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蓝色夏天
仿佛我早已预感到小伟哥会猜错一样,当我在电视上看到赵志鹏的时候,竟一
点也没有意外。我默默地坐在沙发上,屏幕上的画面在眼前逐帧切换,几分钟的时
间在指间流淌得异常缓慢。电视里的赵志鹏平静地望着我,我也平静地望着他。我
们俩的视线之间有四个小时的时差。四个小时前法庭已经终审宣判,他已经被押赴
刑场枪决。
我从新闻解说员的旁白中得知他的认罪态度极其恶劣,因为他在供认状只写了
一句 话,在最后陈述时也只说了同样的一句话——“我必须要杀这个人。”
我还留意到了摆在公诉人桌上的凶器——装在密封塑料袋里的一把血迹斑斑的
菜刀。我突然想到赵志鹏砍死何先生所用的这把菜刀或许就是当年他满怀愧疚地递
到严浩面前的那一把。换句话说,当刚出狱的严浩提着酒菜走进他家门的那一刹那,
他今天的命运或许就已经被定下。
生活,生活。即使我们不再思考,即使它如此简单,我们也无法逃离。这些渺
小而脆弱的动物。
那天晚上,我独自坐在院子里看着夜空,突然回想起了严浩在许多年前的一个
夏天坐在这个院子的围墙上说过的一句话——总有一天,上海的夜空会一颗星星都
看不到了。他的预言已经变成了现实。现在上海的夜空已经被不眠的灯火映亮,但
真的再也看不到一颗星星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了自己手机的铃声。我走回房间,从桌上拿起它,按
下了接听键。
“喂。找谁?”我说。
“小雨,我是严浩。”
那天晚上,我和严浩开着车彻夜地在上海游荡,从一个酒吧喝到另一个酒吧,
在每一个酒吧我们都坐不到一个小时,因为不堪忍受吵闹或者冷清。我们只是沉默
地喝酒,喝到我不再能分得清柳橙汁和青柠汁,喝到我们被最后一家打烊的酒吧扫
地出门。
“我想自己开个酒吧,通宵营业,你觉得怎么样?”严浩这么问我的时候,我
们俩正并排坐在桑塔纳的车顶上醉眼惺忪地凝望着我们置身其中的这座城市。
晨晖给触目所及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虚幻而有颗粒质感的金黄色,包括我们的
身体。淡淡的雾气在街道上丝丝缕缕地飘动,温存的浮力让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虚渺。
上海,这个高贵而又妖艳的美女,很快就会坐到梳妆台前精心地修理睫毛,涂上甲
油,穿上名贵的服饰,热情地奔赴阳光下最浓烈的虚无。
而我已经很困了。我很想对她说一声“晚安”,然后疲惫地睡去。
车门全都敞开着。车里的音响在一边又一遍地放着窦唯的歌:“Take care ,
I want to sleep...”
“好啊。”我在半梦半醒间回答。
我以为我们都是在说醉话。但两个月后严浩竟真的把公司卖了,盘下了华山路
和泰安路路口的一家酒吧。酒吧很小,只能容纳几十个人。装潢工人在施工的时候,
我和严浩就坐在门外边吸烟边商议酒吧的名字。我所有可怜的创意都来自那些美国
六十年代的老歌,譬如“加州旅馆”、“黄色潜水艇”、“孤独之心俱乐部”等等,
可想而知,这些已经臭了大街的名字毫无疑问地全部被严浩否决。最后确定下来的
名字是“蓝色夏天(Summer Blue) ”,它的得来纯属无意——严浩所雇的调酒师在
另一家酒吧里与我们面谈时,聊得兴起,随手指着翻开的酒单上的这行蓝色的小字,
宣称这是他最擅长调制的酒。当酒杯里湛蓝的液体映着迷茫的灯光在眼前微微晃动
的时候,我不知道严浩是否和我一样回忆起了我们那些遥远的夏天。
酒吧开张的前一天,我陪严浩去了一趟赵志鹏家。车停在那栋仿佛会永远破烂
下去的危楼外。严浩拿着一个厚厚的大牛皮纸信封——我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
问我是否和他一起上去。我拒绝了。我在车里抽掉了整整半包烟,他才回来,手里
的大信封没了,换成了一个小信封,信封里是一张赵志鹏念初中时的学生证照片的
底片。冲洗出来的照片上,赵志鹏理着小平头,穿着短袖衬衣,居然咧着嘴开心地
笑着,一点也不像我记忆之中的他本人。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能让他这么高兴。
严浩把他住处的一个房间腾空,改成了音响室。所有东西都扔在地上,中央用
吸音的厚地毯垫放着一套日本产的“山水(SANSUI)”音响,四周散乱地扔着大小音
箱、CD、书,还有几个坐垫。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四壁雪白,只有正对门的墙上挂
着被扩印放大的赵志鹏的相片。严浩指着照片对我说——
“这位是我的兄弟——赵志鹏。”
后来我们在他那儿最常做的事就是呆在那个房间里,听音乐,看书,发呆,喝
酒前对着赵志鹏的相片举一下酒杯。
在1999年的夏天来到之前,赵志鹏的名字在上海已经街知巷闻,已经继马永贞
之后成为上海滩所有崇尚道义的小混混们的又一个青春偶像。谁不知道这个名字在
道上就会被视为可耻,正如少年时的我们曾坚定地认为谁没有看过《英雄本色》谁
就不会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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