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城市 随意走一会儿,近视眼也看不太清楚,模糊觉得公路两旁密密麻麻都是房子,一个个 房中世界突兀在朦胧中。加油站,集市,商城,宾馆,医院,一样样出现,他能否进去? 可要找一家小旅馆却不能够。这时黑夜已经快过他脚步,纷纷降临在他前方,中心天上有 几颗星照耀,黄黄的路灯形成箭形指示牌。小西好象直走入梦中之城,开始他又一次孤独 旅程。多少次,从少年开始,他就步入岐途,他愿不停孤旅。城市围了城墙,大门上大书 一个‘城’字,书法很不错。管它是谁人家,推开大门直进了。恍然一股寒冷的风迎面袭 来。 道路慢慢在脚下延伸开去, 来到虚拟新地,不停向前。不知要干什么,前方只好不 停冒出街景和田野。只是觉得已很久都没有这样走过,今晚就走个痛快吧。生殖系统却是 空的,心情不知怎么如缆绳舒展,越走越有劲,越走越激动,直把全身血液舞动上来,身 体也不怎么冷了。前方铁路桥越过公路,向南方去了。渐渐的,道路两边只剩下荒芜的原 野,黑暗光滑连续。他选择一处高路基坐下来歇了会儿,在这前后无人的地方,场景慢慢 变幻,可真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算了,还是往前走吧,单一选择,哪怕走死呢。 他摇摇晃晃继续向前走去,大地也跟着摇晃。有时路灯十分辉煌,照着梦中城市的轮 廓高低断裂,照着他背包的身影,凄惶地从灯下路过。路边有人打量他,也使他心中十分 紧张,加紧脚力不断走,一直把全身力气都散发出来。汽车一辆接一辆地从身边驶过,尘 土一阵又一阵地覆盖他。天地间行走是多么自由和漂亮,端着双肩颤抖属于他的王国,哪 管身外是秋天黄昏的风和雨。这就是他执意追求的时期,这就是他最美好的人生。干脆就 走出这生天,走出他自己心灵的桎梏,把建立水国的全部问题都想清楚。他下了这样的宏 愿,仿佛又增加了更多力气,肌肉扯动也就更带劲了。脑中果然涌出无数崭新而有创造力 的想法,一件件花开又花落,散发人气的芬芳。他的激动的情绪也就渐渐低过去,代之以 双腿的沉重,大脑的麻木,全身的疲乏。过黄埔时,在桥上歇了下来,立马脱掉鞋子,按 摩一会儿双脚。抱头而眠,久久不动,几乎站不起来。可他不得不起来,怕有人怀疑,抓 他走。他一步步地,挪动膝盖向前。此时他正走在高架桥上,辉煌的灯光好象艺术火龙, 蜿蜒的高桥被路灯勾画出线条,显得特别雄伟壮丽。一个姑娘伫立在桥边,似乎期待,一 对情人接在一起,缠缠绵绵。 将怎么办呢?往底走,这里头有水国的最终生成吗? 小西只能不停地走呀走,头脑渐渐麻木,意识渐渐冰凉,只任一股坚毅之气顽强地走 下去。身上还有四百多块钱,暂时不会便死。想到死,又给他增加了活下去的勇气,他 想,有了勇气,事情就好办了。终于,他停下来,看见路边有块空地,周围又没有人家。 他觉得这块空地就是他千辛万苦所寻找,这就是新宇宙之源,是他重新开始的地方。他放 下包枕在头下,不觉沉沉睡去。 八月十二日 早晨,天不大亮,小西醒了,从宇宙下降凡尘,从创造变为生活,有点不大适应。爬 起来,发现身上五颜六色,全被露水打湿。脸上也干湿相间,纠纠地戳在那里,眼睛脏得 象画布一样。一抹晨曦已经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驱散出富饶辽阔无边黑色大地。 轻风吹动着路边刚栽不久的道行树,发出瘦弱的沙沙声。他和树叶一起颤抖,原地跳起舞 来,跳了一会儿,‘啧’地吸一口气,揉揉眼,仔细拍过身上灰尘,干脆又换了一件衣 服,肩好包,继续上西。走一小程,看见早光中一个牌坊,上写‘棠下’两字。看来晚间 走了七八十里路了。有几人在路边等车,晨光照在脸上,金灿灿的。他也感到疲倦,便在 路边白凉石上歇下来。一辆早班车开过来,小西跟在人群后爬上车,丢进五毛钱,车子向 广州市区驶去。 重又来到广州火车站,重又面对无数人流,重又升起回家的欲望。他发现自己不能思 考这一问题,便坐了一辆巴士,来到广州购书中心。 步进凉爽干净整齐漂亮的厅堂,里面就是书的海洋。随手捡起一本印刷精美的书来, 才发现自己心力交瘁,为前途担忧,一颗心已不能放书上。勉强自己看一会儿,便有一种 恶心和呕吐的感觉直涌上口腔。真的,他的事业比眼前书要重要得多,他的前途比书中历 险要危险得多,但他还是克制自己,一直在这里徘徊到晚间关门这才出来。乘车来到火车 站,跟随拉客的巴士来到一处偏远的旅馆,登记住下。 八月十三日 又是一天。小西从双层铁床上翻爬起来,穿好衣服,背包离开旅馆。眼前道路长直, 远方街景悠悠,进入一个上班的季节。太阳升起来,照耀这一朴素城市人流滚滚,摩肩接 踵,头顶飘有精液气味。小西夹在人群中,漫无目标地反向而行。觉得随便走到哪里都可 以。很早就尝过江郎才尽的痛苦,现在他觉得又有了足够的精气储蓄,足够自己大胆追求 幸福。因此他高兴,只是外表蓬头垢面,实在有点对不起人。走很久,穿过杂乱而充满诱 惑的街区,不知不觉竟又来到了火车站。急于离开这里,去看看新女,便乘车来到了珠江 边上。 可惜无人的街岸,鸟巢挂在树枝间。扶着江边护栏站很久。滔滔的珠江,宽阔的江面 一觅无遗,带走城市的污水垃圾。那里翻滚着黑色的波涛,散发阵阵腥湿的气息。一些白 色污染物浮在江中时起时伏。这里杨柳老了,乔木深了,整齐干爽的街道一望无前,走在 上面真有一种舒畅与茫然交混的云间,异乡陌生的愁苦。江对岸金波闪耀,楼宇起伏。遥 遥相望,任再繁华,也不属于他的世界,他自有一个华美国家在心中。走累了,在大树下 的石椅上坐会儿,疲倦得已不想再疲倦。还是站起身来,继续向前,淹没在高楼下的阴影 里,那高楼有的已很陈旧,一个白衣少女忽然出现了。 八月十四日 无所事事,他终于又来到广州图书馆门前广场。旧地重游,内心突起感触。看见那棵 巨大的榕树依旧矗立,摇晃生姿,绿意舒卷,正如当年。似乎睽别经年,疲倦伤感,又好 象他特意来寻找这一份感觉。离开后,来到新大新商城楼下,无数美貌少女从他眼前来去 自由,好象商城柜台里游出来的一条条香金鱼,当他根本不存在。那种一晃而过的失意痛 苦,如一个人在梦中;那沉浮在空气中甜甜的胭脂,强烈泛滥,尤如惊涛拍岸,更使他惶 惑。小西东张西望,什么也看不见,心急不得了。幸好已是黄昏,也没人注意他这个衣着 褴褛的旅人。只凭一种感觉在城市的森林中找寻,象穿行在人家卧室里。那漂亮的电影 院,黄灯光下的小吃摊,动感迷人的少女,哪儿是免费消费的地方啊?看见一家新华书 店,钻到那里面看到关门。 住哪儿呢? 八月十七日 数数钱,没办法了,只好又一次来到梅山大厦102室。见到两个不认识的年轻男女。 找工作? 是工作就行。 佛山有家俱厂招工,你去吧,交一百元职介费。 小西就乘车到佛山去。细心观察这座城市,有陈铁军公园,十分美丽。他慢慢背包沿 街走着,看着南国的流动不已的人流,不一样的相貌语言,相信自己也能在这块土里上生 存下来。有一条街到处都是陶瓷。小西找得很久,一条不起眼的小街深处,树荫的遮盖 下,他终于找到了家俱厂的招牌。拿着职介信直进了,发现这是一片占地广阔的工厂。防 火十分齐备,车间巨大,个个俱是平房,只有一幢二层的楼房矗立在远处。小西随便走进 一间车间大门,里面黑咕隆咚,到处都堆满家俱粗坯,连个灯火也没,还有难闻的油漆 味。一个把脚架在桌上的青年接过他的职介信,让他自己去找车间主任。 他糊涂迷迷地朝车间深处走去,走进一处又一处大屋,象黑宫,小西终于找到了所要 找的人。这是一个正做事的中年,一脸疲倦,看不看小西,他接过小西递来的信,看了 看,就让他先到人事部报到。 小西就到人事部去。走进空荡荡的大楼,灰尘蛛网蒙地,倒象要倒闭一样。屋里散发 一股木霉味。爬上二楼,阴冷无光,在一间办公室,有二位小姐伏在桌上打瞌睡。 找谁? 找工作。 有三证吧? 只身分证。 不行。 小西呆了呆,无话可说,这就退出来了。回身去找那位中年,那人也没办法,他只好 走出工厂另外想办法。在大街逛一圈,渐生寒冷孤独,找个地方歇宿,静无人理。 八月十八日 来到梅山大厦102室,也没多说什么,只求另找一份工作。 有家工厂在海珠区,有二十几台床子,正在招人,去不去? 我愿一试。 问了地址,走到外面,他起了一个心眼,决定先打电话问问。 喟,您好,请问您是德轮机械厂吗? 是的,您有何事? 我是找工作的,请问你们这里收不收工人? 您有何技术? 什么不会,能否做杂工呢? 做杂工?那是很辛苦的,再说工资也很低。 我不怕苦,我没钱交押金,你们愿意收我吗? 你先来面试,我们看看再定,好不好? 那好,再见。 放下电话,回旅馆收拾行李,到外面搭车,朝海珠区工业区而去。 空调大巴行了一会儿,天忽然暗了。下午的时光,似乎说暗就暗,一点征兆也没。惨 惨淡淡,飞沙走石,街边树木随风狂舞,象要离开不适宜它们的位置。接着扑扑下起雨 来,象落下了黑色瀑布,什么也看不见。小西坐在车里的皮椅上,双目微闭,车内恒暖如 春,没有一丝波澜。 大巴行了很久,不知行到了哪儿了,也许是到了外层空间,感受到宇宙之寒。身边糖 色的大玻璃窗上,溅起点点糖色水珠,象挂满小糖果。接着雨水横扫,叭叭作响。雨更 大,惊动那梦中人,晓得什么是现时代了。忽然,成股细细的水流穿过无数颗苹果,从整 个大玻璃窗流下来,好象一条条倒悬的河流。接着形成宽阔的海洋,整个玻璃窗开始泛起 绿色的波涛。车内微弱的灯光照见那水波颤动,隔开了外面世界。小西的手指小心地划过 这些冰凉的玻璃,看见海洋的形成,他全部的心情都集中到此刻,便忍不住伤悲到极点。 身体却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与思想脱离了。 一线微光偶尔照亮窗外,大巴正穿行在狭窄破旧的旧城区。头顶被高架桥遮挡得严严 实实,加上周围环境拥挤,形成一个完全封闭世界,黑暗如地狱,深广如海底。车内人都 静静无声。大巴终于驶向了开阔地带,大地无边,积满厚厚雨水,汽车就在水中穿行。 车到终点,小西跟着跳下来,立即挟裹进暴风雨。雨极其猛烈,一下就把他衣服打得 透湿。气温早降,冷得他全身发抖,勉强挤到屋檐下躲雨,侧身还是被雨淋着。 这是位于郊外的一个陈旧肮脏的汽车站,与环境格格不入。摩托车手围上来拉生意, 人群迅速散失。小西急忙掏出那张纸来,想看清自己要去的地址,可惜他和那摩托车手都 还没看清楚,雨水就已把纸打成一团湿泥。小西只好将它丢进水中,重又躲了一会儿雨, 只等雨停。那雨只不停地下着,天色暗暗黑黑的,分不清是黄昏还是早晨。小西只好又坐 上空调大巴,回来找旅馆住。车到中途,上来几个高大少女,说说笑笑,无忧无虑。小西 的心情顿时也好多了。当雨停时候,他终于发现,外面果然已经天黑。 八月二十日 天晴了,亮白带蓝,洗过一般。小西重新坐车,重新在那个终点站下了,沿公路又走 一程,这是一处无人地带,到处是围墙,不知怎么办才好。 一个摩托车手不知从何处冒出来,问明他要去的地方,让他坐。摩托车托带他七拐八 弯,也不知这般是否必要?终于他们穿过一片大田,看见菜园青青,前面是围墙围着的一 片红色建筑,在门口几丛竹林,掩着一条小河。两人下了,他付了十块车钱,将身分证押 在门卫处,背包端直向里走去。这时一片明净灿烂的阳光照耀这片安静而又简陋的工业 区,道路扫得干净,笔直铺展远方。环绕红砖盖瓦的房屋,年轻而又新鲜的水泥地。好象 还未完全开发。走在这片洁净的地面上,小西的心情有一种空旷的安全,全身放轻松了。 一处红砖院墙下生长了一棵纤细而枝叶广阔的树木,绿叶伸向一边,形成一种别致风 景。与它相对几米的地方,有一个厂门,门前摆放几十盆花草,多是绿色植物。一个肥壮 的汉子在门口用橡皮管冲水。墙上贴着德轮机械厂的牌子。 有什么事也? 那肥汉用广东腔普通话问,小西觉得他还和气。 我来找工作。 你进去,老板里面也。 小西慢慢走进去,一时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机器隆隆的响声,渐渐努力辨认,方看 见一些黑油油的机器在屋里拼命响着,好象还不甘心被淘汰的命运。小西心有所感,站那 不动。这是一间狭形厂房,靠大门的地方隔成一小间用做办公室,里面收拾得漂亮整洁, 可是没人。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徘徊在大门的光亮处,有点惶惑。这时,从里面黑暗 里摇摇出来一名大汉,身高足有一米八以上,体魄雄伟,满头卷发,发根却全白了。花边 衬衣,大金戒指戴手上,看那气势,有如山岳,就知是这座小工厂的主人无疑。小西顿时 面色紧张,山水纵横,小心翼翼地面对来人,也不开口说话。那人用两只环眼瞪了小西一 下。 你有什么事也? 我来找工作的。 这人立刻霜色冷淡,经纬严肃。看了小西递来的职介信,又微微一笑。 你就是昨天打电话的那人吧? 是的。 你以前做什么呢? 做电镀工,在南岗。 跟我来。 他把小西带到一台小砂轮机前,指了一下。 你先在这里干。 说完便转身走了,剩小西坐下来。身旁早坐了一位白胖肉嫩的工人,他教小西怎样干 活,主要是磨去小钢管上的铁庇。小西没犹豫,立马埋头干起来,很是认真努力,还生怕 别人挑毛病。眼看着砂轮和钢管擦出火花,体验力的酸麻。不知干了有多久,中午下班的 铃也响了,身旁青年喊他去吃饭,可他没动。 四周渐渐空寂,小西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就看见老板那高大的身躯正从那门口光亮处 走来,门后的光辉衬托他,使他看上去异样的温暖和坚实。小西心中忍不住感动,轻轻颤 抖一下。他心想,自己也许要在这里呆上很久的时间了。老板果然走到小西身后,拍拍他 肩膀。 跟我来。 小西跟随老板走进办公室,老板让他先领回身分证交给他,然后脸色和霭地把他收 下。接着喊来一个鼻子沾机油,略有络腮胡子的宽脸小伙,领小西穿过车间走进一条狭窄 矮小的通道,爬上一道窄木楼梯,上到楼板上的宿舍里。这里放了十几张铁床,住了十来 位工人。主管石保华将他安顿在铺位上,让他到食堂借饭盆和勺子打饭吃。 交十二张照片,好办暂住证和工作证。 楼下小小饭厅里,十几个工人挤在一起,头对头,正埋头吃饭。汗臭油气和不远处的 厕所气味相杂,实在浓重。小西对着香香白白大米饭,大口大口地吞吃起来,他已有好几 天都是靠方便面过日子的了。 八月二十一日 吃过晚饭,买了被席,身上就几乎没钱了。一条裤子却突然开线,立刻想买点针线自 己缝一下。洗完凉水,穿上一件干净衬衣,显出他开阔额眉,厚实的胸肌将衬衣顶起。来 到工业区内一家小商店前,买东西的打工仔很多,小西在旁边昂然等待,显得十分稳重耐 心。 您,要点什么? 想买针线。 针线? 那南国的小女孩歪着头,象个小学生,显出有点惊奇,小西肯定地点点头。 对,补衣服用的针线,有吗? 我给你找找吧。 留着男孩一样短发的小女孩显得十分灵活,快乐得象一只小鸟。她终于给他找来了针 线。小西买回去,缝补裤子,灯下怔怔。 晚上没加班,这少见,小西也觉奇怪。工人们巴不得,都换上衣服,出门去耍去了。 剩下小西一人在楼上,楼板静静,软弱无声。他不出去,外面不熟,怕出事没人理,他摊 开本子写起来,渐渐写得狂热,感觉很好,停笔想。 随时赶我走都行,反正我就是要不停地写下去。否则我出来打工是为了什么呢? 横下一条心,写飞快。 八月二十二日 磨完小铁管,主管石保华带他来到一台钻床前,他有些激动。石保华教他怎么样在一 种铁条拉手上钻小孔。这种细铁拉手,要在它的两只脚上各钻一个两公分深的小孔,不是 一件容易的事情。小西做了一会儿,发现这事不好做。他平心静气,刷着冷却水,打算继 续做下去。 突然,有一种无声之声向他说话,忍不住细细啼听,四周向他逼过来。车间空间是如 此狭小黑旧,噪音却又如此巨大,使他脑子失去控制。飞行一条恶龙现出狰狞,一时全球 混乱,大厦行将崩溃。 那边靠墙七台车床,接下来是六台仪表。靠墙这边依次大小三座冲床,万能床,工具 台。那边砂轮房,砂轮机正飞速旋转。靠大门边,切割机正下料,切割钢材的吱吱声不 绝,不时飞溅起串串火花。 小西神经衰经的脑筋真有些受不了了,简直有些受不了了,很想马上飞跑出去,离开 这鬼地方。上哪儿去呢?身上又没多少钱了,上哪儿又能是个好地方呢?那么,难道我一 身的武功,竟会在这里毁灭不成? 在脑海如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小西忽然想起他一生追求,想着大学独自一人沿黄河 旅行。他不信自己就这样一生轻易毁灭。于是他坚强起来,收紧身体,重心下移,专心致 志地投入到工作,四周果然退去了。因为他已没有出路了哇,噪音无所谓,恶龙也已消失 不见,脑子重又清晰,构筑水国的梦想重又开始。 经受了这一最严重的考验,从此他再也没有怕过噪音,再也不觉得自己确有弱点了。 面对生活,他懂得坚强了。 八月二十五日 一天只记得了两个时间,吃饭,下班。 钻头断了,小西照例又去找小湖南要一枚。磨钻头和磨刀一样,乃是一门技术。小湖 南很温柔,耐心地教小西在砂轮机上磨钻头。钻头很小,纵是小湖南亲自磨的,用起来也 并不灵光。小西时不时要跑到砂轮房去一趟,他知道自己干活速度太慢,心里焦急得很, 可也没有办法。回来静下心来,打叠起精神,在这座钻床前钻去精力和光阴。 吃饭时候,有人大声发出了剌耳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嗬嗬嗬嗬嗬。 小西循声望去,看见一个敞大肚皮,好象一个表盘,满身油黑发亮;留小胡子,又象 一堆鼻屎,脸上长满疙瘩的青年人在那里大笑。眼睛里却闪动着狡黠的光芒。他敞开那件 湿嗒嗒,肮兮兮的花衬衣,露出汗溲溲的胸脯,体味浓郁,加上天气炎热,真让人受不 了。他自己却不觉得。小西厌恶地看了一眼,低下头吃自己的,哪怕面对一堆大便。 吃过饭洗凉水,全身干白,然后就坐在床上专心致志地写起来。有人从他床前经过, 他也装没看见。心中因为有澎湃的激情,头顶上的灯光彩夺目,常常经夜不熄。 八月二十七日 小西正自低头钻孔,一个面色丰腴,发型高耸,细眉入鬓,满衣飘香的妇人走进来, 低头在他耳边轻轻问。 你就是那个给我打电话的小伙子吧? 是的。 好好干,在这里学一门技术,以后会有发展前途的。好吗? 好的。 小西十分感动,鼻子有点酸楚。老板娘在他身后站一会儿,轻抚他肩,转身去了。接 着走进厨房,系上围裙,绾起袖子,将厨房餐厅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做了一锅绿豆汤,等 待下班的工人们喝。晚上也没加班,老板搬一把椅子,坐门前悠闲地吸着烟,黄昏的余光 袅袅绕绕,照着他,大约四十左右年纪,似乎心情十分愉快。 八月二十九日 早晨起来,小西泡一袋方便面吃了,急急忙忙下楼上班。他知自己随时随地都有可能 被赶走,而身上又没钱,所以时时处处总是小心,心里绷得紧,这使他显出一副认真的神 态,颧骨也十分突出。不过中午吃饭时他却泛起一种感激的心情,好象特别珍惜这一刻来 之不易。 宽大肥胖的年青人新疆仔经常在吃饭时刻大笑不已,有一种藐视全场的气概。与他唱 和的是广仔,此人尖刻狂妄,目空一切,因为与人打架,离开家乡躲到这里来了。他和新 疆仔挤睡一床,两人好得蜜里调油,常在床上打闹。 你学文的吧?我在高中也学文呢。 晚上新疆仔来到小西床前,很大方地在他床前坐了下来,有意和他搭话。小西从本子 上抬头望了他一眼,极谦逊地一笑,低头又去写自己的。 我也很喜欢文学,也常写点东西。 新疆仔轻洋洋地说。吸了口烟吐出来,小湖南这时也走过来坐下,这里变热闹了。小 西始终一言不发,新疆仔没有办法,起身走了。小湖南则坐了很久,掰自己指甲,也是始 终一言不发,走了。 九月一日 一名红短袖女孩兴冲冲地牵着一名男孩背包进来了。那男孩戴了一副眼镜,显得书呆 子气。女孩却是精灵跳跃,与员工们打招呼,看见小西,显是一愣。原来是这里的老员 工,回家结了婚,把自己丈夫也带出来了。男孩没什么技术,也只好做杂工,在小西身旁 攻丝。 我叫曹文喜,等将来我们有了孩子,我打算给他取名叫曹宇航。我爱人叫小竹。 小竹的脚踝上还系了一根小丝带。厂里还有一对年青夫妇,女的叫圆圆,丰满灵秀, 是车工,男的却瘦小干巴,什么不会。另有一名女单身,长得象根筷子,也没谁去理她, 叫赵傅秋。 一名精干的年青人来到了小西身后,这是赵傅秋的男友,他默默看他干了一会儿活, 然后现身出来,拨了拨箱里的几个铁把手,冷笑着问。 一星期干了这一点,够不够你吃啊? 小西却也不示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好吧,我就这样儿,你们赶我走好 了。他心里这样说,表面却显得相当平静。 那青年在旁边蹲了一会儿,等不来回答,拿他没办法,起身去了。一会儿老板来到小 西的身后,叉腰而立,观察小西,也去了。 九月三日 不知什么时候,圆圆和赵傅秋小竹还有石保华站在一起聊天,小西就笑嘻嘻地在旁边 听了一会儿。 贵州女孩的皮肤最好了,她们那里水好,贵州的水多好啊,她们的皮肤,细白水白 的。 小西注意了一下圆圆,她的皮肤,就是细白水白的,小西就走过去了。 我曾被治安队抓过,关一阵子,后来老板收留了我。 我也被抓过呀。我以前在深圳打工,有一天走在街上,治安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抓 去了。关了我一星期,我姐姐把我保释出来,一件白衬衣都变成黑色的了。 说话的是辛勤。他微笑看着小西,很想和小西交朋友,小西却没答理。倒是文成在旁 边大声地插了两句,接着讲起在关押中的见闻来。 老板娘很来了几次,大概觉得没什么意思,以后也很少来了。上班的时候小西竟力上 班,下了班他又拼命写作,别人包括老板怎么看,他才不管呢。写到午夜两点钟,他放下 笔记本,睡着了。 九月五日 小西走过小商店时,看见夕阳斜照在小商店里,里面堆放了好多黄纸箱,形成一种淡 黄色调,尤如梦境中秋天的颜色。玻璃柜台里的稀稀几件小商品好象是细碎落叶,男孩头 隐约站其间,犹如站在树下,穿着薄薄短短的针织衫,优雅细长,小西的心中忽然觉得有 小河流过,感觉一种莫名的欢喜。 厕所在工业区角上。早晨和傍晚,小西总要去工业区上厕所的。在路过小商店的一瞬 间,他总希望能看到她,哪怕一眼。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藏在自己心中的爱情会是这样的甜 蜜和深沉,环境越艰苦,生存越艰难,爱情也越强烈。 我买笔记本,大的那种。 她半垂着眼皮望他,好象和他一样心中带有爱情的甜蜜,毁灭的伤痛。她那南国女儿 的小鼻子带有某种好奇,嘴唇弯得十分可爱。动作之间若有若无地带有一种女性音乐的细 致节奏。小小的胸脯,细细的腰肢,好象从前的香樟树。小西巴不得多站一会儿,可不能 够,他付了钱,走开了。 工业区外面,又是什么天地呢?他不知道,也没空打听,只见外面湛蓝湛蓝的天幕 上,已经开始有鸟儿翩翩向南飞去,那是候鸟,随季节开始迁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