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走失在1890(6)
我来到了雷圣米。太阳和河流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崭新的影子。女人匀称的影子。
我沿着山坡的小路向上走。树很多,人很少。我看到山坡上的大门,外面站着三三
两两的病人。他们带着新伤旧病向远处张望。
我走得很慢。因为还不习惯我的双脚。它们是这样的陌生。像两只受了惊吓的
兔子,恍恍惚惚地贴着地面行走。可是它们是这样的雪白。我有了雪白的再也没有
泥垢的双脚。
我紧张起来。进那扇大门的时候,我看到周围有很多人。我想问问他们,我是
不是一个样子好看的女人。我没有见过几个女人。我不知道头发该怎样梳理才是时
兴的。我来之前,那个黑衣服的女巫给我梳好头发,穿好衣服。她说她没有镜子,
抱歉。
镜子是像眼睛和湖水一样的东西吧。
我想问问他们,我是不是一个好看的女人。因为我曾经是一株很好看的葵花。
我曾经在文森特的画布上美丽成一脉桔色的雾霭。那是文森特喜欢的。
我穿了裙子。是白色的。就像山坡上那些蒲公英的颜色。带一点轻微的蓝。看
久了会有一点寒冷。也许是我看太阳看了太多个日子。我的白色裙子没有花边。可
是有着恰到好处的领子和裙裾。这是护士的装束。我现在戴着一顶奇怪的小帽子,
白色的尖尖的,像一朵没有开放的睡莲。可是但愿我有她的美丽。我的裙子上边布
满了细碎的皱褶,因为我坐了太久的车,雷圣米可真是个偏僻的地方。云朵覆盖下
的寂寥,病人焦灼的眼神烧荒了山野上的草。
我以一个女人的身份,以一个穿白色护士裙子的女人的身份,进了那扇大门。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的眼睛里有火。仍旧是赤色的,呼啸的。这个红色头发,
带着雀斑的男人,穿着一身病号服,在我的正前方。这个男人的手里没有拿画笔,
在空中,像荒废了的树枝,干涸在这个云朵密封的山坡下面。他还能再画么?
这个男人还是最后一次收起画笔在我眼前走掉的样子,带着迟疑的无畏,带着
晒不干的忧愁。可是他不再是完整的。他残缺了。我看到他的侧面。我看到他的前
额,雀斑的脸颊,可是,他的耳朵残缺了。我看到一个已经仓促长好的伤口。想拼
命地躲进他的赭石色头发里,可是却把自己弄得扭曲不堪。褐色的伤疤在太阳下面
绝望地示众。
我曾经靠那只耳朵是多么地近啊。他侧着身子,在我的旁边,画笔上是和我一
样的颜色,沾染过我的花瓣和花粉。我当时多么想对着他的那只耳朵说话。我多想
它能听到。他能听到。我多想他听见我说,带我走吧,我站在这里太久了,我想跟
着你走。和你对望,而不是太阳。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只耳朵的轮廓。可是它不能
够听到我的声音了。
我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带着换来的女人的身体,叫他的名字。我轻轻地叫,试
图同时安慰那只受伤的耳朵。
他侧过脸来。他是这样的不安。他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这个女人叫他的
声音近乎一种哀求。这个女人穿白色衣服,戴着帽子,一切很寻常。
我无比轻柔地说,文森特,该吃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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