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写作 元月九日 早晨,上班路上,小西心中想着《惶惑》该怎么继续往下写。昨晚写作太快,往事纷 至沓来,打乱原先构思,结构混乱特突出,他不得不想一个解决办法。正低头当儿,一两 片枯叶在脚下回旋,如小雨湿碎,远山明亮,广播音乐令人愉快。上班人流在无声行走, 他夹在人群中低头眯眼,一副未愿醒来样子。上五楼,落入一个人的寂静与黑暗,竭力挣 扎,做俯卧撑,工作会儿,又写半天小说,实在受不了了,这便丢下笔,出门去找他们。 上到一座建筑物四楼,推开门,热气扑面,纸张遍地,未如他所预想的笑语阵阵,反 而对峙隐隐。那边,三个女孩挤在一起,柳枝坐中间,这边,两男的散漫自在,横七竖 八,习师傅独坐一隅,看见小西进来,无人理。 你来干什么? 看看。 有什么好看,啊? 小西无语,讪讪站到一边。过好一会儿,还没人理,他终于无趣起来,悄悄走了。试 到别的科室,参观访友,闲谈高论,大部分时间就关楼上写他小说,写不少。 元月十一日 门忽然开了,不由人又如风般颤悚。门外闯入几个鲜艳女孩,无拘无束,笑如解语 花。她们取下围巾绒帽,拍打身上寒气,嘻嘻哈哈,你推我掇。柳枝不觉被小西盯住,只 好随便打个招呼,可不知不觉望着山涯显得庄重。 你一人在上面,象神仙吧? 是呀,好得很。 他淡淡,弄得她些微不自然,柳枝一转身,对其他人说。 我说他一个人在上面会很好,你们不信,他这种人,就适合一人呆着,不知整天想什 么? 你们怎么又回了? 朝总让我们明年再做,怎么,你不欢迎? 他恼怒从自己内心真的生出欢迎,所以闭口无声,一股炊烟味涌入鼻端,真想哭。柳 枝她们无事可做,提议打乒乓球,他说。 你们打吧,我不打。 他起身站窗前,看窗外延绵起伏的大地,城市陷落其间,零零碎碎。山岗与楼房交 织,强劲冷风不知从哪里吹来,发出涛涛的声音,屋里却十分温暖。猛然间他觉得自己手 腕瘦细,渴望九月的风如铁,忍不住暗暗颤抖。田里劳动的人们,谁在山岗上歌唱他们 呢?屋内乒乓不绝于耳,刚把窗子打开,柳枝便扬头喊。 太冷啦,把窗子关上。 他听话关上。姑娘们都脱去笨重,现身窈窕。他独坐一边无心欣赏,只因为一个男孩 的名字被她们提着,似乎亲昵而熟悉,他心象针剌了。 你有男朋友了? 是呀。 当只剩下两人时,他轻轻问她,发觉自己声调有些走形,这可暴露秘密了。谁知她根 本不放心上,只随口而答,一边还轻轻喘息,那是打球累的,还没缓过劲来。他就把头朝 窗外望去,灰色冬日的黄昏,天空暗且远,好象无数芦花,纷纷低伏,也许将快下班了。 我也有女朋友。 他勉强挣扎着说。 是吗? 她竟象无动于衷,也许她本来就无动于衷,他这么笨拙。 太多的潮水涌上心头,使他不能自已,他继续谝谎说。 她人又聪明又美丽,温柔又壮志凌云,我很喜欢她。 真的? 她假作吃惊地问,不可掩饰的轻蔑。空气凝结下来,如落花雪,如玻璃隔开两人,如 末世重回。永不相连,永远都如风,在这极为感伤的一瞬,小西实在无法支撑,找了个借 口,立即起身走开。 晚间在宿舍聊天,小月告诉他。 我们也可请探亲假。 元月十二日 上班,小西就去找副总请探亲假,很轻松获批准。收好行装,临走前的晚上,忽然有 一个小伙来找他,把他从电视房里叫出去,小伙衣着整洁,有头有脸。 你和柳枝是在一间办公室吧? 是的。 她最近谈了男朋友? 好象。 她男友以前和别的女孩谈过恋爱。后来两人分开,如今各自都谈了朋友,这很正常 吧?但这男的始终不甘心,经常给那女孩家打电话,又深更半夜,打通又不说话,闹得人 家女方一家人不安宁,只好报案。公安局就怀疑是这男的所为,确有证据。现如今这样做 还有什么意思?所以请你转告柳枝,让她知道这些,管一管她的男朋友。以后不要再纠缠 了,否则我们也不客气。 这事我不能做,况且明天我要走,我要回家。 当然,我也受人之托。 元月十三日 第二天,小西背起小包,回家。一想到回家,他心就激动起来,看看这座其实平淡的 小城,心中充满轻蔑之感。走进火车站,灰尘覆盖,售票窗口象老妣面容。一群人排在窗 口前慢慢蠕动,他背包排在队伍最后面,好容易买到一张车票。黄昏时分,火车终于开 动,城市慢慢向身后跑,渐渐加速,街景如画,前方在握,一丝快感油然沁出,却又空 空,没处附着。他趴在窗玻璃上,久久不动。随身带的小包,里面装两只苹果,一袋面 包,一瓶冷开水。 晚九点火车到达襄樊。下车,没出站,就在站台等,一边不断跺脚。 元月十四日 午夜两点,北京开往宜昌的火车路过,爬上去,补了车票,就站在拥挤的过道。寒夜 漫漫,火车在寒夜行驶,侧身望窗外,只有一片不变的墨黑如海底,又如星际。偶尔也会 爆一两点星火。他似睡非醒,不断变换重心,双腿渐渐麻木。天不知何时亮了,好象鸡蛋 清那般粘稠。火车不断向南,平原和丘陵被一层雾覆盖,雾越大越浓,挡住了刚升起的太 阳。广播里,一首轻快的乐曲响起,《步步高》。 小西步进乡政府大院,大院很安静。 母亲,我回来了。 他在二楼敲打干部宿舍的房门,门紧锁,没人。周围看一圈,也不见父母身影,其他 人也不见,真奇怪。 您是水主住儿子吧?您母亲昨天回家去了,您父亲今天早上也回去了。 这是下午时光,水池边蹲着的一个女孩这样告诉他。他松口气,走出乡政府大院,踏 上归家路,松软甜蜜的感觉从下往上翻。脚下一条平平坦坦,干干净净,弯弯曲曲的水泥 道,素白纤巧,象女孩儿,一直引导他向深绿色高山里,山尖上有白色房屋,那就是宋 山。小西的家就在宋山脚下,那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他急匆匆往家赶,巴望回家好吃一 顿,然后睡觉。暮色降临,看不清周围,甜香更浓。就要到家时,池塘边有个人从对面走 来,挽件毛衣,低头匆匆。 他没在意,可忽然间,他停住了。一种熟悉亲切的感觉涌遍全身,使他不自觉地开 口。 爸爸。 那人在夜色中抬起头,显然没想到这意外的相逢。怔一会儿,星光渺茫,白发停飞, 正是父亲。 你回来了? 他嗓音低哑,似含沙土,眉宇忧怒,嘴唇青紫。小西心象被刀锯一样。 我要和她斗到底。 何必呢?爸爸,看您气成什么样了? 爸爸的两眼顿时显出满眶茫然,更让他觉得心酸。小西就在一边暗自伤神,两人间久 久没有话语。 我先到二爹那里去了。 我回去。 父亲在低沉的暮色中悄然离去,接着愈走愈远,模糊了身影。小西则继续向原方向 走,在职哥门前发现母亲,红肿两眼,挂着泪水,伤心地哭泣。旁边坐有姑妈大爹,不断 安慰。 怎么回事呀?你们又吵呀? 这不关你事,是我跟你爸爸间的事。 我才懒怠管,你们吵得烦不烦人啊? 怎么,你也跑回来教训我?我吃的苦还不够哇?为什么吵?我跟你职哥几个人在屋里 打牌,你爸就在门外破口大骂,后来职哥他们走了,我就下了决心。等到晚上机关外人走 光,我嘣咚一架吵,把你爸爸骂个狗血淋头。第二天我回家来散心,看你爸好下作,跟跑 回来坐在这个田埂上骂一天,骂职哥还不是骂我?比一个农村妇女不如!你这种儿们,晓 得什么?有一天我到赵妈那里打牌,你爸就出毒哟,晚上他和小冬谁也不开门。好,老子 找架梯子,爬二楼翻窗户进了。第二天我是把饭桌掀了的,你们许我活不成,我也就许你 们活不成。你也不要对我这个态度,你忘恩负义!你上重点高中,我一星期去一次,给你 洗衣服,洗被子,让你干干净净,现在你当然也忘得干干净净的了,你晓不晓和我晚上是 睡在火车站的椅子上过夜?我骗你说我住旅社。你读大学,写信回来说钱不够花,我才逼 你爸一月寄五十,你忘记呢吧?你来评论你的妈,你还没这个资格。 小西脑中一阵痉挛,很想起嘴反驳几句,止住了,换种口气说。 天都黑了,还坐这里么?回乡政府还是回姐姐家?我是到姐姐那去了。 他穿过屋檐下一条小路,爬上陡峭山岗。山岗上五户人家,姐姐家房子居中,两个小 孩在檐沟玩耍。 功功,认得我吧? 小孩眼睛怯怯,头发黄软,梳个小辫,圆圆脸上脏兮兮。他一把将她举起,她马上就 缠上他。进屋没亮灯,踩着黑暗潮湿的地面,冬夜的寒冷,四壁的空空,似乎从来没离开 他过。从前中墙上有一丈高的毛主席油画像,现在也不见,现在是爸爸画的迎客松。一位 老人从厨屋里出来,脸膛宽阔,身体健壮,满头白发,功功喊她太太。她手骨粗大,迈两 小脚,打量面前的年青人,觉得有些突然,年青人身体结实,青春正茂,稳稳站在屋子中 央,功功盘着他腿。 婆婆。 小西走到她面前,拉起她手。 小西?唉,我没认出来,长得这么高了。 您还好吧,姐姐呢? 她到田里还没回。 一个青年妇女顶一团苕藤走上山,苕藤遮住她脸,一时看不清。 妈妈,大舅回来了。 是个稀奇呀? 姐姐。 嗳,是您回来了?今儿晚上没得啥子吃哟,肉肉没有,蛋蛋没有,随便吃下子罗。 吃过晚饭,聊一会儿,姐姐铺床,小西睡了。 元月十五日 早上,他发现门前大檀树没的了。 妈请人锯了,卖二百块钱。 坪角核桃树脱去绿叶,剩光杆,坡前竹子却又厚又密,不畏冬寒。远处的阳光照在静 静的清江河上,静得好象一块石头,淡白卵石的河床伴着绿水蜿蜒东流,田里桑树还未修 枝,雾霭霭一片,罩在嫩绿的油菜,豌豆,小麦上面。 隔河岩蓄水,高坝洲又要开工了。 姐姐告诉他。 小西无事带功功到河边。沿河岸长着大大小小柳树,坡岸坎坷,多些奇形怪状的礁 石。细水的河边隐有一条沙石小径,无人走过。洁净的卵石滩一直排列到远方的天空下, 那就是江汉平原。他带着功功沿草边向西走,风顺着河道吹来,群山静静,巍然耸立,年 青人都出门打工去了。 元月十六日 小西回到乡政府,一位中年人偏着头站在院子中央,背对他,手端茶杯,似在沉思。 周叔叔。 那人猛回头,盯着小西细看,好久不动,脸上终于展开微笑。 个杂,比照片漂亮多了,我们那里有人了,乡里也想办点企业。 这个大不懂。 一个干部过来找他,小西趁机走掉。 哥哥,你回来了?打篮球去! 黄昏里,一个留小胡子的青年人上楼进屋,是他弟弟小冬,刚刚下班。两兄弟兴致勃 勃,出去在院子里打篮球,打到很晚,汗水直流。 元月十七日 白天无事,小西一个人走到长江边看风景。阳光照在浩瀚的江面,有如一群金色细 鸟,在水面翱翔。偶有白色的大型客船驶过,汽笛声声。深沉到黄昏,远山下房屋格外明 亮,近处的水杉林却郁郁荫荫,半明半暗,身后平展无际的麦田。天色飞速流动,那就是 时光之河,溅湿他衣衫。 元月十八日 星期天,小冬陪哥哥打羽毛球。小西接球随意,回球懒洋洋,小冬却是态度认真,恭 恭敬敬,陪他打着,尽力救回每一个球。打着打着,当小冬又一次弯腰捡球时,小西突然 发现兄弟俩心态的差别,一阵巨大的酸楚向他袭来,使他渐渐失去了笑容。 探亲假快完,他告别父母,赶火车回到燕市。 元月十九日 柳枝从走廊那边消消遥遥走过来,她看见办公室门前站一个穿黑衣的男青年,手扶栏 墙,独望远方,直线般眉毛微蹙愁容,慢慢转过脸来。 哈,长胖了,有你信。 谢谢。 两人推门而入,屋里静静,一切原样,仿佛梦。 怎么,花还没死? 我还替你浇水呢。 我打算把桌子搬到一边去,你说呢? 随你。 冰冰上来了,舞舞也上来,三个女人汇聚,屋里一下子火热起来,商场又进什么衣 服,哪里火锅最好吃,是她们永远谈不完的话题。忽然间又问起基督教和天主教的区别, 小西忍不住插话说。 马丁。路德在修道院门口贴一张九十五条论纲 三个女孩愣愣无言,都回过头来望着他,他却不往下说了。冰冰沉思一下,点头说。 是的,我想起来了,历史书上有,我觉得你在这里真的浪费了。 技术部曾想要他。 她们当他面开始评价他,这使他很有些不好意思,这便起身到热处理车间去,刚进工 艺组,就听见守师傅骂人。 那次我是很生气,把杯子都摔了嘛,吃饭时间当众人卿卿我我,成什么样子! 守师傅看见小西步进来,满面怒容忽又转笑。 看在你的面上,我饶她一把。 小西莫名其妙,只好微笑,椅上坐下,干巴巴。他们也不问他找谁,各做各事。一会 儿,一个姑娘敞着大衣,快快乐乐地跑进来,看见小西,露出无忧无虑的虎牙,哈哈笑。 鲋鲋,我来看你翻译的怎么样。 鲋鲋大手大脚地坐下,挪动腮帮咬瓜子。小西看她翻译的又快又好,不禁十分满意, 说一会儿话,这便告辞走了。 元月二十一日 门前夹竹桃愈发厚重,轻薄的法桐叶儿残留几片在院坝里。雨后的院坝留下片片清 水,早晨小西在院坝里跳一会儿绳,出一身汗,直觉得心跳猛烈,这才收绳进屋,到盥洗 间冲凉水,也不怕冷。回来穿好衣服,上班,办公室里只他一人的时候,门嘭地被踢开 了,鲋鲋笑嘻嘻闯进来。 哈哈。 她张大嘴巴笑着坐下,似乎没有不笑时候,举手投足都有一种山东人的豪爽。鲋鲋走 后,他独自一人在楼上,从窗子望去,冬雾渺茫,热处理车间的屋顶上忽然冒出一股白 烟,烟气越大越浓,屋顶升起一朵壮观的蘑菇云。有人在喊。 失火了,失火了,快救火。 立时道路上不少蓝衣服跑来跑去,搜寻灭火器。红色的灭火器越来越多,在车间门口 排成一条红龙。不久,火灭了,白色烟气渐渐散开,街道重又归于平静。 元月二十五日 小波不知从哪搞来两副拳击手套,两人在黄昏来到山城体育场对打。打一会儿,小西 笑着跑开,觉太残忍。小波在后面穷追不舍,小西举手投降,小波觉得扫兴。 你不行,我找附近武警打过一场,最后他们把我打流了鼻血,那有什么? 这会养成杀气的。 小波又带来一个小伙,戴副眼镜,沉稳落落,不大言语。 这是小志,热处理的,他练气功。 我练自然功,现已打通大小周天。 最后如何? 三元聚顶,百病不生,神游物外,通天彻地,特异功能都小意思,我们有会员二千 万。 小西听得满脸堆笑,心中却不以为然,因为他也练习过气功,却早抛弃。 元月二十九日 今天他独自跑完十多圈,心中满意,走下山,天黑透,公园的杉树林象一堵墙,几个 人圈在墙下,看一对男女吵架。小西不由走进一看,那男的瘦弱没脾气,当着众人竟在草 地上跪了。 算了,他都给你跪了,还想怎样呢? 你们懂什么?你们究竟知道什么?我们的事不要你们管! 众人气愤极了,穿制服的妇女却更气愤,尖叫起来,竟用皮鞋朝男人身上踢去。旁人 都看不下去,把她拉开,那女人忽然疯狂挣扎起来,野兽般扭动。小西觉得恶心,急急忙 忙走开。 二月一日 办公室里,旗师傅不大理他,柳枝有她自己的欢乐,冰冰,舞舞都和他说不上。人间 的隔阂与冷漠常逼他陷入沉思,他常常反思自己,陷入无止境的思考里。渐渐地他感到自 己的锻炼计划并非经得起推敲,高强度锻炼有什么用呢?自己毕竟是在工作,况且年龄是 一天比一天大了,连牙齿也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坚固和光泽,何况其它呢?想来想去,找不 到一个认真的基础,也无法集中注意力。 如果写作!他有足够时间和精力去写作,这么多年来自己也一直在往这方面思考,在 努力寻求突破。写作不引人注目,又完全是自己事,正符合他这种性格。 想着想着,他不由热血沸腾,写作的激情又一次在胸膛激荡,使他忍不住觉得象有了 新宇宙的起点。从哪儿开始呢?那就从最基本的开始吧,高深问题是无法写了,基本问题 总可以吧? 想着要专心于自己的东西,思维,把注意力集中,把自己全投入,寻求爆炸和突破, 这就是他的全部理想。会有什么后果?毁灭是否会换来逆转?如果一无所获呢? 他冷静估算自己,环境与自身不协调,他人和自己难相处,自己不见得能坚持住自 己,投进后究竟要抓住什么?突破什么?逆转什么?原本也是一片茫然。 那么,怎么办呢? 二月四日 天已黄昏。他在书店翻到《马丁。伊登》,被扉页上的题诗攫住了。 让我在热血沸腾中了此一生 但愿我一醉方休,长梦不醒 他脸竟也如吃醉酒一般红。 大地也渐渐暗了。做服装生意的人在暗中张望,等待投入网中的最后顾客;卖羊肉串 的飞快烧烤,涂辣椒油;卖葡萄干的妇人拎着一篮子站那里,好象幽魂徘徊在迷途和堕落 关口,夜色就不由来临。毛线团般的风连起脏纸,很快旋落,烤白薯香味诱人,城市不可 抵挡地陷入了黑暗。小西慢慢踯躅街头,煤烟四起,无所事事。 一群年轻学生忽然间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穿着漂亮衣服,穿行在大街上,带着扑鼻的 香气,象一股清澈泉水满溢。搅搅攘攘,说说笑笑,干净了一切。商店白光和路灯黄光交 织一起,照着一张张明艳生动的脸。 黑暗中人脸闪现 树枝上片片花瓣 今夏。 连喊两声,黑暗止步,从里面逸出一个稚嫩少女,抬起那年好看的嫩脸。 是你,真的,吓我一跳。 你们下课了? 嗯,刚下课。 要回家吧? 对,要回家。 两人停一下,小西慢慢说。 刚走过来一眼就看见你。 起初倒没在意,听声音,还以为不是叫我呢。 你同伴已走了。 我也走了。 他看见她离去,回过身,再看见她小小身影复归于黑暗,凭空消失。他的心情由伤感 到兴奋再到惆怅,硬有些分不清头绪,本打算堕落,这便低下头,慢慢朝回走。 二月七日 这就是当年我们学校扎营的地方。 小月,小无,小西不知怎么就谈起学潮的话题,似乎没劲。 小西到书店看见顾城的《英儿》,怦然心动。 二月九日 窗外慢慢下起一阵湿雨,接着飘起小小雪花,天下雪。这些雪花是细碎透明,若有若 无,象女孩心思,飘飘洒洒渗杂晶亮雨丝。到下午,雪花又大又浓,好象洁白的花瓣雨。 地面却湿黑平整,山林也更加细致入微了。花瓣更密,无声无息。 办公室的人们都站在走廊上观看大雪,楼下也是,小西也站一边看。空气并不太冷, 反而有一种洋洋春意,华光四起。大家纷纷伸手来接雪花,落在手心的却只有几点寒星, 并无一个完整。有人在远处雪中行走,渐渐遮没。仰看雪落满天,几乎有些透不过气来。 这无声的花瀑布,花影重重,淹没我和你。几个人在走廊上谈笑,回荡青春热气。 二月十日 上午,雪装一色,晴空万里,人们在清理路上积雪。 小西在台灯下写一会儿文字,收起笔,吐口长气。他认为他的自传小说《惶惑》就算 写完了。这是一部记录高中时代学生生活的小说。结局是他考上大学,向新境界去了。他 把写成的纸页堆集一处,厚厚一摞,禁不住就有一种安慰涌心头。略翻翻稿子,忽然间颤 抖起来,往事历历眼前,伸手可及。他知回到过去那是不可能,永不能了,除非建立水 国。这就是自己的高中时代?这就是自己青春的梦想和绝望?为了消除这一可怕的疑惑, 他不停地在室内走来走去,两颊飞红,越来越兴奋,最后坐回椅中,疲倦和酸软将他夺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