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翻开一册薄薄的线装《南湖史集》,杀气便扑面而来。孔一白下意识地将头一 扭,像要躲闪什么,随即嘴角又抽搐了下,泛起一丝苦笑。他的右眼罩着纱布,隐 透出血痕,面孔看上去有几分狰狞,左眼球竭力地瞪着,充满焦虑和怨恨。 在他身后,是一排排一行行空荡荡的书柜和书架,零星散落着几片纸屑,北墙 的正中挂有一匾,上面烫金大字写着:书林清话。这还是孔一白的曾祖父孔家康在 南湖藏书楼落成时 ,花重金请江浙名士姚黄先生写的,距今已历百年。但现在看来,它挂得似乎 有些歪斜。 手指在发黄的纸张上摩挲着,孔一白轻轻翻到《南湖史集》的最后一页,但那 张纸却被人撕了去,只剩下一点纸角。而就在半个月前,这书还完好无缺。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他嘴里轻声吟着。没错,那被撕去的最后一 页,录的正是晏几道的这首《临江仙》,只不过,在落花宫那班盗书贼的眼里,它 的名字却是《落花诀》。看着这残缺的书页,孔一白脸上的肌肉一阵痉挛,那只独 眼里露出深深的惧意。 他永远忘不了落花宫的那个少主方文镜,刺瞎他右眼的情形。半月前的那天深 夜,孔一白预感到落花宫的人要来他家南湖楼行窃,便带人在楼里预先埋伏,果然 给他料中。不想,那方文镜的武功奇高,他竟不是对手,对方折扇一扬,飞起来就 像一朵花似的,孔一白当时只听得他轻声吟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跟着右 眼就是一阵剧痛,面前便成了血红的世界,又迅速地坠入黑暗。 醒来时,他手里依旧紧攥着这本南湖的镇楼之宝《南湖史集》,只是,这书的 最后一页却被撕了去。孔一白知道方文镜为何要抢去这最后一页,总是与那《落花 诀》脱不了干系。落花宫的人当然是一窝贼,但他们所练的武功却出自晏小山的那 首词。《落花诀》一切武功要旨,都没脱离那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有关落花宫的传说当然不止一种,孔一白从小便听得耳痒痒,又是好奇又是惊 惧,那感觉像什么呢?便像站在悬崖边上,下面黑乎乎的叫人胆战心惊,头晕目眩, 却又有股窥探的欲望拼命地向下扯拉人的目光。幼年的孔一白便是在这种微妙的心 态下,慢慢了解了落花宫。在诸多有关落花宫的奇闻中,有一种传得极为玄乎,那 便是落花宫与风满楼原为一脉,一偷一藏殊途同归,都是为了那些孤本珍本能得以 百年传承。 提起敖家的风满楼,孔一白不得不承认,那是嘉邺镇上第一藏书大户,不管从 藏书的规模还是财富的积累上,孔家的南湖楼都难能望其项背。更有一点,风满楼 本身拥有其他书楼所没有的神秘。 风满楼的这个“风”字便有好些讲头。一说是因为它珍藏着宋版的《十五国风 》,价值连城,素有书中“和氏璧”之称,也正由于这套绝世珍本,敖家的藏书才 被天下学子所敬仰,为各大书楼所推崇,隐有霸主之风;二说是因为这座楼的建造 鬼斧神工,当年敖家的老祖宗花费无数,请了众多高人前来采探风水,才选下了今 日风满楼所在的“宝地”,它巧妙地利用地形水势,在石基、墙壁上开凿条条风道, 在楼前楼后修起了水道,正应了“遇风则散,遇水则界”之说。传闻当年南北两地 联合召开赏书大会时,晋中的藏书大儒雷升昌自恃祖上是开“票号”的,搜书刻书 一掷千金,又蒙受朝廷嘉奖,先后获赐御笔题词和九龙金匾,根本就不把南地的藏 书界放在眼中。而当年的风满楼所藏也确实不及雷家丰厚,但那雷升昌一踏上嘉邺 地面,看见风满楼,顿时便脸色大变,居然当场抱着敖家的牌坊号啕大哭起来。当 时有人问其究竟,雷升昌便指出了它“河山拱戴,形势天下”的“王气”,并说将 来藏书界的龙头必在嘉邺,敖家的风满楼必是王者,而他雷家再有财势,在藏书方 面总是个臣子。他回到山西后,不久便郁郁而终,其后家道逐渐败落,子孙不得已 变卖了藏书,大半的珍本倒果真被敖家的风满楼所收藏了。 在嘉邺镇,提起风满楼里的“天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它不是普通的风, 神秘、无常,与敖家的人通灵。外人若想潜入时,多半要被“天风”所害,轻者伤 残,重者丧命,据说,风满楼正是因为有这“天风”守着,落花宫的人才不敢贸然 闯入。而敖家的子弟登楼也有种种禁忌,如今的风满楼少主,那个敖家的三少爷敖 少方,年岁跟孔一白相仿,正是因为六岁便登楼读书,才吃那楼中怪风所伤,寒气 侵入胸肺,此后落下个心口疼的毛病。从那以后,敖家便定下了规矩,子孙不满八 岁者,不得登楼。 对于风满楼中“天风”的传闻,孔一白当然不会信以为真,那多半是敖家为了 吓唬偷书贼所耍的伎俩,他感兴趣的却是落花宫跟风满楼的渊源。那落花宫几乎把 嘉邺镇的大小藏书楼都偷遍了,却为何不对风满楼下手呢?这里边当然有蹊跷。 传闻,风满楼和落花宫同创为一日,敖家的先祖和落花秀才乃生死之交,当年 曾立下盟约,一个明藏,一个暗偷,势要将那天下的珍本善本收藏齐全。他们的合 作本是顺畅的,不久,风满楼的藏书便日渐丰富,隐隐执掌了南地藏书界的牛耳。 但在落花秀才过世后,这种“合作”却出现了裂缝,原因是落花宫的人以为风满楼 的藏书也有他们的一份子,自然可以随意登阅,敖家的人却不放心这帮子偷书的 “贼”登堂入室,两家由此交恶。听说,敖家的先祖为了以绝后患,居然使出“釜 底抽薪”的计谋,将落花宫的武学秘笈《落花诀》的最后一页骗了去,为的是叫那 些落花宫弟子无法练成落花神功,个个走火入魔,于是为了那篇落花残卷,两家终 于反目成仇,势同水火。 对于这个传闻,孔一白倒是以为有几分可信,特别是半个月前,落花宫的少主 方文镜潜入他南湖楼,抢去《南湖史集》的最后一页,不正表明他是在寻找落花残 卷吗?方文镜不是个傻瓜,肯定以为五大书楼素来互通声气,敖家手头的落花残卷 不见得一定藏在风满楼,所以才会来南湖寻宝。可这一来,他孔家便大祸临头了… … 孔一白想到这里,转头看看身后那些空荡荡的书柜,那些书卖的卖,偷的偷, 都已散得 尽了。他想,这一明一暗,一偷一藏,落花宫和风满楼唱的好双簧啊!常记得 年少时,乍听到这个传说,自己异常兴奋地对爹说,南湖楼也该学那风满楼,明里 藏,暗里偷!结果却换来他老子的一记耳光。 如今面对着南湖孔家的败落,孔一白又想起了爹的迂腐来,照他的意思,只要 能使书楼藏书丰厚,偷又何妨?爹若能预先知道南湖楼今天的下场,当年是否便看 得开了?只惜,他老人家早在半个月前便作古了,正是给落花宫的人活活气死的, 可怜他孔一白千里迢迢从东洋赶回来,竟是没再跟老爹见上一面。 想到这里,孔一白痛苦地闭上眼,心底又隐隐作痛。周围静得能听见心跳声, 南湖楼从未像现在这样荒凉过。可就在前天,这里的拍卖会场还喧杂闹腾,对孔一 白来说,那简直就是一场梦魇。西风堂主来了,千心阁主来了,太月院主来了,敖 老爷子没来,却派那个敖少方来凑热闹。 他南湖楼屡遭落花宫的人偷窃,待孔家老爷死后,已是入不敷出无力保书了。 没奈何,孔一白只能听从族人的劝说,将所有的藏书拍卖。他开那卖场,卖的是仁 义,卖的是道行,原以为各大书楼跟他南湖楼同气连枝,会帮他孔家渡过这难关, 却没想到那干人参会却不怀好意,将书价压得极为低廉,竟是来乘火打劫的…… 孔一白想到当日的情形不觉呼吸变得粗重,脸色泛红,牙齿也咬得咯吱响,他 低头看着手里的那本《南湖史集》,哆嗦着。没错,最先拍卖的便是这本《南湖史 集》,底价本是八百两,可西风堂主那老儿居然才出五十两,千心阁主和太月院主 那两个老狐狸更是卑鄙,价钱越喊越低,只气得孔一白肝胆俱裂。 还好,那个敖少方没昧着良心跟他们起哄,而是愿出八百两买下《南湖史集》。 当时,孔一白确实对他心存感激,毕竟敖少方表面文章做得光滑,没跟那班老猪狗 一起落井下石,但随后孔一白又想到,难保不是他敖家心感愧疚,才应了这个价, 若非风满楼跟落花宫沆瀣一气,他南湖楼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 当日,看着那些人像群恶狼般围着他南湖楼的那些藏书,像盗匪般坐地分赃, 孔一白心寒彻骨,暗暗发下毒誓,总有一天,他要将这些耻辱加倍还给那几个狼心 狗肺的老东西。便在他悲愤难已,眼睁睁看着敖少方将孔家镇楼之宝《南湖史集》 拿到手时,他听到一声清脆的喊声:“慢着!”一回头,他就看到那个如花似玉的 少女竖着一根细白的手指,笑吟吟地说:“我出八百五十两!” 即使过去了两天两夜,孔一白依旧能清清楚楚地回想起他第一眼看到沈芸的情 形,因为这段时间她的影子从未离开他,日里思,夜里想,他终于明白什么叫辗转 反侧魂牵梦萦,什么叫相思入骨寂寞难耐。 更出乎孔一白意料的是,她出高价将《南湖史集》拿到手后,居然又还给了他, 还另拿出一百两银票给孔一白,说是襄助南湖楼一解燃眉之急。在他落魄之际,人 人踩踏之时,竟有这么一位出众女子对他加以援手,孔一白只觉得心里的冰层哗啦 一下碎开了,暖流奔涌,激动之下,他居然想痛哭流涕。恍惚中,会场上的人都不 见了,只剩下芸儿姑娘跟他两个。他们周围香气袭人,云笼雾罩,一派旖旎。 直到今天回想起那一幕,孔一白依旧有些恍惚,怀疑那是虚幻的,不真实的, 是一个他沉浸其中便不愿醒来的美梦。想到这儿,他伸手从怀中掏出那两张银票, 一张八百五十两,一张一百两,他眼神慢慢变得柔和,将它们轻轻贴上脸颊,似乎 上边还存有芸儿姑娘的丝丝温热。午后的阳光从窗格里渗进来,金灿灿的,映得微 尘里的小颗粒也毛茸茸的。楼外,传来鸟鸣,清亮的,有节奏的,还有远远的,也 不知是风铃的叮当,还是芦苇哨子的啁啁,正似有若无地飘了来,要是振耳细听的 话,却又悄然了。 过得许久,长长叹了声,孔一白才把银票收起来,其实心里早打定主意,哪怕 将来再穷苦,他也绝不会将它花用的,直到将来有那么一天,他赢得了芸儿的芳心, 这才要把它送给她,这两张银票将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可是……孔一白又想起敖少 方跟沈芸笑颜相对的情形,那天在拍卖会场上,敖少方不知是出于对芸儿的仰慕, 还是真对他孔家的落难表示同情,也毅然放弃收书,帮衬了南湖楼八百两银票。但 孔一白对他故作大方的举动并不领情,特别是见芸儿看对方的眼神起了变化后,更 是反感。 那天散场后,他特意赶到芸儿姑娘一行所乘的游船去道谢,并见到了她的父亲, 那是一位老探花,从前在宫廷掌管皇家的藏书,所以见孔家落难才出手襄助。那天, 他离得芸儿更近,愈加沉迷于她的风姿。可没想到,在离去时,他又看到敖家三少 爷的船,阴魂不散的敖少方居然也尾随而来了。 孔一白回到南湖后,越想越是嫉恨,自己都落到了这般境地,那敖少方还要跟 他来争抢。当晚,他寝食难安,一夜不曾合眼,待天明再去寻伊人的芳踪时,才知 道那个芸儿姑娘和她父亲已被敖少方请去敖家作客了。对孔一白来说,这不亚于晴 空霹雳,他暴怒咆哮,诅咒愤恨,觉得天地不公,世道不公,每个人都欠他的,他 身上一会儿冰冷,一会儿燥热,血管流的已不再是鲜血,而是毒液,他灌得乱醉, 又哭又笑,他觉得自己真的要变成一条狼了…… 终于,在经历了一夜痛苦的折磨后,他清醒了,虽然南湖孔家败落了,虽然他 孔一白瞎了一只眼,可他不会退缩,那不是他的性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才是他的 禀性。为了芸儿,为了孔家,他定要跟那敖少方去争一争。 它风满楼跟落花宫勾结,败落了南湖楼,害死了他爹,西风堂千心阁太月院趁 火打劫,这些账都要一笔笔地清算。他要坏了风满楼上的“天风”,揭穿敖家跟落 花宫的底细,重振他孔家的声威,将来在这嘉邺镇上,只会高高耸立着一座书楼, 为世人景仰,那就是他南湖楼! 热血冲动之下,孔一白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在书楼里来回走着。今天,他便要 离开南湖楼了,看着这里的古旧摆设,看着一片狼藉的地面,他胸中的酸楚又泛了 上来,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在书楼里苦读的情形,恍惚中,那笑声、朗朗读书声 又在耳边回荡。孔一白抬头看着那块烫金匾额,咬了咬牙,扑通一声双膝跪下,高 声道:“列祖列宗在上,我孔一白在此立誓,总有一天,我要回来重振南湖楼,光 复孔家,报仇雪耻!” 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后,他站起身,将桌上的那本残缺的《南湖史集》揣进 怀中,拎起放在墙边的行李走出书楼。深秋了,院落里一派苍凉,假山上长满了茅 草,湖水呈黑绿色,残荷的叶子也枯黄了,风吹过竹林,发出萧萧的声响。孔一白 默默地提着箱子,沿着碎石小路慢慢走到门口,他在那里站定,回头看着黄昏下的 南湖楼,它像一个花甲老人,正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楼檐角上的铜铃铛被风吹得 当当作响,像是也在为他送行,孔一白狠狠心,毅然迈出了高高的门槛。 关上门,荒凉颓败的南湖楼在水中的剪影便慢慢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