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青 下了火车,撑着走出检票口,整个人早已累成一滩泥,非常希望自己可以马上 连人同箱子一起躺到地上去。但已经撑了这么久,现在倒下去,岂不是前功尽弃, 于是只好在心里暗暗祈祷,待会儿见了爸爸妈妈姐姐千万要咧开嘴笑出来,否则, 大学三年的修炼都白费了,唉,我举世无双的面具功。 迎面而来的却是青,依旧瘦瘦高高的青,依旧妩媚动人的青,穿着时髦的黑色 短裙的青。而我还穿着足有十斤重的防寒服,已经是十一月份,武汉的冬天看来是 越来越温暖如春了。 看着青,我几乎要大叫南无阿弥陀佛感谢圣母玛利亚和耶苏基督,还好是青, 幸亏是青。我最爱的表姐兼死党。面具可以都卸下来。因为兴奋,思维也变得至为 混乱。 我扔下手里的箱子,跑过去大力拥抱她,然后整个人似猢狲一样挂在她身上, 不肯放开。 “你还是骨瘦如柴呀。”青的腰总是那么细,宽松的毛衣一拥即成盈盈一握, 空荡荡的。“一点触感也没有。”我还是不愿放开她,拥抱别人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她拍拍我的背,依旧熟悉而温柔的声线:“回来了。”我叹气,为什么不能换 点别的说呢?像“你还好吗?”“回来了。”“好久不见了。”这种简单的话,很 容易让人痛哭失声的。 我放开她,她走过去拎起我的箱子,我挽住她的另一只手臂,仍把重心放在她 身上,“比较容易平衡。”我笑道。她不以为然的白了我一眼,没说话。“还是这 么长呀。”我伸出一只手去抚摩她光华如丝的黑发,她忽然握住我的手,呆呆地盯 着我的手指,我连忙抽回手。 “怎么回事?”她皱起眉头,“你的手指又发青了。” “从小就这样的嘛,”我不在乎地道:“我浑身上下,哪里没有病。” 青的眼眶立刻红了,一副要哭要哭的样子。 明明生病的是我,哭的却总是别人,你说要不要命。 “干什么干什么?只是回来作手术,又不是要去死,那种表情。”我不去看她, 自顾自把头靠到她肩上。 “你还好吧?”她声音哽咽。老天,哪壶不开提那壶。 “拜托,爸妈这样跟我说话已经足够,你也要听那些编的故事?” 青扭过脸,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恢复常态。 “你的那位开舞厅的老总呢?”我环顾四周,“怎么这回不当你的贴身保镖了 吗?” “你还说,回来也不打电话告诉我。你先到长春,然后我们一起回来不好吗?” 青不满地道,“柔他有事,抽不开身,害我一个人坐飞机回来。”我看着青微笑, 连我自己都是走的前一天才决定要走的,若不是因为再也呆不下去,还是要再冒险 呆呆看的。更何况,我有我自己的原则。 青忽然发现不对,“什么舞厅,是娱乐公司、娱乐公司啦!”她抗议。“越抹 越黑,没必要解释,现在这个世界,无论是酒吧舞厅夜总会,均是正当生意,有什 么好介意的。”我继续看着她笑。 “咦,”青扬扬眉看着我,“你什么时候开窍了?” “在我发现这一行能花较少脑筋赚更多钱时。”我势利地答道。 这个世界上,黑与白之间,有许多深深浅浅不同的灰色,以前的我不明白这个 道理,总是嚷:我不要黑我不要黑,快给我白快给我白。直到自己也被染为灰色, 才发现世上的事,永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况且连老邓同志也说过,黑猫白猫,能抓得到耗子的就是好猫。 青仔细端详我,我向她眨眨眼,道:“放心,没有变成三头六臂。” “你的头发?”青顿了一顿。“留长了,然后烫掉,然后染掉了。”我接上去。 “不是说,一辈子要留短发的吗?” “说说而已,你就信了。”森还说过要陪我一辈子呢。有勇气说出来,已算是 非常真心及有诚意,能否说到做到,另当别论。有许多人连说都不敢说呢。 “也许,是该剪掉了。”我说。有谁写过吗?蓄长的头发,是一种积累的心情。 原以为,这一次,可以留得好长好长的。 但是,以为不过是以为。 “还记得那首歌吗?”我唱出来,“头发剪掉,回忆忘掉,是不是可以将悲伤 也扔掉。” “最讨厌你这种腔调。”青斜斜睨我一眼:“剪头发有什么用?能忘掉的不剪 也能忘掉,忘不掉的剪掉也还是忘不掉,徒添伤心、浪费时间钱财好心情而已,有 本事剃光头发当尼姑去,整天自哀自怜的算什么好汉!” 可是,失恋的时候,并没有别的好干呀,而且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当好汉。 “我记得你那个时候,好象头发也剪掉了耶。”我狐疑地望着青。 “哎,”,她低头看我同时笑出来,“能医者不自医。” 我大笑,这才是我认识的青。 “不生气了?”我把脸埋在她的胳膊上,“去年那件事?” 青美目圆睁地瞪了我一眼,我连忙补充:“是是是,我们姐妹哪有隔夜的仇。” 她哧一声笑出来。 “晚上再到哪家去喝酒?”我提议。 “喝你个头啦,今晚好好休息,大姨说明天华医生可能要给你做胸部切片检查。” 她又想哭的样子。 “好了啦,说不定是虚惊一场,只是小手术而不是整个切除呢。”这话说得连 我自己都没有把握,所有症状,都和妈妈当年一样,要不是怕死怕得要命,我哪里 会在这种时候几万公里地赶回来。而且天,为什么是我安慰她。青还是不说话,我 叹口气,转过身,双手勾住她的脖子,紧贴她的身体,笑道:“你看,整个切除又 有什么关系,反正是飞机场,一条小命还是保得住几年的。”“可是你的——”青 说到一半,忽然刹住,“你最讨厌医院。” 她推开我。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可是你虚弱的心脏,可是你引以为傲的学业,可是你已奋 斗了三年的大学文凭,可是你原本前程似锦的将来,可是你…… 我自己都不敢去想,怕得失心疯。 我沉默了下来,回忆起医院里令人厌恶的带着消毒药水味道的衣服。但是,害 怕不过是害怕,厌恶不过是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