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篇 1.赏书大会 江南这词儿在诗歌曲赋里出现多了,那灵秀气就浓得化不开,不经意地闪闪, 晃晃,便牵惹了人的心肠。江南的水乡自更不必多说了,桥也好,亭也好,总显得 精致;柳垂也好,竹直也好,总透着清新;巷弄深也好,坡道曲也好,总多几分幽 远。最是那烟苇绿波中的叶叶扁舟,点点白帆,都是入了画的,渔歌一唱,桨儿一 摆,水窝里就飘出了故事。 在运河岸西,太湖南畔,撒珍珠似的布着七八处水乡古镇,个个占地不大,人 口不多, 若是把这幅卷轴展开看的话,小镇不过是微墨一点儿,笔尖一扫就染上去了。 嘉邺镇该是这些墨点中最小的一个,说是镇,其实是五个庄园像桃花瓣儿围成的地 面儿,密麻的水道缠来绕去,加上有偌多的石桥跨接,俨然便为一体。 时光还是宣统年间的时光,大清帝国的腐朽气息谁都能闻得到,即便远在江南 亦是一样,只不过隐在水雾朦胧中,它变得有些淡了。外界的兵气杀机本如惊雷生 发,一路滚滚而来,冲到这江南时,似乎经水一隔,就弱下去,拂到脸上已不犀利, 映在心底也不沉重,古镇上的日子还是不紧不慢地过,时钟并没上紧发条,人亦活 得从容。像本镇一年一度的赏书大会,依旧要在七月二十五这天热热闹闹地开办。 依照老规矩,今年的书会轮在胡庄的千心阁里举行,大清早的,藏书楼内外便 张灯结彩,一派敞亮,仆人们四下穿梭奔忙,布置着会场,新写的对联贴起来,长 长的鞭炮挂起来,恍惚叫人生出要过年的错觉。 住在镇东南方位的太月院主和西风堂主,今儿个却是早早地就赶到了。在水乡, 出了家门就是码头,串门子、访亲朋,也多摇了船去,便宜处当跟北方人乘的骡马 车一样。这边的千心阁主还未等迎出院门,那边的两位楼主的船已靠了岸,随后的 家丁各抬有红木箱子一个,装了用于今日参展的各种珍奇孤本。 千心阁有五进深,各主要院落里都种柳树,假山、荷池和芭蕉各尽其妙,蜿蜒 曲折的游廊将所有的房舍连通起来。千心阁主迎了人后,引着他们来到养心斋,待 吃过第一口茶,才笑道:“两位仁兄今日倒是来得早,莫非寻得什么秘籍,想让胡 某先睹为快?”他脸上的微笑一直不曾淡去,眼皮却垂下来,努起嘴在茶碗的沿上 轻轻吹着。 西风堂主看起来有四十六七岁的光景,略显得黑瘦,平常总爱眯着眼,一副大 睡不醒的模样,如今眼神却变得锐利,恍惚还闪过几丝焦虑。他听了千心阁主的话 :苦笑一下说:“胡兄,事情有些急,我就直说了吧,最近几天你这千心阁可有什 么风吹草动?” “风吹草动?”千心阁主有些迷惑不解。 只见太月院主放下茶碗,慢吞吞地说:“三天前,太月书院丢了一套《十三经 注疏》,昨晚,西风堂遗失了《金声玉振》,我们不能不替千心阁担心呢!” 千心阁主听了脸色微变,忙道:“千心阁在藏护方面还过得去,倒还不曾有失。” 嘴上这么说着,却又暗自揣测两人的来意,他们该不是疑心此事系千心阁暗中所为 吧? “怕只怕这次书会上,千心阁的那些孤本一露世,便会把贼给招了来。”西风 堂主道,“所以我二人一大早赶到,便是要给你提个醒儿。” 千心阁主忙拱手道谢,却又沉吟着:“依两位看,这盗书的会是……” 太月院主正色道:“有这般手段的,只有落花宫的人。” 千心阁主不觉失声:“落花宫的人又重出江湖了?” 西风堂主跟太月院主相视一眼,心想:“你千心阁不是自夸藏护有法吗?原来 也有害怕的时候。”又道:“胡兄别忘了,十年前那南湖楼正是因为这落花宫,才 落了败。这前车之辙,不可不防啊!” 原来,这嘉邺镇本有五处庄园,南湖楼位处正南,当年也是赫赫有名的藏书大 户,与风满楼、太月院、千心阁、西风堂并列五甲。后因屡遭落花宫偷盗,才日渐 势微,南湖楼的大公子孔一白更因与落花宫的方文镜在决斗中,被刺瞎了右眼,再 也无力支撑家业,只得将藏书变卖,扬言去找落花宫复仇,自此下落不明。 人丁风流云散,一座好好的南湖楼便就此荒废,其中藏书也多被其他四楼收拢。 千心阁主还记得有好长一段日子,他是把时间消磨在这些用极低价钱收购来的藏书 上的,用手掌轻轻摩挲着泛黄的纸张,看着上边大大小小的钤印,闻着那册页里散 发出的油墨香气,不觉便醺醺然,陶陶然,毕竟此前这些珍本只能在赏书大会看上 两眼,叫人心痒了很久。如今归为己有,是该好好品赏一番,只待新盖上的钤印色 泽不再显眼,他的心态才完全平定,这些书确确实实不属于南湖楼了。 荒废的南湖楼确还矗立在那儿,但十年了,孔家的大少爷孔一白硬是没再回过。 生也好,死也罢,也跟这荒楼一样,都像变成了一个符号,只向世人昭示着里面曾 经发生过一段故事。 千心阁主每次外出,都无可避免地看到它孤零零地戳在那儿,如陈岁的年画, 色泽越来越古旧,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霉潮味儿,叫人看着别扭。它虽无言,却总 像是在跟他诉说什么。 不知道何时起,南湖楼这个名字也好像长了刺,叫人不愿再触碰。所以现在西 风堂主猛一提起来,大家还真觉得心惊肉跳,千心阁主更是隐隐有些不乐,心说: “什么前车之辙,在咒我千心阁会跟南湖楼一个下场吗?” 但不管怎的,太月院和西风堂既然有珍本丢失,落花宫的人重现江湖便不至于 是空穴来风,千心阁主暗自冷笑:“我千心阁可不是南湖楼,能任那方文镜来去自 如,再说了,当年的南湖楼怎么败落的,里面的文章可大着呢,又岂只是被落花宫 偷盗那么简单?”面儿上却笑容不断,又向两位楼主道了谢。 却见太月院主将手里的折扇刷的一下挥开,露出“蕙风和畅”四字,轻轻扇动 着,眼珠 子瞅瞅西风堂主,又瞧瞧千心阁主,慢条斯理地问:“不知道敖家听说落花宫 又出来兴风作浪,会怎么想?” 西风堂主左手一拍大腿,叫道:“可不是,十年前那方文镜毛遂自荐,冒充教 书先生进得敖府,险些把个风满楼毁了,烧了偌多的藏书不说,连敖少方也死在他 手里,害得那三少奶奶守寡至今。他风满楼跟落花宫之间的仇大着呢!” 太月院主叹了声:“如今国家是多事之秋,只怕咱们几家藏书楼也不会太平了, 须当同舟共济,联手互保才好,落花宫复出的事要尽快通知敖家,早作防范为妙。” 千心阁主连声称是,那敖家跟方文镜结有深仇,听了这消息只怕比谁都急,他 千心阁乐得做此顺水人情。这么想着,便从怀里掏出怀表瞧了瞧,说:“这次赏书 十天前就知会过风满楼,敖家老爷子也说要来参加,这工夫只怕也该到了。” 西风堂主一笑,道:“算着,敖老爷子也快七十的人了,这楼主的位子早该让 出来轻闲轻闲了。” 太月院主瞥了他一眼:“他能让给谁?敖少方死得早,长孙子书又嫩了点儿, 这青黄不接的,风满楼要没他压镇着还不乱了阵脚?” 千心阁主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将怀表装回去,起身道,“时辰快到了, 两位随我去会场看看如何?” 出了养心斋,转去千心阁院,见会场早已布置完毕,几百盆时令花卉将四周装 点一新,西风堂主和太月院主带来的各种善本也都摆放整齐,后面竖起了各自的牌 匾,并有家丁专管。千心阁摆出的善本计有百十种,装入木盒中,摆列了长长的三 行。唯有东角竖有“风满楼”牌匾的展位还空着,敖家的藏书一本没见。 看到这情形,西风堂主皱皱眉,怨道:“这都什么时候了,风满楼的书还没运 过来?” “谁叫敖老爷子爱拿架子呢!”千心阁主苦笑摇头,太月院主却不接话,只轻 摇着手中的折扇。 便看到一个总管模样的人一溜小跑地过来,对千心阁主说:“老爷,敖家的船 来了!” 千心阁主总算轻舒了口气,朝身旁的两位楼主一点头:“敖老到了,咱们都去 接接吧!” 水多,桥多,船多,民宅店铺临街依河,正是嘉邺镇的特点。 水是胥江和木光河交汇成的,没太湖水清,发些黄绿,映过船影桥影楼影时, 便有些朦胧;白日里的临街河是繁忙的,女人在石级上洗菜淘米,男人在船上操作 忙活,前楼的长窗和石码头都挤得满当当。入夜的河两岸却是诗意的,巷子里一片 灯光,茶馆里琵琶叮咚,卖馄饨的梆子传得声远,河里银片闪动,月影晃碎,最难 得便是这一份简静清明。 桥多为单孔的平板桥和石拱桥,桥面、护栏、桥墩、石柱上都雕有饰纹,精致 而考究,像两条伸展开的手臂,挽起两岸的石驳岸、河埠头,以及那古色古香的黛 瓦蠡窗。弧形的桥孔泛出了苔绿,透着沧桑,任大小船只从中穿梭。 船有大船和划子两种,划子多是单桨做买卖的人的工具,上面装着蔬菜水果米 盐等物什,随水漂流,听到临河的窗口有人叫买,便箭般划去,极为轻便。敖家老 爷子出门,乘的却是大船。长约三丈,宽可立马,容得下二十几人,敞亮的船楼里 能同时放两张麻将桌,一杆大旗高高竖起,写有斗大的“敖”字。现在,这艘大船 正缓缓驶向胡庄大门前的埠头。 其时,三位楼主跟几位老者已在码头上翘首以待,身后站着各楼的书童和一班 乐匠。待大船驶近,千心阁主看到船头站着一个穿月白长衫的儒雅青年,不觉愣了 下,脱口说:“那不是敖子书吗?” 西风堂主嘿嘿一笑:“敖老爷子也早该带他这宝贝孙子出来历练历练了!” 说着话,船已靠了岸,千心阁主一抬手,笙乐马上吹起来。几个佣人先跳上岸, 敖子书随后上来,朝着几位楼主拱手道:“各位世伯,晚辈有礼了。” 西风堂主忙问:“子书啊,你爷爷他……”几位老者朝船楼瞧了瞧,见再无人 出来,不禁面面相觑。敖子书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异样,不慌不忙地说:“是这 样,爷爷知道这赏书会是每年各大书楼的大事,故而早早就作好了准备,不料前些 天受了点风寒,一时竟卧床不起,所以只能命晚辈代表风满楼前来赴会。” 几个楼主闻听大感失望,都皱起眉头来,西风堂主忍不住提高了声腔:“好啊 好啊!叫你个晚辈代表敖家前来,这可真长我们几个的脸。” 千心阁主当然明白这是敖老爷子在故意拿大,只好强笑道:“子书啊,既为赏 书大会,岂可缺了孤本善本,我们几个书楼都准备齐全,你们风满楼的书怎么一部 也没有送来啊?” 听他这一问,敖子书白皙的脸孔上泛起一抹潮红,犹豫了下,拱手道:“爷爷 说……书是经不起风吹日晒的,风满楼自十年前遭了那场大火后便再没什么添进, 送来也是丢面子,不参展也罢,让我特来向几位长者学学本领。” 这话一出,几个老者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太月院主和西风堂主哼了声,当 即拂袖而去。 总算千心阁主是个城府深的,不愿闹得太僵误了赏书大会,只淡然说了句: “世侄,那就里边请吧!”在围观的读书人议论声中,引着敖子书走进了千心阁的 大院里。 院落里早已聚着不少学者,两人一伴,三人一簇,围住各种善本小声地议论着, 不时地发出一两声赞叹。毕竟是第一次代表家族出席这样的场合,在敖子书的眼里, 会场处处透着新鲜,红木桌子、朱漆盒子、烫金牌匾、蓝衫书童、五彩花卉……这 样的热闹场面是他平常锁守在书楼难以见识到的,心头不免兴奋万状,只是想到爷 爷临行前的嘱咐,此行要壮风满楼的威,要长敖家的势气,才竭力地做出一副庄重 矜持、少年老成的模样。 跟三大楼主和几个老者一同步入会场,迎着诸多学子艳羡的目光时,敖子书胸 间陡然涌出一股强烈的自豪感,心说:“没错,风满楼是我敖子书的,我便是它的 化身,正像爷爷说的,在这里我就是威,就是势气。”眼光看人,看书,看物,便 愈加变得坦然了。 老者们边走边看,此后不约而同地在一部书前停下,啧啧称奇,其中一人手抚 花白的胡子叹道:“妙啊,这部难道便是宋刻版的《南齐书》?那可谓是天下独绝 了。”另一人惊道:“听说这珍本早已毁失,胡兄又是从哪里找得这样的刻本?” 众人都看向千心阁主,只见他微微一笑,说:“也算是机缘巧合,此书幸由我 千心阁购得,今日便请几位名家鉴赏鉴赏。”转头瞥了敖子书一眼,只见他俯身凑 近木盒,定睛瞧了瞧,再站直身后,脸上便浮出古怪的笑容,转头走去另一处展台。 千心阁主瞧在眼里,不免惊诧,心说这小辈如此张狂,只怕当真懂些门道。 一干人走进大堂后,先上过香,拜过孔夫子的画像,这才按长幼坐下,有仆从 送上茶点,千心阁主领了一圈茶后,正想说话,敖子书已站起身来,清清嗓子道: “世伯,晚辈有一事不明,还请指教。” 千心阁主扫了敖子书一眼,淡淡地道:“何言指教二字,素闻子书这十多年已 得敖翁真传,你这是过谦了。” “不知世伯为何要把《南齐书》这样的珍本摆放到院中?” 听此一问,千心阁主嘴角不由得抽动了下。其他人也低声议论起来。千心阁主 忙干咳了声:“既为赏书大会,便当以嘉惠学林、兼济乡里为宗旨,我千心阁岂可 吝惜,此书放在院中可让更多人赏鉴。我吃点亏倒没什么,总胜过秘不示人,一毛 不拔吧!”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称道。敖子书听他话中带刺,微微一笑道:“那晚辈倒是 有个不请之请,可否将院中的《南齐书》拿到堂中让我饱饱眼福?” 千心阁主眉头一皱,却见敖子书已从口袋里拿出一副精美的丝织手套,小心翼 翼地戴好。他默默盯了敖子书会儿,一挥手,命令书童去院中取书,再细看敖子书, 见他不慌不忙,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里更有些拿不准了。坐在左右首的太月院 主和西风堂主眼见敖子书一上来就跟千心阁较劲,也从中瞧出了些苗头,当下都默 不作声,要看他们下面的戏文如何唱。 转眼工夫,书童已将书拿进,放在堂中的供桌上,敖子书围着它转了转,摇摇 头,瞥了千心阁主一眼,突然大声感叹:“素闻千心阁以藏书刻书著称,没想到作 假的手段也非同寻常,今天真是开了眼界,长了见识!”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都坐不住了,千心阁主脸色大变,一拍桌子,喝道: “敖子书!你别仗着跟你爷爷学了点皮毛,就四处炫耀,得意忘形!诸位请看,纸 是硬黄,墨是宋墨,这都是宋版的真迹,岂有作假之理?” 众人都围上去验看,窃窃私语。敖子书笑眯眯地说:“不错,硬黄乃纸中上品, 起于唐宋之间,墨古朴苍劲,倒也是宋墨。” 千心阁主冷笑道:“那么,世侄是看走眼了?”众人听了,都把目光转向了敖 子书。只见他背着手从供桌旁走开,朗声道:“想必世伯是知道这套《南齐书》的 来历,宋版《南齐书》得自宋朝的千印和尚,千印爱书如命,为了保得此书不被仇 人抢去,曾找到当时的名医将书缝入背中,从此传下了背书和尚的美名,《南齐书 》珍本自然便带有人气血迹。子书不才,便从此处看出了破绽。” 众人本已散开,听了这话又赶忙围上去查看。千心阁主身子一颤,额头已经汗 湿。 敖子书的话音越发敞亮:“从宋元起到本朝,时隔数百年,像这样的善本大多 藏于古墓之中,年代久远纸张便会泛黄,我听爷爷说过,《南齐书》中有些字因掺 了血迹会成暗红之色,堪称一绝。纸张墨迹可仿,这血迹却极难造假,通常造假书 的人将书拓好之后,会找来一条母狗,剖其肚而不让其死。将书藏于狗肚里,九天 后取出再埋于黄土,墨的成色便是掺了血的暗红,殊不知,狗血比人血旺热,这其 间便有了差别。诸位请看,如果将此书放在太阳底下,它的确成暗红色,如果没有 光照,便只能是普通的黑墨了……” 众人听罢,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感叹。千心阁主的脸色本已苍白、僵硬,见 一干人的目光都转向自己,马上又换成一副喜色,嘴里发出朗朗的笑声,“世侄的 眼力果然厉害,敖翁这些年不知是如何打造的你!” 敖子书冷然地说:“晚辈只是日夜苦读罢了,离爷爷还差的远呢!” 千心阁主转向其他人,大声道:“诸位,正如子书所言,这书是假的。不瞒大 家,近日偷书贼猖獗,西风堂主和太月院主两位仁兄一大早就登门来示警,我不得 不防啊。胡某以假充真,也是迫不得已,试问你们各家的珍本没有造假吗?谁家没 有一两本假书呢!” 众人眼见他以假充次,瞒谎入会的学人,都有些不乐。一个老者悻悻地问: “也就是说,我们今天是无缘看到《南齐书》的真本了?” 千心阁主含笑不语,众人不禁大失所望,熬子书却抬头朝大堂的梁上扫了几眼, 心想:“《南齐书》既为千心阁的镇楼之宝,必然收藏得极为隐秘,不知道二弟能 否将它寻到?”见堂中的气氛有些僵,忙又圆场道:“世伯说的是,近来窃书成风, 千心阁确实不能不防。不过,晚辈在这里想跟大家再通报一件事,前些天省城出现 了几部珍本,也不知是从哪家书楼倒卖出去的。” 话音才落,西风堂主便叫了起来,全身哆嗦着问:“你说的可是……” “宋本《史记》一册,宋本《临安帖》一册。” 西风堂主听了这话捂着胸口慢慢倒下去,幸好后面的人手快,把他扶住了。敖 子书叹道:“西风堂就算近年的年景不好,也不至于把这两部书发出去啊!” 众人都小声嘀咕起来,西风堂主扶着椅背站稳,喘着粗气,顿足道:“都是我 那败家底的畜牲,背着我把书卖了。子书,念我和你家多年的交情,你快告诉我, 那书现在何处?” 敖子书转向千心阁主,面露微笑,后者被他盯得有些发毛,眼光左右游移。 “这件事,好像胡世伯比我还清楚。”此话一出,大堂里一片哗然,千心阁主哪里 还坐得住,指着子书骂道:“你休要血口喷人!你……” 敖子书看着千心阁主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心有不忍,但想到临行前爷爷的嘱 咐,这前后的计划用意便是要替风满楼造势,为自己立威,只得一狠心,冷笑道: “胡世伯,好像在省城出面收购这两本书的,就是你千心阁的人吧?” 千心阁主登时为之气结。西风堂主咬牙切齿地指着他,连声说老朽看错了人, 看错了人!太月院主也晃着扇子长叹一声,这真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 心呢! 千心阁主见众人眼神里满是鄙夷,当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背上衣衫尽湿。 只见敖子书冲着堂门拍拍手,便有书童捧着书盒进来,径直走到西风堂主面前,将 盒子打开。敖子书道:“世伯请看,是不是这两本?” 西风堂主一把抢过盒子,翻动着书页,激动地全身哆嗦,“没错,正是宋版的 《史记》和《临安帖》!”众人都围了上来。西风堂主却害怕被人抢去似的,将书 紧紧地抱在怀里,询问敖子书,此书怎么会到了你手里? 敖子书正色道:“实不相瞒,我敖家出高价截住这两件珍宝,用意便是要它完 璧归赵!”众人又是一片低语。 西风堂主抱住两个盒子,老泪纵横,说道:“少楼主,你回去跟敖翁说,改日 我会带着犬子前往贵府谢恩!”敖子书听他称呼自己为少楼主,不禁心花怒放,连 说不敢,不敢。 只见那太月院主环视众人,慨叹道:“此次书会,风满楼虽说没展出一种珍本, 但敖家之书德操守,实为各大书楼的楷模啊!”众人也齐声赞同,纷纷称善。 千心阁主见敖子书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不禁发出刺耳的笑声,叫道:“西堂 翁,你别高兴得太早,此书既然已经流出贵府,便再也成不了孤本,是吧,敖少公 子?” 敖子书不作答,只轻摇折扇,矜持地看着对方。千心阁主忿忿地想,敖家人真 是鬼得可以,老的不出头,却派个小的出来煽风点火,毁我千心阁威望,借机抬高 他风满楼,此心何其毒也!眼见书会再拖下去亦是无味,正要宣布休场,猛听得远 远地传来管家的叫喊:“老爷,老爷不好了!” 千心阁主铁青着脸,看着他气喘吁吁地跑进大堂,怒道:“在书堂大呼小叫, 成何体统!” “楼上的那套……宋刻《南齐书》被偷了!” 啊?千心阁主一把将管家的衣领揪住,情急下竟是说不出话来,随后摇晃着身 体向后倒去,被管家死死抱住。众人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千心阁的珍本也会被人 盗去,都惊得呆了,太月院主颤声道:“什么贼有这等本领,能在这么多人的眼皮 底下把《南齐书》偷走?莫非是……” 西风堂主心里也猜到了那个可怕的名字,脱口说:“落花宫?”众人听了这三 个字,都打起寒战,神情变得僵硬了,大气不敢多喘,只有眼珠子在四下寻摸着, 似乎那落花宫的贼人正在暗中窥伺,嘿嘿冷笑。堂上顿时鸦雀无声,不过片刻工夫, 各家楼主猛地省起自家放在院中的那些珍本,摆在那里也不安全,发声喊,呼啦一 下都朝堂外跑去,胡庄上下顿时一片慌乱,闹得鸡飞狗跳。 乍听到《南齐书》被盗的消息,敖子书先是胸间一热,心跳蓦然便急促起来, 喉头发干脚步发软,脸上竟然还微微泛出了潮红,暗叹了声:“好个二弟,这事到 底又被你做成了!”他晃了晃脑袋,竭力摆脱因兴奋而带来的虚空感,跟着众人冲 到了院子。 各家的展位前,都站满了书童仆人,如临大敌般将自家的珍本围住,只有敖子 书无所牵累,快步走到太月院主跟前,一拱手道,“世伯,你看今天这事……” 太月院主前几天便丢了一套《十三经注疏》,此时早成了惊弓之鸟,忙朝西风 堂主一点头,说:“事出突然,今天这赏书大会不如先散了吧,盗风猖狂,每一家 回去后都早做防范,勿要为奸小所乘,其他事日后再从长计议。”众人早被落花宫 偷怕了,听他这一说如获大 赦,纷纷赞同,当下都忙着收拾展位上的书本。 敖子书来得潇洒走得从容,与一干人拱手作别后,出门上船驶出了胡庄,见太 湖水千顷碧波如玉,白雪样的芦花洒洒扬扬,远远的天水一色,薄云如细纱悬浮, 似从没看过这般美的景致,只觉胸间畅快无比,不觉便有了想喊想叫的冲动,果真 学着渔家喊了声号子。 随行的书童几曾见过他如此失态,都甚感诧异。往日里,敖子书从来都是循规 蹈矩,读书吃饭睡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喜好,人也老成,不苟言笑,早早地顶 着个少楼主的帽子,恪守着祖训家规过活,身上便少了些真性情。故而乍看到他如 此冲动,下人们都觉得新鲜。 敖子书随后也觉出这样吆喝有失读书人身份,转头见书童们直着眼看他,脸皮 便是一端,但到底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又道:“你们来唱!吆喝起来也好,个 个都不作声,可不太辜负了眼前这美景吗?” 一个书童大着胆子说了句,少爷既然有兴致,不妨吟诗做对啊!敖子书摇着头 说:“诗书在楼里读得多了,现在只想听听渔歌子,发发野,二弟在这里就好了, 喊起来肯定比谁都响亮。” 少爷既愿意听,书童们谁不想凑这个趣儿,果真都吆喝起来,顿时湖面一片热 闹。大船便在这号子声里,慢慢驶向了敖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