待站,小心分不好,一辈子事呵! 是吗? 一个只是走了,剩下他两个相互看,久不动。 我无所谓。 我也是。 那就干脆直接去接待站吧。 彼此看清对方眼睛,映出四周高山。黄昏气息渐渐低落下去,人却莫名高兴,感到 饿。他们迈开轻捷步履,跳舞一般登上圆月宾馆。服务台小姐态度友好,验证填单,每人 夜三十五元,收据拿好,能够报销。客房是双人间,带卫生间,空调彩电,地毯沙发,崭 新甜蜜。小西兴奋地伏在地毯上做三组俯卧撑,发现一只蟑螂在椅子下向他打招呼。这两 人轮流洗完澡,一起吃饭,喝啤酒,回房各自掬掬睡了,梦中纷纷扰扰。 八月十四日 A 天白有人喊醒小西,他恍恍惚惚,一人起床背包自去,来到一条河边,河水滔滔,载 送无数尸体,一位小姑娘在河边提水。 请问,这儿是水国吗? 是的,你是谁? 我是从远方回来,怎么会有这么多尸体呢? 爆发战争,你不知道吗?有人想做水国皇帝。 女孩惊恐样子,小西疲倦笑了。自己是水国创建者,却不知会发生这样的事。奇形怪 状的杨柳参天而立,杨柳下那女孩象从故乡来。他越过女孩,独自步入核心,张目四望, 楼层很高,玻璃惨淡,四壁破碎,心中充满惆怅,这就敲开一扇房门。 请问,水国是这儿吗? 是的,你是来等分配工作的吧?希望哪种死法呢? 吓,为什么要死? 人都要死的。上面有规定,可以自由选择死的方式。 我不喜欢溺死,我喜欢爆炸。 多少当量? 二万吨吧。 桌后妇女拿出本子,开始登记。登记完,他遇见你。 B 他又回到落叶飘零的北国,校园一片金黄,有人在楼下喊他跳。 这么高的楼,怎么跳呢? 跳吧,大胆跳吧。 他心一硬,从上往下跳,双脚果然接触地面,象跳舞一样,象没跳一样,就这样,他 就遇见你。 他从来没想起过你,甚至刚刚分别之后,但十年后今天,你们又见面了。这是一个金 黄的秋天,风声象煮烂的挂面往下掉,他沿着门内往里走,来到一间黄色大厅,屋里光线 剌痛他眼睛,一些灰尘在光柱中浮动,好象鱼在水中游来游去,黄昏来了,秋天来了。 这次我们各乘一艘潜艇出海。 来到一间排满仪器的房间,里面并排放着三艘白色潜艇。 这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潜艇,配有自动驾驶系统和先进武器,我们可以各乘一艘到 世界任一角落。 国家界线不消失了么? 是的,我们要建新国家。 屋内冷得浸人,偌大房子没一点声音,好象人都走了,他也自求生路。他们来到一副 巨大的世界地图前,看见辽阔海洋,覆盖世界大半。手上有最先进的潜艇,可以沿美国西 海岸航行,也可以驶入日本海,欣赏那里樱花和女人屁股。这确是一番大事业,有此一生 也不枉了。 C 他不停往下降。他下降极快,周身冒出一串串细水泡,深蓝色水体在他周围旋转,脸 色因膨胀而发白,象开出朵朵茉莉花。五彩珊瑚迎接他到来,千百万彩色鱼儿折向而行, 陪伴他在海底游玩,他玩得高兴极了,忽然想起他是来死的,于是急急忙忙向同伴说。 死,我是很高兴,很愉快的,谢谢你们给我这样一个机会,但别忘了我也参与建立了 国家,这个国家应当叫‘水国’。 随后他就死了,他的尸体浮出海面,随波逝去。 现在上哪儿呢? 忽然忍不住大笑起来,这就醒了。早上退房,服务台小姐告诉他们,到五岗培训中心 接受分配。两人坐车来五岗,很快找到培训中心,推开蓝玻璃门,将派遣证交给服务台。 转过身,就看见大堂楼梯上,一位少女正迎面步下。 千喜! 小西笑嘻嘻,流囗水,千喜看见有些厌烦,他心立马悬了。这女孩冰雪聪明,跟着她 轻声轻语问。 你们好,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你呢? 我嘛,分了,不好呢,想换单位,你们呢? 还没。 千喜问完走开,急急想法换单位。小西对她这动作一直湿心,直到今天,说好一起走 的,她却先来了。他却也只好走进大会议室的椅子上坐下,等待别人决定自己将来。小丰 小心坐他旁边,两人沉默不语,屋里不少人,恰如窗外昨日雨。 练健美吗? 偶尔练练。 哪儿毕业? 大连理工。 小西鼓足勇气和旁边一人攀谈。他看见对方双肩宽阔,小腿粗壮,生机勃勃,猜也爱 好健美,就向对方请教毛细血管扩张充血对肌肉生长的影响。这一手果然搔中痒处,两人 谈起刚刚过去的学生时代,都来了热劲儿,仿佛忘了眼前处境。 谁小丰? 那边门开了,出来一个人问道。 我是。 小丰站起来,声音有些紧张地回答。 你被分到我们技术中心了,欢迎你。 那人与小丰握手,小丰憨厚地笑笑。 行李带来了吗? 带了。 好,你先等会儿,等车来了送你。 行。小丰坐下,小西见没自己的份,不免心中一阵没来由的苍寒,话也不说了。 谁是小西?门开了,出来一位娇小的中年妇女,身体柔软,举止得体。一刹那,小西 看见墙壁上贴的蓝色旧玻璃,镜中绝代风华,不知不觉已经老去。 哪位小西? 我。 小西这才起身,喉咙干哑,脸色发白。他跌跌撞撞地穿越人群,象一列火车,刹在她 面前。这是一位知识女性,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他伸手去握,却又不敢,一瞬间,脑中 涌起巨大忧伤。 你被分到我们厂啦,在市中心呢。 女人打量他一会儿,多少有点讨好地说。小西张张嘴,想要开囗回答,忧伤的感觉却 喷薄而出,将他吞没,他无可奈何,只好跌跤。那妇人见此也不禁僵硬起来,象是受他感 染,这两人同时相望,犹如对舞,一会儿又彼此停住,均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 这位是我们厂组干科的忧师傅。 忧师傅终于从忧伤中解脱出来,转身介绍说。 他叫小郁,同济大学毕业,去年分到我们厂。 你好。 小西也终于说出话来,声音文静,彬彬有礼,伸手与对方握手,同时放松自己,落脚 地板。年青人方正气派,开朗明白,两人一见如故,十分投缘。忧师傅在旁边也高兴起 来,手向外挠挠说。 好了,我们走吧,车在外面等呢。 小西含笑回身去拿行李,忧师傅跟过来,热情地叫上小丰一起走,四人来到大厅,千 喜还站那儿,小西上前作别。四人上了面包车,拉上车门,汽车向城市深处蜿蜒驶去,不 断下降,楼房高低拥挤,弯曲盘旋的大道,日光下静静无语。一时到了技术中心门囗,小 丰下车,忧伤挥手告别。汽车继续前行,夏日的绿葵树,整齐地排列两旁,汽车终于驶进 厂门,停在行政楼前。小西挽包下车,跟上四楼,进组干科,交上各种证件,填下登记表 格,文科长笑着说。 好了,行了,明天参加入厂学习。小郁给他安排一下宿舍。小西,把火车票和住宿单 拿我这里签字,然后到财务科报销。下午你来这里等车,去火车站接回你行李。 小郁带他下楼,穿过厂区,机声隆隆,厂房成行,树木浓厚,衬衣轻薄。小郁肩背异 常平直,步伐雄伟,看出经常锻炼。他跟他后面,仰望日光,重回感觉,爬上山坡,绿树 荫中依次渐高几座干打垒房子,山墙上模糊刷有大红标语,绿荫深重,环境幽幽,小西忍 住又想痛哭。小郁带他试开几处房门,有人将锁换了,最后来到二栋一楼最右端房前,用 钥匙把门打开,房里飘出一股长年陈积霉味,两端窗子用硬白纸糊紧,十分黑暗。小西却 感觉亲切,终于看清屋里放了两张铁床,房间一头堆满箱物,另一头停辆自行车,中间一 条钢丝绳,悬挂衣物毛巾。 还可摆张床,行了,就这里,我们一起抬床去。 领来床桌凳安好,小郁又带他去食堂吃午饭。吃完饭,他就在小郁宿舍看书,彩漆地 面,四开门大立柜,他看一本《人性的光辉》。下午在组干科廊前,小西站那儿等车,身 旁忽然多了一位女孩,皮肤黝黑,双肩平端,洋洋喜悦,嘴角含梦,正冲他笑。 哪儿的? 水国的。 我家就在这儿,我叫鲽鲽。 你好。 他钻到‘家’的里面偷看,鲽鲽转身扇翅膀进了。忧师傅从里面出来,忧伤地指示 说。 去厂门囗等,车子马上就来。 厂门前是一弯下坡,一边流水新月,一边医院深深。路旁粗大管道,几株香樟法桐, 树叶如小手帕,嫣然飘垂,散发凉气。他就站小手帕下,检验自身无影系统。正热天,蝉 虫鸣嘀,一辆天蓝色卡车从厂门昂然开出,停下,从驾驶楼跳下一位年轻姑娘,精神爽 朗,蓝布衣裤,马尾辫直甩,径向他走来。 是你要去拉行李? 是的。 什么大学生?都是木头! 她嘀咕一句,令他惊愕,女司机愤愤走一边,用手帕扇风去了。一个戴阳帽妇人绕过 车前走来。 嗨,哥们,走吧,他是谁? 拉行李的大学生!嘁。 两人攀上驾驶楼,剩他落到后车厢。汽车开动,风起云涌,他心快乐,如此刻。汽车 终于驶上火车站仓库前,这里群山高耸,飞流直下,平房一溜,装卸工开始往车上装零 件,忽然,女司机对那妇人发怒。 够了,你还要装多少啊?底板压坏,队长又骂我。 马上就完,马上就完。 我说够啦! 她自己把挡板竖起,连同眉毛,又将车开离台阶。妇人只好进屋结帐,女司机回到小 西身边蹲下,嘴里咕哝。一个卖雪糕的走过来,小西买两只。 给,消消火。 女司机望山上笑了,伸手接过雪糕吃起来,三人上车,小西依然后面,车子顺坡驶 下,开到车站行李房前。那妇人帮他取出一堆破烂,好容易分辨出是四个纸箱和一个皮 箱。众目睽睽,他有些害羞,三二下扔进车厢。汽车终于开回行政楼前,忧师傅正等路 边,仰头对女司机求恳。 帮忙拉到老单身? 那地方谁去!倒车不好,又上坡。 帮个忙,怎么样? 女司机无语,到仓库卸完零件,汽车风涛一般开上山。小西拎箱子扑扑几下扔路边, 跳下来捡作一堆。司机倒车,他赶紧挥手,开囗道谢,女司机在那玻璃后轻轻点头,不那 么凶恶了。他把几只箱子擒回宿舍,铺床,就在床上坐会儿,想该做什么。屋里是阴暗潮 湿,蛛丝缠结,和从前一样,地面水泥破个大洞,墙壁变黑,房间两头各吊灯泡,萤萤发 光。屋里浮飘浓郁驱蚊香,原先两张桌上,一张桌子落满灰尘,另张桌子铺着厚厚白纸, 上面堆几本书。门外几乎没人,走廊前是窄长水泥坪,淌着污水,扔着西瓜,脏纸剩饭, 还有避孕套。坪地外沿是一长溜花圃,花圃没花,只长满两米高的夹竹桃,桃叶茂密,前 坡房屋后种一排高大榆树,超过屋顶,形成巨大绿色涡旋。 他照例脱光上身,拿条毛巾朝盥洗间走去。盥洗间一米多宽,一排水龙头只一两个可 用,水池倒饭菜,地面有一寸深积水,丢几块砖供人行走。里面又有个房间,曾经用来冲 凉,现在却盘几堆大便,令人恶心,随便洗洗出来。下午光阴从树叶间洒落,走廊的青砖 柱用手一碰就簌簌往下掉块,脑中忧伤又升起来,回宿舍,找本书睡床上看,停下暗想。 这儿多冷清啊,抓紧时间锻炼,多写多看,操什么心呢? 于是他把两手撑在床沿,做几组俯卧撑,微微喘息。黄昏吃完饭,同屋的小岁回来 了,似乎觉得屋里有人新来。 哦,真他妈热!他啪地一声打开吊扇,屋里旋起巨大风,小西颤颤波波。这时,门外 进来一位青年,个子高高,举止洒脱,一头天然卷发,冲他微笑。 你是刚来的吧?我叫小月,天大的。 你好。 很快跟进来一群青年,头一个厚底眼镜,发如钢刷,摆方步,小西走上前和他们一一 握手。 小无,上海交大。 小痕,重大。 小青,大连理工。 小春,合肥工大。 小正,陕机院。 我们这几个都是刚分来,就数你到最迟。 放假就来,听说可领整月工资? 我们也这般想呵,呵呵。 他用明净目光打量他们,看见同伴年轻,走廊谈笑,马上,他们又都无话可说了。他 去洗凉水,回来继续看书,风儿吹动书页,实在感觉疲倦,不久便睡着,梦中继续他的水 国行旅。夜间,门嘭地踢开,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位少年,进屋就嚷。 小岁,他妈的,怎么又来一个?烦不烦啊? 我咋知道?他们安排的呗。 你他妈告诉他们,说我们不要! 你牛逼。 谁的袜子这么臭?他妈的,最讨厌不讲卫生的人了,一点儿不顾影响!小岁,是不是 你的?找着了非把它扔出去不可。 少年径向小西床位冲来,冲到面前,小西早醒,伸手将鞋袜朝床底扒了。那少年怔一 下,看不见人,觉得这事奇怪。转回去,一会儿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 这么高兴!小茂,又唱歌了? 对,哥们今晚认识一个女孩,又文静又漂亮! 搞到手没? 什么话!我是那种人吗? 哼。 小茂一边洗脚,一边唱歌。风扇彻夜狂吹,将小西吹卷走了。 八月十五日 早晨小西起很早,从山谷吹来凉凉爽爽的微风,穿透他。门前榆树,丁香和夹竹桃, 都清脆有致,暗香浮动。楼旁水沟流水哗哗,鸟儿在高枝展开春意酸涩的歌喉,自由自在 歌唱。 新时代,珍重呵! 重回的兴奋还未消退,洗漱完,回宿舍,那两人肢体横陈,还在沉睡。一只蚊子飞过 来,他啪地一声打去,收拾了。整理好床铺,离开宿舍向厂区走去。 老单身宿舍建在面向厂区的山坡上,站这里可俯瞰整个厂区,白色一片,错落有致, 延绵整个湾中,这个湾就是李湾。身后是石流厂,下面是李湾油库,一边是物料仓库,中 间一条窄长坡道,满路尘土。踩过去,进厂区,食堂工人忙碌,端出热腾腾包子馒头,准 备好大桶稀饭豆浆,白衣白帽,来来往往。小西买两馒头,坐桌边吃,渐安定,望望周围 新旧环境,厂广播响了,来吃早饭人更多。他吃完后又坐一会儿,这才起身朝技术楼走 去,爬上五楼,走廊上男女生靠那说笑,新鲜薄飘。一名女生大大方方走过来打招呼,白 衣白裤,步履轻盈。 嗨,你好。 眯眼细看,是鲽鲽。 早。 那几人闻声也过来。 你也刚分来?我小东,小西,小南,小北,小中。 东西南北中,你们好,你们家都这里? 对,我们都是燕市人。 大家成半月形将他围,正谈间,岁月无痕青春正茂上来,气氛更加热闹,原来他们已 经相熟,小西站边上微笑,一位穿蓝厂服,矮胖矮胖的中年妇女挥舞胳膊。 上课上课,本人自我介绍,我叫枝子,教育科长,我们这次入厂学习共一星期,先听 课后参观,最后考试,考不及格继续学,不客气,今天给大家讲课的是厂办陈主任,大家 欢迎。 下面鼓掌,上来一位圆满白净,中年意气的男子,讲着建厂的艰难历史,公司光明前 途,勉励大家好好学习,扎根生长,他说。 欢迎大家来我厂,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建厂的历史,我们厂属于燕市公司,是由 毛主席提议,周总理主持建立。当时燕市只有几十户人家,有个笑话,讲这里老百姓没见 过汽车,抱捆草喂它吃。那时来这里,大家最初住的是窝棚,点的是煤油,看的是样板。 想买书?没有;想回家?万难。整天跟泥巴打交道,厂房只顶个棚子就开始生产。燕市被 称为中国工业的聚宝盆,因为这里有中国最先进的技术和设备,所以你们有理由为此感到 骄傲。我们厂按规模是国内行业老大,今后还要进行股份制改革,希望大家认真学习,努 力工作,逐渐成为我们厂生产和科研的骨干。 陈主任讲完,下面唏唏讨论,每人还发了安全生产,质量生产的小册子,还有产品手 册,公司概貌,厂规细则,略翻一翻,也没细看,都卷握着。下了课,大家就嘻笑打闹去 了。 八月二十日 考试。考完谈心得体会。小西免不了也得说两句,他说。 我觉得首先要向老师傅学习,然后发挥自己所学,为本厂发展作贡献。 组干科通知他,星期一到劳资科帮忙。 八月二十二日 星期一早晨,他孤独地来到行政楼一楼,墙面有合理化建议成就展。推开劳资科的 门,两面都是柜子,中间四张办公桌接一起,堆些卡片报表。有位中年妇女坐里面,腰背 不大灵活,笑吟吟点头。 歇会儿,先喝囗水,这杯子归你。 工资怎么算? 先算退休工资,再算其他人,别急。 平师傅慢慢教他,他算了会儿,一张单独的工资卡引起他注意:楚**。 八月二十三日 小西起床后决心出门跑步,从此更要好好锻炼锻炼身体。他光上身,正是一天最好天 色,整座城市掩蔽在群山深处,树下小草芳菲,跑出院子,俯冲直下,回头一瞧,身后拖 起一条灰龙,不免稍窘。天边堆满淡紫色云层,雄鸡高叫,曦日还未从云缝中透出光来, 裂开的空气有如湖水清波。远山初醒,小岗上松林峥嵘不绝;小河静悄悄,在住宅楼旁安 静睡眠。他跑一会儿,身体发热,皮肤酸麻。继续跑到平时最繁华的街囗,突然全都空 空,只余一名清洁工打扫灰尘,重复感觉,是他最大创伤,聚起亿万年忧思。 绿滴滴的梧桐垂叶间传来蝉虫鸣叫,城市淡淡的香水味使人平慵,跑回宿舍,被窝味 冲人欲呕。洗凉水,穿好衣,同伴还没起床,走廊上看会儿书,听到广播响,楼上楼下开 门洗脸,他放下书,朝厂区走去。 我带你吧? 回过头,看见鲽鲽,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跟上来,朝霞里,脸有些红。 不用。 他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鲽鲽骑走了。 八月二十六日 小月和叶子也来劳资科帮忙,叶子是个大眼睛姑娘,十分沉静。大家都不大讲话,所 以屋里也并不热闹,算工资也需要细致。小西渐渐发现他们算得比自己好,不由着急起 来,许是年纪大了,想催自己加把劲儿,无奈周身软绵绵,一点劲儿没有。 八月二十九日 朝霞还未散尽,三个年青人已经在屋里算一会儿了,笑声朗朗。平师傅进来,泡茶, 没水,她笑笑问。 今天没人打水? 归叶子打。 小西笑嘻嘻抢一句,叶子看他一眼,他已笑站起来,拎上开水瓶打水去了,打完水回 来,似乎对自己很满意,正有点自得,不防叶子拿眼看他,他就忍不住从心底里颤抖起 来。 小西,你刚才当平师傅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还未开囗,他就已经早懂。叶子两只眼睛伏在头发底下,一动不动,镇定地把话说 完。小西马上蜷缩起来,想起自己末世重来,就谦虚地低下头。叶子的话还是在从嘴里往 外冒,清晰地,一字一字。 谁规定说今天归我打水了? 要表现也不能踩别人呀,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声音很好听,他简直又有点忧伤。新宇宙,啊,哪有什么新宇宙?时代早已远他而 去,永失水国,永失自己。不妨回忆跌这一跤,当时他假装不予理会,神色从容计算手中 数字。小月在旁边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听,一时房间里倒有些静悄悄。 小西的脸却慢慢开始红热起来。没人理会,不知怎么搞,没法调节好。脸是越来越 红,象爬满红色枝节,象烧红柴头,滋滋作响。他竭力掩饰,内心又一次繁盛和毁灭。他 不得不暂停下手中工作,把头深深地勾起来,等待这一刻过去,重新开始构建自己。 新宇宙,新国家,须用笔建立! 每当运行这里, 他就暗暗下这样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