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重逢 奇妙寂静,巢中温暖。他在被窝里收集勇气,终于找到一些,这就起来,整理自己 和床铺。站在阳台,看见远处白屋顶厂房,机器隆隆作响,升起一片淡淡蓝烟。叶落归 根,不知自己要归到哪里?他在微风中拷问了一下自己,各种各样奇妙的自己,都因为 昨天吃得很饱而展现出来,该怎么样重新开始自己呀?回想人生道路的艰辛,又感到形 势的严峻,外面就阳光灿烂了。 走出宿舍,朝山下逶迤而去。进厂无人盘问,因为他穿着小无送他的一件工作服, 可是心里害怕,脸上如风吹过。渴望云彩变幻,又渴望世事改变,可是这两样都没能帮 他,只好承认现实,慢慢向前走,竟顺顺当当地爬上了新建成的产品楼,上到最顶层, 看见他们组的牌子,小西稳稳地走到门边看会儿,一个人没有,举手轻叩,无人回答。 凄凉地凑在门窗上,使劲朝里面看着,里面摆了旧时桌椅,蒙上一层薄薄灰苔,冷 冷清清,没人。转望四周,尽管他作了最大的准备,依然是不见一人,楼道内的空气真 令人窒息。 又有新人来吧?他们上何处去了呢?这样想一会儿,站一会儿,转身下去。找到那 熟悉的旧红砖楼,围绕着飘满落叶的梧桐树,冷风可曾回到过他的梦乡?旧时的楼梯依 然了无生气,谁会等我,谁还爱着我呢?谁会识破我,谁将嘲笑我?怀着种种疑问,曾 想转身回去,但想到别人也许早已在窗前看见自己,只好朝上爬。举手推开综合组的门, 还是旧时情景,好象昨天还在这里似的,也许从来就没离开过。里面有不少人,都是他 相熟,正把他望着,似已等他很久,又似望他陌生。他眼光只是平平移动,好象一架摄 像机,终于将镜头转到柳枝的脸上,和她相遇,那一刻,这一刻,彼此可曾看清?谁曾 心里哭泣? 小西淡淡一笑,平静得有些疲倦的模样,小芳用平常声音说。 小西回来了?进来呀,站门口干什么? 他就进去,蓦然想起自己也许还是这其中一员,心也就放松了。他径直走到小芳和 柳枝桌前,两个女人本来在那里谈话,这时只好都把他望着,看看他要干什么。哪知小 西在她们面前低下头来,并没想干什么,柳枝还是从前那样子,依然没有一点改变,普 通的穿着,淡白的脸光,一双略带学生气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小西发现自己并不敢 直视对方眼睛,这太可怕了,难道自己心中依然还有她?这不可能。于是他把目光放向 两边,全身有许多水流进体内,觉得湿重得很,站不住了,他听见柳枝开口说话。 坐呀。 他就听话坐下,全身酸软,欲哭无声,其他人看着都感奇怪。 小芳,你看他,比从前瘦多了。 比从前黑些,瘦倒没有。 以前多胖啊,圆圆脸庞,现在都变尖了。 是吗,我倒不觉得。 小西顺手摸了摸下巴,只几根稀稀的胡须划过手指,想要做得潇洒些,竟然潇洒不 起来,也就那么一回事。目光无意中划过柳枝脸庞,看更近,看她并没多少进步,却是 不敢停留,小芳在旁边好奇地问。 你在深圳干得怎样? 没去深圳,在广州呆一年多。 做什么? 没什么。 柳枝一动不动把他望着,使他很难抬头。这时习师傅进来了,小西马上转身过去, 伸手和习师傅握手,习师傅面色红润,看去不错。 哎呀,小西,你回来了? 是啊,你们怎么搬到这里? 嗨,一起热闹,怎么样,在外面? 不行,没意思,干一阵子,干不下去,回来了。 那你现在怎么办?想回厂来? 不想。因为关系还在厂里,所以想来看看。 你现在住哪儿呢?吃饭怎么办? 在轮胎厂那边租了房子,自己做吃的。 哦。 小西和习师傅说话的时候,窗外飞过一片落叶,他觉得正落在了他背心,有些承受 不起,又不能不勉强支撑,撑的是他勉强的自尊。 我们原以为你发财了呢,结果你又回来了,哈。 小西还没回答,习师傅已展开了朗朗的笑声,小西也跟着笑,一副很幸福的样子。 结果却慢慢收起笑容,抽空拖身朝身后观望一下,一张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个打发时 光的人,沉闷和无聊,依然唱着主旋律,有的张着青蛙一样的眼睛看他。小西一笑,渐 渐坦然。 没有错啊。 你若需要钱,我可以借你。 不需要,几个伙伴答应帮我。 有困难找我们。 好。 只有满心感激,反而没话说了,站起身,一阵眩晕从脑中晃过,好象一条条光速飞 船。 镇定一下,他向习师傅告辞。 不玩会儿了吗? 不了。 他一回答,就转身径直朝门口走,似乎表明自己决不留恋的决心,屋里人都望着他, 觉得他有点不好理解。没有话语告别,却洗不掉旧日痕迹,没有恨,只惋惜时光流逝。 在眼角的余光中,柳枝正看他,他只好假装没看见,他是不是做得过分了一点?沉着地 开门出去,只身走出来的一刻,只心中依然痛苦。 从未忘记她,无论咫尺天涯。 走到食堂,在食堂里坐下,空旷与孤独,未到吃饭时。想别的事情,也许是对印自 卫反击作战,小刀切黄油的战斗。忘记了眼前的凄凉和忧伤,白发渐满头。中午下班了, 年青人渐渐挤满食堂,熟识之人打招呼,不变是点头微笑。小月高秀的身材出现在门口, 他朝里张望,看见小西,急忙为他打饭。 桌子围满人,叶子和她男友也在这张桌旁坐下,叶子脸色凝重,小西也没吭声。小 月在旁边小声说,这是叶子,你怎么不跟她打招呼呀?小西的脸慢慢地红起来,想不起 打招呼的必要,也没那个力气,他便望着别人说话去了。吃完饭,小西跟着他们一起回 宿舍,好久以前自己也曾是这种步调,现在仿佛又回来了。 下午不出去? 等会儿再出去,你先走。 歇过中觉,小月上班去了,他也必须去做他的事情,没闲心看书,便放下《红楼 梦》,站起来,在屋里走两圈,暗中搜寻体内力量,脑子加力旋转,一种行动力脱颖而 出。于是赶快带上门,下楼下山,进厂区,沿厂内公路直朝厂部,路上遇见小勇,他热 情地拉着小西,把他的家庭住址和电话留小西,于是小西又增加了力量,走进厂部大楼, 在他就好象打仗,由于心情激动,脸上忽白忽红。 爬到四楼,沿着走廊过去,到组干科的门前,里面空空,小西只好站在走廊上,扶 着围栏静心等待。他耐心真好,等很久,在下面宽阔的厂区路上,冬日的阳光明亮,今 夏的好友鳗鳗走过来,不经意抬头,看见小西,小西也把她看着,不变是那分纯真。她 低下头继续走自己的,小西的手心渐渐涌出汗水,情绪也不稳定了,撤身想回,却还痴 望。 这不是小西吗?进来坐坐。 正当小西沉思的当儿,文科长不知何时已经来小西身后,象武林高手一样,正笑眯 眯地望着他,小西猝不及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也就干脆装成一副不知所措的 样子,听从文科长安排,走进屋。文科长客气地让小西坐,小西就坐了,正待讲话,一 名厂退休干部找进来,嚷着这个月退休工资少了一块钱,文科长拉手护肩地让他坐下, 一边细细地问明情况,抚慰许久。又一名妇女进来办调进手续,文科长给她办了,待那 妇女走后,文科长骂一句粗话。 怎么样? 他转向小西,重问一句,右腿弹动,余味深长。小西莫名其妙,只是张嘴一笑。 怎么,听说你到深圳打工去了,怎么又回来了?公司放假? 怎么,谈谈你在外面情况,好吗? 怎么,不好找工作? 是呀。 当初我也劝过你,怎么样? 小西长久微笑,沉吟不语。 回来多久了,是刚回来吗? 不是的,有几天了。 文科长偏过耳朵,没听清楚,小西只好再说一遍。 那你现在住哪里?吃饭问题怎么解决? 在轮胎厂那边租房子,自己做吃的。 哈哈。 文科长笑得从椅子上仰过去,小西假作害羞,却也是在演戏。 那你得找点事做呀,这么下去怎么行呢? 是的,我也想找点事做,不过找不到。 回到公司系统来是不可能的,我明白告诉你,回到我们厂也是不可能的了。谁叫你 当初走得那么坚决?你到市里其它单位找找,或许能有希望。 找不到,又不认识人。 年青人做事不能太草率呀,不过也好,你比我们要好得多,我们整天上班被捆在这 里,是不可能有希望的了,你还有希望,你年青,象你现在无拘无束,海阔天空,做什 么不好哟,说不定过得几年你就发财了,又何必再到厂里来?而今厂里也不景气。 发财那是不可能的,天上不会掉馁饼,况且发财对我也没有吸引力,现今只求一分 安定的生话,象人一样的生活,不想再去冒那分风险。 年青人应当去冒险,既然想求一分平安,当初又为何离开呢? 那不一样,当然,我知道有些事情是困难的,实在没有办法,也只好再去冒险,反 正也算不了什么,也没把自己放心上。 对,到外面去干一番事业,等到四五十岁的时候,你大概会成功了。不象我们,一 辈子到老一无所得。你的关系应当说不存在了,因为你已被除名,你的户口嘛,可以打 回原藉。 那不一样他想反驳,可是渐渐陷入沉思。 觉得没有什么话说了,装也累,便站起身向文科长告辞。 出厂门,到街上,知向何方呢?依旧是尘土飞扬,依旧是落叶满地,熟悉的面孔, 高山的雪。一路低着头,慢慢走回小屋,小屋很冷,山湾公鸡长鸣,日子十分悠闲,伏 在小桌上睡起来,大姐打着毛衣走过来,她喂一声。 昨天你上哪去了? 到朋友那去了,在他们那里歇一夜。 晚饭吃了? 没有。 炉火熄了,发不发? 想发,嫌麻烦。 我那里有燃煤,去拣块过来吧。 谢谢。 小西就去拣块燃煤过来,做一锅稀饭吃了,拍拍肚皮,收拾一下,闭了炉门,锁上 门,出去。在黄昏的街道上和乡间的小道上,都留下他的足迹。黄土埂上的秋天,他感 到生机是那么渺茫,又觉得这样最好,是达到伟大的必由之路,站到桥上,落叶飘零, 流水哗哗,沉思起来。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死,是不怕的,可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我明明是做了一番事业的,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这究竟算什么?他思索这 一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夜里,小西爬起来加了一块煤,又担心煤气太重,睡得不很踏 实,渐渐地,他看清了五千年来的仇怨。 历史的重复,创新的缺乏,均源于此。 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国家的时候,才能够摆脱这种噩梦。 十一月五日 早晨小西爬起来,高兴地看到炉火没熄,急忙做一锅稀饭吃了,然后出门坐车,去 参加小生的婚礼。 大多是相识的旧人,都还是那样,没多大起色。小西干笑着和他们见面打招呼,没 人对他说难听的话,他反而陷入到忧伤和迷茫重重。大家在布置好的新房里坐一会儿, 然后跟他们坐车到饭店吃饭,包一个厅,卡拉OK开放了,小西坐在角落的沙发上,也唱 一支歌《北国之春》。他正拿一支烟好玩地吸着,又一群年青人风火火走进来,领头是 小郁,他转头看见小西,径直走来和他握手,郑重说。 我已经有儿子了。 好,好。 小西微笑着应酬,一时也没什么可说,小郁已经走过去了,他这才想起对方的面色 为什么那么严肃,好象很当一回事似的。小西脸色落然,看见他们都在向小生口袋里装 钱,小西便也走过去递出了五十。吃过饭,他帮忙收拾一阵,想跟他们一块儿进厂,却 突然又觉得没意思,找着机会,独自一人走开了。道路两旁,金黄的落叶满地,梧桐发 出金属一般的响声,犹如金属条,香樟树却还青,他在林中穿行,城市迷茫安静,他低 头不去辨认,只是一味走下去。 跨进阴暗的新华书店,看一会儿武侠小说,营业员抱着两手站在他身旁,好象赶他 走,小西只好走,回到小屋,想写点东西,也写不出来,只好就那么呆着。一直呆到天 黑,煤火也熄了,这样下去怎么办呢?焦心如焚,点不燃周围一切,爬上床睡,黑暗中 的一只老鼠爬上横梁,他拉亮电灯,那只老鼠退回去,然后他又听见老鼠爬过来,于是 他又拉亮电灯,如此反复,乐而不倦。 十一月七日 早上起很迟。临时想在被窝里好好想一下自己的事,究竟蜕变到了何种程度?想得 长久并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揭被起床。门外的秋风,恍然一下吹进来,真令他觉 得透骨地寒。小西一出门,就看见了高大的群山。山上树木重叠,高压电缆银光闪闪。 山脚下汽车来往奔驰,人工林那边是一片片住宅区,他提上桶出去打水,在河边接完水 回来,洗脸漱口,擦擦鞋子,这便出去。 在六岗,一栋新高楼开业了,花团锦簇,彩旗招展,锣鼓喧天,一派喜庆,礼仪小 姐成排地站在门前。小西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想看哪个小姐最漂亮,桥头站了一位乞 丐,痴痴不动,桥下浅水流动,细碎白光,好象银子洒在河面,只可惜没人注意。小西 在十字路口等会儿,跨过去,在黄黄秋叶的街市穿行,向城市的深处走,大街渐渐没人。 谁象我这般清闲?又清闲又栖惶,又无依据。 他接着走进李湾,湾里安静,道路无人,住宅区葳盛,只有淡淡的白光统照。他爬 进宿舍楼,也没遇见熟人,暗暗的楼道让人觉得不舒服,只好出来朝回,想一走了之。 和他们之间,哪还有半点情谊?本就不是一路人,找他们说什么呢? 桥上,一个穿暗红色西服,戴眼镜的女子低头匆匆,正朝这边走来,阳光明亮,心 镜光滑,认出这人是谁,便抬肩挺胸迎上去。 冰冰。 嗳,小西,你回来了? 冰冰语声清脆,微笑依然,自然而又平淡的忧伤,只有小西改变了。小西不知自己 该说什么才好,于是他也就只是微笑,她的头发梳起来,看上去有点老气,人更细更瘦, 但也更象老师,却似含有一种少妇的幽怨。小西把手心在裤缝边擦擦,干巴巴问。 你上班去? 嗯。 两人站很近,可闻到对方身上的香气,互相把对方望着,冰冰始终那个样子在笑着, 好象是敷衍他一般,小西觉得没从前有意思了,他把头望向山岗,想想清楚这是为什么, 可是他没想清楚,他只好开口说。 好,我走了。 再见。 两人擦肩而过,向不同方向走去,小西的心慢慢沉落湖底。 你上哪儿去了?宋师傅在找你。 找我? 傍晚他从书店里看书回来,小无气势汹汹告诉他这一条,小西有点弄不明白。 他找我有什么事呢? 找你有什么事,你说他找你会有什么事?人家关心你,你自己什么也不想,你究竟 有什么打算呢? 小西脸色微红,一时不好作答。 算了算了,不说你了,自己爱做做去,我管什么闲事。 谢谢你的关心,我心中确实了没有什么打算,只是个亡命徒。 你根本就不该回来,现在你回来了,什么打算也没有,你这不是在连累我们吗?不 关心你也不好。 是的。 告诉你吧,我也出去打过工,在上海做了三个月。我同学在那儿办了一家电脑公司, 我不象你,我是请了病假的,所以公司倒闭后我又回来了,照常上班,一点事没有。当 初你为什么走得那么急,那么草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发生什么事。 没发生什么事那你为什么要走呢?干得不是挺好吗? 想走就走呗。 嘿!不过你那工作确实挺闷的。但你个性也就适合做那工作。别人都说你人挺好, 但对你工作能力确实不敢恭维,你看你出去两年吧,也没个结果。是不是因为感情上的 事? 不是。 你怎么不愿说实话? 怎么不说实话?确实没有么,我不会这么做的,因为感情上的事就把工作丢掉,除 非疯了。 你本来就疯了,难道你走时就没有把问题想好?现在后悔吗? 不,我从来就没后悔过,现在虽然弄得没有着落,但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让步, 有些事情我是不做的,这一点始终把握着。 什么事情你不做?你不做你怎么办? 比如回厂里,我不愿意。 厂里也不会要你,你究竟下决心了没有? 小西一愣,心跳起来。 下什么决心? 我给上海的同学写一封信,你去上海吧。 电脑不太懂,外语没学好。 你现在是无路可走哟。你回到家里,家里人态度如何呀? 不太舒服,胸口经常疼。 宋师傅找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他为什么找我? 小无没回答,小西就感到重重压力,沉默,随后告辞,小无把收音机送给他。 拿去听吧,你一个人也挺闷的。 小西挺感动,握在手中。在深夜穿过夜,走回小屋里,心想一定要把事情办好。躺 在冰凉的床上,全身发冷,胡思乱想起来,一时好象是死了一样,短暂的休息之后又驱 动脑子,想点东西来抵挡自己。 应该说,我也是做过成绩的人,不必自卑。 头脑又掀起炮火连天,孟良崮一战多么辉煌,前人伟业只待追忆,他翻个身,在十 分好的感觉里沉沉睡去。 十一月八日 乘车过去,进厂,工人们都在生产。重新爬上科里的红砖楼,正是正午时光,恰好 走廊里遇见习师傅。 小西,宋师傅找你。 是吗? 心跳马上加快,走到宋师傅的办公室门前,轻轻看一下,里面空荡荡,回过身,望 了习师傅一眼。 没人呀。 是吗? 习师傅摇摇地过来,显得还很年青。 刚才还在,这会儿上哪儿去了? 不要紧,我等他。 小西在走廊上站一会儿,实在危险极了,可是什么人也没看见,他只好又走进了综 合组,犹入无人之境,也不和人打招呼,径直走到习师傅桌前,和习师傅说着话儿,习 师傅出去了一会儿,告诉他宋师傅在。 宋师傅。 嗳,小西,我正在找你。你现在怎么样? 我,回来看看。 哦,回来看看,那你现在住哪儿呢? 在轮胎厂那边租房子住。 哦,这样吧,你先搬到厂里的单身宿舍来住,方便些。 毕竟除名了,怕不合适。 怕什么,你尽管住,看谁敢说你? 宋师傅讲话严肃,小西不禁一愣,可他很快看出这里面没有多少希望,因为他自己 不愿意。所以他既感激又不安,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有些什么打算? 想找点事做,因为关系户口还在这里,万一找不到,只好回去。 想回厂里吗? 不想。 到别单位怎样? 好是好,只怕不大可能。 我去给你问问。哦,我把何工喊来了,等他来,一起谈谈。 小西就坐那等,等得似乎很平静。一会儿,何工来了,一进门看见小西,边脱手套, 边说他刚从车间下来。小西站起来,有些感动。 小西,你回来了? 何工,你好。 小西想着该不该握手的问题,手没握成却把脸涨成血红,三人坐定,何工劈面就问。 小西,说说看,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在这里找点事做。 你看看,你看看,小西还是老样子,刚进来我就发现这点,不擅交往,不善说话, 这样子你怎么出去打工呢?这两年我不知你干了什么,不过我估计你也没多少起色。如 果我把你推荐给别人,你打算怎么说?比如你究竟想找个什么样的工作?你喜欢干哪一 行? 随便什么工作都行。 你看看,你这种回答,别人怎么好处理呢?你在外面应聘工作的时候,难道就没有 说出自己的优点长处?自己想做什么样工作,有什么具体要求,我们也好帮忙哪。 小西大感尴尬,嗫嚅半响,却回答不出一个字来,形势对他很不利,见此情景,宋 师傅急忙在边上为小西解围。何工继续说。 我呢,替你想了一下,你现在有三条路走,第一,回到厂里来,找找厂长,有希望; 第二,回老家去,让你父母亲帮忙想想办法;第三,再去深圳,正好我马上要退休, 可以带你一起去深圳。这三条路你选择哪一条? 小西听了心中益加茫然,又愈加急迫,不知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听到后来,他脸 沉下来,但还是沉吟半响,缓缓答道。 回厂我是不愿意的,为什么?谈谈为什么?说呀。 我感觉不太好,恐怕也有些不相宜。 不相宜?不正好吗?你原先岗位现在也没人。你找过厂长没有?你去找他,诚恳地 作一番检讨,年青人么,有什么不能呢?将来照样能昂首挺胸,现在象你这种情况其实 已经很正常。 我不想去,不想回,不为什么。 那你只有回家,或者去深圳。 回家不想回,深圳不去。 你究竟有没有什么打算? 我想能不能在别的单位找点事做,万一找不到,那就算了。 别单位恐不好找事,现在企业效益不好,你只能去事业单位,这方面我再去联系一 下熟人,有个副市长。不过呢,我劝你还是回厂里来,找一下厂长,事情就能够解决, 你不要为一点自尊所困,谁没自尊呢?但要看情形说话,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你低下 头,日后你还是你,没有一星半点损失,我再劝你好好想想,现在要下班了,等下午来, 我们再谈谈。 说话时习师傅也来了,就在一边听着,脸色红红的,小西不知她为什么也那么激动, 最后也劝了小西几句,小西淡淡答了,其实一句也没听进去,心里既无所求,也就十分 平静。何工匆匆起身走了,小西向宋师傅辞行,站起身来象大病一场,摇摇晃晃向门外 走去。 在食堂吃饭,小月他们也没说什么,因为他始终板着个脸,好象别人把他得罪似的。 歇过中午,上班的广播又响起来,他们都走了,小西在小月屋里坐一会儿,实在无 聊,也就出去,沿着大道一直向前,内心的争斗异常激烈。是应该好好想想了,自己究 竟是来做什么的呢?自己真的跟乞讨没有两样了吗?他一边想一边走到了广场,这里空 空,是的,他已经决定,他要靠写作谋生,他是有这本事的。为什么没有呢?可以努力 呀。不想再去理睬他们,但要不要给宋师傅说一声? 他为这个问题所缠绕,久久不得解脱。想好久,终于什么也没想起来,只剩下漫长 的街道,寒冷的秋天,心却又在跳了,它不象年青时那么有力,现在竟心虚得很。没有 做过亏心事,可就是心里发虚。由不得多想,在街边拿起电话,拨通了宋师傅。 哪,是你,你在哪里? 在外面,宋师傅,我不想回厂里,下午我就不去了。 嗯。 那我挂电话了? 好吧,有空过来玩。 好的。 放下电话,他松口气,却又发起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