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婆婆 七月十八日 早晨,小冬依旧上班。小西爬起来吃早饭,早饭面条。他眼泡浮肿,沉浸一夜的风 和雨,这时恐惧还没完全消失。头有些眩晕,埋头不去看母亲,使母亲奇怪地看他,有 好久都没吃饭,却在一旁看紧他脸。三人都不说话,面条吃得好难。 忽然,小西抬起头来盯紧父亲,喑哑嗓子问。 爸爸,您怎么不把婆婆接过来呢?她住那里,象什么样子?这里又不是没屋。 小西想了好久,感到这句话非得由他来说不可。说完了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父 亲未把头抬起,沉默好一会儿,然后才把头缓缓伸出来。象面对红卫兵。这时小西心中 既充满疑问,又充满恐怖,父亲眼神并不可怕,却有种神秘意味,他象检讨错误时的态 度,小心翼翼问。 是不是有谁向你说过什么? 没有,没有谁。她向我借钱,我说我没有。 小西太激动,一下子就把心中不痛快全倒出来,说完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看父亲 反应。父亲也用两眼把他紧紧看着,好象当年红卫兵呼啸而来,将他围住批斗,又象在 看他究竟想干什么一样,这时用郑重语气问。 她向你借钱干什么? 说买方便面吃。 小西终于忍不住落泪。父亲大声说。 我每星期给她买十几包方便面,还给她买皮蛋,还要我怎样呢?你是否听见别人说 了些什么? 我不是。我总觉得她住在那里不对头,家里又不是没房子,为什么不让她回来住? 她快要死了,住不了多久了,腿只有这么粗。 小西泣不成声,嘴瘪了下来。母亲在旁边不以为然地说。 说得这么吓人!我上次回去看她还好好的,还能走路,不明不白摔一跤,现在呢, 躺在床上撒娇,不想起来,还有什么? 腿确实只有那么粗了,我也找过医生,没办法。 母亲用怀疑脸色看了看父子两人,表示不相信,小西继续说。 现在房子反正有多,把她接过来住几天有什么不可以呢?死了一化,不很好吗?也 省得您回去给她倒屎尿。 化不行,这不能由你说了算,这在农村现在还行不通。 谁会说呢?我们化看他谁阻拦? 我说你这个办法不行,你书读多了,读转去了。 反正我觉得这样子不行。姐姐马上要建新房,到时怎办?难道把婆婆转移到姐姐新 屋里去住不成? 那绝对不行,新屋怎能死人? 反正我马上要退休,到时我回去住罢,老屋不拆,直把婆婆埋了。 吃饭怎办?吃水怎办?把她接来有什么不行呢?也免得别人说闲话。 是不是有谁说什么呀? 没有,反正我觉得要把婆婆接过来,现在就接过来,今天就去接,用三轮车一拉就 来了,怎么不行? 等我想一下。 父亲现出沉思的神情,把头低了下去,看样子很有些不高兴。小西既然把箭射出去 了,也只好继续努力,他接着说。 有什么好想的呢?她又不是没资格住这屋,她又花费不了许多钱,凭什么要搞成这 个样子?接过来,您服侍她,又不要妈服侍,有什么不行的呢?现在就去拉,今天就去 把她拉过来,我和您一起去。 问题不是你所说那么简单。 我觉得很简单。 唉,我又何尝不想把她接过来呢?我服侍她,不需别人管,但问题是你妈不同意。 有什么不同意呀? 小西问这话的时候,用一种极度轻蔑的眼神看了母亲一眼,只见母亲也在那里静静 地沉思,并没显出慌乱的样子。这时母亲似乎已拿定主意,咬紧牙齿,用不容置疑的声 音说。 这事我看得商量,不能由你说了算。你说怎样就怎样,那还得了? 有什么可商量?让婆婆住进来,天经地义,商量什么呢?有谁敢说一个不字? 嗬,你还不得了了,我就不同意,怎么样? 不同意不行,把婆婆接过来,难道天就塌了不成?不会有这么严重吧? 那好,你们把婆婆接过来,我回去住,她住不得我住得。嘁,奋斗几十年,养出这 么个儿子,你读了大学,书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你晓不晓得,你这样做是在要你妈的 命? 你是在要你妈死。 母亲用手指在小西面前,小西大为震惊,不知母亲怎会这样?他愣一下,望着母亲, 迟疑起来,过了一会儿,嘴角又开始泛起冷笑,坦然地说。 我觉得还是应当把婆婆接过来,这是应当的;不论有谁反对,只能根据应当做的事 去做,否则别人会怎么说呢?别人要我们杀人我们就去杀人不成?那不可能的。 好,但你也要让我安排一下沙。 父亲表了这个态,上班去了。母亲在桌子旁坐了会儿,气愤愤地拿碗走到厨房去, 小西把剩下的碗收进去,神色还很平静,可他毕竟不知道事情会怎么样朝下发展,所以 脑子一直在紧张地思考。母亲嘴里叽哩咕哝,也不理睬小西,小西就上楼进房间去。 他关在屋中继续他的写作,却怎么也写不下去,笔尖还停留在第一个方格,心却加 力跳动,几乎要跳出胸膛。瞳孔猛然放大几倍,这是他打工时养成的习惯,一旦事情紧 急,他的瞳孔就放大,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又觉得有一口气堵在胸膛里出不来,他是 多么紧张,又多疲倦,竟伏在小桌上睡着了,感觉阳光在他后脑上轻抚。 一会儿母亲上楼,唤醒他,坐在身边床上,郑重问他。 昨天你回家一趟,今天就提这样的问题,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也就是你提这个问题 的目的是什么呢? 并没有什么目的。 没有什么目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几十年吃的苦,就因为你而一笔勾销? 这么做是应当的。现在这样做不早也不迟,正好;以前没有弄来,那是以前,现在 我们就得这样做,如果不这样做,将来后患无穷。 什么后患无穷?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老了你不想养我们了?嘁,我对得 起你呢,你读书我是怎样供你的?从小我是怎样把你拉扯大的?现在你落到这地步,你 想怪大人? 我不是这意思,反正婆婆得接来,这件事就由我说了算。 你说了算?你说了能算吗?你现在在外面东游西逛,连个落脚地都没有,你究竟要 做什么呢?当然,你是长孙,确实有说话的地方;但这件事不行,有你爸爸和我,哪里 轮到你? 我不管,反正这事就由我说了算。 你还蛮能耐,你晓不晓你现在是一个什么处境? 我怎么啦,我什么处境? 那好,如果你坚持把婆婆接来,我就把姥姥弄来,她也吃了一辈子苦。 随你。 搞得好,我自己养的儿子反对我。他们搞我还不说,现在你又来,妈拉个屁。 母亲没多话,骂骂咧咧出去,小西还是坐在原处守自己,可他一个字也没想起,脑 子终始在想别的。 一会儿,二爹忽然来了,很快父亲端着开会的茶杯也跟进来,能听见他们在楼下说 话的声音,原来小光要来这边复查身体。小西没动,听他们在楼下的说话声,渐渐大起 来。 他说弄来养就弄来养?他以为他是谁呀?蛮了不起呀?但真说得不得了了。 他说由他说了算。 他早晨突然这么一说,我都有点蒙头。 谁说了都不算,但真只有我和他爸爸说了才算。谁也没有我和他爸爸大。当然他也 有说话的权利呢,他说了话我们也要听呢。但他这个建议行不通呀,不可能一切都按他 的意志行事呀,不了解这个家庭,这个社会,这个国家,他怎么能说由他说了算?谁不 想做更好?要做得到!他长期在外面,根本就不了解这个家庭。 他说这房子有他一份儿。 把钱还他,有什么了不起! 听到这里,小西觉得脑中升起一缕血,头皮发麻,站立不住。下面说话声很大,显 然有意让他听到,他找件衬衣披身上,就要下楼,忽又停住。 这一来,上哪儿去呢? 一种凄凉的感觉突然包围他,全身的泪腺却又分泌不出泪水。一阵焦虑惶惑交织, 头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抓住,什么也想不起,思维中断,但是在楼上转两圈之后,他 还是毅然下楼去了。他不应当害怕,在这个世界他没有什么可怕的,他只是有点虚弱, 他终于下了楼,刚下完楼梯,二爹听见他下来,端着茶杯就迎上来,把他迎在了楼梯口。 你要到哪里去? 语声温和,还象以前一样和他说话,小西却象涌起了极深的恐惧,面色舞动起来, 找不到落脚地,只好低下头嗫嚅。 不到哪里去。 不到哪里去,那我们两人就谈会儿。 小西手脚都哆噎起来,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一时茫然无措。只听见父亲站在二 爹身后笑着说。 你二爹想跟你谈谈。 谈。 上下面谈还是上楼上谈? 二爹与秒俱增的温柔,脸上笑嘻嘻,小西恐惧到极点,他没头没脑地窜上楼去,二 爹和父亲在后面跟上来,进到客厅里,他只给自己找张椅子坐下,低头沉思,再不注意 别人。 二爹只好自己找张椅子坐,父亲就在靠门边的地方坐了,用双手撑住额头,再不看 谁,似乎显得心里也有气无力。小西偷眼看见这一切,心中渐渐平静下来,全身放松, 看来并不是自己有神经病。 听你爸妈说你想把你婆婆弄过来养,谈一谈你有什么想法? 是不是有谁对你说了些什么?小华是不会说的,要说的人也只有你姑妈,如果是你 姑妈说了什么,那我们就不好说了。 小西始终不说话,好象气很大,只把头低紧,真的,他有什么好说的呢?可是他又 感到必须说点什么。 其实要说呢,你说的道理怎么不是正确的呢?是正确的,大道理上是正确的,但小 道理上是不是正确的呢?是不是能够行得通呢?你读了很多书,懂得大道理,比我们知 道的多,但是对小道理,你是不是都知道呢?你妈喜欢钻牛角尖,你晓得不晓得? 管她呢,把婆婆弄过来就行,管她钻不钻牛角尖。 咦。好啊,你这么干,我看你绝对行不通。 有什么行不通?没理由吵架么。 行啊,只要你能说服你妈,我们也赞成,我们做儿子的,又何尝不希望母亲好呢? 我无意见,不过半年后我还是要把她弄回去住,这你再怎么说也不行,这件事就这么说 定了,以后小光他们,还要靠你搭救呢。 主要靠他们自己。 那是这么说吧,该你帮忙时还是要帮一下忙的。 百分之九十靠自己,百分之十靠别人。 好了,那就这么说,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小西终于吐一口气,觉得解决问题不难。这时母亲忽然从门后转出来,好象一直在 门外倾听,她红肿双眼,支脚舞手地说。 我要说,我儿子是了不起的,是真了不起!养这样的儿子没白养。嘁,我感到骄傲, 就他提出来这件事是不错。我感到非常的骄傲。哪里有我这样的儿子?知书识礼,比有 些人强一千倍,这样的儿子少见,简直没有。你们把婆婆接过来,应该,完全应该,当 然应该,我回老家去住。(哎,那就没法了)(怎么没法?她要回就让她回)说清白, 这里还是我的家,什么时候这位老人家死了,我什么时候回来,你爸爸每个月还要付我 生活费,我这一生就是被你爸爸害了。除非我死,他别想摆脱我。她不是住不惯吗,那 就让我去住,就这么说定了,谁也不能改。过的什么日子哟,现在好啊,到头来老的整 我小的又来整我,水家屋里究竟有什么好东西了? 你就是要我死嘛,还有啥呢?我马上就要退休,现在提倡提前退。我回去奉养,怎 么样呢?我死了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说这种话?二弟,你就在这里吃晚饭,等晚上 小冬回来再谈。 三人便不谈了,小西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就只好在那张椅子上长久坐着,反正也 写不下去。不久,小光也来了,小西只是勉强低头笑一下,还是在那里想自己的问题。 晚上小冬回来,看见哥哥似乎有病,问也不答。吃饭时小冬就靠紧小西坐着,见小 西吃一碗便放下,他便也放下。气氛实在异常,小冬便再问小西怎么了,小西还是不答, 因为他实在没有力量。那边也很快吃完,并把桌子收拾,好象很熟练这一切的操作一样。 二爹小光坐对面,父亲坐当中,母亲在角落里抱头。 父亲开口道。 小西说要把婆婆接过来住,我们今晚就商量这件事。 小冬很快明白了事情原委,偷偷看小西一眼,小西还他一眼,嘴角一瘪,象泪鬼。 谈什么呢?有什么好谈呢?反正都是你们正确,把婆婆接过来,我回去住去。说清 楚,等那个老婆子死了我还是要回来的,这是我的家,我不能放弃它,我也不能让别人 笑话,不过每个月你爸爸得给我一百五十元生活费,少一分不行。 小冬立马打断母亲,他很生气地大声说。 您又在说什么!象您这样说话不都是废话吗?一点作用没有,根本行不通。 怎么是废话呢? 您说怎么是废话?象您这样一走别人会怎么说?这个家还象个家吗? 怎么不象个家? 好,您走,我也走,从明天起我住厂单身宿舍,不回了。 不行,那绝对不行。 父亲听了断然否决,小冬接着说。 问题既然提出来,我们就应当想一个办法解决。您那种说法是要把问题解决吗?只 能把事情越搞越乱。 除了这个办法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倒是诚心诚意地提出来的呢。 哥哥既然说要把婆婆接过来住,这个提法是对的,我们就想办法把它搞好,您干嘛 又要提出那个建议来呢? 不行,你哥哥说的绝对不行,只要这个老婆子进屋,我就走,我回老家去住,她住 不得我住得,她行,她厉害,我回去住去,我不怕别人怎么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 怎么说也没用,只会嚷我们几句。社会多复杂你知不知道?你妈是什么样的人你知不知 道?你妈是从苦日子过来的呢,差点被人家害死!过的什么日子哟!小冬你就不要说了, 只要你过了象我那样的日子,你跟我还不是一样?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你们把婆婆接 过来,我回去住去。 那好,我明天就去住单身宿舍,不回家。 你们说的都没用,还是我回去,怎么办呢?反正我今年就要退休,我回去服侍她老 人家,直到她死。小华马上要建新屋,婆婆是绝对不能搬进新屋,怎么办呢?老屋不拆, 我回去钓鱼,陪陪她,不这样办又怎么办呢? 那也只有这么了。 我不同意,爸爸不能走,妈要走就让她走,妈要走正如她所说,要做什么事,谁又 能拦得住了?我们有理由拦她吗?但我们能有理由迁就吗?爸爸不能走,爸爸走算什么 呢? 养婆婆是天经地义的事,难道在这里养婆婆就不行吗?爸爸回去住,又象什么话? 不说别的,他挑水跌一跤怎么办呢?这难道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吗? 那又怎么办? 母亲在旁边乖巧地问。小冬转头对小西说。 不行的,婆婆在这里搞不好,以前我们在乡政府的时候她来住过两星期,她把巴巴 屙在阳台上。 但真说这个老婆子就蛮讨嫌。其实哪个儿子不想自己的老妈活得好一点呢?那一次 双抢挑谷子,在稻场打夜工半夜才回家,真是累得要死,她却坐在床上骂,你这个该死 的哟,你害死人哟,她这样骂哪个没听见?她是想坏她儿子的名声沙。但真说亏待她多 少呢?只有这么个条件!让她吃得饱,穿得暖,还怎样呢?我们也只能做到这样了沙, 我们也只有这很气!我走进去就问她,半夜三更你骂啥?隔壁邻事听见好不好?是没给 你吃还是没给你穿?她说,我就是要让你过不好日子,我就是要许你过不好。当时我这 个气呀,我是恨不得拿扁担扁死她算了,扁死她我去抵命,到底我还是忍住了,儿子打 死妈,说出去也不好听,小光还不是只有怪我?当时我就只是坐在地上大哭了一场。那 泪水就不停哟。嘁,怪只怪自己命不好,命若好,又怎么会这样呢? 我觉得这样做不好。 怎么不好? 后患无穷。 怎么后患无穷?你心里想什么你就说出来,让我们大家都听一听。 屋中沉静下来,夏夜蛙鸣不会停止,蚊子嗡嗡穿过空气,在各人眼前晃来晃去,灯 光闪耀不定。外面夜不知几时了?母亲站在角落里咕哝几句,随后又没入黑暗。紧张一 刻,眨眼全忘。 小西却长久没有话语。他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可现在大家都想听听他的高见,看他 带回来什么新东西?以至于都不吭声。小冬也把小西打量。夜色更凉,二爹此时有些不 耐烦,开口说。 时间不早了吧?该走了,小光,我们走吧。 小西轻咳一下,开口说。 有人觉得我这人有毛病,有神经病,这我也承认。因为我辞职了,到南方打了二年 工,到今天什么也没有。我说话也没人听了,人们也不再看重我了,我自己也感到很惭 愧,没把事情做好,真的是无地自容。但真实的内心是这样的吗?我也想做更好,并且 直到今天,也从没有放弃过努力,也从来没有认过输,这一点我是值得骄傲的。我的勇 气失败过吗? 没有,它还是好好的。但为什么辞职了呢?是因为我不甘心过那种平庸的生活。想 起我走到这一步不容易,曾付出了多少努力。不单单是我个人的努力,还有亲人,朋友, 老师,他们的帮助和支持。我怎么能放弃这种权利呢?怎么能让自己陷入那种一事无成 的生活中去呢?所以我辞职了。我自认为这样做绝没有错误,直到今天也绝不后悔。我 想说的是,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受不受亲人和朋友的影响呢?是不是与大家相关联 呢?是的。以我个人的经历来说,还记得我读初中的时候,初三上晚自习,每次下晚自 习我总是最后一个回到寝室,有一晚室友开玩笑,把我关在门外,我敲了几次门也没人 开,一气之下赶夜路回了。到家一看,门却锁着,找不到母亲影子。去二爹那里,二爹 也不在家,只在窗外喊二妈,她从床上爬起来为我开了门小西一口气奔到喉咙,突然哽 咽起来,说不下去了,别人都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是奇怪地把他望着。小西自己也不 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想了想,假装轻轻地哭几下,继续开口说。 那天晚上,又没电,二妈点亮了煤油灯,爬起来为我开门,告诉我妈到吉大爹那里 去了。我又跑到山湾里去找吉大爹。不知怎么,那次二妈给我开门,给我内心多大的鼓 舞,我能考上重点高中不能不说有好的帮助。就因为这。还有姐姐眼睛被戳瞎的时候, 那是在高中吧?记得天下着雨,母亲神神秘秘地跑到学校来,开口问我做过恶梦没有, 我说我没有,怎么回事?她说姐姐眼睛被人戳瞎一只,问究竟她又说不清楚。您曾问我 过这之后有什么感受吗?我只感觉好象被人从背后戳一刀似的,吃不好,睡不好,做恶 梦,有一天终于昏倒在学校教室的走廊上。从那以后得了神经衰弱,直到勉强撑着考上 大学,一直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恢复过来。这些年也少有进步。姐姐事究竟怎么回事? 问谁谁不知,反正我不知。如果没有这件事,也许我会走上另外一条道路,那是可能的。 当然我这样说并没有迁怒的意思,只是反思自己的成长过程所得到的一个简单答案。这 也就是我说的意思,说明亲人间的行为确实相互影响着。所以我们不得不对之加以拷问, 拷问自己的亲人和朋友,我们不得不自律,做事之前必须想想自己对别人究竟会带来什 么样的影响?我觉得在厂里没什么大前途,所以我辞职离开了,到现在什么事情也没有 做成。我也知道这件事对你们影响很大,使你们很压头,我也很感到惭愧。但我并没有 放弃,我始终在努力要把事情做好。但光靠个人的力量行不行呢?不行。我写的这些东 西也不会有什么前途。在外面多年,四处漂泊,没什么收获,个人奋斗只能是死路一条, 我们只有团结起来,亲人,朋友,大家团结一起,才会有力量。现在社会越来越乱,正 处在转型期,我们将处在何种位置?不团结起来怎么行呢?但是怎么团结起来,凭什么 凝集?我提出来把婆婆接过来养,一半是从这点考虑,另一半也是为我自己,否则将来 向何处去呢?到那时,恐怕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昨天我回家去,看见了婆婆,她脸色还好,衣服也还算干净,她躺在床上,我进去 之后她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小西,她说你是小西呀,你回来了?我说我回来了,她问我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我回来有一段日子了,她问我怎么现在才来看她呀?我没有回答。 然后她找我要钱,说要买方便面吃,就喝那汤,我说我没有钱,我没带。 小西不由得又哽咽起来,自己觉得很感动,他抑制了一下自己,很快停止了哭泣, 又看一下母亲,她正在那里低头沉思,好象想着很遥远的事物一样。 我觉得把婆婆弄到这里养完全是应当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不能说什么。她 一个大字不识的老人,又能害多少人呢?就算她杀了人我们也要养她,何况她并没有杀 人呀。 她现在这个样子躺在那里,是再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停一下,他悲伤地补充到。 她快要死了,她小腿只有这么粗。 小西用拇指和食指扣成一个园圈,比划给大家看。 就算她只能活一个月,又算得了什么呢?她住在这里有什么不正当的呢?完全是正 当的,既然是正当的事,我们为什么不去做呢?如果说以前还担心着我的原因,那么现 在呢? 所以我建议把婆婆接过来住。 至于妈说她要回去的话,如果她真要回去,那也没有办法,谁也不能把她绑着不许 她回去。难道因为她的理由,该做的事就不做吗?那别人会怎么看我们呢?所以我们必 须做我们该做的事。希望妈能够改变主意,万一您实在要回去,那我们也没有办法。其 实您和婆婆之间难道真的有什么解不开的矛盾吗?人与人相处怎么会没有矛盾?但这种 矛盾是不是致命和永远的呢?是不是要发展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呢?这得考虑。也许会 如此,谁能说没有这个可能?但我们之间还有共同的利益,这种共同的利益使我们避开 了彼此的矛盾,使我们还能够紧紧地团结在一起,难道这还不够吗?在我们现在的社会,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吗?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味追求恩恩怨怨,那我们之间还有没有 未来呢?就说我和小冬吧,小冬胳膊,是我和他小时在床上打架弄断过的,不是他自己 翻斤斗折断的,如妈对别人所说的那样,这影响他一生,我一直就觉得过意不去,但我 们能怎么办呢?我们还是要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不这样做又何以生存呢?妈如果执意要 回去住,那总比爸爸回去要强得多,我赞成妈回去,回去也好。 母亲这时站起来,挥舞着手,坚定地说。 但真这多少年的仇恨怎么消除,你是在逼我杀人!你逼我吧,好,那我告诉你,我 绝不妥协。我回去,让他接回他妈来养。我看你们能做出什么玩意儿来!几个人商量好 的呀! 我告诉你,你妈不是一个简单人,依你妈的话,这个家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四 分五裂,勾心斗角,象个什么家哟!这些年来还不是多亏我撑着?不是我,这个家早散 了,哪里还轮到你在这里说话? 你是针对我沙,你就是想要我死,此外还有什么呢? 但真这个老婆子就蛮讨嫌,经常对别人说我不是,我也失去耐心了。 她若不是这样讨嫌我也不会这样待她,人家张婆婆多好。她横直一张嘴,会说,在 路上就拉起一个人说,她有个好儿子,还有个好孙子,怎么样呢?该她享福呀。 不是呢,她是婆婆,她就该享这个福。 哈哈哈哈哈,嗬嗬嗬嗬嗬。 母亲忽然仰头大声尖笑起来,笑不可抑,让小西身上起了一种寒意和疙瘩,好在他 也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种笑声了,所以鄙夷地看了母亲一眼,立即打断她说。 我认为我们应当投票决定,我赞成妈走,我举手。 我和小光不参加投票,这是你们家事。 只有爸爸说了算,看爸爸怎么说。 都不要说了!退休我回去,我服侍她老人家,别的话都不要说,就这样,结束! 但真我过了多少苦日子。 还是一边六个月。 我不管你们,管你们怎么办,反正我拍拍屁股走人,眼不见为净。 小西面色惨淡,好象做了亏本生意一样,也许刚才只是个玩笑,他独自站起来,不 知自己要去干什么,在那里找来找去的。小冬问他找什么,他忽然茫然起来,走进卫生 间洗澡,这时小冬在后面跟过来,怕他不安全。当小西倒水时,他就撑在门框上看着他, 小西忍不住,抬起头来问。 看什么呢看?有什么好看的? 这话很不客气,小冬也原谅他,转身爬楼上去。小西洗完澡出来,走到堂屋,完全 冷清,没有一个人,只有灯光暗红如水,外面夜色正浓,四周静静,人家都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