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妈妈,我把草帽弄丢了
“给我一支烟。”严浩说。
我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取出香烟,掏出一支递给他。他用嘴接住。然后我又取
出打火机,打了好几次才打着火,帮他点着。他深深地吸了口烟,从鼻孔里徐徐地
吐出。
“你自己不抽?”他朝我扬扬下巴。一截烟灰掉落在他的领口上,我急忙探身
帮他 掸掉。旁边的狱警紧张地走近过来看了两眼。
“我不抽,待会再抽。”我摇头,眼睛突然强烈地酸涩起来。
“你看你,又哭了,那么多年了,还像个丫头似的。”他嘴角撇出淡淡的笑意,
烟蒂微微抖动着,又一截烟灰掉了下来。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强忍住啜泣,张开嘴,努力着,却最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本来我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他,有许多话想要骂他,但是面对着眼前这个带着脚
镣手铐、才几天时间就已经形容枯槁的他,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摸出一支烟,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叼在嘴角,点着。
我们各自吸着烟,相对无言地凝望着。我甚至清晰地看到了他眼睛里的血丝,
看到了从窗口射进我们俩之间的阳光里升腾飘舞的细小灰尘。
“他们把我弄脏了。”他叹了口气,把伸在桌子上的手掌翻过来,低头看着,
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探视时间结束之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这一生所听到的他说的最后
一句话。在终审开庭的前一天晚上,他在牢房里用一把磨尖的牙刷割开了自己的动
脉。被发现的时候,他的血已经流满了整个单人牢房的地面。
我刚在桌子对面坐下,严浩的母亲就匆忙低头翻寻自己的手袋,取出几样东西
放到桌子上。
“这是小浩留给你的……”她刚一开口,声音就颤抖起来,话音未落,已经哆
哆嗦嗦地掩住自己的脸颊哭得泣不成声。
放在桌上的是一把汽车钥匙和一枚已经磨损得没有光泽的五分硬币。我的目光
落到那枚硬币上,内脏顿时一阵抽搐和翻搅。我急忙重新抬起头,深深地喘了一口
气。
我沉默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痛哭的女人,这个被自己的亲生儿子称为“婊子”的
女人。我对此情此景之中的她依然画着满面浓妆、依然带着墨镜不再感到丝毫奇怪,
反而是第一次注意到了那些无法被一切化妆品遮掩掉、无法被泪水洗去的衰老的细
节。
她真的已经老了。我想。
在岁月的审判席上,我不是那个可以判她有罪的角色,也不是那个可以替她辩
护的角色。所以我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招呼酒保送来一杯热茶,放到她的手边。
“谢谢。”她含糊地说着,低头又在手袋里翻寻。
“我真的不明白,小浩为什么要杀他……”她这么说着,啜泣的声音又大了起
来。
“他对小浩其实真的不错,小浩出狱是他帮忙的,小浩开公司,也是他给的钱,
这么多年,要不是他一直照顾着,我们的日子还不知道会过成什么样……”她取出
一包纸巾,用颤抖的手指撕扯了半天才拆开包装,“他就是脾气不太好,有时候控
制不住情绪,会对我动动手——”
“可是,过去了就好了呀,事后他也总是主动向我道歉。一起过日子,本来就
是这个样子的,你说是不是?”她抬起头,一边絮絮叨叨地问我,一边擦着眼泪。
突然,她的手因为哆嗦而不小心将墨镜碰得从脸上掉落下来。于是我在一瞬间
看到了她的眼睛,看到了她右眼角上方一道如蜘蛛般难看而醒目的伤疤,一阵猝不
及防的恶心将我撞击得陷入椅背。而她也立即反应过来,连忙用纸巾遮掩住自己的
脸颊,狼狈不堪地弯腰到地上去拾墨镜。
我没有等到她再坐起身。
我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把桌上的硬币抓在手中,留下了车钥匙,转身离去。
坐在出租车上,我把挟着烟的手臂搭在打开的车窗上,任寒风将烟灰吹得纷纷
扬扬,茫然地等着红灯绿灯闪烁,看着车流人流穿梭,眼前一直浮现着严浩母亲眼
角的那道难看的疤痕,挥之不去。
我突然回想起了近两年前发生在歌舞厅里的一件往事——严浩曾经因为一个小
姐对他喊了一声“我爱你”而几乎将那个可怜的婊子活活打死。当时我曾猜想那是
因为他还爱着张昕,但是现在我才终于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他的母亲。这个被男人打
得只能戴着一副可笑的墨镜出门的女人,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明白自己的儿子为什么
要杀掉那个其实和小姐一样可怜的男人了。正如她也永远都不会明白“我爱你”这
三个字的含义了。
我松开手指,看着指间的烟头在湍急的生活中迅速地飘流而去,靠到椅背上。
我有些恍惚地看到了那个在夏日的黄昏里自顾在大街上“之”字形走远的少年,
看到他又远远地站住了,扭头朝还站在原地的我摆摆手算是说再见,然后转身继续
离去。我听到他开始吹口哨,是我熟悉的那个旋律,《草帽歌》——
妈妈,那顶草帽
它在何方你可知道
它就像你的心儿
我再也得不到
……
妈妈,只有那草帽
是我珍爱的无价之宝
就像是你给我的生命
失去了找不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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