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家规 大凡到过敖家后花园的人,无不对它借势引水的构筑叹为观止:水如带,缠绕 曲弯,径、岸、桥、亭、榭、石皆近水;塘内植莲、菱、蒲、苇、萍、蓼,随风荡 漾;水中鲤、鲢、鲶、鳝、金鱼沉浮悠游,更添情趣。 综观花园设置,极具“小中见大,曲见奥思”特色:推门有径,是曲径;径边 有花,是香花;花旁有松,是古松;松底有石,是怪石;石后有亭,是小亭;亭后 有竹,是修竹;竹 尽有桥,是木桥;桥下有泉,是活泉……但在明眼人瞧来,这些精致的构筑原 不过是风满楼的点缀。 在敖家,万物好像皆有高贵卑微之分,若说花草石木是丫头仆人,亭桥廊室是 族人家人的话,这风满楼便是那一家之长,威严、气势,让人瞧之肃然起敬。一条 条禁规,一道道门槛,一层层关卡,加上种种流传甚广的奇闻传说,更给它蒙上了 一层神秘的外衣。 除了每年六月六的曝( 晒) 书大祭、年关的火神大祭外,每个月例行的读禁牌, 亦是风满楼顶为重要的一项仪式。这项活动却是要敖家直系子孙家眷全部参加的, 由楼主亲自主持,但宣读禁令的却往往找少一辈的人,十年前宣读的人是敖少方, 如今是敖子书,其用意也是为了替新楼主的将来树威。 本月读禁牌,是八月一这日,天光晴好,一大早,敖家的老小们便聚集在后花 园的功德牌坊前,等候着仪式开始。孔夫子像前的供桌上,摆着三牲果品。左下首 放了一把太师椅,敖老太爷新衣新帽端坐上边,望着下面黑压压的敖家人群,敖子 书跪在最前面,谢天跪在敖少秋的身后,漠然地望着影壁,嘴角露出一丝鄙夷的神 色。 看时辰已到,管家喊道:“请——禁——牌——” 敖子书马上站起身,从下人手中接过三炷香,朝前拜了拜,一一插进大香炉里。 这当儿,两名护楼兵抬着一面紫檀木做成的牌子上来,放在他面前。管家又喊道: “起——” 敖子书马上挺胸仰头,朗声念道:“敖家祖训,代不分书,书不出楼,子孙无 故登楼者,逐。私领亲友登楼者,逐。擅动藏书者,逐。女眷登楼,逐……”他一 边念着,一边将脑袋向后慢慢扭,画着圈子,隐隐有陶醉之态。 啪的一声,脖后被什么东西打了下,火辣辣的疼。敖子书一转头,见一块石子 掉在了脚下,登时火冒三丈,朝下寻摸是谁在捣乱,但下面的人个个低着头跪在那 里,一时间竟是找不出。 只有谢天看到了刚才的情形,十岁的子轩乘人不注意,用弹弓瞄准敖子书射了 下,那弹弓还是他上个月给子轩做的,不禁莞尔。 看到大哥一副恼怒的模样,子轩用手捂住嘴巴,窃窃偷笑,沈芸转过身,使劲 拽拽他,示意他安静。台阶上的敖子书无奈,只好转过身去接着往下念:“擅自进 一道门者,按第一禁牌,重责三十杖,交官府衙门。进二道门,按第二禁牌,重责 七十杖,交官府衙门。进三道门,按第三禁牌,割去手足,交官府衙门……” 但因为遭受了一次“偷袭”,心有余悸,再读起来不免有些顿磕,隐隐地又听 到背后有笑声,似乎有人又瞄准了他,敖子书霍的转过身来,满以为能看到谁在捣 鬼,却又扑一个空,子轩忍不住扑哧乐了。 猛听得老太爷喝道:“子轩,你过来。” 子轩见爷爷板着老脸,害怕地躲到沈芸身后。敖子书幸灾乐祸地瞪了他一眼, 心说我就知道是你这小崽子干的。 老太爷的话声严厉起来,“我叫你到前面来!” “快去!”沈芸轻轻推了推儿子,子轩无奈,只得撅着嘴巴慢慢走上前。老太 爷注视着他,问:“你哥哥在干什么?” 子轩嘟囔着:“念禁牌。”老太爷声音大起来:“念什么的禁牌?” 子轩低着头,“风满楼的禁牌。”老太爷跟着问:“那风满楼又是我敖家的什 么?” 子轩咬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怜巴巴地看看爷爷,又回头去看看沈芸。 老太爷站起身,满脸肃穆,向下方扫视一圈才道:“子书,十年前我送给你的两句 话可还记得?” “是的爷爷!”敖子书大声念了出来,“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虽死之日,犹 生之年。”十年前爷爷教的这两句话他确实记得真真的,那时,冒充教书先生的方 文镜和投奔敖家来当修书人的孔一白双双兴风作浪,害死了三叔,火烧风满楼,敖 家委实到了大厦将倾的危急关头。但爷爷硬是凭着他的威望和魄力,又把家族给撑 了起来。 只见老太爷用精亮的目光扫了扫下方的人,提高嗓门说:“没错,风满楼十年 来得以重新振兴,靠的正是这两句话。”因为情绪激动,竟咳嗽起来,大奶奶赶忙 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只待咳嗽平息了,才伸出手摸着子轩的脑袋,语重深长地说:“子轩,将来 我走了,风满楼要由你和你哥哥传承下去,知道吗?” 听了这话,大奶奶不禁与敖少广对视了一眼。她本来就对子轩的调皮捣蛋有些 恼火,待见老太爷提到了这话,脸就更黑了。不想,子轩突然大声说:“风满楼干 吗老关着?那些书谁读不是读啊,爷爷?”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个个惶恐,还从来没有人敢当着老爷子的面, 问这样“违犯祖训”的话。沈芸心里更是咯噔一下子,这个惹事的小祖宗!忙叫起 来:“子轩!” 老太爷沉默着,转身看看沈芸,眼光有些寒意,他脸上的皱纹刻得很深,花白 的胡子微微颤动,一只手抓住椅子背,问:“这话是你教的?” 不等沈芸说话,子轩早昂起头,大声说:“爷爷,这是我自己想的,您还没回 答我呢,风满楼的书为什么不让别人读啊?” 老太爷注视着子轩,全场鸦雀无声,个个都在心里打鼓。子轩却是丝毫不怕, 眼不眨地跟爷爷对视着。大奶奶瞧见老太爷的手足都在哆嗦,显然怒火中烧,心里 竟感到一丝快意。子轩今天这场处罚是逃不过去的。 沈芸在下面瞧着儿子昂着头,跟老太爷较劲,又气又急,碍于家规却又不敢上 前阻止,正惶急时,忽听老太爷轻声道:“散了吧。”默默起身,朝前走去。 人群开始松动,大伙都没想到老爷子会如此轻易放过子轩,大奶奶和敖子书更 是失望。沈芸也做梦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收场,还以为老爷子是给气糊涂了,上前拉 住儿子,抡起巴掌就打他屁股,嘴里骂道:“叫你口没遮拦,叫你没大没小!”子 轩哇的一声哭起来。 猛听得有人喝道:“不要打他!”沈芸愣住了,见是老太爷转过身来制止,他 手里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在那里,长叹了声,眼神暗淡下去,转过身又往前走, 所有人都注视着老太爷的背影,大气不敢多喘。老太爷的背有些驼,步子有些蹒跚 …… 沈芸猛地明白了,他这是看在死去的少方面上,才不忍心处罚子轩的,心中一 酸,险些掉下泪来。待族人都散去了,这才拉着子轩回到家。 “娘,今天我说错了吗?”回到家后,子轩红着眼睛问沈芸。他的小脸通红, 嘴角撅着,露出一丝倔强来。 沈芸心疼地将儿子搂进怀里,说:“孩子,你的话没错,可不该在那个场合说。 娘还要告诉你,有些话只能放在心里去想,不能放到嘴边说,懂吗?” 哦!子轩低着头,使劲地绞着十根手指头,好一会儿才问:“娘,那爹当年是 怎么说话的,也要心里想着嘴上不说吗?也不能反驳爷爷吗?” 一席话听得沈芸异常苦涩,泪水竟哗的流了满腮。子轩听不到娘的答话,抬头 一看她泪流满面,慌道:“娘,你又难过了?” 沈芸强笑着摇摇头,“不,娘是高兴的,我的子轩长大了!”使劲地将儿子搂 在胸前,“好孩子,以后娘再不憋屈你了,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只要你以为是对的。” 听了这话,子轩破涕乐了。 沈芸把他的身子正过来,给他擦擦脸上的泪痕,说:“去读书吧,娘要一个人 呆会儿。”待子轩去了,她才起身走到供着敖少方牌位的桌前,低声说:“少方, 你看到了吗,子轩他长大了,那脾气可真像你。正直、坦率,虽文弱,却敢作敢为, 是个男人……” 她泪水盈盈的,模糊了视线,牌位上的名字蒙眬了,渐渐幻化成了敖少方的脸, 清秀儒雅……她至今记得那天喝子轩满月酒时,敖少方说的那番话,平日里他是滴 酒不沾的,那天却兴致勃发,频频举杯相敬,“爹,这一杯酒我敬您老。我到今日 方明白生命传承的深意,父子同心……这第二杯给我的儿子,子轩长大成人之日, 定会记得他父亲这一生只醉过一次,便是为他……这一杯敬我的夫人,各位,敖某 排行老三,在家受爹娘兄嫂照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按说不该有遗憾之处。可 我幼小就性格内向,不善与外人交流,总想着能有个伴来陪我……老天爷真是慈悲 啊,能赐给我这么好的夫人陪我一生,我死而无憾……” 可自己真的如少方说得那样好吗?一想起往事,沈芸就觉得心下隐隐作痛,那 感觉好像去揭一个旧伤疤,新肉虽已长好,但疮口留有余脓,一挤便冒出来。那一 夜,风雷大作,雨下得好大,瓢泼一样,她抱着子轩四处躲避……方文镜凶狠的眼 睛,敖少方凄凉的眼神……箭矢如雨,血流如注……风满楼火起,锣声大作……少 方的棺木,沈芸的蝶衣,一起在火中烧毁……敖少方的笑容在火焰中飘荡,虚化, 渐渐又变成了供桌上的牌位。 风声雨声喊声锣声一下子都消失了,屋子里空荡荡的,没阳光渗进,外面的天 也阴沉起来。 沈芸猛地用手掌捂住了脸,脊背抽动着,倾诉着无声的委屈……少方啊,你一 撒手就走了,可不知我负着你的债,是怎生熬的日子。芸儿本是一只蝶,最喜在山 花烂漫处,自由自在地翩跹飞舞,可如今呢,自甘囚在敖家门墙里,守着孩子,守 着这风满楼……油菜开花黄如金,萝卜籽开白如银,罗汉豆开花黑良心。哥说话来 沉如金,妹当事来亮如银,为人岂能黑良心…… 正自心思翻转,情难自禁,沈芸猛听得屋外头传来了丫头的叫唤:“三奶奶在 屋吗?老太爷有唤呢,叫去三思堂训话!”她答应一声,慌忙对着镜子照了照脸, 心下却不免担着,到底出了什么事,使人唤得这么急? 待拉了子轩朝前园赶去时,见家人们个个神色慌张,有人还嘀咕说,这收养的 孩子就是不能疼,都是白眼狼,改不了习性!沈芸心便咯噔一下,这不是说谢天吗, 他又闯什么漏子了? 三思堂可是敖家的门面,三开门,四进深,有门厅、茶厅、正厅和堂楼,另缀 一个幽静的后天井。沈芸带着子轩一穿过天井,便看到茶厅候着不少外人,有几个 面生的,个个都乌黑着脸,她心头越发不安。 正厅一色的落地长窗,大青砖铺就的地面,梁上高悬着宫灯,正中的长条桌上 摆着三件古玩,居中是一尊古色古香的景泰蓝鼎。左边一件是块两尺见方的大理石, 呈墨绿色,上面盘结出的天然花纹宛然一幅烟雨山水画。右边摆着个永乐年间的青 花瓷瓶,檀香口,造型古朴。 桌后挂幅松柏长青图,两侧有对联写道:闲居足以养老,至乐莫如读书。 老太爷早已板着脸坐在正堂,桌子另一端的那人,紫缎料子的长袍,鹰鼻阔口, 靠三十的模样,黑沉着一张长条脸,此人倒也认得,却是西风堂的少堂主。敖少秋、 敖少广、大奶奶、敖子书两边站着,独缺了谢天,看到沈芸带着子轩进来,敖老爷 子喝道:“谢天这畜生呢,如何还没寻到?” 敖少秋赶忙赔着笑说:“爹,您老别生气,已经使人去找了!” “找?”沈芸见西风堂少堂主冷笑道,“只怕是闻风潜逃了吧!” 老太爷手哆嗦着,指着敖少秋骂道:“你养的好东西!”抓起桌上的茶碗就朝 他砸去,幸好掷得偏了,在敖少秋的脚下摔得粉碎。 西风堂少堂主心下尚认为他们父子是在扮戏,清清嗓子道:“敖老爷子也无须 大动肝火,家父交代过,只要那谢天肯交出《山房集》,西风堂不会难为他。” 老太爷大声咳嗽不止,连道家门不幸,出此败类。沈芸听到此,便明白是谢天 盗书事发,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蹊跷,这孩子明明答应过自己不再去偷书,却如 何又跟这事牵扯在了一起?复打量敖子书,见他神色惴惴,心里顿生疑窦。 猛听得外面有人嚷来了来了!沈芸转头看时,见谢天正急匆匆地跨进大厅,他 瞧见西风堂少堂主在场,一呆,敖子书却抢先过去拉了他一把,嘴上说:“二弟, 你可回来了!”暗中朝他使个眼色。 谢天一瞧这阵势,便明白个七八分,朝着堂上小声地叫道:“爷爷!” 老太爷抬手在桌上啪的一拍,胡子一翘一翘的,怒道:“我敖家名门望族,素 以仁义行世,严遵操守,丝毫不敢有怠,风满楼建成百多年来,从未出过鸡鸣狗盗 之徒!难道敖府的名声今天要败在你的手上?” 谢天见爷爷如此声色俱厉,疑惑地看着大哥,敖子书赶忙低下头去。只听大奶 奶温声道:“说吧谢天,你暗地里让人抄的那本《山房集》呢?早早交出来,于你, 于敖家都好有个交代。” 谢天满头的雾水,忙道:“大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沈芸见他的脸色不似 作伪,越发相信自己的直觉了,只怕是有人向谢天身上栽赃了。又听老太爷骂道: “孽种!孽种!还不给我跪下……”大声地咳嗽着。谢天不情愿地跪下来。 西风堂少堂主嘿嘿冷笑,“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来人,把那贼给我 揪上来!” 转眼工夫,沈芸便看到两个仆人架着一个中年人上来,那人身上的蓝衫被撕得 开了口子,脸上青一道紫一道的,沈芸认得,那是风满楼的一个抄书先生。西风堂 少堂主走上前,一脚将他踹倒,骂道:“还不给我从实招来,你们是怎么串通好, 骗我家《山房集》的?” 那人哭丧着脸说:“我说我说,是,是三天前,两位少爷跟西风堂的大爷约在 船上喝酒,赏《山房集》,说好了书不上岸的。可……可……二少爷……”说着, 转头瞧瞧谢天,又说下去,“二少爷趁老堂主喝得有几分醉,就偷了书,跑到另一 条船上让我们抄……” 谢天听到这里,忽的从地上站起来,怒道:“我指使你?我都不曾跟你说过话, 谈什么指使?”沈芸听他这一说,便明白里边有隐情,只怕敖子书在这件事上脱不 了干系。 猛听大奶奶叹道:“谢天,你看你这孩子,现在人证物证都在,叫人抄书已是 铁板钉钉的事,你又能赖到哪儿去?”一顿,又道,“我再问你,子书也去喝了酒, 里面有没他的份儿? ” 谢天冷冷地看着她,反问:“大哥怎么说?” 大奶奶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咬着牙道:“我是在问你呢!” 谢天转身看向大哥,敖子书被他瞧得心头发毛,却强作镇定地叹了口气,说: “谢天,你叫我陪着去跟西风堂主喝酒,赏《山房集》,本是高雅之事,可没料到 你暗中会作出那番勾当来。” 谢天被他这番话惊得呆了,呼吸不觉粗重起来,拳头也攥得铁紧。三天前,敖 子书催促他尽快去盗《山房集》,他因答应过三婶从此不再作这等勾当,便跟子书 说自己以后绝不再盗书,帮不了他,敖子书无奈,又退而求次,让谢天陪他去西风 堂主在船上喝酒赏书,他想喝酒倒不是坏事,便答应了。 这件事进展得倒还顺利,那西风堂主因为在赏书大会上欠着敖子书一个人情, 虽然视《山房集》如同自家性命,也只得答应,但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书不上岸。 于是,三个人便在船上摆开酒局,开怀畅饮,那套《山房集》便供在一边。 谢天本以为大哥借喝酒观书,了却一桩心愿也就是了,不成想他暗中另有安排。 那西风堂主年事已高,哪禁得两人轮番相敬,不多会儿便有七分醉了,趁他不注意, 敖子书竟悄然起身,偷偷地把书拿走,交给了另一条小船上的三个抄书人。事后, 谢天曾责备大哥这样做坏了规矩,敖子书振振有词说规矩是人定的,正因为《山房 集》不属于他,他才会去偷,并要谢天替自己保守秘密,谢天当然不能拒绝。却没 想到如今事犯了,敖子书居然也颠倒是非,将脏水泼到了他头上。 谢天又气又急,全身哆嗦,正要发作时,敖子书已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眼神里 满是乞求惶恐,转身朝堂上道:“爷爷,娘,二弟有这样的心思也是为风满楼着想, 只是路子走歪了,实属无心之过……” “什么无心之过!”谢天气乎乎地甩脱了他的手,正想当堂揭穿大哥的谎言, 敖子书又一次抓住他的手,眼泪都急出来了,颤声叫道:“二弟……”瞧着他那副 神态,谢天的心一 下子软了。没错,他是哥,自己是弟;他是敖家未来的主子,风满楼的少楼主, 自己是抱回来的“野种”,甚至连登楼的资格也没有;他呢,自少聪慧,熟读经书, 学富五车,自己算什么,玩劣任性,身上没半点书香世家的门风。出了事,他不背 这口黑锅谁来背?谢天心里苦涩难言,暗道罢了罢了,自己确实做过梁上君子,即 便再添上一桩也无所谓,何况之前还应承过大哥,去西风堂盗这本《山房集》呢。 谢天在堂下翻江倒海般思量,西风堂少堂主在一旁听了敖子书的话,却不乐意 了,喊起来:“无心之过?无心怎会安排抄书先生去抄《山房集》?若非碰到我家 的眼线收书,现在满大街都唱着我们《山房集》里的清调!我爹爹现在都气倒在床 上,那书可是要陪他老人家进棺材的啊!” 沈芸瞧见谢天又一次甩开了敖子书的手,背对着众人,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忙插嘴说:“少公子,抄的《山房集》既已被你家收走,谢天认个错也就是了,毕 竟年轻人做事欠考虑,总得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西风堂少堂主听了冷笑不止,“三少奶奶,不是我驳你面子,委实是这事没你 们想象得那么简单。你道这事是如何犯的?是这抄书先生贪心,抄《山房集》时留 了一手,多抄了一本私下出售,给我逮了个正着!”猛地抬脚踹抄书先生一下, “说,那一本在哪儿?” 敖家的人听里边还有这曲折,都是一惊,那抄书先生朝着堂上磕起头来,大叫 道:“饶命啊老太爷!小的再不敢了!二少爷让我抄一份给他,我留个心眼多拓了 一份,老太爷饶命啊……” 敖子书也赶忙跪倒在地:“爷爷,您要惩罚就惩罚我吧,我是老大,没管好二 弟……二弟,那书你藏哪儿去了?” 谢天却只是冷笑,背对着众人,歪头看着房梁,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沈芸急了,道:“谢天!你说啊!书到底藏哪儿去啦!” 谢天慢慢转过身,看着沈芸,轻声说:“我烧了。” 西风堂少堂主愣了一下,“胡说!这般珍贵的书稿,你也舍得烧?” 谢天恨恨地道:“我确实一把火给烧了。回来以后越想越怕,我怕对不起爷爷 从小对我的教诲,怕叫大叔大婶脸上蒙羞,怕给大哥这位未来的楼主惹上麻烦,我 便一把火……烧了,嘿嘿,烧得一干二净!” 大奶奶怎能听不出谢天话中的讥讽,但见他到底是担当下来,暗中舒了口气, 心说小兔崽子你承认就好,这回便是再想翻供也不成了!转头对西风堂少堂主说: “少主人,你也听着了,书已经烧了。谢天,还不跪下!” 谢天却只是冷笑,大奶奶眼中闪过一丝恨色,转头瞧瞧敖老太爷,见他若有所 思地微闭着眼。敖少秋皱着眉,冲着儿子喝道:“快跪下!给少堂主赔罪!” 谢天鼻子一酸,泪水涌了出来,慢慢跪下去。敖少秋也翻身跪倒,“爹,子不 肖,父之过,孩儿愿意代谢天接受惩罚!” 老太爷却看也不看他,转向西风堂少堂主拱了拱手,道:“我敖家出了这样的 孽种,对不住周围的老街坊,改日老朽当登湃ジ愕獠皇恰D慊厝ベ鞅愕 咏袢掌鸢叫惶毂悴皇俏野郊业娜肆恕!?/p> 敖少秋悲声喊道:“爹!”头在青砖上磕得嘭嘭响。敖子书不敢多看,忙把头 转去一边。 “送客人。”老太爷沉声道。敖少广代父送客,西风堂少堂主起身,悻悻地离 开。大奶奶赶忙示意仆人将那抄书先生也带下去,方才觉出手心后背尽是汗水。 大堂又恢复了安静,敖少秋和儿子像两尊石雕一样,跪在中间不起,被适才那 一幕惊吓住的子轩突然哇的哭出来,叫道:“爷爷,我不要二哥哥走!” 老太爷看了他一眼,只摆了摆手说:“去吧!” 沈芸再也忍耐不住了,大声道:“爹,我还想问问。”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她 身上,敖子书心里有鬼,刚放下的心马上又提了起来,偏偏沈芸的目光就盯到他的 身上,“谢天当着西风堂的面担了此事,倒也罢了,可据我所知,那天是子书约谢 天出去,这里一定有蹊跷,不能让孩子白白受过!” 大奶奶一皱眉,叫道:“弟妹……”心里又气又急,怨恨她节外生枝。 沈芸不理她,又对老爷子道:“您听我说完,这府里子书嗜书如狂,谢天跟随 二哥一心酿酒,到底是谁真正想要西风堂的书呢?全府的人心里都明白。子书,你 说说看?” 敖子书低着头不言语。大奶奶冷冷地道:“弟妹,你这是什么话?正因为子书 嗜书如命,才懂得藏书楼的规矩,谢天疏于学识,天天泡在酒里,对此自然漠不关 心了。你没听西风堂少堂主说,那天他爹是被谢天灌醉的吗?” 沈芸这才面向她:“大嫂,是真是假,您问问您儿子就知道了。” 大奶奶满脸的不悦,“弟妹你这是要干什么?唯恐咱敖家不乱吗?你眼里到底 还有没有爹他老人家了?” 沈芸微微一笑,“大嫂,您这话就说差了,我正是怕咱敖家出乱子,才非要子 书把话说明白。子书,你怎么不站出来说句清白话?” 敖子书哆嗦着,本已抬起头,待见大奶奶狠狠地瞪他,慌忙把头又低下去,只 是在嘴里嘟囔了句:“爷爷,三婶冤枉我了。” 沈芸深吸口气,失望地看着子书。老爷子什么话也没说,从太师椅上站起,由 仆人搀着,朝外走去,子轩又哭了起来,跑过去抱住谢天。 谢天强笑下,伸手给他擦擦泪水,“别哭,以后二哥哥还会来看你的。”一咬 牙,推开子轩,叫了声:“三婶!”冲着沈芸磕了个头后,起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敖少秋跺了跺脚,忙跟了出去。 堂内除了子轩的抽泣外,一片寂静,大奶奶跟子书正要走时,沈芸开口道: “大嫂,刚才有什么冒犯的,还请你见谅。”大奶奶不情愿地说:“算了,别在这 找齐了。”暗骂道,“唱完了白脸唱红脸,你少给我假惺惺的!” 沈芸叹了声,“大嫂,你知道这事到底是谁干的。”大奶奶默默地瞪着沈芸, 沈芸也毫不示弱地看着她,还是大奶奶先叹了口气,说:“你这个人啊,哪儿都好, 就是不知道规矩。” 转身便走,心想,以前这老三家的虽说不是个善茬子,对自己倒还尊重。如何 现在非但变得不知谦让,还变本加厉地来挤对子书?难道是…… 又听得沈芸在身后叹道:“嫂子,你这样做,将来只会害了子书!”大奶奶听 了这话,又停住了脚步,“害不害子书,总有我这当娘的担着。你就别操这份心了。” 转过身来笑笑,说:“弟妹,子轩是长大了。可你记住喽,有我在,这府里的位置 还乱不了……” 沈芸一皱眉:“您这是什么话?”大奶奶却只是冷笑,拉着儿子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