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伤别离 山上危岩交错,有土的地方星罗棋布地长出灌木;另一侧壁立如刀,最下面才 是幽幽的河水。 透过枝叶的缝隙向上看,天上白云密布。一片片淡蓝色的雾气,精细得犹如粉 末,从树上层的枝桠间飘过,在鲜亮的叶子周围丝丝缠绕。一只松鸡在树林中拍动 着翅膀,发出咕咕的叫声。 谢天没精打采地躺在一根树枝上,嘴里衔了枚叶子也不去吹,只是在心里想事 :这都好几天了,茹月不上山来,爹露面也少,难不成家里出了什么事?那天三婶 来去匆匆,本来说有要事跟我商量,可跟师傅谈过之后,也就搪塞我几句便离开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在一旁的竹林里,方文镜正席地而坐,用几块豆腐干下酒,手中的那个酒葫芦 已空了大半,喝得起兴时,猛地立起身来,翩翩而舞,吟道:“人间小不平,酒可 消之;人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 昨天晚上,他潜入敖府的“德馨庐”里,将敖老太爷的尘根一刀给废了,现在 犹自觉得痛快。这个老奸巨猾、心底阴毒的老东西,早该得点教训了,放过他这些 年造的孽不说,只算跟落花宫间的旧账,他也活该受此惩罚!只是屈了师妹,在如 此污秽不堪的家门为媳,当真令人挫叹。 敖家有什么好?风满楼里的藏书不值得一瞧,家势亦不过外强中干,唯有这敖 家老酒,色清味烈,让人贪恋。这方文镜本不善饮,只是在十年前失意而去后,才 开始贪喜这杯中之物了,起初也不过是借酒以浇胸中块垒。如今识懂了酒中真趣, 方觉得敖少秋每日与酒为伍,实乃神仙。 待一葫芦酒将尽,方文镜的酒量已过七分,晃晃悠悠地冲到谢天所躺的树下, 大叫:“小子,如何半天不作声,又不下来陪师傅喝酒?” 谢天嘿嘿笑道:“总共那么一葫芦酒,您一个人喝了正好,我若再抢上几口, 咱俩不是都尽不了兴?” 方文镜醉眼蒙眬地把葫芦举起,壶口朝下倒了倒,居然点滴没存,乐了,“酒 没了不怕,找你爹要去!我说谢天,你可真是福气,摊上这么个好爹。” “是吗?”谢天苦笑,“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方文镜将空葫芦朝上一扔,大叫声接着!谢天右手一按树干,腾身而起,在空 里接住了葫芦。方文镜大笑道:“小子,你可知这酒的雅号?王莽曾诏曰,盐为食 肴之将,酒为百乐之长!” 谢天笑道:“师傅,这个你难不到弟子,我肚子里装满了爹的酒经。”也张口 吟道,“东坡有诗云,应呼钓诗钩,亦号扫愁帚!” 方文镜道:“还是跟书连一起说吧,欧阳文忠诗云,一生勤苦书千卷,万事消 磨酒百分!” 谢天叹道:“又出一个苦字,不当人意。且听我的,贾至诗云,一酌千忧散, 三杯万事空! 如何?” 方文镜摇头道:“三杯就空,也是个酒量浅的,还是东坡诗有气势——破恨悬 知酒有兵!快哉快哉!” “气势倒是逼人,只惜还未达到臻境!”谢天也摇头否定。方文镜一瞪眼, “小子好大口气,敢对前贤的诗作评头论足!” “非也非也,东坡居士的另一句子才是上佳——酒情不醉休休暖,睡稳如禅息 息匀。”谢天嘻嘻一笑,“师傅,这句的意境如何?” 方文镜听得两眼放光,双手抓住谢天道:“有此境界修为,小子不愧为我落花 宫的最佳传人。我方文镜当年多做了些糊涂勾当,唯独对你没看走眼,看来是上天 眷顾我落花宫,使之复兴有望。” 谢天听他这一说,马上兴味索然,将他的胳膊扒拉开说:“师傅,你怎么又提 那件事?我说过的,我不会跟你走!” 方文镜眼皮一翻,“为何?” “原因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谢天大声道,“我舍不得爹,舍不得三婶,还 舍不得……” “还舍不得谁?”方文镜摇晃着身子,“我知道,你还舍不得那个丫头是不是? 只可惜,她马上就要嫁给敖子书,当敖家的少奶奶,你小子是没戏了!正好了无牵 挂,这便跟我远走高飞去也!” 谢天听了心头剧震,眼睛瞪得滚圆,猛地抓住方文镜的肩膀,使劲地摇晃, “师傅你说什么,茹月怎么要嫁给子书了?” 方文镜酒劲上来本就有些头重脚轻,哪禁得起他这么摇晃,登时天旋地转,一 屁股坐到地上,谢天将师傅的手慢慢松开,心中便像煮开了锅一般,怪不得她总不 露面,怪不得三婶那天表情古怪,原来其中瞒着事。只惜自己还蒙在鼓里,还有闲 心在此吟诗配句!他身子哆嗦着,拳头不由得攥紧了,猛地像只受伤的野兽般发出 大叫一声,风卷似的朝山下奔去。 方文镜见状,脑子里倏地清醒了些,悔道:“我怎么把这事给提前捅出来了!” 想爬起追时,怎奈腿脚发软,转念一想,这件事谢天早晚要面对,索性便任他去闹 腾吧! 谢天发疯一般地在山林穿行,专抄近路跑,胳膊腿脚上被荆棘刮出了道道血痕, 却是浑然不觉。他的脸色苍白,眼中充满悲愤,牙齿咬得嘴唇都渗出血来,心里一 个劲地在喊,为何都要瞒着我,爹,三婶,你们为什么也站到了敖子书那边?还嫌 他们欺负我不够吗?敖子书啊敖子书,你哪怕还有一丁点良心,就不该跟我抢茹月, 你有了风满楼,有了家业,却如何还这般贪得无厌?谢天啊谢天,你也真是笨,上 次月儿来神情就不对,那般凄苦,若非受了敖子书的欺辱,又怎会那样反常。 他边想边跑,怒火在胸中烧得越来越旺,待钻进那片竹海时,想起了茹月唱的 那首歌,心下更是隐隐作痛,眼前仿佛看到了茹月哀求无助的眼神,朝他伸出了手 臂,颤巍巍的,却又迅速地向后飞去,很快就没入了黑暗中。谢天冲出了竹海,绝 望地大叫一声,已是泪流满面。 他很快就转到了山脚,迎头正碰上敖少秋拎着酒坛子上山,瞧见谢天旋风般冲 过来,忙 喊道:“谢天!你去哪儿谢天!” 谢天像没听见一样,向前飞奔着,他伸袖子擦了把眼泪,一口气跑到河边,看 到父亲的小船儿正泊在岸边,一个箭步跳上去,解了缰绳就朝前划。身后传来敖少 秋的叫唤声,他亦不转头,只是死死地瞪着前方,双手拼命地摇橹,小船像箭矢般 向前射去,几乎是擦着水面而行。 船一旦驶进临街河,河道变窄,船只变多,谢天左右抢了会儿,终是缓慢,索 性抛下船只不顾,踩着一条条船顶,蜻蜓点水一般向前飞奔。两旁的人几曾见过这 等手段,都惊呼起来,还没看清面容,谢天早一晃而过。 敖家大门就在眼前,他深吸一口气,身子从船篷上拔起,在空中迈开双腿,凌 空朝台阶扑去。门前的家丁见状吃了一惊,上前要拦时,早被他推倒一边。谢天吼 道:“让开!” 院里的家丁呼啦一下都围了上来,谢天大喝一声,如一个陀螺般旋转起来,所 到之处,家丁们都像落叶般被打倒在地,哭嚎呻吟,满地乱滚。 转眼间,谢天就闯到了花园,如入无人之境,正要冲进天井,直闯正堂时,呼 啦一下,一群仗弓搭箭的护楼兵潮水般逼了过来。敖少广一身劲装短打,从天井里 走出,喝道:“谢天,你疯了?” 谢天站在院子中间怒吼着,“茹月在哪儿?我要见她,她在哪儿?” 敖少广心头的怒火噌噌往上蹿,这几天为了茹月的事,他们夫妻险些反目,正 自乱糟时,不想老太爷又遇了刺,养着这么看家护院的人却被人视若无物,敖少广 本就觉得脸面扫尽,不成想现在谢天这小子也敢进来捣乱,眼里哪还有他这个长辈, 暴怒之下也大吼大叫起来,“你个畜生,你要成敖家的罪孽吗?” 谢天瞪着通红的眼睛,指着敖少广说:“你们不让我上风满楼,我可以不上, 你们不要我留在敖家,我可以走,但把茹月还我!” 敖少广冷笑道,“你做梦,茹月要嫁的是子书,岂是你这个偷书贼!” 谢天听到这句话,脸色登时煞白,全身不停地哆嗦,拳头握得咯吱咯吱响,众 人都防备他暴起伤人,纷纷亮出了兵器。突然,他嘴里发出一阵狂笑,笑到一半时, 猛地捂住了胸口,觉得气流上涌,如翻江倒海一般,脸色也变得铁青,眼前一片恍 惚,敖少广的身影化作无数个,在跟前晃闪着。 谢天甩甩头,竭力使自己保持清醒,说道:“好,好,我走!”果然转身朝外 面走去,此举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不觉都舒了一口气。突然,谢天的身子向后翻起, 在空中一个筋斗就弹到了他们跟前,在众人的一片惊叫声,伸手各拿住一人,当成 了武器抡得呼呼生风,护楼兵投鼠忌器,哪里敢挥动刀枪,当下被他打得鬼哭狼嚎。 敖少广大叫道:“天杀的谢天!你造孽啊!”正要冲过来拦挡,谢天大喝一声 :“给你!” 将手中的两个护楼兵朝他扔过去,敖少广张手来接,哪里能禁得住他的力气, 被撞得向后飞去,摔得个七荤八素。 谢天杀心既起,眼前登时又一片模糊,狂叫道:“不管啦,挡我者死!”拳脚 并用,呼呼生风,只要跟他碰招的,必如遭电击,身子跌出丈远。 突然,一个人影挡在了面前。谢天不假思索,一拳打去,那人的身子登时飞了 出去,众人惊叫一声:“三奶奶!” 谢天眼前的迷雾忽的散去,神智顿时清醒了些,见沈芸卧在地上,吐出一口鲜 血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举起双手呆呆地站在那里。 敖少广这才从地上爬起,挥手道:“还不给我把这孽种拿了!” 谢天颤抖着嘴唇,看着三婶说不出话来,沈芸艰难地坐起来,虚弱地说,“不 要拿,不要拿他……让他走。” 谢天眼里蕴着泪水,“三婶,你为什么不躲?” 沈芸强笑着,“这一拳,我该吃你的。茹月嫁给你大哥是……是我的主意,如 果这能让你好受点,我……我挨这一拳也就值了。” 谢天浑身哆嗦,他不敢相信地摇头,狂叫一声,“不!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 么做!” 沈芸勉强站起身来,咳嗽着,“你们先退出去,我有话跟这孩子说。” 敖少广犹豫了下,才挥手叫众人退下。他终究还是不放心沈芸,拾起一把刀拿 在手,站到她身边,沈芸笑了笑,“大哥,你也去吧,他不会再伤我的。” 敖少广迟疑着,说了句:“你当心点儿!”又狠狠地瞪了谢天一眼,这才退出 去。 沈芸点点头,待他们都退出门去,才关切地对谢天说:“孩子,你刚才是不是 又发作了?记住,以后千万不要妄动无明,那会使你走火入魔的。” 谢天凄然一笑,“我就算是成了魔,也是给你们逼的!三婶,我看错了你,你 知道吗,谢天是个没娘疼的孩子,从小给人欺负,自从你嫁来,我心里其实就把你 当成半个娘啊,在这个家里,除了爹外,只有你疼我亲我,我也敬你重你,你说什 么我都信,从未违背过你,你觉得谢天这样做还不够吗,三婶?”他颤声问,泪水 在眼眶里打着旋儿,“你知道茹月从小跟我好,我配她最合适,你不是也经常在我 面前夸她吗?可为什么偏偏是你跟他们串通一气,把月儿从我身边夺走。三婶,我 被赶出去后一无所有,难道连爱月儿的权利也不能有吗,连她你们也要帮着子书抢, 三婶啊,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吗?”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的泪终于下来了。 一席话说得沈芸泪如雨下,她的声音颤抖着,“谢天,我苦命的孩子,你知道 你这番话说得三婶的心都要碎了。有些事现在你不会明白,恨我骗你也罢,说我偏 袒子书也罢,将来你就会明白三婶的一片苦心了。听我一句话,茹月她不是你的。 你注定要出去漂荡四方,你忍心叫她跟着你去受苦吗孩子?” 谢天痛声道:“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 沈芸含着泪说,“谢天,你必须活下去,只有跟着你师傅走,才可能参透《落 花诀》的更高境界,方能避免那一劫。敖庄这地儿,你不能再呆下去了。” 谢天无力地摇晃了一下,“就算能参透,没了月儿,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他惨笑一声,“三婶,我现在就觉得生不如死了。” “孩子,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沈芸低声斥责着,“你就算不信三婶的话,总 得相信你爹吧,他总不会害你,他也是认为茹月该嫁给子书的啊!” “我不相信!”谢天痛苦地摇头,“凭什么你们都认为我不能给月儿带来幸福? 你们知道吗,月儿要是跟了子书,这辈子就毁了!” 沈芸眼泪婆娑的,心说孩子,你又怎知道这里边的内情?她伸出手去,抓住谢 天的肩膀,说:“孩子!你在听三婶说吗?你要想在将来成就一番大事业,就必须 活下去,你不光是敖家的希望,也是你爹的命根子。你可千万不要自暴自弃啊!” 谢天呆呆地瞧着沈芸,不言不动,像是灵魂已经出壳一般,沈芸害怕了,用手 掌给他擦去眼角的泪水,“孩子,你别这样,我让你见茹月,马上就见,你也听听 她的意思。要是你们真的分不开,三婶也不再拦你。” “三婶?”谢天终于再次哭出声来,像个孩子似的,任沈芸牵了他的手,恍恍 惚惚地朝院外走,一直走出敖庄大门,踩着石阶下了船,坐进舱里。 四周的声响都似从另一个世界飘过来的,挤不进他的耳朵里,转个圈子又溜走 了。他好像睡着了,留在梦中,周围的一切都是虚幻的,不真实的。许多人影在他 面前闪晃,爷爷的,大伯的,大奶奶的,爹的,三婶的,师傅的,子书子轩的…… 怎么就是不见茹月?他焦急起来,想去找寻,可是腿软软的好像不是自己的,他想 大声喊她的名字,可就是发不出一个音来。 他焦急万分,伸手使劲地抓着喉咙,可是无济于事。眼前突然换了场景,那些 人都挤作一堆,围住了一口井,吆喝着什么,过了会儿,有人从井里被拉出来,全 身水淋淋,那张脸惨白,没一点血色,居然便是茹月。他心头剧震,终于喊了出来, 茹——月! 谢天激灵打了寒战,清醒过来,眼前果然是茹月一张满是泪水的脸,她颤声道 :“二少爷,月儿在这里。” 谢天一把抓住茹月,惊喜地将她紧紧抱住,“月儿,原来你没投井……”这才 发现小船已经驶出了临街河,正在湖上漂着,原来适才真是一个梦,可是,它便似 真的发生过,因为他的心现在还能感到丝丝的疼痛。 茹月哽咽着说:“二少爷,月儿不是好端端地在你跟前吗?” 谢天扳正她的身子,打量着她,“你瘦多了,他们是不是逼你了,吃了很多苦?” 茹月含泪摇头,痛苦地说不出一个字来,谢天问:“他动你了?” 茹月摇头。谢天又问:“你想嫁他吗?”茹月还是含泪摇头。谢天放心了,欢 喜地道,“那就好,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人,我要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茹月抽泣起来,“二少爷,可是我不能跟着你去……” “为什么?”谢天急声道,“你说过的,一辈子只跟我好,难道现在就忘了不 成?” “不是的,是月儿配不上二少爷,求你把我忘了吧!你这么好的人,将来一准 儿能找到更好的姑娘……”茹月捂着脸哭起来,违心说出了这番话,她心如刀割, 天知道她是多么想跟谢天一辈子长相厮守啊! 谢天的表情一下子锈住了,木木地道:“月儿,你不是真心想说这番话,对吧? 你也不是贪图敖家的家势地位,才要嫁子书的对吧?”他看着茹月,努力做出个笑 容,“我还记得你那天在山上唱的歌,真是好听,我现在就唱给你听啊……小妹妹 ……小妹妹对哥情儿真,一天三遍挂在心……” 只唱得两句,他便唱不下去了,泪水夺眶而出。茹月凄声叫道:“谢天哥!” 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们都没看到,不远处正有一条船迎面而来。船头上站着的人正是敖子书,手 里提着壶,醉态可掬,不时地还往嘴里灌着酒,高声吟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 称臣是酒中仙……” 谢天听到话声,从舱中钻了出去,恨恨地盯着敖子书,牙缝里硬生生地挤出几 个字来:“这个卑鄙小人,来得正好!” 茹月见他杀气腾腾的模样,吓得小脸儿煞白,慌忙拉住谢天,哀求道:“二少 爷!二少爷! 您走吧!我求您了……” 说话时,敖子书的船已跟他们擦肩而过,子书定睛看到是他们,嘿嘿一笑,一 步跨到了茹月的船上,哈哈笑道:“啊,是二弟,来,跟大哥一起……喝!我刚才 去了二叔的酒坊了,跟他喝……喝……” 谢天攥紧拳头,眼中冒着怒火,敖子书要是清醒的话,他早就对他不客气了。 茹月害怕谢天动手,死死地拉住他。敖子书一皱眉,指着茹月道:“月儿……你过 来!你是我的人!谢天……以后这……这可就是你大嫂了……” 谢天一把打掉他手中的酒壶,大声喝道:“你做梦!” 敖子书没听清,蒙眬着眼皮问道,“什么……” 茹月恳求谢天道:“二少爷!他喝醉了,你别跟他计较。” 谢天指着他的鼻子道:“我说你做梦!你不能娶茹月!她根本就不爱你!她是 我的!” 敖子书愣愣地瞧着他,突然笑起来,“好兄弟,你又开玩笑,想逗我是不是, 现在又不是在闹洞房……刚才二叔说了……”咕地打了声酒嗝,“三叔当年要娶三 婶之前,也像我这样,去找他喝酒来着……他还告诉我,人永远比书重要,叫我一 心一意地对茹月好……我跟月儿成亲以后,也不会整天呆在楼上了……我……茹月 非花非雾,茹月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谢天听着他的话,转头看着茹月,“咱们走!”茹月看看他,又看看子书,不 知该如何是好。 敖子书瞪大了眼珠子:“你真要带她走……你凭什么?”他伸手指着脸上的伤 痕,“看到没有,为了月儿,我娘把我打得鼻青脸肿,关了起来,爷爷威胁我,要 我继承不了风满楼。可结果怎样,我顶住了,敖子书懦弱了十几年,就这件事干得 还像个男人。嘿嘿,为了茹月,我豁出去了。” 谢天的手颤抖着,脸上的表情十分怪异,他做梦也没想到大哥爱茹月也这样深, 爱得也这样苦。便见茹月扑通给他跪下,“我求你了二少爷……” 谢天呆呆地看着她,敖子书赶忙过来也趴下去,大笑着。茹月含泪说:“二少 爷,你不是问我投没投井吗?现在我告诉你,那不是梦,我真的死过,可没死成… …”一狠心,又说下去,“我的身子已经是大少爷的了,我这辈子注定是大少爷的 人,你就走吧!”痛苦地闭上眼睛。 敖子书也在谢天的脚下吆喝着:“好好,今天就拜堂……谢天,你给大哥作证 婚……我们磕头……磕……” 谢天呆呆地看着他们,猛地大叫一声,转身跳上岸去。茹月睁开眼睛,见他已 没了踪影,哇的一声哭出来。敖子书抬起头,醉笑道:“咦,走了。月儿,你哭什 么……” 他说完这句话,就一下子倒在船尾,昏睡过去,茹月守着他,哭个不停…… 谢天一口气跑上了山,钻进竹海后,就再也跑不动了,一下子扑倒在地,将头 扎进落叶和草丛间,两只手也死死地抓进泥土里,他嘴里轻声唤着茹月,茹月!泪 水很快又迷糊了眼睛。 ——扎着两个小羊角辫子的茹月蹑手蹑脚地走到谢天的身后,屏住呼吸,伸出 手去蒙住了他的眼睛,奶声奶气地问:“谢天哥哥,猜猜我是谁?” 穿着粉红小袄的茹月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汤,走过来,“谢天哥,这是我娘给 你熬的粥,要趁热喝才香。” 茹月脸一红,说了句:“这枣泥费麻饼是我做的。”转身就跑,油光水滑的大 辫子来回丢晃着。 绿色的竹海中,茹月白色的身影在穿梭着,高声唱着:小妹妹对哥情儿真,一 天三遍挂在心,竹子拔节细又高,哥哥哟,莫忘了妹妹对你的亲…… 她在他面前笑得那么甜,笑得他的心都疼了,她在他面前娇声娇气地说话,叫 得他的心都碎了。林子里静得可怖,谢天觉得自己身上的热量正一点点地散去,像 一个鬼魅僵硬而呆滞。 头顶上,云雀在叫唱,起初声音还很轻微,现在却越发唱得得意了。 风吹过竹叶间,发出轻轻的沙拉声,面前弥漫着一团绿雾,也像是在随风浮动, 虽没看到落花,谢天心里却突然萌生了凋零的感觉。 便在这恍惚的一瞬间,谢天猛地领悟了“泪眼问花花不语”的真谛,他慢慢站 起身,心说原来适才飘散的,不是花瓣,是我跟茹月的情分呢。就像那落花一样, 它看起来是那么的脆弱,原来竟是挡不住一阵风的。想到这里,谢天凄然一笑,大 步走出了竹海。 又是黄昏了,夕阳正在西沉,柔和的光芒从树木的缝隙中斜射过来,像一缕缕 金黄色的丝线。蛐虫的唱和依然彼伏此起。他穿过林子,径直走去了山腰。西天的 晚霞像火海一样在翻腾,周围成团成块的云朵,带着一层层金黄色蔓延开去,给远 处的山脉都镶上了一圈金边。 层峦叠嶂,岚雾飘忽。谢天在那方巨石上坐下来眺望远方,此时,他的心情已 平静了许多,情感之起伏波折,原本也隐含着偶然和必然的因果,正像太阳总要下 山,花朵总要开败,天生万物总有个兴衰起落,也许唯有顺其自然才是正理吧! 谢天不知道沈芸和方文镜是何时来到的,风吹过,蝶飞过,面前是了无痕迹的, 他只感受到一种飘逸幽美的气息,想来这便是落花宫弟子身上所特有的,只可惜他 的修为还不够,这气质便显露不出。他们面面相对着,俩人看他的目光隐含着担忧, 谢天心中却波澜已定,“三婶,如果我走了,你替我照顾好茹月,别让她受委屈。” 沈芸赶忙点头,“有我在,你放心吧。”谢天自跟茹月上船起,她就一直跟着, 总担心他会出什么事,现在听了这句话,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谢天又朝着方文镜笑了笑,笑得很艰涩,“师傅,我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当年 我为什么要背那个《落花诀》,为什么要练?你说,难道这就是命吗?” 方文镜摇头说:“我倒不以为是命,应该说是缘。缘分到了就聚,缘分尽了就 散!” 谢天把这句话放心里一琢磨,觉得大有道理,欣然道:“师傅到底是师傅,话 说得如此 透彻,既然缘分未尽,我便跟您一道去吧!” 方文镜闻言大喜,上前拍了他肩膀一下,“好徒弟,且跟我一起去你爹的酒坊, 喝个辞行酒,一醉方休如何?” “最好不过!”谢天说。一时间,顿觉云淡风轻,万事当头都抵不过一个“酒” 字的诱惑。 两人牵着手走下巨石,笑着朝山下走去,谢天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转回头跟沈 芸说了句,“三婶,你转告子书,他不欠我的,只要茹月过得好,他做个好丈夫… …” 沈芸感动地点下头,却是说不出话来,就那样看着她生命中两个重要的男人, 一步步走出了视野,而用不了多久,她的命根子子轩也要离去,前往异国他乡。顿 时,沈芸觉得有一股浓重的悲凉气息慢慢地涌上心头,思前想后,这一幕幕一桩桩 的总有股子曲终人散的味道,不由得长叹一声,有些茫然若失。 哗啦一下,夜幕垂了下来。黑暗迅速地淹没了大地,淹没了嘉邺镇,也淹没了 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