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恩与仇 庭轩外面花木扶疏,鸟声啁啾,景象十分清雅。不远处那个八角形凉亭,飞檐 下挂着的风铃被风吹得叮咚有声,煞是好听。坐在窗前绣花的沈芸听到了铃响,抬 起头,脸上露出了笑意。 记得还是个小女孩时,大师兄便曾送过她一串风铃,个个像蚕豆大小,轻轻一 晃,声响清脆得像冰凌碎溅。有了那串风铃,她晚上就能在叮叮声中入睡,早上又 能在叮叮声里醒来 ,一夜之间,耳边萦绕得仿佛全是这美妙的声响。这已是多久前的事了?那时 自己还是个孩子,而现在,子轩也已长到十岁了。 房中点了一支檀香,轻烟缭绕,散发着阵阵幽香。想到了孩子,沈芸的脸上又 浮出舒心的笑容,子轩他终于也进风满楼了。每当早上看着他跟在子书后边,走进 后花园,穿过一道道门,她心里就感到了满足。 上楼的头一天,这孩子觉得处处透着新鲜,回来后便像只小麻雀似的,跟自己 唧唧喳喳个不停,一会儿说书架太高太大,他够不着;一会儿笑话子书迂腐,只知 道傻坐着像个木头人儿。待沈芸问起他,风满楼比起家来,好在哪里?子轩居然说 书多架子多,捉迷藏最合适不过。沈芸不禁笑骂他玩性重。 这几天,那孩子新鲜劲儿一过,便没什么神气了。一会儿嚷着要到山上去找谢 天,一会儿又埋怨子书老训斥他,硬是把风满楼看成这人世上最破最烂的地方。直 到沈芸板起脸来训了他一通,才稍稍规矩些。做娘的心想,这孩子身上的顽皮性子 是该磨一磨了,总这样淘下去,哪能成器物? 绦纱窗帘上,映出院中一丛斑竹疏朗的枝叶,风过后更见活泼。眼见光影西移, 已临近黄昏了,沈芸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走出房门,去往后花园的牌坊前,接子轩 回来。 出得院落,才发现天有些阴沉,铅块样的黑云把夕阳遮盖了,有血红的光线从 云隙里透出来,射在庭院里莲塘里,逗引得金鱼泼剌乱跳。 才踏上曲桥,沈芸便看到大奶奶从另个院门进来,她便不走,等着大奶奶过来, 说:“大嫂,来接子书啊!” 大奶奶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倒也是啊,弟妹也能到这儿接子轩了!”头前走 了,沈芸倒也没生气,只是笑着摇摇头,心说这大妯娌的心眼未免也忒小了些。 她俩才在牌坊底下站定,便听到里边传来哐哐的开门关门声,最后一道铁门拉 开后,头前先走出一队护楼兵,其后是敖少广父子。大奶奶看到儿子的脸色有些发 灰,眼神恍惚,脚下像是站不稳似的,不禁心疼地想:“子书这孩子真是痴性子, 爱读书也不能这么个苦法啊,唉,也怪子轩那猴子在里边捣乱,害得他没半点清静!” 沈芸见里面的人都走尽了,护楼兵准备关门,却是不见子轩的影子,急了,喊 道:“慢着,子轩怎么不见出来?” 敖子书瞥了沈芸一眼,低声说:“三婶,子轩他今天没来读书。” 敖少广也说:“是啊弟妹,子轩他一天没登楼!” 沈芸的脸色登时煞白,尖叫道:“不对啊,他一清早就去了‘德馨庐’,说是 要跟爷爷一起登楼。怎么会没来?” 大奶奶转头喝问敖子书:“你个畜生,既然知道弟弟今天没上楼,怎么不言语 一声?” 敖子书耷拉着头,小声嘟囔着:“我还以为……弟弟今天病了,不上楼了呢!” 沈芸慌了神,嘴唇哆嗦着:“那子轩……子轩到哪里去了?” 大奶奶转头朝敖少广喝道:“你还在这里愣着做啥,快撒下人找去!”敖少广 这才省过神来,马上派人四下去找。大奶奶复安慰沈芸道,“弟妹,你也别太着急, 兴许子轩这孩子憋得慌,出去玩了呢!也兴许他今天就留在爹那边,走,咱们去‘ 德馨庐’听信儿!” 沈芸见她说得有理,迷迷糊糊给拉着朝“德馨庐”而去。子书也没精打采地在 后边跟着。 “德馨庐”里的摆设今天大为改观。敖老太爷兴致很高,午饭后,便指挥茹月 和两个家人,将里面的布局作了些调整:红木方桌后边,正中垂下一轴名人山水, 两边各一副洒金对联。靠西窗摆了一个紫檀花架,上设一个插着几枝海棠的古瓷花 瓶,大书案则移到了东窗下,一角堆着函帙和画轴,砚台、笔墨、竹筒、镇方、宣 纸,都摆列齐整。进正堂门的两边,各伏着一个青铜铸的独角怪兽,狰狞威猛,七 窍中吐出袅袅的白烟,满堂馥郁。 见到几个人进来,茹月和仆人赶忙退下去,敖子书的眼睛则一直盯着她转出了 院门,才收回来。便听老爷子乐呵呵地说:“都来瞧瞧,这么一摆,是不是别有韵 致啊!” 沈芸在此没看到子轩,眼泪都急出来了,叫道:“爹,子轩早上没来您这儿?” 老太爷这才看出他们的脸色不对,说:“不是让他去找子书,一起上楼读书吗?” 大奶奶赶忙道:“爹,子轩今天一天没上风满楼,现在也不见人影,我已经叫 少广撒下人去找了。” 老太爷听了这话,脚下不禁一个趔趄,伸手抓住桌子边儿才站稳了,沉声道: “子书,说说是怎么回事?” 敖子书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爷爷,我委实不知道弟弟去了哪里……”他的头 伏在地上,急声道:“爷爷教孩儿读《孟子·论心》一文,子书早就熟读于心,不 敢有半点忘怀……孟子曰:君子有三乐,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 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好了!”老太爷抬了抬手,转向了在一旁抽泣的沈芸,说,“老三家的,咱 们敖家是有规矩的,子轩就算再淘气,也没人敢把他怎么样!” 大奶奶见老太爷说这句话时,那张脸便像是铁板铸的,眼里射出冷森森的光来, 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外边隐隐传来了闷雷声,有闪光划过天际,风吹得竹叶哗啦哗 啦响,好像一眨眼间,天色就暗沉下来。 空气湿漉漉的,罩得人异常难受,正堂里点起了灯,灯光映得几个人的脸庞都 有些变形。外面,人声嘈杂,大大小小的灯笼照得院外通明。过得会儿,敖少广和 敖少秋兄弟满头大汗地跑进来。老太爷的眼皮抖动了下,指着敖少广喝问:“快说! 找到没有?” 敖少广喘着气,道:“都找遍了,爹。船上的人也说没见着子轩。” 老太爷目光一紧,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下。敖子书站在大奶奶身后,也一个劲地 在哆嗦着,大奶奶赶忙握住了他的手。沈芸哀戚地看向敖少秋,敖少秋冲她点点头, 说:“爹,你说子轩这孩子会不会上山?” 敖子书听了这话,猛地抬头瞧着敖少秋,嘴巴张了两下,却没吐出声来。老太 爷皱眉道:“上山?” 敖少秋叹了口气,“他平日跟谢天最要好,是不是……” 老太爷仿佛想起什么,忙指着外面,喝道:“你们快上山!上山去找!连夜找! 一定要把子轩给找回来!”敖少广答应一声,带着护楼兵跑出去。 轰的一声,一个响雷在外边炸开了,大奶奶道:“爹,您歇着吧,我等信。” 老太爷默默地摇头,神态露出了疲惫,猛地瞥了堂下一眼,问:“老三媳妇呢?” 敖子书忙说:“三婶刚才跟着跑出去了……”到底是不敢跟老爷子的眼光对碰, 又躲到了大奶奶的身后。 外面的风刮得更猛了,霹雳更是一个响似一个。老爷子从太师椅上站起来,颤 巍巍地走到了窗前,乌云遮死了敖庄的上空,闪电像金蛇一样蹿下来,将老人白苍 苍的头颅也镀上了一层锦边。他的眼皮不时地颤跳着,浑浊的眸子里露出深深的惊 惧,“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天道跟十年前那个风雨之夜多像啊!那晚上,少方身 死,老夫白发人送黑发人,但愿子轩他吉人能有天相……” 黑暗中像是有无数只眼睛在盯着她,她的头发散乱,如鬼魅一样奔跑在山路上。 夜空像口黑锅一样扣将下来,霹雳声贯进耳朵里,像是天崩地裂一般,闪电撕开夜 幕,像巨人挥动手中的镰刀,劈裂大地。 沈芸不知道自己在山路上奔跑了多久,只觉得胸口憋得难受,欲炸裂似的。两 旁的树活像一些向她直扑而来的高大的魔鬼,张牙舞爪地发出怪笑。 她急促地喘息着,汗水混杂着泪水淌下来迷住了眼睛,却也顾不上擦拭,每跑 一段都要停下来喊几声,但始终没人应。“子轩!轩儿,你在哪儿啊!” 沈芸的喊声带着哭音,喘着气,四下张望着,看到的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突然,前面传来一声叫唤:“三婶!”哧啦一下,一个白亮亮的闪电把那人从 头到脚照了出来,紧接着响了一声短促的雷,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了。 沈芸像看到救星似的,几个箭步抢上前去,抓着了那人,急促地问:“谢天, 见着你弟弟了吗?” 谢天也是吃了一惊,“没有啊,怎么了三婶?” 沈芸身子摇晃了下,快哭出声来,“找不到他了!河道那边找遍了没有,山上 也没有,都说可能找你来了,谁知道……” 谢天愣住了,“子轩来找我了?可我没见到他啊!” 狂风骤然怒吼起来,山上的树木都跟着呼啸起来,雨点砸在地上噗噗作响。电 光闪过,雨如倾盆般泼将下来,两人全身很快就被浇透了,沈芸无助地抓着谢天, 哀声道:“他会去哪儿呢?这孩子!你说他会去哪儿?” 谢天思索着,猛地想到了什么,“三婶!” 沈芸忙瞧着他,谢天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张,却又说不出口,沈芸焦急地催促, “傻孩子,你倒是说话啊!” 雨水哗哗的淋着,谢天颤声道:“要是子轩真的来找我,那只有一个可能,被 他抓去了……” 沈芸呆了呆,咬着牙问:“谁,你说的是谁?”手指都抓进了谢天的肉里去。 “方文镜,他今天早上来找过我了!” 沈芸颤抖着嘴唇。“是他?”像丢了魂魄似的,慢慢松开了谢天的胳膊,一道 闪电又劈了下来,谢天看到三婶眼中含着深深的恐惧,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向下淌着, 她的脸色白得可怖。 轰的一声,又一个霹雳在头顶上炸响了,沈芸猛地惊醒,急声喊道:“他在哪 儿,快带我去见他!” 谢天一指祖宅的方向,“应该就在那里!”抢先朝那边跑去,他现在的体力胜 过沈芸,自然比她先到。风雨中,老屋黑黝黝的一片,谢天拼命地喊着,“方文镜! 你出来!我知道你还在这儿!你不能动子轩!那是我三婶的命根子!方文镜,有种 你就冲我来!” 两扇院门被风刮得来回丢晃,急雨像鞭子一样疯狂地抽打着,地面上已经出现 了一个个水洼。沈芸冲到这儿时,蓦然像感受到了什么,风雨落花,悲天悯人,那 种浓烈的气息不断地冲击着她。那院门口正像只神秘的眼睛,在注视着外面的一切。 谢天喊道:“方文镜,你不要在装神弄鬼了,再不出来,我就冲进去了!”正 欲硬闯时,沈芸一把拉住了他。 那两扇院门突然奇迹般地完全敞开,一个声音遥遥传来,“你终于还是来了!” 沈芸低声对谢天说,“孩子,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要进去!” “三婶?”谢天急道,他虽然知道沈芸身怀绝技,但方文镜势力太强,他两个 即便加一起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你放心,他不会把我怎样,要下毒手的话,十年前就做了。”沈芸说完,便 慢慢朝院门走去。她一步步地走着,终于跨进了院子,直觉告诉她,方文镜便藏在 左边的厢房里,当下深吸一口气,朝那边走去。果然,快到门口时,灯突然亮了, 橘黄色的光团照得人心暖暖的。 伸手一推,门开了,便在看到方文镜的一刹那,沈芸突然产生了错觉,眼前的 这一幕竟像是在梦中,虚幻的,不真实的。他斜斜地靠着墙角,有些落魄,嘴角淡 淡地噙着笑,脸色已见苍老,生了长须,眼角有了深深的鱼尾纹。沈芸胸中油然生 出白驹过隙之叹,原来,从前的那个风流倜傥的大师兄居然已经离她这等远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那个水淋淋的单薄身影便映进了眼帘。她的脸白得像纸, 丝发淌着水,有几缕还贴在了额头,衣衫不少地方被挂破,甚至还溅上了泥点子。 这哪里是他深深爱着的那个小师妹,像云般白,像水般柔,像花般艳?可那双眼睛, 还是像星儿般晶亮,在向他诉说着什么,祈求着什么,唤醒他对往日的回忆。可为 什么,她现在离自己这么近的时候,他反觉得她隔得更遥远了呢? 外面依旧狂风呼啸,大雨倾盆。俩人面对面看着,好一会儿才相对笑了笑,却 已是再也笑不出年少时的那种灿烂了。 “师兄,你还好?” 方文镜点点头,“还认我这个师兄?” 沈芸咬咬牙,追问:“我儿子呢?” 方文镜盯着她,淡然说:“在我这儿。” 沈芸泪水一下子涌到眼中,她极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你把孩子还给我。我做 错了什么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方文镜叹了口气,久久注视着她,“你也知道自己错了?当年你脱离落花宫, 违背了师傅的遗命,并铁下心来留在敖家,始终没说自己做错了。可今天为了你跟 他的孩子,你居然承认自己错了,嘿嘿,我问你,倘若孩子死了呢?” 沈芸心一疼,泪水登时夺眶而出,涩声道:“那我也活不成!” 方文镜苦笑了下,轻声道:“芸儿,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沈芸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哀声道:“我求你了,师兄!这些年我没给谁跪过, 我只求你能把孩子还给我!你要打要骂都可以,我愿一死换我孩子的命!” 方文镜哀伤地看着她,“你就这么在乎和他生的孩子?” 哧啦一下,蜡烛爆出了一个烛花儿,沈芸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方文镜突 然暴怒,喝道:“给我站起来,落花宫的弟子岂可如此卑贱,任意给人下跪!” 但沈芸并不起身,只倔强地把头扭向一边,“如果师兄不把孩子还给我,我就 在这里长跪不起。” 方文镜突然放声狂笑起来,如同洪钟大吕一般,震得沈芸的两耳发麻,但笑着 笑着,这笑声又转化为哭音,“好,很好,进了敖家的门儿,也跟敖家的人学着长 志气了!”他向前两步,盯着沈芸,“师妹,可还曾记得十年前,也是这么一个风 雨之夜?” 沈芸的嘴唇哆嗦着,脸上闪过痛苦的神色,颤声道:“你不要提了,不要再提 了。” 方文镜柔声道:“十年前,我屈尊到他敖家做个教书先生,你知道我是为了谁? 师傅让你混进风满楼,是想你能乘机盗取《落花残卷》,可你却假戏真做,跟他好 了。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我都敬着你,不敢动你一下……而你呢?你居然跟我说, 为了他心甘情愿地放弃修炼蝴蝶功,还说他对你好,从来没有人对你那么好过!嘿 嘿!” 他说着,猛地站起身来,指着沈芸,“我俩从小青梅竹马,相依为命,你居然 心中半点没我……你说怀了他的孩子,你就是他的人!”方文镜的语气已有些哽咽。 沈芸用手捂住了脸,叫道:“师兄,我求你别说了,别再说了!” 烛光闪晃中,方文镜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肚子里的积怨全吐出去,“我 总算是等着这个孩子出生了,那个晚上,也像今天这样风雨大作,老天爷像是要发 怒了。我潜去敖府想带你走,带你回到原来的日子。可你不肯跟我走,你甚至不承 认自己是落花宫的后代。你说你现在只是敖子轩的母亲,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没 奈何,我只能抢了你的孩子,逼你跟我走……” 呼的一下,门外的狂风卷了进来,将蜡烛噗地吹灭了。屋子里一片漆黑。哧啦 一下,闪电在窗外划过,映出了方文镜那张扭曲的脸,他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着, “为了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你只能跟我走,可没想到,他居然随后追来了!有 时候回想一下,我实在不得不佩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书呆子!” 沈芸已把手从脸上挪开,痴痴地说:“我知道,是我害了他!要是能回到从前, 我一定不要他那样做,我宁可自己去死!”闪光中,她的脸上现出坚毅的表情,慢 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伤口既然再次裂开,那就索性让它的血尽情地流吧,只求个痛快。 电闪雷鸣中,沈芸和方文镜僵持着,两人的思绪同时回到十年前的那个疯狂之 夜——四周黑黝黝的,沈芸跟在方文镜的后面跑跑停停,她停下了脚步,恋恋不舍 地回望着敖家大院。方文镜抱着婴儿怒视着她,喝道:“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沈芸刚想转身,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叫喊,“芸儿!你在哪儿啊!芸儿!” 雷声大作,闪电过处,映出沈芸满是泪水的一张脸。方文镜伸手去拽她,她却 用力甩开他的手,摇头哽咽着:“师兄,我对不起你。” 方文镜呆呆地看着她。沈芸哭泣着:“我求你了!” 方文镜低吼着,“你别忘了,我们的命都是师傅给的!” 沈芸抹干泪水:“大师兄,你错了,我的命是从见到少方开始的。” 方文镜眼中也晶莹起来,他的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沈芸哭道:“在敖家, 子轩可以堂堂正正地读书,以后可以堂堂正正地进风满楼,长大还可以堂堂正正地 做他的老爷。大师兄,我不能离开孩子,求你成全我吧!” 方文镜悲哀地望着她,不觉也流下泪来。身后,喊声逼近了,敖少方气喘吁吁 地跑过来,“芸儿,是你吗?” 敖少方呆呆地看着方文镜手中的孩子,颤抖着嘴唇,“那是……那是咱们的孩 子。” 沈芸的嘴唇都咬出血来,声嘶力竭地喊:“师兄!我求你!我求你了!把孩子 还给我!”敖少方哆嗦着,说:“方先生,一切不关孩子的事。” 方文镜冷笑着,喝道:“敖少方,你好高的手段,把芸儿骗到手。今日我让你 父子命丧一处!” 沈芸大叫一声,“方文镜!你敢!”也伸手掏出了银针。 方文镜摇着头苦笑,悲愤地说:“若师傅在世,他一定会不认你这个徒弟…… 敖少方,你以为她在你身边就能幸福吗?你们敖家会容得下这个偷书贼吗?你会容 得下她吗?风满楼会收留一个落花宫的弟子吗?” 沈芸转过头,哀怨地望着丈夫,敖少方也呆呆地瞧着她。霹雳闪电在头顶上肆 虐着,但他们内心深处的挣扎之剧烈却远胜于此。 突然,远处喊叫声大作,风满楼的追兵已经赶到了。 敖少方怔怔盯着沈芸,“芸儿,芸儿!”沈芸痛哭着。 方文镜急道:“师妹,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敖少方颤抖着声音,“他们……他们已经将你们包围了!” 沈芸突然说:“少方,你把孩子带去,我要跟师兄走了,少方……” “不!”敖少方痛苦地摇头,“我大哥练出的箭阵如铜墙铁壁,你们是跑不掉 的。”他望望后面,又看看沈芸,说了句,“你千万要保护好子轩,别让这孩子受 委屈……”转身就跑。 沈芸嘶声裂肺地喊着,“少方!你去哪儿!少方!” 敖少方在雨中奔跑,向箭阵奔去。箭从四面八方穿过雨雾,带着水的光泽,风 驰电掣般穿过夜空。他一个趔趄跌落在雨中。沈芸扑过去的时候,几只箭已经插在 敖少方身上。她紧握着他的手,痛哭流涕,“少方!你这是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这 样!” 敖少方颤抖着嘴唇,血水汩汩地向外冒着。沈芸哭喊着,“少方!你为什么要 这么傻?你就舍得丢弃我们母子俩,一个人走吗?” 敖少方面如死灰,嘴唇动了动,沈芸忙贴近他嘴边听着,他的声音很微弱, “你……你留下了?”沈芸含泪点头,“少方,我永远不会走,不会了。” 孩子在方文镜的怀里大哭着,箭从他的身边“嗖嗖”穿过,方文镜左右躲闪, 慢慢放下孩子,跪在地上,叫道:“芸儿……芸儿……敖子轩,你看清楚了,你父 亲是条汉子,不过却是被你家人杀死的。”他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将来 要为你父亲报仇啊!”像阵旋风似的远遁而去。 婴儿在大雨中哭嚎着,异常地响亮…… 老屋里寒气逼人,风刮着雨水从窗格潲进来,布帘被吹得张牙舞爪,荡在半空 里。外面的那两扇院门又开始来回丢晃,发出咣咣的声响。雷声弱了,闪电也少了, 但雨水的哗啦声却更加盈耳,像有人跨在头顶上,举着瓢不停地向下泼。对峙的那 两个人恍惚中都产生了错觉,好像今晚正是十年前那个风雨之夜的延续,他们依旧 在解那个没完全解开的死结儿。不同的是,当年的那个敖少方早就葬身地下了,而 那个婴儿今天已年满十岁。 终于,还是方文镜先开了口,“十年了芸儿,你的性格还是那么倔强!依旧不 会为我改变。” 沈芸叹了声,说:“师兄,你知道你跟少方哪里不一样吗?没错,论文才仪表, 你不输于他;论武功修为,你胜于他。可有一样,少方从没想过要改变我什么,他 对我好也从没想过什么回报。外表看他文弱,但所作所为都有强者本色,他是我的 丈夫,更是我的知己,今生今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代替他。” 这番话便如同惊雷般,着实击中了方文镜的要害,他愣在了当场。多少年来他 始终没弄明白,何以敖少方会战胜自己,赢得师妹的芳心?原来秘诀不过是真诚二 字。敖少方不像方文镜这样自以为是,敖少方不像方文镜这样自命清高,他甚至有 些憨,有些痴,有些笨,但正是靠一份真诚,慢慢打动了女人的心。硬逼不如软磨, 谁说方文镜是情中圣手?在情场中最聪明的其实是他敖少方啊! 想到这里,方文镜狂笑起来,甚至连眼泪都笑了出来,痴儿,痴儿,你如今才 明白了这一层,岂不知悔之晚矣,伊人早就华实满枝!更何况方文镜就是方文镜, 游戏人间,无所拘束,便是仗了那份子狂傲,那份子直爽,也做不来他敖少方。笑 着笑着,方文镜的眼圈又潮湿了,他长叹一声:“师妹,你选择得对。从头到尾, 都是我错了!全错了!” 先是关上房门,将风雨挡在门外,然后又拿出火石,重新点起了蜡烛,方文镜 的心情竟 然慢慢变得平静,他温和地看着沈芸说:“你放心,子轩他很好,只是还没醒 过来。这孩子从山上摔下去的时候,恰好被我救起。” 沈芸还是眼不眨地看着他,方文镜苦笑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这么多年了, 你还是不了解我。” “我只求你,别动我儿子。” 方文镜神情黯然,轻声道:“我若动了,还敢来见你吗?你儿子是和敖子书一 起上山的。他掉下去的时候,敖子书就在旁边。个中因由,你自己去想吧!”沈芸 抬头惊诧地看着方文镜。 “他本应该摔死的,可我救了他,两个时辰以后,你在山脚下会见到你儿子。” 沈芸轻轻地叫了声:“师兄!”眼光里满是感激。 方文镜摆摆手,痛苦地说:“不要对我说感谢的话,我救他,是因为对他父亲 有愧!”一顿,又道,“还有,这次我一定要将谢天带走。” 沈芸呆住了:“为什么?” 方文镜冷笑道:“因为他学了《落花诀》。你知道的,落花宫需要新人。” 沈芸坚定地摇头:“不!师兄,谢天绝不能跟你走!” “听你这意思,是不想找回你儿子了?” 沈芸喊起来:“子轩是无辜的,谢天更是无辜的!是你骗他学的《落花诀》, 这孩子不会偷书!” 方文镜听到个“偷”字,眼皮跳了下,“是吗?他这些年好像没少替敖子书偷 书吧?师妹你记着,我带他走是为他好,你也不想让他死对吗?” 沈芸呆住了,狐疑道:“什么?死……” 方文镜望着窗外渐歇的雨势,脸色变得沉重,“你当然知道师傅是怎么死的, 我将来也无可幸免,谢天也一样。练过《落花诀》的人终有一日都会像这落花一样, 慢慢地落下,自己回到土里去……” 沈芸痛苦地摇头,“师兄……”这一次,她是替方文镜心疼了。 方文镜当然能看得出来,眼睛里露出了几丝暖意,他叹息一声,道:“我跟别 人说,他们肯定不信,你虽只修炼了‘蝴蝶功’,却也该明白其中的利害。谢天是 否有脉象错乱之时,是否经常出现颠狂之态,而且最近次数越来越多了……”沈芸 缓缓点头。 “如此下去,谢天必死无疑,甚至在死前癫狂发作,可能会伤及敖家无辜之人, 所以我必须带谢天走,也许合我二人之力能参透《落花诀》最高层的奥妙,逃过此 劫。毕竟这世上练过《落花诀》的如今只有我们两个。” 听了这话,沈芸心下隐隐作痛,难道自己这个玉树临风的大师兄真的要走师傅 的老路吗?禁不住泪眼模糊,“师兄,为什么练过《落花诀》的人都会这样?” “因为《落花诀》的境界便是瞬间即逝的美,开过了,向世间绽放出最美的姿 态,也便落了。除非我们能到达更高的境界。” 沈芸眼睛一亮,“什么是更高境界?” 方文镜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她,“不知道,只有《落花残卷》才能告诉我们,也 只有找到这残篇,我们方可得救。我当年传谢天《落花诀》,除了见他是块好材料 外,其实还有另一层用意。便是要借他敖家人的身份,能经常出入风满楼,伺机盗 取《落花残卷》,你当时已铁下心来做敖家三少奶奶,不愿再做落花宫的弟子,我 只能提前安排这招棋子了。谁想,临到头我这一如意算盘又打空了,如今谢天被赶 出敖家,子轩上了风满楼,你当然更容不得人去偷书了?”他说着,脸上露出自嘲 的神色。 “师兄,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当年,是师傅不让我再寻《落花残卷》的。 我们假冒父女,与敖家攀亲后,几次潜入风满楼都没找到它。有一次我独自上楼, 吃人查觉,危急时还是少方暗中保护了我。这一来,就连师傅也很受感动,就是从 那天起,他老人家死了找《落花残卷》的心,叫我留在敖家好好地跟着少方,别再 去过那种黑白颠倒的日子。” 方文镜听了这话呆了呆,“是吗?个中曲折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一件事,师傅 就是在离开敖家的当天吐血死的。死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你也不在他身边。他 死前没来得及给我留下遗训,但我比谁都明白,要是找不到《落花残卷》的话,那 就是我的下场。”方文镜的脸上流露出无限悲凉,“所以当年我又赶去敖府找你了, 还把《落花诀》传给了谢天,现在看来,师妹我是不是又造孽了?自己死了不够, 还要拉上一个垫背的?” 沈芸给他这一席话说得泪眼盈盈,想到了师傅的惨死,复想到师兄的劫数,当 真有诛心之痛。 “不要哭!”方文镜沉声道,“风满楼跟落花宫原本一脉,一偷一藏殊途同归, 若非当年给他们骗去《落花诀》的最后一章,我们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落花 残卷》原系本宫旧物,现在便是硬取了来,也于情于理,嘿嘿,方文镜宁愿流血, 亦不愿再流泪。”说完,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巾,递给了沈芸。 她接过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瞧见那丝巾的一角上绣着朵小小的梅花,心便是一 跳,这不正是自己十多年前绣的吗?沈芸尝记得旧日在落花宫,因练功不勤受了师 傅训斥,便常爱哭鼻子,每次都是师兄用手绢给她擦泪。后来长大了,懂了事,便 送了师兄这块丝巾,还亲手在上边绣了朵花儿。不成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一 直带在身边,而她却是早就忘了。想到这其中的可怜可叹处,竟是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