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曾有的钟爱 第四十节 七月七日的长安花(一) 我今年23岁,我是白若。 认识童七七的时候,我们都是16岁。八月,没有风的夏日午后,火红的凤凰花 开满了整个校园,我拿着高中录取通知书站在人群中,懵懂地四处张望,心中茫然 而充满胆怯。一只手忽然从后面拉住我,她说,跟我来,我们在同一个班级。女孩 的声音带着沙沙的磁性,我无意识地开始行走,仿佛整个灵魂都握在她的掌心。 她带我做完了所有要做的事情,报名,填表,领书,找宿舍,铺床……一切风 平浪静后,她对我说,你好,我叫童七七。 我们一起跑到学校后面的小山上,那里有大片浓郁的森林和灌木植物,还有疯 狂生长着的向日葵,它们散发着阵阵朴实自然的清香,甜美而含蓄。童七七的长发 在风中飞舞,她随手摘下一片柳叶,放在颊边,弓起花瓣似的嘴唇,浅吹低含,竟 是一首激情四溅的《笑红尘》。我很奇怪,一个女生,怎么会用柳叶吹曲子?怎么 会吹豪迈如斯的曲子?于是,开始用余光细细打量她:额头光洁,眼仁漆黑,微微 隆起的鼻梁带着些许桀骜,上身穿一件黑色棉衬衣,下面是一条深蓝色印花裙子, 黑色袜子白色球鞋,左手腕上挂着一大串色彩斑斓的镯子和棉线做成的小饰物。我 想起父亲的话,如果一个人从侧面看上去很美,那她必定是个美人。童七七给我的 印象证明了这点。 一曲终了,她转身笑着对我说,若,从今以后,我们要一起度过青春了。目光 异常坚定,认真,然后,她把那片柳叶轻轻插在我的发间,若,你真漂亮。那瞬间 我忽然有了种感动,童七七,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心里仿佛被什么轻轻挤压了 一下,温暖潮湿的液体细细涌出。 童七七叫我的名字,若。从小到大,包括父亲在内的所有人,都只叫我白若。 只有她,叫我,若。我问她原因,她抚摩着我的头发,用明亮清澈的目光望着白窗 帘外的景色,一言不发。 周末,我们没有回家,一起到附近的公园散步。通常是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的 沉默,只是走路,两人手挽着手走到月光暗淡。走到一个小公墓前,她想进去,我 害怕,拉着她绕近路回宿舍睡觉。 好几次散步时她都想去公墓,我生气了,七七,你是不是嫌不够刺激啊?非要 去看死人?童七七听到这些,就低头不说话了。 后来,童七七在野地里采了很多白野花,小芍药、茉莉、姜花……精致如粉饰。 她把它们一株株装进小纸盒里,然后带回宿舍,说要种养它们,让它们长大。我轻 轻摇摇头,觉得那是可望不可及的事情。 一天,我从下午上课时就没看到童七七,但我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偷偷来到公墓,壮着胆子走了进去,看到童七七坐在一块墓碑上,低头摆弄 着盒子里的什么东西。七七,我叫她,你怎么在这里?她手一松,盒子滚到地上, 好多碎碎的白花瓣散了出来,风吹起来,像落了一地的白蝴蝶。你怎么……我吓呆 了,定定地盯着她。两行泪水滑到童七七的唇边,我养不活它们,我养不活它们, 她双手沾满了花蕊上的粉末,嘶哑的说,若,我把它们一株株撕碎,我不想看着它 们枯萎。童七七的身体从墓碑上渐渐滑落,双膝蜷起,她把头埋在两只修长的腿之 间,开始小声抽泣。 我走过去,把她搂在怀里,能感觉她在不停发抖。七七,我叫她的名字,七七。 她抬起头,脸上挂满泪水,若,我好残忍,我杀了它们。我忍不住,也默默流下泪。 童七七,我心里念道,你的名字就像一粒水果搪,卡在我的喉咙里,甜蜜而坚硬, 每一次咽下都是隐忍的痛。 童七七好像从来没有回过家。 我很久以前就开始注意到这一点。她是个倔强而敏感的女孩,像一匹烈性的小 马,通常不爱说话,整天沉默,除了我之外几乎没有朋友。一次,一个男生故意把 她的铅笔盒碰掉,她立刻拿起课桌上的水杯,将整整一杯开水泼了过去,幸好那男 生反应快,开水全泼到后面的墙上,四处溅开。老师狠狠地批评了她,问她万一要 是伤了人怎么办?童七七轻轻回答,我给他偿命。语气是毋庸质疑的果敢坚决,老 师几乎晕了过去,最后好言相劝了事。令我奇怪的是,老师为什么不请她的家长来 学校?我开始怀疑,她的父母是不是离婚了。 我故意把自己家里的情况有意无意讲给她听,我相信我的家庭可以让她找到自 尊,出生时候母亲因难产而死,父亲将我拉扯大,现在自己经营一家公司,效益还 不错。我看到童七七的眸子闪了闪,又渐渐暗了下去。若,她说,我知道,当我第 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和我一样,都是内心有伤口的人。童七七盯着我的眼 睛,那么多人,我只是牵住了你的手,一辈子的感动仿佛都在那个时刻耗干了。她 自言自语地望着我,我们是同一类植物。她的眸子好深,像一潭无底的水,我整个 人都掉了进去,再也上不来。 她终归是没说任何事情,而我,已心疼得无力再问。我明白,我出生后,因为 从未有过母爱而从未失去过母爱,我是幸运的。而她,她的心比别的女孩薄且脆, 轻轻看一眼就是一道裂痕,里面都是凌乱殷红的伤口,上面有脆弱的痂,下面是凝 固的血,我怎么忍心再次剥开? 为了童七七,我和父亲吵了一架。 七七没有零花钱,我难道不能分给她一些?我对着电话喊,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在另一端尖叫,你不给我钱,我们就断绝关系。我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线。 终归,父亲妥协了,答应每月给我双份零用钱。 七七有一个小本,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她对我说,若,我要把你对我的好, 一点点记录下来,以后偿还给你更多。我笑着说,七七,你别孩子气了,我们是姐 妹,哪里用你偿还了?我坐在下铺看书,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打在发稍,站起身, 看到童七七穿着内衣,坐在上铺,一声不响地落泪。 七七,别这样。我握着她纤细的脚踝,你并没欠我什么。 她不说话,继续流泪。 我知道,这样的眉目带有极强的自尊和空虚感。童七七有一种被禁忌的压抑的 感情,纯洁,如同白昼裸奔。对于一个在高中宿舍深夜因无法自控而独自哭泣的女 生,任何人都是无能为力的。是谁让她如此伤心?她在我的面前暴露了她的纯洁, 无地自容。我根本无法去安慰,因为她需要隐藏自己的一切。 我看到童七七脸上出现一种宁静与安详的神态,不动声色,而嘴唇却被牙齿咬 出血来,一点暗红的血。以至后来,我想到那点血,便有一种眩晕感,很像瞬间失 去了什么宝贵的事物。我的心头从此多了一颗血色的朱砂痣,就在那晚,童七七亲 手点上。 她的轮廓,在我眼中逐渐模糊。 父亲寄来礼物,两只毛茸茸的玩具熊。七七把它放在床头,每日并不惊扰,只 是晚上睡觉时候,轻轻揽在怀里,无声无息。17岁的童七七,与身边任何一个孩子 不同。她常常沉默,缓慢,和我一起记忆。 那一次我们逃课到附近的小山上,坐在低低的树干上看书。我记得那天远处田 野里生长的向日葵把整个天空都染得金黄,我们整个下午都没有回来,老师让我们 每人写了一张保证书给他。扭曲的字迹印在白纸上:我们错了,我们保证以后再也 不逃课。中年男老师在旁边看着我们两人签上名字,然后把那张白纸收进了西服口 袋。 这种感觉,很像赎罪。 晚上,我问过她,为什么你的名字叫做七七。她笑,带着酒气,七月七日是我 的生日啊,若。 那天是她18岁的生日,我在此之前并不知道。7 月7 日的晚上,没有课,我们 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小餐馆吃饭。小黑猫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桌面昏黄,油腻肮 脏,店里的菜却烧得非常香。七七忽然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是云 南产的茶花,随手丢给我一支。庆祝我们长大成人。瘦长的烟盒上有一句诗:与君 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她说,我非常喜欢这两句话,它们让烟充满了感情。 我第一次抽烟,抽得头痛。童七七,你为什么面无表情? 她没回答我,又要了一瓶白酒,说,成年了,若,我们应该做些未成年时不能 做的事情,应该喝一点,喝了之后,应该能忘掉一切。 七七在昏暗的灯光中微笑,两颊上的皮肤有昙花一样细碎的光泽。我看清楚她 的眼睛,眉毛和嘴唇的形状,还有隐约米粒大小的酒窝。与16岁时候不同,此时的 童七七,已经有了香艳的味道。 她说,很想能回到过去,那些日子虽然痛苦,却是永恒的心结。 我们飞快地喝空了那瓶酒,到最后,仿佛喝下去的是水,味觉已经麻木。我能 听到她吞咽下去所发出的声音。我的脸开始发烫,宛如被火灼烧过留下的温度,身 体也开始变得柔软。她说,若,你喜欢吗?这也许身体被抽空的瞬间空白,你喜欢 吗? 我看得出来,七七已经喝醉。可她醉的时候落落大方,收放自如,是一种非常 真实的美。我没见过别的女孩用如此方式说话,在她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豪情,像 一名坚守阵地的战士。可当她认真而仔细得琢磨身边事物的时候,又会显得很压抑。 走在大街上,她拉着我在后山上漫无目的的行走,飞快。山坡上树立着一个个 小的石塔和破碎的石像,整个小山显得空旷荒凉,远方的铁路像一条黑色的绶带环 绕着茫茫群山。若,若,她尖叫着我的名字,你多久没有飞行了。 即使在现在,我仍然能够回想起当时的感受,带有向日葵清香的山风吹来,心 脏热烈的跳动,喉咙的剧痛以及她的衬衣上刺眼的白色,成了定格在眸子里的一幅 静止的抽象画。 潮湿的空气让我们停下大声的咳嗽,接着她给我一根烟。我环顾四周,发现我 们停留在那个小公墓的门口,两旁是葱郁的高大松树,月光泼溅到每一根松针上。 若,我们进去。她的眼神迷离而伤感,我的哥哥在里面。 我们坐在那块灰色的冰冷的墓碑下,地面上早已没有了白野花的尸体,被长发 掩盖的面容上,她的一双眸子里神色凄凉,若,这是我的哥哥。她指着墓碑上的名 字说,哥哥,这是白若。她对着墓碑,指指我,透明的泪水开始顺着眼眶流下来。 我看到墓碑上写着:童长安,除此之外再无它字。 我从未如此认真地听一个人说自己的故事,而今天,我将生命完全融入她的故 事:她说,自己的出生,本身就是一场罪孽。 她很少想念自己的母亲,甚至很少梦到她。 1982年7 月7 日,雨夜,她挣脱了母亲子宫的束缚,降生的时候没有哭。 她的母亲姓陈,有一个脱俗的名字,修蝶。 她记不起修蝶的脸。修蝶的脸就是她的脸,她们的脸几乎相同,包括稍稍挑起 的眼角,玲珑的鼻子和花瓣一样的嘴唇,都是一样精致的五官。看人的神态也一样, 直接了当,坚毅。 修蝶生下她的时候,26岁,无父母,丈夫一年前车祸去世,有一子,六岁,叫 童长安。 那一天,修蝶刚刚分娩,接生婆抱起七七,忽然有人敲门。 门开了,县医院的大夫和警察站在门外,他们小声对接生婆耳语几句,又离开。 转天,修蝶仅仅看到那张纸上写着死亡通知四个字,就晕了过去。 因为玩耍,童长安摔下了山。那天,正好是7 月7 日的夜晚,他死得很惨,粉 身碎骨,就在同一时刻,童七七出生了。这绝非仅仅是一场宿命,更深的是无止境 的沉堕。 修蝶三天后醒来,开始变得沉默,暴躁,神经质。她给女儿起名字,七七,童 七七。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修蝶常常念白乐天的《长恨歌》,抱着 熟睡的七七潸然泪下,一念就是一夜。 她小时从未听修蝶说过自己的父亲和哥哥。修蝶不提起,也不解释。仿佛这是 一条定理。她仿佛丝毫不怀念他们,不爱他们。也许她认为童七七只是她一个人的 事情,若她觉得无困惑,那么任何事物都应该不存在,包括七七。如此以往,七七 变得比一般孩子要敏感得多,并学会观察而不发问。 每年七月七日,母亲总是从红木柜子里取出男孩的照片,她看到了这个叫童长 安的男孩的照片,黑白色的照片。他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头发黑亮,面色苍白。 她想,这就是哥哥,我的哥哥。修蝶按住她的头,说,七七,给哥哥磕头,快,给 哥哥磕头。她的额头硬生生地砸在水泥地面,一口气磕了十几个。她努力让自己磕 得多一些,她能看到修蝶眼睛里欣慰的泪光。后来,还是修蝶把她扶起来,抚摩她 的额头上,已有了淤血。 修蝶把儿子的骨灰埋县城附近的一个小陵园里,仅仅在墓碑上刻了童长安三个 字。从此以后,每当她不开心地时候,就到陵园来。一个人坐在墓碑上,寂寥地和 哥哥说话。 修蝶自然懂得仅靠政府每月发的钱和别人的救济是不够养活两人的,但她无所 谓。她与七七之间的关系冷淡,不甚亲近,她总认为,是女儿的诞生带来了儿子的 死亡。她开始时常出去单独旅行,一走就是两三个月,七七上学时她一次交够半年 的学费,伙食费和零用钱,往往就消失很长时间。若是放假,她将七七托付到其他 人家里去,那些人或是远方亲戚,或是同学,或是朋友。七七因此记住了自己颠沛 流离的少年时代,很深很深。 若,我知道自己与任何其他孩子不同。我必须坚强,只有坚强,我才能活下去, 和他们活得一样快乐,甚至强于他们。我需要的不仅是时间,更多的是自我完善和 修葺,从内心开始打造一个完整的人格,那怕里面荒芜。 那时候,我只觉得时间是个缓慢的过程,成长很痛苦,我的母亲教会了我沉默, 并接受现实。我的哥哥也会一声不响的死亡,我的血液里天生就有坚韧的细胞,它 们牢不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