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经理 这是一个天地翕合身心清爽的秋日的上午。轻风习习,广场水泥坪打扫得干干净净, 少有落叶。巨大的榕树从中心覆盖广场,使那刚升起的太阳不会把金针一样的光线剌人 伤。沙沙的声音,传自榕树细小的枝叶间,旋落下点点的凉风如秋雨。象一座高高的山脉 横挡在眼前,小西仰身四望,看见了鲁迅先生雕像,黑色冷峻。他收拾起流落街头的凄 凉,不禁悄悄有些感动。 广场很大,走到门前,图书馆开门了,里面坐满读书人。一边红色院墙下停靠一排锃 亮小汽车,到处都有招工摊点,跟卖汽水似的。他四处走走,发现无处可去。寻找一会 儿,就在右边附楼前,找到一张小木桌,摆明门票十元,横幅标语写着。 新概念求职广场 请上二楼 门外些须几人,都还没进,小西也就到一边站着。阳光升过院墙,使周围炎热起来, 他走到院墙下蹲着歇息。来的人逐渐多了,看来确有此事。大家站外面观望徘徊,衣履崭 新,头光发亮,文章很足。 空身蹲很久,门外渐渐没人了,缓缓站起身来,头脑一阵晕眩。 成败在此一举。 决战时刻,关系到未来水国,心情此刻全部到齐。走进门口,掏出十块钱买张门票, 上二楼。这是一间简单空阔的厅堂,成马蹄形摆满桌子,桌后衣冠楚楚的招聘代表们冷目 凝望。面前身后,墙上地下,有不少介绍公司的文字。夹几盆绿植物。小西有一种微微的 酸软,坚持不下了。忍住不打呵欠,排在人流中沿桌前慢慢留心观察。 某房地产公司 机械,水电,装璜工程师 经理级营销人员,秘书 某医药公司 招医药营销员,营销代表 有医药方面学历,二年以上工作经验 某私立小学 招有责任心之中青年教师 大专以上学历,35岁以下 看看已快走完,还没找到心中合适。心中大慌,更不敢去问一句,眼看无处可去。 这时他看见斜面一家招聘代表十分抢眼,做秀突出。这是一名年纪不大不小的女子, 正值旺季,胸怀火热,搔首弄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小西一见之下就不由感到一阵温 暖,好象踏实多了。隔得远远,可见围观之人很多,报名之人不少。她能干得象一名经 理,指挥人很自然。他不由多看她几眼。 她披一头浅黄色的秀发,蓬松下垂,象狮子鬃毛。甩来甩去,显得精力特别充沛。外 表妩媚,可不知里面藏的什么。她嘴或者轻声与人交谈,或者夸张地做出口型,没有安静 时刻。她眉毛随着眼睛不停跳跃,显然画过。她眼大概也武装了,有时眯眼望人,有时假 装嗔怒,有时纯情女生一样在别人脸上停留,有时却又异常冷漠。一个闯江湖有阅历的女 子,却让人感觉安全。别人不得不跟着她的脸色变化,可她却已摆出另外一副面孔预先停 那,令人尴尬。她一双手始终没闲过,似乎她没法使它们停下。她有一个四方形的宽脸 膛,这种宽脸看去就有一种坚强,可现在带来的却是女性的光辉,也显得和霭宽厚,谈笑 如飞,满满一厅招聘同行,均不在她话下。 他看她与别人谈话,有时眼光飞快地向四周围扫视一圈。整个大厅没有谁能逃过她那 双眼睛,显得志不在小。举止得体,大方自然。穿件黑色衬衣,每个细小的动作都显得惹 人喜爱。他猜想她是一名台湾女性,不由想起三毛和琼瑶,她或者二者兼具。于是把目光 落在她身后大白纸上,那上面用粗红笔写着。 广州雅点文教用品有限公司招聘储备干部 大专以上学历,二十八岁以下 品貌端正,诚实信用,吃苦耐劳 不需相关经验,家庭出身良好,有正义感 工资四百元以上,生产玩具全部出口 有发展前途,视其表现可担任主任,课长 哆哆嗦嗦一大堆。斜眼冷睨,见她把一位口才相当不错的女孩给拒绝了。小西松了一 口气,走到一边去了。 金矿泉水饮料有限公司招业务员十名 中专以上学历,按销售额百分之五提成,包食宿 这张桌前也围人不少,有几个打领带摩丝的小伙正忙着看各人资料,与他们谈话。小 西在人群后站好久,不想做业务员,跑东颠西,何况语言不通。连有两家,他都走过去 了。一张孤零零的桌子,桌后坐一位中年,农民模样,无人光顾。纸牌上简单几个字。 招聘水泥科技人才 小西迟疑了一下,才敢上去一试。 不是学水泥的大学本科要不要呢? 那人简截地摇头,小西也就失望地走开了。 某国际贸易公司招英文,日文翻译 大专以上学历,熟练口笔译能力 三十五岁以下,男女户口不限 月薪二千元以上,包食宿 他脸立即发红,这可涉及自己专业。站旁边看会儿,一女子结结巴巴,应付招聘方的 英语提问,看了让人难受,想想自己,恐怕比她还不如呢。罢了,惆怅离去,在大厅徘徊 依旧,越来越灰心失望。人越聚越多,而他越走越没有机会了。渐渐走到大厅门口,将要 跨出门去,内心突似火一样燃烧起来,几乎焚灭。 终于,他又折回身来。这一次,他径直来到雅点公司的摊桌前,把它看成自己最后一 次的努力。这里人还是一样多,那位女经理似乎也有些疲倦,打着呵欠。看见面前两人接 受笔试,频繁看表,那两人考完试,立时又有几人把资料递过去,小西就夹在其中。眼看 几只手一下涌到她面前,她忽然低下头,头发遮住她脸,好长时间,一动不动,似在沉 思。周围人都觉莫名其妙,突然,她抬起头,单冲小西莞尔一笑,一刹那间,显得温婉甜 蜜。小西也觉得莫名其妙,不知反应。她又看看别人,慢悠悠地说。 到我那里得吃苦—— 工资低—— 试用期三个月—— 怎么,还愿意? 不约而同都点头,都没有收回。她轻眯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孩子般天真。有人象中 了魔法,跟着笑起来。 好了,一个个地来,不要急—— 她尽量拖长腔调,使说话声有趣。原先小西伸出去的手,显得不是很自在,当她伸手 接了旁人资料时,他便把手缩回了。 还有谁? 她懒洋洋地问,似乎全身没力气。他忙把拿身分证和文凭纸的手伸出去。她端坐在那 儿,不急不接,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小西的心既不耐烦,却也禁不住颤抖起来。 你好象在这儿逛很久,我很早就看见你。 她只对他说。他心中太惊讶,但面皮麻木,什么也没表露,只把伸出的手不动。她等 不来回答,也只好耷下眼皮,两指一掂,淡淡接过,似不经意。先把身分证颠来倒去看, 样子有些顽皮。接着,她打开小西文凭纸,歪头看起来。有好一会儿,他不敢看她,偶尔 起眼,才发现她目光还停留在那张纸上面,久久不动。那是一张复印纸,叠得有些破碎 了。他心中诧异,旁观人也有些骚动起来,她吐了一口气,模样慵懒,扬扬睫毛,耸耸 肩,将一支笔拿手中玩,想一会儿,正儿八经问。 你专业学什么?毕业做什么? 小西一一回答。 说说你为什么要来我公司? 您列的条件我都符合,身上没钱了,想找份工作混碗饭吃。 看来我公司不适合你,我们不是收容所,你还是另谋高就吧。 她立马冷冷地把身分证和文凭纸丢还他。小西知道自己话说错了,脸不由紫涨起来, 却没接。两人相互看了一会儿,他的眼睛清澈如水,她忽然又笑了。 你还要来? 他急忙点头,感到这是给了他一个机会。她低落的情绪忽又振作,大方慷慨地说。 好,给你一张表格,谈谈你自己的优缺点。 优点嘛,比较吃苦耐劳,比较诚实可靠,比较有文化,没有不良习惯;缺点嘛,不大 会讲话,也不擅长交往。 就这么点?我看你表达也确有困难,看看我公司条件。 看过了。 再看看。还想进?好罢,过几天等消息。 要就要,不要就不要,何必过几天?我等不起。 她脸立马沉下,想要发作,可又犹豫不决。好一会儿,她低下声音说。 那好,你先在一边等会儿。 他听了她话,走到一边,心里忍着激动,知道自己成功。不知是命运还是偶然,不知 自己为何那样信任她?只感觉亲切,好象面对亲人一般。已到中午时间,大厅的求职者已 渐渐走光了,女经理面前也没了什么人。 你!过来。 那女经理远远站起来用手一招,头发微扬,两肩平端,身体结实,自有一股气势。他 立即浮起笑容迎上前去,好象对此刻充满信心,脸上容光焕发。 站过来,让我看看瞧瞧。 他站到她身前,她看得可够仔细。他不禁有点尴尬。有人在旁讥笑,让人脸红。 还想进? 她忽然又冷冷抛过来一句,令他莫名惊诧。她低头喝水,忍着笑,象顽皮。 我问你你为何不回答? 想好了? 还想进? 她语音递渐温柔,轻适悦耳。他终于点点头。内心融化,象被春风吹过了原野。她马 上又变得干脆,开始收拾桌子。 好,看你诚实,就收你。不过你不大会说话,不适合当干部,先让你当工人,学点技 术。怎么样?工资呢,开始从底层做,可能比较低。不到四百元,愿意吗? 可以。 还愿意? 她又专头问。他又一愣,微微感到这女人不可信任。 那就这样。先试用三个月,视你表现,再作打算。怎样? 好的,不过我连个凭据也没有,怎么去找你呢? 你就说是音经理让你来。 点点头,告别音经理,兴冲冲地走出去。太阳真好,空气新鲜,南国的气息让他彻头 彻尾地象换了一个人。踱到书店看书,直到傍晚关门。乘车回到旅馆,屋里暂时没人,他 的高兴劲无处可诉,小西独自在床前静静地坐一会儿,想看清自己。雾霭一样的紫色弥漫 了房间,闭上眼,几颗蚊子飞起条条光线,从他脑中划过轨迹。眼看它们歇在他的眼角鬓 发。门悄悄被推开了,薄薄暮色里,那武汉人的爱人,衣饰整洁的女子出现在门口。两人 互相望了一会儿。 你找到工作了? 找到了。 恭喜你,你会有前途的。 一个普通工作。 落下脚,以后熟了,可以去找到更好的工作。 两人相对无语。他搔搔后脑勺,找话问。 他呢? 他,他被抓走了。 什么? 昨天被抓的。叫他不要去他偏要,结果被车站公安给抓了。打问一天才打问到下落, 交九百元保释金才能放出来,我身上只有六百元,怎么办呢,真真急死。 小西脸色庄重,不吭一声。女子忽然激动起来,急急说。 我和他其实认识时间不长,我们是在火车上相识的,看,这是我们的结婚证。 她把她的结婚证展开给他看。他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要看人家的结婚证。 小孩其实也不是我的,是他身边带的。现在我身上除了六百块钱,什么也没有。要是 换别人,早走了。谁还管那么多?但我还是不忍心,毕竟这段时间是他供我吃住,我怎能 在他落难时一走了之呢?人总归要讲良心。 说到这儿,凝目望他,小脸细嫩。他不知在想什么,目光落一边,看见她穿一件紫色 衣服,上面有一些亮点。 你明天就走吗?祝你好运。 谢谢。 他想起自己这一整天没有吃饭,便出去补充热量。吃完饭回来,不觉醺然。喝了一瓶 啤酒,感觉很好。夜色浓重了,晚风吹过窗子和棂前。爬上楼,轻叩房门,年青女子把门 打开。 是你,有事? 我这里还有钱,可以借你三百元。 谢谢,请你把地址留下好吗?到时我们好还你。 不必了,若有缘,也许有一天,我们还会相见。 那好的,等你工作安定了,你一定要来。 他摆摆手,回自己房间去了。睡梦中,无边深夜里,旧他已开始腐烂,象要爬出滚滚 蛆虫。他不断在梦中敲打自己,想打掉周身的幻象陈皮,让新我显现出来。 十月二十四日 早晨,收清东西,肩包结帐。走出去,天地广阔,意识明亮。鸟类飞翔天宇,世界展 开眼前。他想象一个充满未知数的世界,一个广阔的世界,让自己欣喜,成长,发见美。 这使他充满面对挑战的信心和勇气,增长了力量。回想刚落脚这里的凄凉脆弱和惶惑,一 夜之间,似乎一点也回忆不起,这就是新我诞生的标志吧。人生只能往前,绝不向后。 大道不尽吹着金风,烟尘弥漫,高桥巍峨,桥下的空气沉积了很重的汽油味。无尽的 钢铁车流滚滚而来。换两趟车,又坐了将近一小时巴士,到广东民族学院下了,横穿马 路,象个赤脚玩耍的孩子。向前走一程,看见与马路横接丁字路口,木杆上钉了一堆指示 牌。 荣盛制衣有限公司 金鑫眼镜厂 武警二支队三中队驻地 大方彩染股份有限公司 雅点文教用品有限公司 小西莫名心跳起来,紧吸慢呼,脸渐发白。慢慢思考,大概走乏了,在路边停了一会 儿,舒舒包,折身朝支路深处走。脚下却是一条沙石路,横卧几个大坑,坑里积水。路旁 青竹深深,小心跳过,走不多远,看见一家工厂,三面建筑与院墙紧闭封成四字。两扇大 红漆的铁门关得梆紧。上面白漆刷成两大字。 雅点 走到门卫室门前,小心朝窗口探探。 找谁?有何事? 请问这里是雅点文教用品有限公司吗?我来找工作的。 我们不要人。 音经理让我来的。 证件? 看了证件,保安打开旁边那扇小门,让小西进去。小西丢下包,坐在条凳上。保安使 用对讲机讲几句,上面传话等会儿,正在开会。他就与小西聊天,小伙子头发整齐。 你怎么和音经理认识? 在广州图书馆,我去找工作,音经理同意收我。 她也不给我们说一声,她让你干什么? 她说招储备干部,先让我做一阵工人,学点技术。 裁冲车间上月走一个,你大概要到那里去。 哦。 这里很苦的,每天加班做到十一二点,基本没星期天,整天关在铁门里,不允许出去 的,连我们看着都不忍心。工资又低,每月只有三四百块钱,今年七月,工人罢工,全部 走光。现在只有四五十个人,你既然是大学生,怎么愿意到这厂干工人?现在哪里不要 人?是不是音经理在骗你?她答应每月给你多少? 不到四百。是我愿意的。我辞职离开单位,来到广州打工,人生地巯,没有办法找到 更好的工作,钱也没了,再说我也没什么真本事,因此也就没有更高的要求,做工人未尝 不可。另外,我觉得音经理还可以,我对她印象蛮好。 音经理不错,有几晚她自己掏钱给我们买宵夜吃。她在这厂有股份,她上面还有总经 理,董事长,总经理有时来,董事长只来过一次,他是总经理老爸。 这厂都生产些什么? 玩具,很漂亮,全部出口。用货柜运出海关到国外,厂里大部分都是女孩子,也有不 多几男的。 对讲机响起来,保安对小西说。 你上去吧,包先放这里。 他就上楼,慎重稳步。楼梯上,几个女孩正相继下来,其中一个身材成熟了,象树枝 上悬挂的苹果,大大的眼睛显得忧郁,小西看她一眼,她一怔,也看他一眼。等她们通 过,小西登上四楼,穿过走廊,从中间门进去,迎面一间小接待室,几盆植物,蓝墙上贴 金字。 广州雅点文教用品股份有限公司 白色文案里,一位白衣白裙的秘书小姐在接传真。里面屋子,传来一个女人歇斯底里 的吼叫,听起来让人感觉这是一处疯人院。不禁有些头皮发麻。 你有事吗? 我是音经理招来的。 请你等一会儿。 他就站门边,慢慢适应环境。这一小方天地,看上去那么简单,却又充满生机。过了 会儿,里面的咆吼声结束,音经理抱一个文件夹,怒气冲冲走出来。一抬头,看见小西, 猝不及防,愣了一下。她脚踩拖鞋,披头散发,一件黑色高领毛衣,胸部波涛汹涌。脸没 化妆,加上盛怒之后,疤痕尽露,看去象被人打肿过,眼见得十分憔悴,简直可说丑陋。 小西飞快移开目光,她怒气未尽地看他一眼,全无当日和气,骄横霸道,勉强停顿,含颌 转头,对秘书小姐说。 让副厂长和他谈。 说完扭动屁股,一阵香风裹来,进到行政中心去了,再不见出来。小西被引进里面的 会议室,干干净净,不象刚才还发过火的样子,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一个身穿白衬衣, 脸膛微黑,精明强干的中年男子走进来,坐在椅子上,先点燃一支烟,大大吸一口。 谈谈,为什么来这厂? 音经理招我来的。 副厂长点点头,象是没有话说。隔会儿问一句。 抽烟? 不会。 他妈的。公司不准抽烟,要抽只能在会议室里抽,真受不了。 小西没吭声,副厂长熄灭香烟,出去。女秘书走进来,对他说。 填表,签合同,交一百元押金。 他一一照做。又进来一个女孩,脸色象木板,领他下楼。在楼梯拐弯处,一个带眼镜 的年青女孩蹦蹦跳跳地爬上来,他奇怪地望她一眼,女孩也不甘示弱,同样回敬他一下。 她脸带稚气,象名学生,可有些骄傲。他一脸高傲,显出冷漠。进宿舍,领被子饭碗,小 西安好床,重新上楼。音经理还不露面,那位女秘书娇娇弱弱地走出来,引领他到一楼车 间。车间面积很大,员工很少,只有三名工人在那里劳动,二人坐桌前写字。 这是音经理招来的,安排他到你们车间干活。 欢迎,你先帮他们整理材料。 桌前男孩站起来,淡淡胡子,身板单薄,颧骨突出。与他简单握手,又回桌前坐下 了。女秘书也就转身,婷婷远去。小西看看无人理睬,只好迈步向那三名干活的工人走 去。有人叫他脱鞋,他把鞋脱了,踩上塑胶地板。一个年青小伙继续干活,不动声色;另 一个则回过头来,不怀好意地朝他笑笑,眉宇间十分英气;还有一个穿红毛衣女孩低头干 活,并没抬头。 他看见这些人都要比他年青,不觉意兴萧然,有些提不起精神。束手站立,细细声 问。 我可以做什么? 你就玩吧。 一小伙先笑出声来。他没笑,而是沉吟。 把地上收拾一下。不动声色的小伙淡淡说,颇能把握局面。小西弯腰整理地上材料。 为适应这一切,他迅速改变着自己,干得倒也挺快。只是腰有点发酸。中午吃饭铃响,他 们放下手中活儿,关掉机器灯光,飞快向外跑去,马上没了踪影。他也稍松口气,思量不 及,只顾穿好鞋子,走出来。这时,对面二楼女工也全都下来了,她们从旁边楼梯涌下, 在食堂窗口前排一片长队。小西踌躇走近,有点羞耻。眼前繁花似锦,莺声燕语,好象幼 儿园。他心中大不是滋味,觉得自己并没有彻底转变过来,也未能变化为新我。吃完饭回 宿舍,几名男工围他聊天。 我也是燕市人,中专毕业。分到燕市一家小厂,没干多久跑了。到过珠海,干过推 销,后来没钱了,没办法,又跑回广州。音经理让我跟刀模师傅学,一月五百。扣五十押 金。现在我还是学徒。我最希望的是能发一笔财。 先学门技术,等身上有钱再走,免饿肚子。 是是是,你我投缘,我们交个朋友吧,你们谁也不要欺负我老乡,看他多老实,一看 就是好人。 表面老实而已。 马上上班铃响,大家起身向外走,他觉得屁股还未坐稳,心又吊起了。跟着干了半 天,还没能适应下来。晚饭吃过,宿舍里渐渐没人。他坐床上收拾东西,也没在意。忽见 组长李际春走进来,指着他说。 还不上班?不上班来这里干什么? 今儿晚上还加班? 你是装傻还是没打过工? 他没回答,脸上冒起油烟。无声下床跟出去。黎志辉脸上笑成一朵花。 不想加班?我们这里每天都要加班呢。加到十一二点呢。 小西沉下脸,认为是对他新我的严重挑战,也许新我还有缺点,只不说什么。夜幕很 快降临,大门外一片漆黑,俨同深海。只对面楼上亮着寒冷灯火。他们依然在那里没完没 了地干着。小西偶一回头,音经理忽然踅进来,一头披肩发,湿漉漉,刚洗。怀抱一只小 狮子狗,人狗无声,脸上怡然自得。 谁又偷懒! 话是恐吓,声却含笑。没人回答。 我给你们招来了一名新工人,你们要好好对他,照顾他一点,不要欺负他,听见没? 黎志辉! 她句句都是命令,却没想要人怕她。果然黎志辉反驳道。 谁欺负他了? 你们要教他把技术掌握,过几天我要考核,要是他过不了关,我唯你们是问,都听见 没? 她满面笑容地下命令,恐怕真假各半。小西心中感动不安,低头谨慎地干着。 小西。 他听见她喊他名字,心中一跳,慢慢抬起头来。音经理看着他,不说话。他只好放下 手里的活儿,慢慢走过去,脸色竟微微颤抖,他埋怨自己,自卑心更浓了。音经理的表情 可说是温柔,也可说是变化莫定。经过打扮,透着暖昧。她一双大大的眼睛隔着一段距离 盯了小西好一会儿,然后低下头抚摸怀中的狮子小狗,把她全部温柔一面都端出来,跟电 影女主角似的。小西不知她搞什么名堂,多少猜到一些,有些尴尬。 怎么样,小西,还满意吗? 她意昧深长问。他只好低下头,嗫嚅多时,回答说。 还可以。 他们把你安顿哪里? 旁边楼梯下的房子。 他怕她没听清,特意用手指了一下,她点点头,幽幽问。 让你当工人有意见? 语气象电影里的林青霞。他苦笑起来,见对方这样悄声低语,平易近人,也算难得, 便也忍不住披露自己。 听说每天都要加班? 这回轮到音经理有些难堪了。她眼皮垂下,迟迟不答。小西进一步暴露自己一腔热 情。 加班到十点还不下班?已经加三个小时了。 音经理终于仰头笑了,不经意退开一步。回头又见小西,还一本正经把她望着,于是 轻描淡写地说。 这我可不知,你去问他们,问他们为何还不下班? 小西转头向四周望一下,没人理。等他回过头,音经理不知何时已抱着狮子狗,悄无 声息地走了。他们又干了二个小时,到十二点,下班铃终于响了。楼道立马有呼咚的脚 步,暴发的山洪。久困的女孩子们好象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裁冲工人们也飞快地收拾生产现场。很快便把现场收拾得干干净净,熄灭灯下班。小 西回到宿舍,拿了毛巾,黑暗里穿过走廊,精疲力尽挤到水台前,月光下笑语,周围朦朦 瞳瞳全是女孩子,泼着水,挽着头发。接小半盆水,随便洗下手脸脚,回到宿舍,大家都 在整理床铺,吊蚊帐,上床睡。小西睡在铁床上层,接近屋顶,没蚊帐。他发现这里虽然 秋天,蚊子却又大又多。没办法,只好拉开那床棉絮盖上身,又把裤子当枕头,衬衣包头 脸。看表,一点。 不知怎么,始终无法入睡。心中烦燥不已,热浪难宣。只好把棉絮推到一边。这下可 好了,成群结队的蚊子在他炽热的身体上盘旋,不断降落。他噼噼啪啪打一阵,手上粘满 蚊子血浆尸体,麻酥酥血糊糊,实在不舒服。在墙上擦擦,又拿棉絮盖上身,衬衣包头 脸。折腾会儿,焚心野火,翻来覆去,看表,三点了。 小西坐起来,掀开棉絮下床,把席子铺地,裤子垫头,吊扇风旋落,凉爽多了。立马 睡过去,几只蚊子吃太饱,被他一翻身,沉重身体压下,顿时辗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