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租界之秋 民国十六年。秋天仿佛被人催着逼着,迈着趔趔趄趄的小碎步,晃了几晃,就 溜到了天津。整个城市也宛如一个已经咽了气的病人,顷刻之间便从头凉到了脚。 海河仍旧逶迤着蜿蜒着,状似巨蟒,却少了生气而多了肃杀。草丛里的鸣虫早已不 知遁入何处,成片的蒲草和芦苇伤兵般地匍匐着,只余下几根蒲棒在风中摇曳,孤 独地浴着最后的一场冷雨。后来雨累了,歇了,人流便又如同蚁群,从各处的洞穴 中爬出来,去讨自己的生计。 连喜喜耷拉着脑袋,肩上披着个麻袋生儿,偎在一辆运煤车的角落里来到了英 租界。 租界对连喜喜已经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了,在他的眼里,租界也只不过是租界而 已。连喜喜对租界乃至生活在租界里的人则愈来愈充满了敌意,也可以说他对所有 的有钱人———不管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始终都怀着某种莫名的怨恨和仇视。这 种怨恨和仇视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在连喜喜人生的某个阶段,他对物质生活始终怀 有暧昧的亲密。他总想得到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但几十年过去,连喜喜的种种努 力虽非全都化成泡影,但也基本上是大河东流,洪峰过后,留给他的除了泥沙还是 泥沙,连儿时的那个梦———老鹰逮兔子,也无法实现。他总是逮不着兔子,至今 仍是孑然一,于是他的口头语中就多了一句:我日你妈的兔子! 如今连喜喜已经不再去想什么兔子了。卡车不紧不慢地驰着,我在他的耳边呜 呜地怪叫。连喜喜眯着眼,脑袋里全是支离破碎无法诠释的幻影———连喜喜骑着 一匹白马在汪洋中狂奔。他不停地挥鞭,恣意无羁地驰骋于影影绰绰的天地之间。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他沿着彩虹攀上去,站在拱顶俯瞰着租界的 一景一物,他感到了作为一个人应有的至尊至上的幸福与快乐。他说:我日你妈的 租界! 他依稀回想起庚子年也就是西历的1900年,他从东北回到天津,一踏上天 津的土地,便闻到满耳的厮杀声。当时义和团在天津起事,聚众攻打紫竹林一带的 英法租界,火烧了教堂刀砍了洋人,其来势就恍如地震。当时连喜喜的心里也在山 呼海啸,拣了把片刀就跟着冲上去了,稀里糊涂地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冲撞着。连喜 喜大声地吼叫,闭着眼睛乱砍乱杀。在这次混乱不堪的行动中,连喜喜借助义和团 的威仪也着实地风光了几天。他满眼都是红色的血光。接下来连喜喜没有被枪弹打 倒而是自己醉倒了。他拾到了一瓶洋酒。他把这瓶洋酒当水灌进了肚子里。八国联 军的炮舰悄然驶入了大沽口并进而攻入了天津时,连喜喜睡得就像一头死狗。没有 一个洋兵理他。洋兵们踩着连喜喜的躯体打入老城厢时,连喜喜的酒还没醒呢!他 摇晃地也去了老城厢,见洋兵们正在火烧商铺,一批接一批像屠宰牲口一样杀掉了 许多无辜的平民。连喜喜红着眼睛,坐在城墙下一角的蒿草里,对自己也对那些洋 兵们说,咱他妈的就走着瞧吧! 时光滴滴嗒嗒走了二十七年,连喜喜已经不惑,尽管连年战乱时局动荡天下不 靖,可这丝毫也搅动不了这里的安宁。眼前的英租界,住在这里的富人们,春天可 以去赛马,会跑马赌马,夏天可以到海滨别墅洗海水浴,秋天可以在庭院的草坪上 打网球,冬天也可以在室内浮水馆戏水晒太阳。他们白天饮着法国白兰地和苏格兰 威士忌,悠闲地谈古论今装腔作势,似乎个个都是忧国忧民的精英,而到了夜里, 则全都奔了豪华饭店寻欢作乐搂着白俄姑娘翩翩起舞,把白天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忘 得一干二净。连喜喜愤愤地又咕哝了一句什么,卡车已停在了李公馆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