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情与怨 方文镜跟敖少秋在屋里谈得入巷时,谢天早在院里呆得乏味,料定他俩人间不 会再起什么争执,便独自走出祖宅,溜达着去了后山。 天空上,云朵宛如洁白的荷花慢悠悠地变化着。脚下的草地上,开出串串浅蓝 色的野豌豆,紫黄的蝴蝶花,斑斓多彩。微风徐徐而来,羊齿植物摆着柔软的躯体, 袅娜地起舞。 但谢天的眼睛看不到这些美景,心头闪晃的全是方文镜的影子。他做梦也没想 到,师傅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他如丧家之犬般被人撵到这里,方文镜便也找了来, 适才乍见到他的时候,当真是惊喜交加,只不过面上不肯显露罢了。 眼前是几棵椴树,叶子鳞光闪闪,鲜嫩可爱,像是在水中清洗过一样。远处是 成片的黑蒙蒙的树林,一眼望不到边际。谢天一跺脚,身子轻轻飞起,落在树干上, 枝头的鸟雀呼啦一声惊散开了。 他一仰身躺下去,随手扯了枚树叶含在嘴里,呜啊呜啊地吹着。心里又在捉摸, 师傅这次回来到底为了哪般?前段时间,大哥让自己去那三家书楼偷书,外界都传 作系师傅所为,要是他被人发现在此地现身,岂不又落实了罪名?由此见,传闻是 虚,眼见为实这句话半点不假,以此推断,当年三叔的死,还有风满楼失火,怕也 未必就是师傅做下的。 不过,《落花诀》里的武功他可不要再学了。三婶说得对,书偷了后,哪怕是 很快就还回去,还是给人造成了痛苦。何况自己也答应过三婶,要做一个光明磊落 的正人君子,而非像落花宫的弟子那样一辈子活在阴影里。没错,师傅身上的那种 狂放、洒脱对自己有莫大的吸引力,但他谢天并不想做他的影子。 正想着,突然间异香扑鼻,便看到无数花瓣在身底下飞舞,居然组成了一个太 极图的形状,徐徐旋转。谢天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奇观,飞身从树干上跳下,那些 花瓣马上将他围在当中,像个漩涡一样盘旋,好一会儿才飘落地下。 便见方文镜从树后转了出来,轻轻摇着扇子问:“这一招落英缤纷如何?” 谢天方才如梦初醒,赞了声好!方文镜微微一笑:“想学吗?” 谢天很干脆地回答:“不想!” 方文镜一怔:“为何?” 谢天傲然道:“我要堂堂正正地做人,不想当你落花宫的弟子!” 方文镜有些恼怒,喝道:“冥顽不化,怪不得沦落到这种地步!”他板着脸与 谢天对视,谢天也丝毫不示弱地回敬他。方文镜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小子!知 道我当初为何将《落花诀》传与你吗?” 谢天摇摇头。方文镜靠在树干上眯起了眼,“当年我拿落花试你,你神色黯然, 面对落花时如同一个苍老之人回忆往事。我当时就极为惊诧。你刚八岁啊,还未经 事却已经明白其中意味,好孩子,我第一次见你,就从你的眼神中看到了悲天悯人 的情怀……”方文镜猛地睁开眼睛,“我问你,可知道何人能够练成这《落花诀》 吗?” 谢天还是摇头。方文镜朗声道:“练《落花诀》需要一种气势,这与做文章是 一样的道理,‘落花诀’是诗的性灵,是词中的魂魄,你如果不经世间的苍凉,不 懂世间情为何物,绝不会有那样的气势。有的人一辈子历经了很多事,也没有黯然 神伤之感,如流星匆沂湃ィ庥质呛喂剩俊?/p> 谢天低着头想了想,大声道:“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斯风既永, 维吾之祯,非上上智,无了了心。” 方文镜摇扇大笑,“妙哉妙哉!谢天还懂得一点人生的道理,那你可知人生的 文章怎么写? ” “想写就写,不想写就喝酒!喝醉了再写。像我爹那样!” 方文镜眼中都快放出光来,振臂高呼,如作癫狂状,“好,好,好!你们敖家 的人都瞎了眼,竟看不出身边有这么一个天才!只可惜啊,你也逃不过《落花诀》 走火入魔的一劫,谢天,你是个将死之人。” “什么?”谢天心中一凛。 “我说你要死了。除非你跟我走,或许还可救得一命。” 谢天转过头去,背对着他说:“我凭什么听你的?” 方文镜叹了口气,“因为咱们是一样的人,必定要走一样的路。” 谢天大声叫道:“我跟你不一样。” 方文镜摇头叹息,“孩子,难道你还梦想着有一天会重入敖家,继续做你的二 少爷?继续被他们污蔑、唾弃?小子,难道你当真这么卑贱?” “不!”谢天被激怒了,眼睛赤红,龇着牙,像个野兽般喊道,“我不会跟你 走,也不会再回敖家,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方文镜默默地看谢天半晌,把扇子收起,抬手弹了弹身上落着的几片花瓣,说 :“好,好,好!你有志气,你们敖家的人都有志气!”转身向林子外走去。 谢天只待看不到他的背影,眼泪才流了下来,他使劲地用拳头捶着树干,嘶喊 着:“我就不跟你走,就不跟你走!” 那些树的干整齐而坚强,呈黑黝黝的颜色,阳光照进来,映得叶子金灿灿的。 谢天索性向后一仰,躺在了地上,眼泪还是止不住淌下来,气是消了,可心头依旧 笼罩着浓浓的悲哀。“没错,敖家是不能回了,要是不跟师傅走,自己难不成就在 这祖宅里呆一辈子?” 有风吹过,地上的花瓣扬飞起来,在谢天脸上落了一层,他心头猛地涌出一股 傲气,“为什么非要跟他走,难道我谢天就不能独自出去闯荡世界,成就一番事业, 叫敖家一门大小刮目相看?”这么想着,一个“鲤鱼打挺”立起身来。 此时的树林很是热闹,青鸟在树梢下飞鸣;啄木鸟用力地啄着厚厚的树皮,发 出咄咄声;黄鹂婉转的歌唱在树枝间萦绕;在低低的灌木丛里,知更鸟、黄雀、柳 莺啾啾地叫个不停;燕雀在小道上伶俐地跑跳着,红褐色的松鼠活泼地在树林跳来 跳去。 谢天像个顽皮的猴子一般噌的弹起来,抓住一根树枝,打秋千似的向前荡去, 一下接一下,很快就跟惊飞的鸟群一起冲出了林子。 离着老屋尚有百来十步远,他便听到有人在小声叫唤:“二少爷?二少爷!” 谢天心头一喜,茹月来了!却并不出声应和,而是一溜烟地蹿到门口,贴着墙 根朝里面张望。只见茹月手挎着一个食篮,怯生生地站在院子里,老屋看上去黑洞 洞的,她有些害怕。 谢天蹑手蹑脚地走到她的身后,伸手在她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茹月吓得尖叫一 声,蹦了起来。谢天哈哈大笑,茹月见是他,才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埋怨道: “二少爷,你吓坏我了!” 谢天笑眯眯地说:“茹月,我记得你小时候胆子也蛮大的,可没现在这么差劲!” 看着食篮子,问,“你给我带什么来了?” 茹月嗔怪地瞪他一眼,“不是带给你的!” “是吗?那我也瞧瞧!” “看你还吓我,就不给你!我是送给小狗吃的。”说着,她便跑进了厢房,谢 天笑着追进来。 屋里有些凌乱,茹月看着桌上的酒坛子和酒杯,咦的一声,问:“你跟谁一起 喝酒了?” 谢天不想让她知道方文镜来过了,忙说:“是爹拿了新酿的酒来,让我尝尝!” 掀开篮子上的布,见钵子里盛着鸡,不禁欢呼一声,他早上煮的饭给方文镜吃了, 正有些饥肠辘辘呢! 茹月托着腮帮子,痴痴地瞧着谢天狼吞虎咽地吃着,嘴里说:“慢点,慢点吃。 二少爷!” 谢天嘴里塞满了鸡肉,说话含糊不清,“你怎么还叫我二少爷?” “没茹月伺候你,你都瘦了。”茹月眼圈红了,边说边给谢天盛了一碗汤。 谢天憨憨地笑了下,捧着碗大口喝着,连声赞道:“好香,好香!”放下空碗 后,发出惬意的叹息,猛瞧到茹月眼睛里尽是泪水,不禁一呆,诧异地问,“月儿, 你怎么啦?” 茹月摇摇头,强笑着,但泪水还是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滑落。她哽咽地说:“没 怎么,我就是心疼你。” 谢天满不在乎地说:“嘿!这里挺好,清静,少怄气,爹经常来给我送吃的, 还有酒呢,亏不了!你在家怎么样,还好吧?” 茹月点头,“嗯,挺好。”心里丝丝作痛,“冤家,我又能对你说什么呢?” 谢天终是感觉有些不对头,打量着茹月,“茹月,你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吗?” 茹月忙擦眼泪,强笑着摇头,谢天道:“那就好,有事就告诉我,哥给你出气。” 茹月感激地点点头,“谢天哥,我只有在没人的时候才敢这么叫你。你知道吗, 我再怎么样也是个奴才,也得听主子的话。” “谁敢拿你当奴才了?再说,我被他们赶出来,早就不是什么敖府的少爷了。 其实,在外边就算做个乞丐那也挺美,至少自由自在得无人管束!” “谢天哥,你千万别这么说。”茹月伸出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谢天闻到她袖 管中的淡淡幽香,心里一荡,抓住了她的小手,“茹月,要是哪一天我真的落魄了, 当了讨饭的,你还会像现在这样来看我吗?” “谢天哥,你怎么能这样想?”茹月有些急了,“你不过是在这里暂住段时间, 老太爷很快就会召你回去的。”心里怨道,“冤家,你知道我这几天为了你,吃了 多少委屈?” “这个时候你还在痴心妄想!”谢天苦笑道,“在他们心里边,敖家的脸面比 什么都重要,哪会出尔反尔?更何况,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个野种!” 他抬起头来,眼中闪闪放光,“不过,他们就是叫我回去我也不稀罕。茹月, 我正想告诉你,过几天我便要远走高飞,出去闯荡一番。你可一定要等我。将来出 息了,我要回来风风光光地娶你。” 茹月听了这话,眼睛里满是惊恐,向后退了一步,泪水哗的淌了一腮,颤声问 :“谢天哥,你要走?你不要月儿了?” “茹月,你别这样。”谢天见她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害怕了,上前一把 拉住她,茹月转身扑在他怀中,上气不接下气地。他捧起了她的头,见那张小脸上 紧张得都有些扭曲了。 谢天慌了,赶忙说:“好月儿,我不走了,哪儿也不去!刚才我……我是骗你 的!” 茹月终于哇的哭出声来,“你要是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两只拳头在 谢天的胸膛上擂着,却是越来越轻。谢天看着她那杏花带雨的模样,鼻子一酸,心 说她待我如此,哪怕是为她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情愿。 茹月哭了一会儿,情绪才平定了些,她痴痴地看着谢天,“你答应我,不管茹 月将来怎么样,你这辈子都会疼我,不怪我,是吗?”谢天使劲地点点头。 茹月满足地发出一声叹息,把谢天的手掌按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地摩挲着, “哥,相信月儿的话,你很快就能回到敖府,也许就在这几天。” 谢天不忍心打击她,只得敷衍着答应一声。屋子静得出奇,便是一根头发丝掉 在地上也能听得清。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目光似乎绞在了一起,人也一动不 动。 过得良久,茹月才说:“谢天哥,我得回去了。” 谢天也像才从梦中苏醒,“好,我送你!”替她拿上食篮。 “哥,你知道吗?为什么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因为咱们都是没娘疼的苦命 孩子!”茹月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你一个人的时候,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谢天勉强笑了笑,“月儿,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像个泪人儿做的?是不是出了 什么事?” 茹月突然紧紧地抱住谢天,使劲地摇了摇头,哽咽着说:“我只是……不放心 你!”猛地转身跑向院外。谢天随后追了出去。 正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长啸,久久不歇,谢天脸色一变,刹住了脚步。 茹月也被这奇怪的啸声震住了,疑惑地问:“这是什么人在叫?” 谢天已经听出是方文镜发出的呼啸,将食篮往茹月手里一塞,说:“你先留在 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茹月有些害怕,叫道:“谢天哥,你快回来……”但谢天早就蹿出几丈远,消 失在树林里了。她站在死一般沉静的老屋门口,越想越怕,生怕有什么怪物从黑洞 洞的窗户里钻出来。她颤声说:“谢天哥,我不等你了,我回去了……”撒腿朝院 外跑去。 谢天朝着啸声传出的方向发力奔去,适才,他从方文镜的呼啸声中听到了暴躁 疯狂之意,担心他出事,便火速赶去那里。就在那片椴树林里,他听到了呼哧呼哧 的喘息声,在一棵大树下,方文镜盘膝坐着,脸色赤红,眼睛发出绿油油的晶光, 呼吸一声粗似一声,豆大的汗珠从脸膛上滚落。 谢天惊呆了,结结巴巴地问:“师傅,你这是……怎么了?” 方文镜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猛然发出毛骨悚然的笑声,他咬牙切齿地说:“小 子,你……你看到了?这就是练《落花诀》的后果……” 谢天听了不寒而栗,方文镜笑得有些阴森森的,“你有时是不是也觉得……真 气乱窜,气血攻心,无法控制……” 谢天眼里露出了惧意,不错,上次发作时,还亏得三婶出手相助,他才熬了过 去,难道这便是练功走火入魔的征兆?只听方文镜艰难地说:“你唯有跟我联手, 方可幸免,否则……只有死路一条……”猛地大叫一声,一个高儿拔起,朝林子深 处奔去。 谢天叫了声师傅,拔腿去追,只跑了两步,忽觉得胸口真气乱窜,眼前金星乱 冒,摇摇晃晃地又走了几步,赶忙抱住了一棵大树。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心跳如同 擂鼓一般,口干舌燥,脸上青筋突起,哪里还敢再跑,急忙凝精敛神,打坐调息。 过了会儿,呼吸渐渐平稳,睁开眼,四周景物不再恍惚,方才觉出汗水已经打 湿了衣衫。他心里记挂着茹月,却又不敢走快,待回到老屋时,她已经不在了。谢 天颓然坐在了院中的青石上,发起呆来。 过了一阵,他猛地想起了什么,站起来又朝门外跑去,穿过树林,穿过草地, 跑到了山腰。 山路像绳子一样从山顶缠绕而下,在下方那片绿色的竹海中,随风传来一阵歌 声,隐约地犹能听得清唱词:小妹妹对哥情儿真,一天三遍挂在心,竹子拔节细又 高,哥哥哟,莫忘了妹妹对你的亲…… 茹月?谢天轻声唤着,睁大眼睛仔细地辨认着,却就是看不到她的身影,竹林 太大了,像绿色的海浪在山间起伏,密密匝匝地遮住了伊的身影,他瞧不见她,只 听得见她。她也望不见他,只清唱给他。 谢天慢慢闭上眼睛,听着茹月的歌子,想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动。歌声断断 续续的,穿过了竹海,像是也染上绿色,让他的心曲悠扬。他在跟她对唱:小哥哥 对妹情儿真,一天三遍挂在心,竹子拔节细又高,妹妹哟,莫忘了哥哥对你的亲… … 歌声越来越远,终于杳然。唯有风声在耳边丝丝作响,山间一片沉寂。谢天两 眼潮潮的,叫了声茹月,猛然间胸口气血上涌,真气便像无数条小蛇一样四下乱窜, 他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