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铃响 十月二十五日 早晨六点五十分,起床铃响,外面院子立马响起点名声。小西早已起来,这时站在院 子里队伍后面。前面约三四十个女孩,后面男孩不到十名。一个戴眼镜,白面精干的小伙 在台上点名,点完名,带领大家开始做第六套广播体操。他一边喊口令,一边身体力行做 样范,态度十分难得。小西也只好跟着做起来,脸色有点难堪。做完操,集合队伍,一名 年轻女孩大步走到台上,大大方方站在众人面前。她戴一副小巧眼镜,一绺秀发长长,穿 件长到膝盖的毛衣,一条火红裤子,浑身朝气蓬勃。打开文件夹,开始讲生产中出现的问 题,嘴角细嫩,孩子腔调,正是昨天楼梯上遇到的那名女孩。讲完副厂长跟着讲几句,厕 所堵没人掏,谁外出回来超过规定时间,罚款。音经理穿件暗灰色秋衣,一点光彩没有。 双手抱胸,一言不发。副厂长讲完正要解散,她忽地把手一摊,嗓门尖锐地叫道。 做什么嘛!振作一点好不好?特别是男孩子,做什么操嘛,你们是否自以为了不起? 我这里的都是打工仔,没有哪个特殊,不愿意干请走,我不强留你们! 她这种如骂似喊的方式真让人不习惯,小西还是惭愧地低下了头,认为她是说自己。 终于解散,大家跑着去洗脸漱口,上食堂吃早饭。早餐面疙瘩,小西没吃饱,又去要半 碗。打饭人见他初次,没拒绝。上班干活,材料都是大红大绿,干半天,他给他们支使, 取料又找刀模,不禁精疲力尽,双目浮肿,有些累了,也想坐下歇会儿。 不许坐,上班时间怎能坐? 李际春径直过来,他似乎一直在注意他。小西脸羞红,有点不自然。没有谁理他,使 他慢慢习惯了自己位置,不过如此。楼上两名女孩下来取料,其中一个小西见过,就是在 楼梯上遇到的那个眼神忧郁的女孩。他以为人家专为他而来,一时只顾拿眼看她,那女孩 却不动声色,自顾和女伴说话。李际春亲自去找刀模,裁出她们所要,两女孩坐在地板上 等,慢慢私语,轻描淡写沉着,任小西抛去眼光也枉然。 晚上加班,车间大门外的黑暗里又出来一位女孩。朴素大方,正当妙龄,一双水汪汪 会说话的眼睛,额前一排刘海,脑后用红头蝇扎一根粗大的辫子。胸部丰满,皮肤细嫩, 怀中抱一只音经理昨天抱过的狮子小狗。这会儿都没什么事,大家正坐地板闲聊。丰满女 脱去鞋子,踩进来盘腿坐会儿,安静随和。小西和他们没话说,躺在地板上独想心事,忽 然觉得头痒痒,伸头一看,原来是那只小狮子狗在抓紧他头发。 它喜欢你。 丰满女坐他脑后说。这时,音经理悄然出现在门口,无所作为。当她看见这个欢乐场 面,美好脸面立马冷漠,甚至写满寂寞。小西有点不忍心,小声说。 音经理来了。 管她呢。 丰满女冷冷说,看都不看一眼,下巴一扬,满脸不屑。小西大为惊讶,更令他惊讶的 是,音经理居然没有发怒。她怏怏地转过身,干巴巴地出去了。小西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 眼睛。 你猜她多大了? 怕有三四十岁了。 告诉你吧,今年才二十八。 怎么看上去这么老?她结婚了没有? 没有,至今单身。 谁是这儿厂长? 厂长今年才二十,也没结婚,也是从台湾来的,想追她? 他想起昨天在楼梯上遇到的那个生机勃勃的年轻女孩,当小姑娘看了一大会儿,也就 是今天早上讲话的了。 原来是她。 他喃喃地说。加了一会儿班,早早下了,大家欢呼,似乎少有。收拾完,小西早早躺 到床上。最后还是转到地下才睡着。 十一月五日 今天,他解下了大便,这是离开燕市后第一次大便,令他十分高兴。当他弯腰兴冲冲 收拾裁冲下来的废料时,黎志辉突然把一堆废料扔在他头上,这是明显挑衅。小西一动不 动,也不急于把那堆废料取下,黎志辉急忙过来把它拿开。 对不起,哈哈,开玩笑。 小西没什么反应,暗暗开始胃疼。日子真不好过,他一直是忍着。 晚上加班,丰满女又来了,还是抱那只小狮子狗,朝地板一坐,就在那里逗小狗玩, 自顾自地,旁若无人。她倒弄得小西有些紧张起来,莫名没得安生,以为那女孩看上自 己。果不其然,不久,音经理也来了,见丰满女又在这里,她似乎也没有话说,倒显得有 点寒伧。神色黯淡。小西似乎能看出她心里不高兴,只埋头干活。音经理在门口站一会 儿,语气生硬地问。 给它洗澡了? 洗了。 要天天洗,免得身上长虱子。 知道。 丰满女不耐烦地回答着音经理。看出有顶撞意味。音经理竟似也毫无办法。看了周围 一眼,转身去了。 明天星期天,会不会休息? 小西讨好地问丰满女。 那得看经理安排。 依你看呢? 一般很少。 音经理喜欢你,也许会让你单独休息。 黎志辉在身后说一句。小西回过头,看见他一双眼睛熠熠闪光,知他在向自己提出挑 战,小西只不言,低下头,显得未免把事情看得过于严重。那女孩看不过,在旁边帮他说 话。 黎志辉,你别太猖狂,人家是让你。 难道你也喜欢他不成? 呸,人家是大学生,比你有学问有修养。 大学生干嘛到这里来?你是大学生啊? 小西大为烦恼,非常尴尬,畏缩破碎,几乎分裂成机器原形。他苦着脸,低头不说 话。 你看,他不敢承认,恐怕就是假。 小西闻言,心中着实烦燥,心想自己选择是否错了?他这一反思,不由弄得自己神情 疲倦,破败不堪。 新我并未成立,小心。 十一月六日 李际春宣布晚上不用加班。大家显得异常高兴,小西平淡。吃过晚饭,洗凉水澡。冻 得浑身直打哆嗦,以前不这样的。他回到床上躺下,从现在起,他决定不再睡地下了,躺 在床上非常自在舒服,翻个身,想该做点什么才好。 我来到这里,究竟是干什么来了? 他浑身松懈下来,如浸喜水,无数气泡从周身冒起,多日来惶惑与焦虑全部解除。 我现在握了一生,这么大一笔财富,究竟用它做什么好呢? 以前听说宇宙未能突破,那么现在来突破一下未尝不可,可以集中我一生力量。 全部精力弥漫上来,使他觉得太多了。 我要写一部一百万字的哲学著作。让机械人并入人的行列。只要追求变化,何物不能 成为人呢?而今我也落到这种现实,正好可以全心全意修补思维,再不必顾忌,想写什么 便写什么,想怎么写便怎么写。我要写三部小说,十部诗集。这才不辜负我一生抱负。再 说,象我这样的机械人,又做什么才能成为人呢?总的来说,就是要突破宇宙。 我应该给自己书取一个书名。他苦苦思索,尽力攀登。对了,就叫《我所沉思的世 界》吧,多么响亮,多有气魄。从今以后,我要更加谨慎,小心,规规矩矩生活,以使我 目标能够实现。写一百万字,这是从未有过的,自己能完成吗?有这样大气魄? 他向自己发出这样的拷问。顿时,在他眼前,弧形的水面直排向天边。无边的群山和 落日下长长的飞鸟,衬托茫茫水国。载送旅客的大白轮船向西方的夕阳驶去,一种歌声从 遥远的记忆里升起旋律。他顿时自己把自己感动,觉得为他自己找到了足够行为的理由。 他就要将这种计划付诸实施。他以后就不必再为自己无大志发愁。他开始暗地积蓄力量, 怎样把这一目标最终实现。他想很远,把自己一生都考虑进去。望着眼前屋顶,他有点睡 不着,觉得这太有纪念意义。太美好了。 十一月七日 中午休息的时候,小西就躺在车间地板睡觉,望着雪白屋顶。黎志辉谢小东各躺一 处,吊扇风旋落,屋里静静的。马上上班铃疯响,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李际春又安排下 一大叠生产单。小西折身爬起,看见一只蚊子不情愿地离开了它的情怀,沉沉飞走,象只 大肚船。他伸指一捏,一滴鲜血落下,掉在绿色塑胶地板上,形成一朵鲜艳小红花。大家 分头干起活来,小西有空就坐在刀模架后面,那里有午后阳光照耀,暖洋洋的,无数细小 的细胞翻滚着。小西体内翻卷慵懒之波,心里默默计算。 一天二千字,一个月五六万,十个月就是五六十万,一天三千字呢? 热衷于这类简单的数学运算,越算越有趣。正当他计算得如痴如醉,李际春不知几时 已站在他面前,一种怜悯的眼光望着他,嘴角边发出冷笑。 小西,你躲这里干什么?小心我告诉音经理。 李际春的直视形成一种严厉,小西羞惶起来,顺从地爬过去,给他使唤着。不过,一 会儿之后,从他表情就可发现,他又在想别的问题。有人忍不住笑起来。 小西惊回头,看见车间好象商店的花布柜,五颜六色。一种冷冷秋风在车间里吹荡, 令人暗暗生出不安。吃晚饭时间,他到外面小商店买一个大笔记本,又买一瓶豆腐乳。接 着加班,不到十点,又放了。小西觉得高兴,一切顺遂人意。简单洗了,爬上床,看见雪 白纸页,忍不住激动,手抖得厉害,就是不好下笔。想了好久,也没有想到要写什么东 西。 好长时间没写一个字,心想这样坐下去恐怕不是了局,还是写吧,就胡乱写好了。 我站在天地之间,登高而望四海。 他就这样滔滔不绝,废话连篇地写下去。 十一月十日 小西渐渐感觉安定下来,就给父母亲写了一封信,给小青也写了一封。对他这次绝大 行动,家人会有何反应,他心中是有准备的,但也没有想得十分透彻。他是个不愿意去想 别人的人,觉得那是浪费时间。还是专心自己的事吧。 小西,你干什么? 认刀模。 谁要你认刀模?去帮忙干活,你白吃饭啊? 音经理不曾说要考我?再说,黎志辉说了,他不要我帮忙。 我是不要他帮忙,我看见他就觉得恶心。 帮我找刀模吧。 谢小东在旁边解围,小西感激不尽地走过去,找半天没找到,还是谢小东自己来,他 一下便找到了。小西看在旁边,顿时大感沮丧。 十一月十一日 中午休息,大家围在物料员李利慈桌前聊天,小西看见黎志辉在填写一个信封。 你是湖南邵阳人?那里帮派闹得凶。 那是,杀一百多。 我们那里主要是村与村打群架,一个人不敢随便路过别人村子。 上班铃响,小西坐在材料堆上,趁他们还在闲聊,他便慢慢打起瞌睡。不想刚进入梦 境,就被经过窗外的音经理看见,她立刻折转身,走进车间,大叫道。 小西,你打瞌睡? 没有。 小西在梦中立马弹起来,手脚并拢,眼睛也跟着睁开了。他看见音经理一脸怒气,便 低下头。音经理站在他身前,双手驻腰,冷冷望他,两人站得很近,以至于他在朦胧中看 见她胸腰宽阔似海,就不由涌起一种归依感。音经理身体颤动一下,站那里也不想动了。 她脸却望别人,回身给李际春布置了一项任务。李际春马上喊小西去干,音经理冷冷地 说。 你就不能干啊? 李际春羞愧地站起来,跟小西一起干,等音经理一走,他就回到自己椅子上去了。 十一月十二日 上午,雯厂长例外地下楼到车间来了。她手缩在毛衣里,同一般女孩一样,脸上闪过 一种茫然的神色。 你们下面干活要加快呀,不能让上面等呀。 她面相稚嫩,神情慵懒。一点竖不起厂长威严。说话批评不象批评,表扬不象表扬。 李际春赶紧站起身来,催促下面加快干活。 还要怎么快?到这会儿一口气没歇。 黎志辉嘴里不服李际春,眼睛却看雯厂长。两眼珠黑亮似漆,发出光。小西心想怎么 现在读书少的年青人都这么漂亮。雯厂长却发怒了。 黎志辉,你不要太得意,我警告你。 雯厂长一长绺秀发垂下,一瞬间,她变凶恶。小西不敢看她,却见黎志辉也慢慢低下 头,竟是服服贴贴。小西暗暗吃惊。雯厂长在身后站一会儿,不知何时走了。黎志辉有好 一会儿不说一句。 十一月十三日 今天周末,雯厂长笑嘻嘻地又到裁冲车间来,就站那和人聊天。黎志辉想上去和她聊 天却又不敢,脸有些红。李利慈写了一张请假条,说要到白云机场找她哥哥。雯厂长拂然 不悦说。 不行,音经理说了,不许请假。 人家有事嘛。 有事也不行,都请假,走光了怎么办? 李利慈回到桌前坐下,闷头无声。过一会儿,她竟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雯厂长有些愕 然。 怎么了嘛?哭什么嘛? 劝好一会儿,李利慈抽抽噎噎地说。 人家本来说有事嘛。 好了好了,把假条拿来我签字,哭什么嘛,多不好嘛。 谁让你那么坚决? 看什么看?几个大男人干活懒洋洋,动作快点行不行?小心我炒你们鱿鱼。 雯厂长虽然签完字,心里终究有些不高兴,很快扬身走了。门外,一辆货柜车倒进 来,缓缓停靠台阶前。几名男生都跑出去装货柜,谷子和厂长在一边指挥。装好货柜,它 马上开走,小西发现自己竟有些喘气,不禁大为惊奇,看来自己体力并不怎么样,要小 心。 十一月十五日 早晨,汽车运来一批塑胶球堆放车间一角。李际春把小西叫过去。 小西,你过来。 他走过去,他指着车间角落一台砂轮机让小西搬出来。李际春打开,砂轮机呜呜旋 转,他搬个凳子坐着,示范地磨了几个小球。 就这样,干快点。 隔会儿他拿来一副口罩让小西戴上,又检查一下质量。 太慢,照这样干下去,五万小球一星期磨不完。我们曾一天磨两万,信不? 我努力。 李际春教他几个窍门,小西埋头认真地干起来,逐渐加快速度,连下班也不知道,还 是李际春过来招呼他吃饭。他意犹未尽地站起,连饭也不想吃,低头打量身上,落满红色 粉尘,大概连脸上也是,所以李际春才暗暗地笑着。食堂里,小西看见音经理也站在人群 中,穿件红毛衣,渐渐落入孤独,因为无人理睬。好久不见,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他一边 默默埋头吃饭,一边低头注意她动静,汤端出来了,大家一涌而上围着打汤。 以后不要用塑料桶或塑料盆盛汤,有毒啊。 音经理在人群中大声说。工人们还是吃自己的饭,丰江女端着饭碗在小西面前坐下, 他有些战战兢兢,看了不远处的音经理一眼。 110,你又坐过去了。 有女孩大声说笑,丰江女只不理睬,含情脉脉望定小西,他有些吃不下饭了。110脸 泛桃红,羞答答更加吃不下,场面真的尴尬。 是不是菜不够吃?给我,我去给你再打一份。 不要。 小西脸腾地红起来,又看了音经理一眼。她好象就没有注意这边,只在想自己心事。 怕什么,给我。 丰江女来抢饭碗,小西拼命护住。他尴尬,他胆怯,他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不敢再往 下想。那女孩嗔怒,转身洗碗去了。 下午继续磨小球,一边想着丰江女美好的身体,一边又想到自己尴尬的处境,竟有些 茫茫然。随后他下了决心,暗暗告诫自己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要惹事生非才好。 十一月十七日 他正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磨小球,忽然身后传来了女人的笑声。有人在喊他。 小西。 他惊奇地转过身,原来是经理和厂长。他呆一呆,赶紧关掉机器,扯下口罩,迟疑叵 测地走到她们面前。音经理已笑弯了腰,雯厂长站旁边,不动声色,也把他望着。小西只 好低头检查自身,内心有些激动,吐了下舌头,跟着笑起来。这不是当年高考,用不着费 神费力,也不需要集中注意力,三人轻松极。 有事吗? 小西觉得就这样互相看着也不是办法,因此他忍不住先发问了。两个女人见他开口说 话,都你看我,我看你,均不回答,只是更加觉得好玩。他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脸渐渐地 红了,象是被眼前如山的红球映染,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痛苦,又有如高山的杜鹃, 发出清冷光辉。他想摆脱自己给她们的印象,于是挣扎着又冒出一句。 有什么好笑? 怎么样? 小西一愣,又不知这句话该如何回答。他脑子恍恍惚惚闪过许多内容,脱到现实中, 勉强找了一句话掩饰。 你们猜一猜,我一共磨了多少? 一万吧。 三万。 辛苦吗? 还可以。 后悔吗? 不后悔。 答完这一句,小西有些羞涩。三人间沉默。雯厂长转身离开了。只剩下他和音经理相 对站着,隔着袋装成山的红小球,两人不好走近,世界流转不定,一时也找不到话题。小 西正要干巴巴地转身干活,音经理却用眼睛拉住他,突然冒出来一句。 那我们怎么办? 说完定定地望着他,大有深意。可怜小西完全不能理解,看他反应不过来,音经理只 好转身走了。剩下小西莫名其妙地站了一会儿,沉入往事的回忆中,几个女孩子的面容相 继浮现在他眼前。回过神来继续干活,心中却继续想着音经理刚才说的那一句话。她明明 说得清清楚楚,可他就是不能明白。也许是自己脑子已经损坏了,这是有可能的,不然 晚上加班没多久,厂里给每人发两只苹果,音经理买的。 十一月二十日 吃过晚饭,趁一点点空余时间,小西也溜出厂门,吸几口新鲜空气。外面站了几个工 人,似放风。其中一个眼神忧郁的女孩,正自低头端碗饭吃。她见小西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看,忍不住冲他莞尔一笑。 你望着我干什么? 怎么在门外吃饭?多冷。 我已经离厂了。在鱼岗一家餐馆打工,今天休息,特意过来看看姐妹。 小西闻言变了脸色,站一会儿,渐觉无聊,转身进去。 十一月二十五日 白天雯厂长在院子的台阶上摆香设案,烧纸敬神。办这事她显得十分老练。这会儿大 门也打开,冷风从外面直吹进来,掀起她的秀发,让人觉得年青女孩的神秘。 晚上小西把被席搬到了隔壁空房间里。落得一地静安,正好让他全心全意写作。他知 道别人都在议论,可也不管这么多。音经理那句话他也没搞懂,眼看两人距离是越来越 远。随波逐流的话,他雄心壮志又怎么能够实现呢?今天晚上心情特别好,因为他又买了 一个小笔记本,打算用来写诗。他把笔记本搁木板上,木板搁在膝盖上,摊开写道。 我翘首盼望的你 写到夜深,笔记本压在头下,沉沉睡去。蚊子猛咬,习以为常。 十一月二十七日 晚饭后,厂里所有工人都集中在饭厅不知何事。音经理,副厂长站前面,看看都齐, 副厂长清清嗓,让痰在喉咙里运动一下,开场白。 今天是学习时间,举行一个演讲会,以后还要经常举行这类活动,使大家都有发言的 机会,这对大家也是一个锻炼。毕竟这样的机会不多,希望大家珍惜。说实话,音经理为 大家考虑得也算是煞费苦心。希望大家能以积极认真的态度来对待这次活动,现在请谷子 上台为大家演讲,请大家欢迎。 工人们面面相觑,都觉奇异。稀稀拉拉一片掌声,后面有人交头接耳,显得不以为 然。谷子精神抖擞,昂首挺胸,大步流星,走到前台,看来还颇有一番准备。他手握一个 纸卷,张开嘴,露出里面金牙,用普通话抑扬顿挫地说。 我演讲的题目是:人在旅途。 工友们,朋友们,弟兄们,姐妹们。 我们都是背井离乡,千里迢迢来到南方打工。在这片土地上,也可以说是历尽千辛万 苦。究竟是为的什么呢?有人说是为钱,也有人说是为爱情。不错,钱是一个好东西。有 道是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爱情也是一个好东西,它是我们的梦。但这两者 实现又有几人?如果有一天我们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地回去,是否就意味着我们打工生活 的失败?那我们将如何安慰自己?所以我说都不是。如果我们把家当作人生的驿站或归 宿。那么打工就好比是人在旅途。人在旅途,在这个特殊旅途我们经风雨,长世面,增加 智识和才干。我们渐渐变得成熟。不是吗?在旅途中等待我们也许会有许多机遇,但更需 要我们付出辛勤汗水和诚实劳动;在旅途中我们美丽了我们的青春,追求过我们的梦想, 不管成功或失败,都只会留下美好的回忆。古人说得好,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工友 们,我们大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都有一颗年青的心,都有憧景,都有理想,都凭自己双 手劳动。我们都是人在旅途。也都经受过不少挫折,吃过不少苦头,谁强谁弱?谁低谁 高?谁怕谁?也许,大家打工时间有长有短,也许今天还在一起相聚,明天就已各分东 西。无论各自天涯,记忆中一切都将是美好,包括痛苦也是。每个人注定都有一片属于他 自己的天空,这是每一个诚实劳动者不可剥夺的权利。社会必然公正。就象这一场注定分 离的相聚一样。让我们彼此用心与心来交流,让我们相处情同手足,让我们的演讲会成为 一个交心会,既然有缘走到了一起,那就让我们成为朋友。祝愿我们的演讲会成功地举办 下去。我的演讲完了,谢谢大家。 谷子鞠躬,走到人群中间坐下,下面响起了一阵稀薄的掌声。有人假装打瞌睡,有人 脸上笑嘻嘻,似含讥讽。总的反应不是很热烈,可以说演讲会失败了。 黄昏的晖光有一部分从门外照射进来,屋里暗暗的,凄凉得很。大家不约而同都在发 抖,只等散会。这时音经理大步从阴影中走出,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吓人一跳。有一会 儿全场安静,一动不动。只剩下音经理高胸肥臀,披头散发,夕光将她的头发印染得燃烧 一般,看去确也奇异。 你们有些人,连起码礼貌都不懂。别人上面讲你们在下面讲,真要你们讲几句讲得出 来?有什么资格嘲笑别人?说你们没有自知之明,真是一点都没说错。 你们每个人的缺点,你们自己想想。现在给你们这样一个机会,又不好好加以珍惜。 说你们聪明,分明是如此地愚蠢。说你们愚蠢,你们却又处处自以为聪明。为什么不好好 地反省一下呢?你们出来打工,走这么远路,可怜都不容易。有人丢掉工作,有人中断学 业,有人家里很穷,还等着你们寄钱回去。难道你们就打算在这里混下去不成?这里有什 么好混的?无非是鬼鬼崇崇打小歪主意,心里不是装着自己进步,不是想自己将来该怎么 办,而是就这样混!占一点点便宜就自以为是高明,我告诉你们,趁早不要作这样打算。 老老实实干活还可,否则马上给我滚出去。 音经理抬手一指,颇具气势。 你们有些人,出去以后怎么办,我真替你们担心啊,什么都不懂,连起码礼节都不 会,怎么与人交往?见面不知问声好,连招呼也不打,头一扬就过去了,我都遇见好几 次。不知你是真不懂还是故作高傲?有人深奥得很,跟他说话,他嗯嗯啊啊说不出一个所 以然。脸就先红了。请问你究竟出来干什么?还有的人,不爱清洁。穿的衣服几天不洗, 老远就闻到一股酸臭味。这里是公共场所,拜托你注意一点影响好不好?特别是你们女孩 子,看看你们自己宿舍,还走不走得进去?东西到处扔,没个收捡,厕所也不打扫干净, 看了让人想吐!你们这些女孩子,将来都是要当家,要做母亲的,就打算这样去教育你们 的子女?惭愧呀,还有一些男生,有事没事朝女生宿舍跑,干什么?这里不是你谈情说爱 的场合,打工就打工,干什么三心二意。干活不好好干,有人干活慢慢腾腾,简直就是在 磨洋工,我提醒这样的人注意。我这里是工厂,不是收容所,没有养你的义务,每个人都 是靠自己劳动挣饭吃。 她吼一阵,大概乏了,停会儿,话声又升起来。 好好想想,多反省一下。你们就把我这里当作一所学校,能学多少就学多少。你们都 是十八九岁二十多岁的人了,至少都是初中毕业,难道就不会运用一下你们的脑子,想想 什么是对,什么不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为什么处处表现让人生气呢?拜托呀你 们! 音经理终于咆哮完。轮到副厂长收尾,他摁摁鼻子,一副很乖觉的样子。 好了,刚才音经理的讲话都是肺腑之言,真心话,使我深受感动。希望你们也多想 想,多检讨一下自己,为什么音经理会说这一番话?总之都是为你们好,不要想歪。以为 音经理恨你们,其实她心胸是非常宽大的,我就深有体会。深有体会。你们自己也长个脑 袋,好好想想,少数人不良的思想行为,也该收敛。不要以为别人看不见。其实大家都看 得很清楚。这里警告一下。好了,现在散会,大家赶紧上班去。 工人们都涌出饭厅。音经理却始终站原地,一动不动。小西随着人流穿行到她面前, 赶紧把头低下。只看见她那高高的胸脯一起一伏,却是不敢抬头看她脸,好似做了亏心事 一般。心情很难获得平静。 十一月三十日 星期天,厂里宣布放假休息。大家欢欣鼓舞,早上纷纷找副厂长开条出门。一时副厂 长成了实权人物。小西去找他时,他让小西打扫完走廊楼梯,才放他走。 好久没出过门,外面的大街,冷冷风吹拂。滚滚的车流裹着激情东西贯通。小西不禁 有些踉跄湿润。在这遥远的他乡世界,我们祖先曾创造了灿烂文化,我们却依然还在这 里,有什么脸面?人长大,应该离开故乡,到别方。他多么软弱疲倦和孤独。想来自己的 面容,那一定是非常的憔悴吧。想来自己的穿着,那一定是非常的落拓吧。他不觉来到了 民族学院。站在路边的站牌下等车。一群年轻漂亮的大学生走出来,车来了,他最后一个 挤上去,经过几小时,终于来到了火车站,有些想呕吐。这是从未有过的,心中抑抑不 乐。乘车来到了以前住过的那个旅馆,忘不掉它。 我找一个人。 谁? 一个武汉人,他和他爱人都住这里,还带名小孩。 你找他们?你和他们什么关系? 老乡,仅仅认识。 门卫用怀疑的眼光看他一眼,显然已不认识他。他只好把自己身分证掏出来。 他们刚出去。 能不能帮我转告一声,就说一个燕市人来找过他们? 可以。 小西转身走了,坐车径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