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当青春散场
“可是,你现在又是怎么知道的?”我屏住喘息,努力挤出声音。
他没有回答,伸手到皮夹克里,取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丢在我的腿上。我低
下头,呆呆地看着信封上的字迹,所有的内脏都骤然收缩成小小的一团,体腔近乎
真空。
而严浩的声音还在继续灌进我的耳朵里,一锤又一锤地砸在我的鼓膜上——
“这封信是我在出狱后不久收到的。这是她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
信。信是从厦门寄过来的。她在信里不但说了她曾经怀过我的孩子,还说了她曾经
偷偷地回到上海,让你陪她去堕胎,让你答应她向我隐瞒那一切。你们俩当时见面
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她大概都写下来了吧。至于这封厚得能砸死人的信里
还写了些什么,你拿回去,自己慢慢细看吧。”
“她现在在哪?过得怎么样?”我问,口中干涩难忍。
“她已经死了。一个多月前,她的尸体在出厦门市的高速公路边上被发现了,
扔在一个土坑里,肚子里还有一个六个月大的孩子。按照警察的调查,她曾经被人
包在厦门某高级住宅区的别墅里,所以孩子很有可能就是那人的。我猜想,她大概
是想拿孩子向那家伙要挟什么吧,钱,或者合法身份,那人被逼急了,就把她杀了。
凶手的身份无法查明,极有可能已经出境了。呵呵,无聊的老套故事。
“她父亲接到厦门公安局的电话,去认尸,从她包里的电话簿上找到了我妈那
里的电话号码,打电话给我妈,我妈又把事情转告给了我。”
“为什么,为什么以前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喘息着问。
“因为我知道——”他看着我的眼睛,“你也爱过她。”
“你知道我爱过她?”我冷笑,笑得如同呜咽,上气不接下气,胸膛几乎被一
双看不见的手撕裂。
“小雨,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他叹了口气。
“你的问题就在于你的身上充满了与常人不同的非常极端的矛盾。你其实很聪
明——如果你是笨蛋的话也不会成为我的朋友。你有能力怀疑一切,但是你常常又
会心甘情愿地轻易相信别人;你表面上总想装出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实际上,你
的内心深处藏着一些非常固执的东西;你因为害怕失去而不敢渴望得到,所以你从
来不能面对自己的感情,你总是在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伤害你所爱的人……”
“不要再说了,严浩!”
“你有没有想过所谓‘命运’这种东西?”他仿似没有听到我的哀求,兀自说
下去,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久违的古怪的笑容,“你的大名叫‘昱’,小名叫‘小雨
’,或许,这两个含义截然相反的名字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你这一辈子的矛
盾个性和悲剧人格……”
“闭嘴!”我嘶吼一声,整个人向他扑过去,一拳砸在他的脸上。
我们在雪地上滚成一团,挥动手臂,拳打脚踢,嘶咬,咆哮,爬起又栽倒,就
像两头野兽,因为疼痛而宣泄绝望,因为受伤而嗜血而渴望流血。厚而干燥的雪地
在我们身边不断地陷落,“咯吱咯吱”的声音掺杂着喘息和冰凉的寒意渗进耳朵里。
我看到鲜艳的血花在我的拳头下从他的嘴角飞溅出去,而我的鼻孔里也有粘稠的液
体流淌过嘴唇。眼眶火辣辣地痛起来,模糊的泪光里,我终于仰面倒下,在苍白柔
软的阳光中,看到了渐渐碎裂开来的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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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浩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或许也是最了解我的那个人。
他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因为我体内藏得最深、最疼的那个伤口,终于被他狠狠
地扒开了,血淋淋地放在我的眼前。我什么都不能再逃避,因为我已无可逃避。
这是我第一次和他打架,也是最后一次。
母亲告诉过我,一个男人必须要靠自己的双手证明自己的尊严。但是这一次,
我输了。
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仍时常会在梦中见到这样一幅清晰的画面:
近景是一辆黑色的奥迪,静静地占据了右下角部分的镜头,远景是苍茫的雪地,
辽阔的蓝天,远远的两个如同一团小黑点一般看不分明的身影在奔跑,蹒跚,摔倒,
爬起……
没有任何声音,没有镜头变焦,没有视角切换,也没有手提效果的闪烁摇晃。
就是那样一段寂寂的影像,强对比度的可以轻易分色的镜头。甚至总也等不到场景
切出,就像被反复倒带播放的录像,就像我们从未离开过那里。
或许,真的有一些东西被永远地遗留在那里了,被掩埋在皑皑的白雪之下。以
及一些被后期处理精心擦除掉的颜色,我的血迹,严浩的血迹,或许,还有另一个
人的血迹。
那个人的尸体就一直安静地躺在他自己的奥迪车的后备箱里。那个早已被我淡
忘了面目细节的姓张的男人。他静静地躺在黑暗里,睁着凸起的眼睛,看着我们的
青春散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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