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谁都会犯错误
“中午饭吃得怎么样?”饭后全家在客厅里看电视的时候,母亲一边低头整理
毛线篮一边问。
“嗯,很好。两个人都很老实,没动手动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母亲猛抬起头,脸色瞬间变得阴沉。
“什么意思?你不就是想知道这个吗。现在告诉你了,该放心了吧。”我仰靠
到沙发背上,眼睛继续看着电视,笑着说。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回头又没完没了了。孩子还小,有些事情以后他会明
白的。”父亲转过身来想把母亲拉开,但是没能拉动。
“是,我小。妈比我还小的时候不就已经开始恨外公了吗?十几岁不就已经不
打招呼地自己离家出走上山下乡去了吗?”我扭头看着母亲,“我就不明白你为什
么那么恨他?他已经倒够了霉,他和你一样也是受害者,错的又不是他,也不是他
那些搞笑的理想,错的是那个搞笑的时代!
“你看他那么不顺眼,又不愿意我帮他说话,不如当初就别把我生出来。现在
后悔了吧?估计外公也早就后悔了,生出你这么一个不孝的女儿。”
父亲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想必是根据经验知道我和母亲的战争发展到此已经没
有掩旗收场的可能。
母亲甩开父亲的手,把毛线篮重重地丢在茶几上:“你知不知道,你外公前些
日子把你外婆一个人丢在家里,和他的那个老同学结伴出去玩了一个星期!你觉得
他这样做也是对的吗?”
“有什么不对?谁都明白他们俩之间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感情,更别说外公和她
是自由恋爱,和外婆是包办婚姻。半个多世纪才好不容易再见上一面,一起出去走
走很过分吗?”
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感觉自己的情绪激动得近乎不可理喻,正在迅速翻越理智
的顶点——
“谁都不是神,谁都会犯错误。就算外公这次错了,他至少还有理由。可是你
们为什么只对他那么苛刻而不看看自己呢?爸当初不是为了当个搞笑的狗屁红卫兵
还带人抄自己的家批斗自己的老子吗!”
这句话从我口中出来仿佛一道闪电在房间里炸裂。父亲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张开嘴,嘴唇颤抖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怔怔地看着我,仿佛看着一个陌生
人,目光却渐渐空茫到洞穿了我的身体望向不知道什么地方。然后他慢慢地低下头,
举起双手,捧住脸庞。我看到他哭了。我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他最不能承受
的话。
身体仿佛正在急速地下坠中,压力自脚下逼迫到脑腔,鼓膜涨痛。而一个重重
的耳光扇在了我的脸颊上,咸涩的血腥味立即在口中化开。
我心头一片空茫,眼眶开始变热。这种状态下的我已经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对还
是错,只知道面对盛怒到浑身发抖的母亲,我冷冷地笑了。这种难看而冷酷的笑和
严浩那种满不在乎的笑不同,这种笑我从小到大不知道多少次在母亲的脸上看到,
而现在,突然之间,我自己也拥有了。
我手脚麻木地站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穿好衣服,走到门口,打开房门。
我又停下,转过身。
然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对母亲说:“你不用再给我织毛衣了,因为织好了我也
不会穿。我从来就不喜欢穿你织的毛衣。”
补充介绍一下我父亲。
父亲的一生确实有够倒霉,充满了让人哭笑不得的黑色幽默。他出生于1949年
10月1 日,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同岁,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自幼就不得我那对简
体字和汉语拼音深恶痛绝的爷爷的喜爱。后来没念几年书就撞上了文革,又被爷爷
连带沦落为“狗崽子”。可怜的父亲那时一派天真,居然为了当上一名光荣的红卫
兵而带领同学们抄自己的家批斗爷爷。红卫兵总算是当上了,但在1966年秋天上北
京串联朝圣的途中,他却又被人指为“混入革命队伍的奸细”而惨遭殴打,并被从
已经开动的火车丢到月台上,摔坏了脊椎,自此落下腰疾,只要坐或蹲的时间太久
就站不起来。
那年冬至的夜里,我爷爷上吊自杀了。爷爷被指为封建余孽、反动文人,自杀
时穿上了长衫,用毛笔在墙上写下了王国维先生的半阙词: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父亲虽然颇为坚强地活下来了,但那个疯狂的年代实际上已经把他和他的青春
一起给毁了。他没有朋友,性格多疑,懦弱寡断,经常唉声叹气。如果没有要强的
母亲,真不知道我家现在会是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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