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第七章在希望的田野上(7) 那天我和小李在管工班门口目睹了整个过程,连师傅们烧书也看到了。有个 老师傅说,管工班的师傅很厉害,当年造反搞武斗,他们拿着长枪(其实是一根 两头削尖的管子)攻打图书馆,把整个图书馆都烧了,长脚那几本破书算个鸟。 长脚虽然窝囊,但还是我们的结拜兄弟,我和小李跟在他身后,一直追到桥 上。长脚趴在桥栏杆上,对着河中的货船掉眼泪,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好像 要噎死过去。我们怕他跳河,就抱着他的腰。我奶奶说过,撞墙抱头,上吊抱脚, 跳河抱腰,都是拯救自杀者的办法。长脚却不肯离开,双手抓住桥栏杆,双脚抵 住桥沿,好像一张弓一样被我们拉开,这就更不能放手了,因为一松手就会把他 弹到河里去。最后小李把手伸到长脚腰眼里,点了一下,他就松了劲,我们把他 扛到街上,长脚坐在马路牙子上,像个女人一样啜泣。 我和小李一左一右护住长脚,防他再跳河,长脚脸上哭出了深一道浅一道的 泪痕。路过的工人对我们喊:" 路小路,李光南,你们俩又欺负长脚!" 长脚哭够了之后,对我们说:" 我要辞职!" " 去哪里啊?" " 不管去哪里,我就是要辞职。" " 可是你去哪里呢?" 长脚说不出来,我们也说不出来。九三年,坐在河边,河很宽,河水是黑色 的。去哪里这种问题是不能想的,假如我去想,就不免要问再自己,我从哪里来? 我是谁?这他妈不是一个电工该想的问题。长脚是不可能辞职的,他只会做管工, 我甚至还不如他,我只会拧螺丝拧灯泡。后来厂里跑出来一个车间管理员,指着 长脚说:" 长脚,修管子去!" 长脚已经哭累了,只能站起来,老老实实地跟着 他走了。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点起一根香烟,等烟燃尽了,我拍拍屁股,和小李 一起去换灯泡。 我曾经问过小李,你技术不错,又很年轻,为什么不到三资企业去撞撞运气。 小李说,三资企业管得很严,动不动就被开除掉,国营企业虽然操蛋,但它不能 开除职工,除非你真的去打车间主任。 我那时候对三资企业没什么概念,只知道是香港人、台湾人以及外国人开的 厂,至于它们和国营企业有什么区别,大概就是工资比较高吧?小李给我算过一 笔账,在糖精厂,我们一天干两个小时的活,其余六小时闲着,在三资企业一天 马不停蹄地干八个小时的活,工资却不会高出四倍。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后来 我遇到个高中同学,他在一个韩国人的厂里做流水线,他说,一天至少干十个小 时,连小便都要登记挂号。 九十年代,戴城开发工业园区,到处都是土方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这些 土方车从农田运来泥土,把另外一些农田填平,造厂房。六根说,他们村里来了 一些穿西装的人,说是免费给农民挖鱼塘。农民开心死了,养鱼比种地挣钱。于 是挖土机就开进了村子,日夜不停地挖鱼塘。六根的爸爸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家 的菜地全都变成了四方形的大坑,足有三米深,掉进去根本爬不上来。等到他爸 爸回过神来,已经晚了,他们家的房子仿佛耸立在一座山丘上,四周全是深坑。 下过雨之后,他家就成了个孤岛,得坐在木桶里游出去。六根爸爸没办法,只好 放了鱼苗来养。有一天,村里的小化工厂放污水,鱼全死了。 六根家的菜地,最终变成了工业园区的地基。我们嘲笑他:六根,你家好大 的游泳池啊,可惜全是深水区。 那时候,戴城的工业园区,据说是新加坡投资的。全市的干部群众都很紧张, 新加坡人就要来了。我以前不知道新加坡,据说是一个国家,据说是一个城市, 后来知道这个城市就是这个国家。戴城的报纸上说,新加坡是一个花园一样的城 市,又干净又安全,而且很有钱。 九三年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听过一场报告。有几个领导跑到新加坡去考察, 然后召集了一些青年去听报告。我们坐在一个小会堂里,看了好多幻灯片。领导 说,以后戴城会成为一个劳动力奇缺的城市,因为很多外商都会到这里来开厂, 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找不到工作了。下面的青年听得很受鼓舞。领导忽然又说, 但是,戴城群众的素质有待提高,新加坡的法律很严,谁要是随地吐痰,就会被 拉进去用皮鞭抽,这皮鞭可不是你们爸爸的皮带,而是特制皮鞭,并且像鞋子一 样有尺码,按照各人的体重挨不同规格的鞭子。小孩有小孩的鞭子,女人有女人 的鞭子,退休工人有退休工人的鞭子。这一鞭子下去就变成半残废,得在床上躺 一个月,养好了伤,再拉进去抽第二鞭子,如此循环直到抽完。最重要的是,新 加坡是个法制国家,不可以托关系走后门,你要是犯了事,就算你爸爸是公安局 长都没用。领导说完这个就对着我们奸笑,我心想,他妈的难道我们国家就不是 法制国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