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走廊 元月十五日 他的梦慢慢消褪,他的脸变得无聊。从走廊望去,却也无聊。大门外那边,竹林和香 蕉树都蒙上了一层灰土,货柜车交错而过,溅起串串水珠。农家的屋顶还是陈旧瓦楞,工 业区却发展很快,路还没来得及修。天空灰暗低沉,这里的冬天不很冷,可心中无依无靠 的感觉,竟也觉得冷在骨髓。音经理穿那么多,还冻得缩成一团,跺脚哈气,从门口过 去。 遥望长天,归鸟无影。雯厂长回台湾休假去了。小西每晚都在写诗,一直写到无知无 识。他在墙角捡到一个笔记本,残留几页文字,好奇地读了。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父亲,是您给我的惩罚。那一晚您一脚将我踢出门外,让我在外 面冻了一夜。母亲只是哭。来到这片土地打工,白天找工作,晚上就睡在野地里,一直睡 了一个多月,才找到一份工作。 铃铛,你还好吗,我走的时候,你已经怀上了孩子,不知道你现在如何,一个人怎么 过日子?我曾说过要挣一笔钱回来,这句诺言怎能实现,只是天天想你,好想回到你身前 陪你。 小西看了,赶紧把它扔掉。 元月十六日 音经理批准厂里放假一天。小西赶紧乘车来到广州购书中心,这里温暖广阔,到处都 是书籍,真不知看哪本才好。他满怀着感激的心情,从身下开始看起来,这是一本《虾球 传》,他觉得是一本好书。前厅坐一排签名售书的作家,小西去看了他们卖的书,也不觉 得怎样。一直到晚上中心关门,他这才恍恍惚惚走出来,看见街头树木又开出成串新绿, 细致柔嫩地招摇,春天就这样不知名地来了,它就来了。岁月好象空气,一眨眼过去一大 串。回到厂里,黑灯瞎火,看不见人。随意闯进食堂,发现有两个女孩在里面吃饭。 还有饭? 有,没人吃。 小西大喜,急忙拿碗去桶里盛一大碗,原来是面条,早成糊了。吃饱肚皮,回宿舍, 里面没人,黑漫漫,如黑水塘。从水泥抹成的小窗口透进外面一抹微光,小西坐在黑水塘 里,几只蚊子扑咬,被他打退了。想要安静地坐会儿,好好地,从心底深处想一想,希望 能有什么甜美的结果,可是没有。来回检索,来回没有,反而象把自己丢失了,自己把自 己弄丢了,上哪儿找去呢?忽然,象是朝极深的地底下抛出一根绳子,一缕悄怆幽寒,焦 虑惶惑的泉水汩汩然冒出来,淹没他,使他身心变得象冰一样寒冷,象橡胶一样坚硬。对 感情的渴望,使他最后的安宁遭遇侵袭,他终于忍不住跳起来。 我不能坐下去了,我坐不下去了,我得出去。 小西就走出去。正好看见谷子从楼梯上下来,遇见他发出微笑,背衬着月光,周身发 出清冷光辉,象是一把剑,又象是一种事物茂密地生长。望着他,笑得越发深厚起来,对 他说。 走,看电影去。 哪电影? 隔壁民族学院操场。 小西没怀疑,跟他就走。两人携手出门,来到民族学院,门外有几个厂里女孩在那徘 徊。小西一片好心帮她们买了票,可进去之后就再也不见她们的踪迹。 宽阔的运动场上,冷冷风吹指,人们慢慢聚拢在银幕前。小西和谷子一道,站在边 上,觉得又冷又疲,可也忍着。等好久,电影终于开演,是《西楚霸王》。巩俐和关之琳 在浴池较量,天下起雨,周围人都赶回去拿伞,眼前升起了一片伞海洋。小西和谷子全身 都被浇淋透湿,可他们还是舍不得回去。终于,谷子看了看腕表。 十点了,回去吧? 没看完。 音经理说了,十点之前必须回去。 真没意思。 小西觉得扫兴,可听说是音经理的命令,他也没有话说,觉得音经理管理严格。雨停 了,星光闪烁,谷子咳一下,开口问。 小西,你有何打算? 小西闻言一愣,想一下,缓缓说。 我知道音经理想赶我走。我,也没心再呆下去。不过,我身上没钱,只好就这么赖 着,等攒点钱就走。 谷子想一下,慢慢说。 我觉得你还是应当回去。 不,我不回去。 我觉得你不适合出来打工。 不,我不回去。 小西有些任性地撒娇说,他也实在找不出别的表达方法。谷子闻言没有吭声,两人就 一路沉默着回来。 元月十八日 小西被喊到包装组干活。包装组的女孩都很漂亮,小西倒也乐意,扛着纸箱进进出 出。黎志辉也被喊上来帮忙,他一次扛两箱,表现实在积极。雯厂长在旁边说,好,男孩 子都扛两箱。小西听了很不高兴,只扛一箱走了,雯厂长脸色也阴沉下来,再也没有说 话。时值一名新来女工顶撞了大班长一句,雯厂长勃然大怒,嘶声吼道。 副厂长,算工资,让她走。 小西闻声惊回头,见雯厂长年轻的脸皮发涨而扭曲,变得十分凶恶难看,狠狠瞪那女 工一眼,自闪一边去。 元月十九日 早晨点完名,音经理脸上黑沉沉,撅屁股站那里,好似一头母牛。副厂长耸起肩,厚 颜无耻问。 昨天大家听见什么响动没有?深夜?大约一二点钟的时候? 没人回答他。 告诉你们,公司的录像机被盗。估计可能是熟悉我们公司的人干的,也可能里应外 合。昨天门卫没听见动静,是严重的失职。丢失一台录像机事小,性质已非常严重。公司 已无任何安全感可言。想想,盗贼已闯进公司核心,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所以我们一定要 严厉查处。已报告派出所,内部也要查。所有职工都要接受调查。 音经理两只眼睛在头发深处转动,也不知想些什么,照例没梳妆。雯厂长站一边发 呆。上班时间,男工们被叫去测脚印。 穿你们刚进厂穿的鞋子。 音经理说罢冷冷地看小西一眼,眼光灰透。小西不知她究竟要干什么,凄凉地嘶声辨 解说。 我只有这双鞋子。 测完脚印,回去继续上班。仓库里,小西和寄桃花在一起干活,寄桃花硬要求。她有 丰满胸脯,白腻肌肤,发际很低,典型美人。 我妹嫁北京去了。 两人坐一起拆标签。四周静悄悄,铁丝墙在周围环绕。小西不安分起来,频繁用眼光 瞄对方,到处欣赏。哪知对方却很沉着,不动声色,他也只好放下武器了。一种奇异的感 觉,从对方身上传来,慢慢将他包围,身体象要融熔。音经理刚好从网墙外匆匆经过,看 他们一眼,气氛就没了。 雯厂长走进车间,洋洋得意对黎志辉说。 黎志辉呀,你的离职报告已被批了,你可以去算工资了。 好,终于可以走了。 雯厂长忽尔嫣然一笑,拣发挥指,说。 黎志辉呀,你真的好可爱哩。 你以为我真喜欢这里?真喜欢听你支来支去?错了,我其实根本就不喜欢。 雯厂长听了脸发白,眼发直,咽口唾沫,扬起下巴,蹶着走了。 黄昏,小西见黎志辉站在铁门外,有些惊奇。 你怎么不进来?外面不冷呵? 我已被开除,我把李际春揍一顿,雯厂长给我算了工资。 你打算怎么办? 家里催我早回,我打算在家乡国道旁开一家摩托修理铺。 不错,我也要走,不走不行了。 说完这句,小西有些迷茫,他不知自己要去何方呢。可是这里不留自己,又有什么办 法?天越来越冷。有机会空站一会儿,象站在青藏高原,冷得孤立,无处不寒。他就发 抖,好在干活多,来不及体验冷,下班他就蜷在被子里睡觉,早停止写作。今晚他想去洗 个澡。 来到简易棚,脱光衣服,淡白灯光下,显露美丽的身躯。这样的身躯还需要更完美? 或者它需要女人来安慰?或者坚持自身的纯洁?小西满含伤感,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从 头顶直浇下来,溅在头顶,化为无数春寒水雾,从匀称而热烈的身体上划过,象花瓣纷 落,象苏打水冒泡。全身绷成笔直,肌肤突起一颗颗细疙瘩。好冷呵,似乎象刀锋穿透我 心,什么感觉都没了。 一时失望之蛇盘紧身体,一股激情忽然自体内发出,如同剑,剌穿云霄;如闪电,照 彻大地。他不假思索,张口就唱。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歌声穿云裂石,如泣似慕。小西大吃一惊,想不到会唱得这么好。他惊异于自己,继 续唱着。谷子忽然在门口出现了,笑嘻嘻,银牙闪闪发亮。小西稍微扫兴,但还是把这支 歌唱完。他擦干身体,穿上衣服,谷子也就去了。 元月二十日 早上上班,包装组的全体女孩都对他笑嘻嘻,使他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昨晚是你在唱歌吧?全厂人都听见了。 真是你呀,告诉你吧,我们宿舍所有的女生都在听,你唱得真好极了,就是有点发 颤。 连音经理也站在楼梯上听呢,一直听到你唱完,她还对谷子说。 叫他不要唱了,太悲伤了。 小西听了洋洋自得起来,忍住不笑。想要吹嘘几句,终于还是咽下去。他改口问唐洋 芬是怎么来这厂的。 从家乡招来。我家乡在四川。当时我读初二,家人让我出来打工,我也同意。直接从 学校上了劳动局送我们的专车。家里穷,弟弟妹妹要读书,当时上了车还不觉怎样,后来 车一开,乡亲们都跟在后面挥手,车子开出村,我眼泪一下就流出来。长这么大,没出过 远门,这一次就走了几千里。当时我心里只是难过,也没想到害怕。后来进了雅点。当时 一起来的是十八个,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了。 其余人呢? 刚开始来,受不了这里苦,纷纷走了。她们有的回家,有的转厂。她们要我也走,我 想我走哪里去?出来路费都是借的。书也念不成了,回去做什么?再说,厂里对我好,挽 留我,我也没接触过胶水,便留下来了。我把每月的工资都寄回家,只给自己留二十块 钱。来这里两年,我没回过一次家,也没买过一件衣服。 晚上加班,外面忽然有人喊。 抓强盗。快。 这下可乱了,有人跑出去,有人挤一堆。一个黑影跳过围墙,逃跑了。喊这一声的是 陈莲。她有事回宿舍,结果发现一名男子在里面乱翻。她一喊,那人吓得夺路而逃。陈莲 吓得蹲在地上直拍额头。黄翠芬悄悄走到小西身旁,央告说。 小西,想求你帮我忙。 她是小班班长,平常总给小西针头,小西有事求她她也答应。这时小西就大方问。 何事? 陪我到宿舍去一趟,想看看东西是否还在,因为明天要走,我已经把包都准备好了。 小西满口答应,两人一齐朝女生宿舍走,爬上黑暗暗楼梯,一步步登上,小西的心还 是呼呼跳起来,黄翠芬跟在他身后,没言语,倒似乎较他平静。小西只好硬着头皮朝上 爬,进到黑洞洞的女生宿舍,拉亮电灯。 没事。 床下呢? 小西真有点怕了,他弯腰朝床下扫瞄,确实没人,一颗心才放下来,又担心从别处钻 出强盗。黄翠芬迟迟疑疑地走进去,小西等在外面,一会儿,她出来,说。 没事,咱们走吧。 淡淡语气,象不经意。她是桂林人,小西立即想起桂林优美山水。她说她回了家,再 也不出来了。 元月二十一日 做完通宵,早上,小西回宿舍睡了。 谷子走进来,将他推醒。 雯厂长让你去上班。 我刚做完通宵啊。 那也得去。 小西想一下,也只好去。他爬起来,穿一件好衬衣,再把从未穿出的那件深红色的羊 毛衫穿上,外套西服。进了车间,包装组的女孩都说好,一边挨他一个,他忍不住吹起口 哨。谷子拿着个小本子出现在门口。他自从当了行政组长后轻闲多了,很少到车间来,这 时他目光越过人群,远远看小西一眼,小西不明白。 小西,你出来。 他仰头见谷子一副公事公办神色,脑子闪过许多念头,不祥预感驶来,被他遇上,心 跌了一下,手脚顿时冰凉。他放下手里活儿,站起身走出去。谷子没走多远,就在走廊不 远处停下,转头望他,沉吟一下。小西也望别处,冬风吹来汽油和尘土的芬芳,尤其使小 西难以置信现实世界的存在价值。谷子笑了。 你这件西服多少钱? 没多少。 怎么样,想好没? 什么? 以前我跟你谈过。 谈什么?我忘了。 谷子望望远处,张嘴笑起来,有意无声地掏开本子,让小西看清那上面一行字,然后 说。 走的问题。 小西脸发白,象已尿出来,他结结巴巴问。 怎么,要我走? 谷子没直接回答,反问他。 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 嗯,我劝你还是回去为好,你不适合出来打工。 我不回去。 你怎么不戴眼镜? 小西就在走廊上填写离职申请单。在离职原因一栏,他问。 我填开除? 谷子想一下,接过来填上。 没气质,不适合本工作。 现在收拾行李? 对,然后到办公室算工资。 小西回到宿舍,飞快脱下衣服,换上没洗旧衣。他东西不多,很快搞定,坐在床边, 静下来想一想,到底出什么事?想不起什么。忽然觉得心发慌,想点水喝,得不到。他上 到行政中心,报关员英英问他何事。 算工资。 请等一下,不要进来。 他就只好站在走廊上等,象当初来。等了好一会儿,不由得斜倚门框,倦倦松垮。想 做出一副轻松自若的样子,恰恰相反。其实他心里真很烦,对前途又没一点把握,直觉得 恶心,却又感到寒冷。但似乎没人理。 雯厂长拖着那双大拖鞋从里面嗒嗒地出来了,并不看小西,只是拖长腔调对英英说。 怎能让人家在这里老等呢?把工资算给人家嘛。 工资早就算好了,总务处孟庆玉不在。 雯厂长进去。过一会儿,音经理好整以暇地走出来,她身上穿一件黑棉袄,脚上拖一 双胖棉鞋,又老又土,可不在乎。头发蓬乱,神情散淡,可不在乎。好象什么事情也没发 生一样。小西心一下子集中起来,咻咻喘气,提到嗓子眼,因为全身就要发生共振。他生 怕自己会有什么大变化,那就没有风度。便急忙把头扭到一边去,有点象孩子赌气。音经 理从他面前经过,也是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棉袄,收拾好自己。到了走廊,忽然小跑起 来,好象依然还年青,还值得努力生活,向那边去了。小西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心被撕 开了一道伤口,血淋淋,又不知几时才能愈和。舞蹈的激情慢慢消失,一生怎过?忽然想 起旗师傅小跑,从前也是这般情形,好象这些人都远他而去,扔他不管。他酸酸地感到泪 水,咽回肚。一会儿音经理又回来,她还是跑回来,扬起脸,让风吹动头发,闪闪发光。 不过她已不再年轻,所以也谈不上好看。小西神色平静下来,象要说点什么,可是什么也 没说,她越过他,直进了。 被套洗了? 没有。 那你还不去洗? 孟庆玉鄙视他一眼,小西不知何时把这位女士得罪,只好转身去洗被套。下午他将晒 干的被套归还李利慈,英英挥手说。 你到门卫室去等。 小西到门卫室等一会儿,副厂长也来了,挤在小屋里,一男一女拎包站门外。 我们是来应聘的。 进来吧。 怎么快过年还出来呢? 没钱,过年有什么意思? 门卫把三人证件交到楼上,过会儿,妹妹被录取,姐姐姐夫遭拒绝。门卫室又安静下 来。英英把小西工资送下来,一共是三百多块钱。小西接过这些钱,肩上包,走出公司小 门,顿觉自由而孤独。 身上还有四百多块钱,上哪去呢? 酸楚的事情是觉得有水从鼻腔爬出来。朝大门两边望,游戏般脸庞,肩包沿高低不平 的道路朝里走,低头想心事,忍住羞辱。听人说这附近工厂很多,不知会碰上哪家招工? 做什么都行,把他招进去算了,免得落在外面丢人现眼。偏偏几个工厂都把门关得紧紧。 也许不知是他来,也许不知如何把门喊开,接纳他这一位遥远的客人。门卫总是可恶地摇 手拒绝。 想这里从前大概也是田野,现如今被各样的厂房分隔得支离破碎。山岗低洼,杂草丛 生,高压线从绿叶头顶爬过去,一两处剩余的香蕉林。在路口池塘边,聚一群打工仔,花 花绿绿,大包小包,不知是要回家还是要进厂?快过年了,只自己到何处去谋生呢? 他在这片土地上东游西转,浪费了许多光阴。走进附近村子,一条康庄平坦大道,两 边安静繁华。小孩子和妇女在路边悠闲对坐,小西心里羡慕要死,徘徊在人家门庭前,却 也只好一直过去,渐渐就来到大公路。车轮滚滚,两边望不到头。远处红绿蓝各色的工厂 矗立,数不胜数。小西不知要往何处,随便选了一个方向低头边走边沉思。巨大规模的战 争就要打起来,命运握在自己手中的一刻,可也想到过什么?这时他能够想很多问题,这 是平常所做不到的,可是忧伤疲倦,也是平常所难体味。他觉得自己思路现在好极,通体 透亮,看穿了这场战争的结局。可又如何?难道我能写一部惊世之作不成?想想也不可 能,于是熄灭了心中愁绪,只管向前走去。一辆清道车从背后缓缓开过来,小西全没觉 察,身上顿时溅满泥浆,连衣服也都打湿,冻得他浑身发抖,又气又急,可又没有办法。 就这样一直走到看不见人烟的地域,绿色淹没了无尽的荒野,小小破旧房子挣扎在田间地 头,一辆辆汽车开过来又开过去。灰尘将他淹没。 他莫名其妙又转身,径直朝回。忍着腹中饥渴,终于又走到那根指示牌下,前方后 方,莫名其妙。还去否雅点公司?想想那不是不可能,但他不能,他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 呀,有自己的事业。于是他越过广东民族学院,渐渐进入到市区。不久,他走到华南师范 大学门前,鼓起勇气进了。校园深幽,绿树婆娑,楼房静静地矗立在夏天绿色的海洋里, 永得一份荫凉。高高的棕榈树,浓厚的相思树,厚厚的草坪。小西抹汗直朝学校深处走, 运动场上,大学生们都在运动,练跑步,举杠铃。他想求一份住宿,无人理。爬山虎缠绕 的门墙,静得让人从心里发毛。小西又唤回了往日的恐惧,全身发起抖来。他一点也不能 原谅这种生活,那是他青春的墓园。现在他从坟墓爬出来了,应该感到无限欢喜才是。只 是觉得它的可怕,还没有多少人认清。还有数不清的年轻人在往里面钻。 别了,大学。 于是从学校退出,继续向市区走一程。肚子忽然莫名其妙地痛起来,痛不可挡。他不 得不停下脚步,扶着路边一棵细小的相思树,直皱眉头。停好一会儿,这阵肚痛才悄悄过 去,这时一阵委屈呛出,不禁剧烈咳嗽起来。南国烟尘和细风,真让人多么伤感,这种力 量又能为创造者化为什么呢?推进剂?它太小,它就象一阵风一样地消逝了。 元月二十二日 早晨,小西离开甘泉旅馆,乘车一程,又走回昨天走过的道路。又经过民族学院。心 想我怎么又到这里来了?他振作精神,不相信自己就不能找一份工作,从事他创造新国家 的事业。满怀起信心走啊,电杆墙上,贴有不少消息广告,有治病有相思也有招工。小西 知道这些都骗人,心里毕竟安慰。遇在路口,有一个指向招工的牌子,热情地一直指到村 子里去。小西就沿着这条方向朝村子走。这是一个古老村子,傍着一条蜿蜒小河,河里歇 小木船,小河水已经发黑发臭了。道两旁绿木深重,泥土光滑,久无人影。逶逶迤迤走很 深,终于走到一座拆了一半的青砖房前,四周长满细竹,门前两把竹椅,一位妇女端碗吃 饭,小西停顿一下。 这里是招工处吗? 屋里闻声走出来两个男人,一左一右盯着他,好象刀削一样,把他打量一番。 找工作?先交报名费十元。 小西沉吟。可想不起什么,只好掏出十块钱递给对方。那人递过一张油印表格,字迹 歪斜,他让小西填表,小西就填表。 你下午来吧。 下午来?现在不行? 我们先联系一下,看厂里收不收,也许还得进培训班。 小西听罢,低头就走,不打算再来。他到广州购书中心看书,一直看到书店关门,觉 得在这里还象从前他,天色黄昏。南国城市啊,让人皮肤象针扎火烧一样疼痛,到底到哪 儿才算水国呢?是否因为异乡浓重的香柚使他迷茫?那绿树荫中灯火辉煌,高楼巍峨,成 熟得象一枚枚芒果。真不知是水国是一种什么样的水果?自己的胃口是否适宜?位置在哪 儿?是否已被时代所淘汰?是否真水国早已建立了?他心慌急,想要判断,反而疲倦忧伤 占满全身,一点主意没有。从车窗向外望,无边无际的灯火,默默有些发痴,如果没有水 国,真不知该怎么生活下去,做事还有什么乐趣。进旅馆,又有人问。 湖北。 我?刚从临界监狱回来,还带着刑满释放证呢,几年没见花花世界,这回要好好玩 玩。 小西表面大吃一惊,暗中却又羡慕对方潇洒。他检查了一下自己行包,书只写了大半 个笔记本,诗倒写几卷,这可是他打工的心血呀。 元月二十三日 来到火车站广场。人山人海,无数打工仔正准备回家过年,欲欲春潮,形成巨大涡 漩。他发现自己又一次陷入抉择之眼,一种强烈回家的欲望从心灵深处冒了出来,想挡也 不住。怎么办?回去?回去怎么交待啊?留下来?留下来怎么生活啊?他站在广场边缘苦 苦挣扎,看象一个落入蛛网的苍蝇,是否加入眼前的战争?与当初愿望相违背,真不知自 己命运如此凄凉。就算当眼前奴隶,也真不知自己服从哪个主人为好。 他知道自己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便向东边大街走去,慢慢寻找不回去理由。也终于被 他找到了。他希望象上次一样遇上一次招聘会,他又想音经理或许会后悔,或许在某个黄 昏会想起他,会得来重新收留他,然而理性告诉他那不可能。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她们需 要人,在他就希望水国可能。所以他整日肩包在市区走来走去,却又无所作为。走得乏 了,就在大厦前台阶上坐会儿,看着人们悠闲地从自己身边过去,心中不是不感到一种愤 怒。树上的新叶层出不穷,小西歇够了就站在高大的栅栏前,望着里面绿绿草坪发呆,想 着想着又不禁发抖。 黄昏的时候,大街上,小西被一对中年夫妇给拦住了。他们向小西提出了令人难以考 虑的问题。 喂,小兄弟,帮个忙好吗? 什么事? 小西匆忙向对方打量一下,发现他们还带着孩子。 我们一家是从陕西西安到这里来旅游的,不小心钱被人偷走了。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小兄弟,我想向你借十块钱,打个长途,让单位寄钱过来。我们见你是好人,才向你开 口,我们一定会还你的,请你帮个忙,救个急。 我从湖北来,是来打工的,身上也没钱。 小兄弟,只要十块钱,都是出门人,请你帮忙吧。 小西抬眼望一下向他说话的妇女,这是一个高个妇女,也许曾有过企求水国的美好, 和他小西一样。现在居高临下地望着小西,使小西很有些压头。旁边的男人则一脸难堪的 神色,好象借钱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情。他没有吭声,夜色就渐渐地迷离了。 我们不是非要你给呢,我们是希望你能帮个忙,你要不给那就算了。 小西闻言拔身就走,不想又被那女人在肩头拍一把。抄在了他前面。 喂,小兄弟,你真的不肯帮忙啊? 听起来象有威胁的意味,小西明白了一切,淡淡地说。 我实在没有钱,再说我自己也要生活啊。 只要十块,不要多,不相信你连十块钱都拿不出来。 小西大为恼火,很想拔腿就走,可那妇女把他挡了个严实,他没法走,只好自认倒 霉,从里衣里掏出十块递给对方,觉得他们简直象抢一样。 把你地址留下吧,我们好还你。 不用了。 那谢谢你呵,小兄弟,你真是好人。 小西差点没气死,拔转腿就走了。 向上!向下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