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篇 1.游子回故乡 时光如梭一过八年,花开花谢,云腾云落,末代王朝早在枪炮轰鸣中惶惶谢幕 退场;风雨几番,春秋几度,便已是民国世界的千般风光。 民国世界波涛汹溅,“五四”之风犀利如刃,摧枯拉朽,激昂中有悲愤,慷慨 中有清正,写就中华历史上的一篇好文章。新与旧,左与右,白话与文言,文化交 锋起来也分列出演武的阵营,笔墨淋漓,言辞锋锐,激烈精彩处不亚于两军对垒。 此风愈刮愈厉,从北平生起 ,波及大江南北,天人震荡山河变色,所到之处,哪怕再会固守疆域的,亦不 得不受些影响。嘉邺镇的各大藏书楼当然也不例外,敖老太爷曾言道,多大的风, 到了风满楼也要停下。可惜的是,他只想到东南西北天地阴阳这八面来风,却少算 了强劲的世风。 如今的嘉邺镇人,正觉出日子的艰辛漫漫,对他们而言,动荡世界便是一个坎 儿,过不过得去,一口气总是要喘的。身前的桑竹鸡犬,每日的茶饭油盐,尽管生 活寡淡了些,日子终究还得一天天地挨。太湖上的渔船少了,运兵的船却多了,八 百里的风光秀色充溢着机锋杀气,横竖写出一个乱字。乱世之歌多唱兵戈,风云际 会多出人杰,血泪交融时,故事已写成新的篇章。 这是民国九年的夏天,进入八月,天热得像蒸笼,白花花的日头炙烤着大地, 草木都像被燃着了,袅袅地冒出烟气。这时节,寻常人家多找个阴凉处呆了歇晌, 大户人家有凉亭、扇子、冰镇汤汁伴着,赏赏荷,观观鱼,一天里最热的时光也就 打发了。 而湖上泛舟却不燥热,一是湿气重,二是风大,再加上湖面一望碧蓝,水天一 色,心胸也为之开阔。这是一条容得下十数人的游船,中间搭有船楼,里面安了桌 椅,可供客人围坐着打牌歇息,其外还备有茶水点心,随要随上。摇橹的是两个船 公,一个船头一个船尾,船楼里边另有个船娘张罗。 因为这一趟是被人包下来的,故而船上有些清闲。船头上,站着年轻的一对儿 男女,男的长相英俊,一身浅蓝色中山装,胸前口袋里还别着一支金灿灿的派克笔 ;女的白衣黑裙,脸蛋圆圆,眉毛细细,眼睛大大的会说话,浑身上下说不出的清 纯可人。从他们这一身时下流行的“文明装”便能看出,两人都是所谓的新潮人物, 因为他们交谈的时候,嘴里还时不时地吐出几句洋话来,想是喝过洋墨水的。 这男的似乎对此地熟悉,嘴角噙着笑意,像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一草一木瞧 在眼中自有别样的情愫;女的则是个初游太湖的,见了什么都觉得新鲜,看到岸上 的大水车慢悠悠地旋着,便忙指给男子看,见到水牛驮着娃儿于水里浮着,也会拍 着手乐上半天,嘴巴微张着,总也合不拢。 船驶临嘉邺镇的界面时,岸上像拉起了一面屏风,一座高大壁立的山登时便竖 将起来,放眼满是秀竹松柏,黛色怡人,男的仰头看着,眼神似若有所思,说: “雨童,那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天灵山,有一回我跟大哥去山上找二哥,一失足便 掉了下去……” 叫雨童的女孩瞪大了眼睛,说:“从这高的山掉下去,你居然没事?” 青年笑笑,“要是有事,我还能去国外读书?还能遇到你周雨童?现在还能跟 你一起在这湖上泛舟?” 周雨童也笑了,又问:“你刚才说上山去找你二哥,难道他就住在山上吗?” 青年听了这话,迟疑了下才说:“他那时候是在山上练功,有个师傅在教他, 后来他就跟着那人走了,年初我妈在家信里还说,二哥依旧没有音讯。” 原来,这青年正是八年前被家里送去欧洲读书的敖子轩。那年八月间,他跟来 自全国各地的一百名学童,在上海乘坐“维多利亚”号油轮,经香港,历时一个多 月才辗转去到欧洲,之后,敖子轩跟其他的二十名学童被送去法国的一家教会设办 的学校读书。 他跟周雨童的相识,则缘起于不久前的一次留法学生交谊会,在那晚的化妆舞 会上,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扮作了莎氏比亚笔下的人物,这样,“罗密欧”和“朱 丽叶”一舞钟情,便开始了亲密往来。之后,敖子轩了解到周雨童来自徽州,父亲 周名伦是上海知名的实业家,常年来往于中国与欧洲之间经商。 今年一月十八日,第一次世界大战获胜国和平会议在巴黎召开( 史称巴黎和会 ),中国作为战胜国之一也列席参加。会上,外交总长陆征祥提出希望列强放弃在华 特权,归还租借地等七项条件,并提出取消“二十一条”卖国条约等,遭到英美法 意所组成的四方会议否决。而北京政府丧权辱国,几次去电训令中国代表放弃提案, 消息传出,举国愤怒,便成了其后“五四”爱国运动的导火索。 运动爆发后,敖子轩和周雨童等响应国内运动的号召,召集了在法的三百多留 学人员前往凡尔塞宫请愿,声援参加巴黎和会的中国代表。这次活动得到了在法华 人的支持,一直等到六月二十八日中国代表发表严正声明,拒绝在和约上签字才告 结束。 这次行动也更进一步加深了敖子轩和周雨童之间的感情,其时,两人在法国的 学业已经完成,国内又处于非常时期,便决定一同回国。他们原本打算先回上海去 见周名伦,但雨童到了家才知道,父亲已经去了北方谈生意,于是两人在上海住几 天后,决定先回苏州子轩的老家。 周雨童已经多次听子轩说起嘉邺的水乡小镇和风满楼,早就对此地充满了向往, 今天上午一进入太湖,便被这秀丽的景色给迷住了,一道上像只喜鹊般唧唧喳喳的 说个不停,子轩看到心爱的姑娘如此兴奋,也是倍觉开心。 游船慢慢朝嘉邺镇的码头靠拢,马上要转进临街河了,那里水浅面窄,游船不 便出入,敖子轩已跟船家商定,将他们和行李送到距河口不远的敖家酒坊就行。在 拐进河道时,他们看到迎面的码头上穿梭着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正在往船上抬一 个个大木箱子,旁边还站着一群老者,神情看上去异常沮丧,有的还不时地举袖抹 泪。 敖子轩看着有些不解,便问摇橹的人:“阿公,这怎么回事,船上运的是什么?” 摇橹人说:“那里面装的都是书,要打仗啦!军爷们说为了避免好书毁于战火, 要把书统统运走。” 子轩听了这话一呆,“嘉邺镇那么多藏书,都要运走?单单只是风满楼,便有 十几万卷呢!” “一言难尽呐!今天张大帅,明天李大帅的。乘着战乱,为官的都打着保书的 旗号,藏了多少年的书,就眼睁睁地看着让他们运走,我们这里的书是越来越少了 ……” 敖子轩瞪着岸上的士兵,道:“真是岂有此理!” 又听那人说:“那敖家如今也是今非昔比了,风满楼虽然是本地第一藏书大户, 可保到了今天,保不过明天,早晚都要被他们搬走!以前呢,都说落花宫的人手段 高明,会偷书,哪比得上这帮子甩枪杆子的,明抢明夺,还理直气壮!” 敖子轩气愤地道:“难道就没有了王法吗?国民政府不是再三声明,要严明军 纪,难道只是作个样子出来看的吗?” 船家瞥了敖子轩一眼,“少爷是才从西洋回来的吧,怪不得,怪不得……” 周雨童的眼珠子转了两转,贴着敖子轩的耳朵问:“他说的今非昔比是什么意 思啊?” 敖子轩皱着眉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但是家里养了那么多护楼兵,再怎么着 也不能叫人欺负了。” 船继续在河道上行驶。周雨童不想看到心爱的人儿担心,就转了个话题:“子 轩,你这么突然回来,就不怕吓着家里人?” 敖子轩攥住女孩的手,说:“我就是想给娘和爷爷他们一个惊喜。”他深情地 看着岸上的风光,几多感慨,“雨童,你看这条河道,当年我就是从这儿离开的家, 漂到外面,漂了整整八年……也不知我妈妈如今怎么样了。” 远远地,便看到五间高大的房屋立在河埠上,墙壁上那个斗大的“酒”字几年 来遭受风吹雨淋,字迹已模糊不清,敖子轩叫了起来:“雨童,你看到没有,那就 是我们敖家的酒坊,我二叔酿的酒远近闻名,往常这个时候,前来拉酒的船都排成 了队!”周雨童也随着子轩的指向看去,但码头上并没他所说的那般热闹,只零散 地横着三两条船,房前的酒坛子也摆得东倒西歪,门口冷清清地没半个人影。敖子 轩见了也甚是诧异,心想:“莫非工人们都歇了假?” 船靠到了河埠头的石阶,敖子轩对周雨童说:“你先在船上等着,我去酒厂里 喊人来搬行李!”周雨童点点头,看着他一个箭步跳下去,她对眼前这个看上去有 些破旧的酒坊感到好奇,子轩嘴里说那些好酒果真便是从这个地方酿出来的吗? 空气里浮着一股酒糟的酸甜味儿,敖子轩耸着鼻子使劲嗅了嗅,依稀觉得跟小 时候闻到的味儿不一样。也不知道怎的,越靠近了酒坊,脚下便越觉得沉重,也许, 这便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吧?子轩虽然这样安慰着自己,但心里总是觉得有些不踏实。 离着酒厂门尚远,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便传了来,子轩再也沉不住气了,撒腿就 朝里边跑,一迈进门,便看见几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正围着一人理论。那人手里拿 着个酒葫芦,不时地朝嘴里灌上两口,恍若未闻,他脸皮又粗又黑,胡子拉碴的, 皱纹密得像蛛网,头发散乱,一半成了灰白,看到敖子轩进来,抬了抬眼皮,眼眸 子浑浊无光,头随即又像折断了的稻穗,有气无力地耷拉下去。子轩心里吃了一惊, 暗道才几年没见,二叔如何竟衰老成这般模样?这人正是酒坊主敖少秋。 那几个夹着账本,手托算盘的人乍见到一个学生模样的人闯进来,也是一愣, 屋子里哑了片刻,随即又嗡嗡的闹腾起来:“我说敖二爷,你那账眼看着就拖满一 年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该结算了不是?”另一个说:“你才拖了一年?我家的碳钱 您猜欠了多久?您尽管放开胆子猜……三年,三年呢爷们儿!”又有人道:“我说 敖二爷,你好歹是给句话啊,别以为多灌了两口就能蒙混过去,这天地下总归还是 有讲道理的去处,要不,我们到府上找老太爷去?” 他们有的软求有的硬逼,有激将的也有下套的,敖少秋却统统给他来个两耳不 闻。敖子轩在旁边看着,心里一阵酸热,泪水倏地便往外涌,激动之下竟是说不出 话来。正自僵持间,里屋突然传出了一声女人的咳嗽,接着门帘一挑,先走出个端 着托盘的丫头,盘里摆着十几块银圆。 随后从容走出的,是个相貌端庄的妇人,虽脸色有些病容,眼睛却晶亮有神, 让人不敢逼视。敖子轩一瞧她出来,心头忽的一热,险些便喊出个娘来,但还是强 忍着,只眼不眨地盯着她看。沈芸却并没太注意到他,一是子轩离开时还是个半大 的孩子,如今已长成高大英俊的青年,变化太大;二是她正满心思想着如何打发眼 前的这几个债主,没工夫细看。 看到敖家的三奶奶出来,几个账房先生都嚷了起来,“好了,便请三奶奶给句 公道话,总不成叫我们一趟趟地白跑吧!” 沈芸听了微微一笑,“如今这世道各位也都清楚,兵荒马乱,天灾人祸,连酒 都变味了,就这么点儿钱请老主顾多多谅解。” 一位要账先生苦笑着:“就是太平岁月,您这酒也卖不出好价啊。三奶奶,不 是我们不讲交情,冲您我们也不敢急,可你们敖家欠我们多少了,您数过吗?”另 一个也道:“您没数过,我们心里可揣着把明账呢,敖家老酒的价钱自从八年前跌 下来,它就没再起来过,您拿什么卖钱填这个大窟窿啊!” 沈芸无奈地摇摇头,冲仓房里边喊:“把剩下的那些酒都抬出来!”子轩看着 娘一脸的为难和疲倦,眼泪刷的流下来,赶忙背过身去擦拭。 少时,几个酒工将十几个酒坛搬出来,沈芸说:“几位老主顾,钱就这么一点 了,也别嫌少,今天我白送你们酒,先顶俩账,拿回家去慢慢喝。” 那几个要账的面面相觑,谁都不吭声,其中一个上前掀开酒盖,用手扇了扇, 苦笑着说,“三奶奶,您自己闻闻,要是它还有一点当年敖家老酒的酒气,我胡三 一句废话没有,早就掏钱全买下了。” 沈芸瞥了敖少秋一眼,见他还是呆呆地捧着酒葫芦耷拉着头,叹了一声:“几 位,我是真的没钱。”子轩听了这话鼻子一酸,没想到八年没回来,家境竟然衰落 如此,可是,他在国外读书这些年的花销,却是从未短缺,他依旧把敖家看成从前 那个财大气粗的门庭,花钱大手大脚,可不知这该给娘带来多少难为。在他的印象 中,娘如此优雅体面的人几曾沦落到被人逼债的难堪境地,这可叫她心里如何承受? 但那些要账的还是不依不饶的,“三奶奶,府上的难处我们几个也有耳闻,可 话又说回来了,这年头谁愿意往外白扔钱?您也不想看着我们血本无归不是?” “就是啊,再怎么说,敖家也是嘉邺镇上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拔根毛也比我们的大腿粗,您就抬抬手,把我们几个的账给结了吧!” 沈芸默默地听他们数落完,才正色道:“几位,诚然如你们所说,敖家在此地 好歹也算是有头有脸的门第,赖账是决计不会的,只不过眼下周转有些吃紧,才无 法答复各位老主顾。几位要是还信得过我,今日便先拿了这几个钱和酒回去,人在 账不烂,敖家哪怕是将这百年的酒窖卖了,也要把几位的债还清,如何?” 屋子里一时间又沉寂下来,几位要账的眼看着今天无望,个个摇头叹息,转身 就往外走,沈芸说了声慢着!那些人听了这话,忙转过身来,以为有了转机,却见 沈芸从丫头手里的托盘中取了银洋,一一发送给他们,“虽然数目不多,总算敖家 的一点意思,或可一解燃眉之急。那些酒也请带走,权当我请各位品尝了!” 那个叫胡三扯了一嗓子,“几位,三奶奶都把话说这份上了,咱们总不能不知 好歹吧!”先从地上拎了两坛子酒走了,其他的人也各自拿上一份,叹息着离去。 沈芸好容易打发了这班人,方才长松了口气,抬头见子轩眼中含泪,木呆呆地 盯着自己,正要询问,猛瞧见他眉眼间像极了敖少方,脸色登时煞白,颤声问: “你……” “你是子轩?”沈芸颤抖着伸出手去,眼泪猛地涌出来,“你真是子轩,我不 是在做梦吧……快起来,让娘好好看看!”拉他起来,摸着他的脸,眼泪扑簌簌地 滑落,“孩子,娘日思夜盼的,总算是把你给盼回来了!” “娘!”母子俩抱头大哭起来,一旁的敖少秋此时也清醒了,看着他们痛哭却 只是个笑,说:“弟妹,你看看,这天大的喜事你们高兴还来不及,只知道哭了!” 沈芸这才抬起身,擦了把眼泪,“轩儿,快来叩见你二叔!” 敖子轩叫了声,又要下跪,却被他一把拉住,乐呵呵地道:“民国了,不时兴 下这礼了!” 拍着他的肩膀,“这一晃几年不见,你长得比二叔还高了,好,好!” 便在这时,门外传来女孩子的叫声,“子轩,子轩,你怎么在里边呆了这么久 也不出来?” 敖子轩回头见是周雨童站在门外,忙冲她招招手,“雨童你来,见过我娘!” 周雨童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碰到子轩的母亲,脸一红,随即又落落大方地向前 施了一礼,叫声“伯母”!沈芸笑着答应,心说儿子是真的长大了,出去一趟,难 道连媳妇也带了来?瞧着周雨童清纯可人,也是满心欢喜,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 敖子轩说:“娘,雨童是我在法国时认识的朋友,这次一同回国的,我便自作 主张,请她来咱们家作客!”猛地想起行李还在游船上,一拍脑门,叫道,“二叔, 我们的东西还在船上。” 敖少秋赶忙招呼几个酒工一起出去,到游船上卸东西,行李中除了书籍和衣服 外,另有几个大木头箱子,封得严实,也不知道装了什么宝贝,换到敖家的船上后, 居然满满登登。敖少秋笑着问:“子轩,这趟出去留洋,书读好了,莫不是还发了 财?” 敖子轩神秘地笑笑,“财倒是不曾发的,可这里边装的全是你没见过的宝贝, 一准儿开眼!” 收拾妥当后,沈芸也拉着周雨童从屋里出来,丫环却是早派回给府上报信去了。 一家人上得船,敖少秋却跳上岸,说:“你们头前先走,我还要留一留。” 敖子轩说:“二叔,你把酒坊的门先关了吧,一起回去也热闹些。” 沈芸看到他眼神里有些忧郁,便知道敖少秋看到子轩回来,也想起了自己的孩 子谢天,说:“二哥,少喝点酒,晚上回去还要给子轩和周小姐接风洗尘呢!” 敖少秋笑着对他们摆摆手,转身回了屋。船开动了,沿着临街河朝敖家驶去, 敖子轩问沈芸:“我二哥还一点信没有?” 沈芸叹了口气,只摇摇头。船首,周雨童看着两边的河棚,兴奋地指指点点, 子轩受她感染,心情也渐渐开朗起来。岸上的人瞧见他们的装束,觉得有些新鲜, 纷纷打听,才知道敖家的三少爷留洋回来。 船一到敖府的石阶下,鞭炮便爆豆子似的响了起来,门两旁,下人们拥着大奶 奶、敖少广、茹月迎了出来。敖子轩在前,沈芸拉了周雨童的手在后上了石阶,跟 家人见面自免不了寒暄一番。敖子轩瞧见茹月较之从前虽说变了打扮,但更瘦得厉 害,眼神看人时也总带三分怯意,若说大奶奶看人像猫看老鼠,她则正好相反,如 今瞧见子轩也只说了句:“三少……弟,你回来了?”便忙垂下头去。 敖子轩故意想逗她,开口叫了声茹月姐,马上又吐了吐舌头,“哎呀错了,应 该称呼嫂子! ”他马上看到茹月的脸上闪过一丝痛楚,并不笑,神色中透出了无奈。子轩左 右看了看又问:“我哥呢?” 茹月低声说:“早就使人去叫了,可他那人你还不知道,迂得很,上得楼就不 会轻易下来。 兄弟你别介意。”子轩忙说哪里哪里,依稀觉出茹月跟大哥过得不是怎么太顺 心,他俩成亲那会儿,他虽不太懂事,可也知道闹得挺凶,大哥甚至为了月嫂子被 大伯大妈关起来,照情理说,他这样爱她,最后终于成事,俩人应该过得幸福才是。 穿过天井,跨进正堂,敖老太爷已坐在太师椅上候着了,“爷爷!”子轩抢进 去跪拜,见他明显老多了,从前有些发胖的躯干如今开始佝偻,面颊松弛,布满了 老人斑,精神散漫,眼睛似已也睁不大,花白的须发亦稀疏了许多。看到小孙子而 今长得如此挺拔,老人开心地笑了,招招手,“子轩呢,走近点儿,让爷爷仔细瞧 瞧。” 子轩站起来,走到爷爷身边,弯下头去,让他摸摸自己的脸。周雨童看到这情 景,扑哧乐了。老太爷端详着孙子,说:“你如今是出息了,看来当年爷爷力主送 你去留洋,是没做错。” 子轩感激地说了句谢谢爷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来,放在老太爷的手心, “爷爷,这是我从法兰西给您带回来的。” 老爷子打开一瞧,见是一块金怀表,贴进耳朵边听了听,脸上露出笑意,“哎, 这东西倒是好东西,不过爷爷老了,怕用不上,还是你留在身边使唤吧!” 子轩笑说:“谁说您老了,以前您不是常爱以曹孟德的那首《龟虽寿》自勉吗?” 沈芸也在旁边说:“爹,是子轩的一点心意,您就收下吧!” 老太爷用力地点点头,“好,有了它使着,也算是只争朝夕吧!” 子轩又朝着周雨童点下头,示意她过来,“爷爷,我还要给您介绍一个人。” “怎么,还有外客?”老太爷看到周雨童朝他鞠了个躬,忙问道,“这丫头是 ……” 大奶奶在一边笑呵呵地说:“爹,这是上海的周小姐,跟子轩同是从法兰西留 学回来的,用他们新式的话说呢,这周小姐是咱们子轩的女朋友。” 老太爷的眼睛亮了,瞪着周雨童细细瞧着,一拍大腿说:“那咱家岂不是双喜 临门了?老大家的,传我话下去,叫许大师傅晚上打起精神来,做几桌好酒席,再 把那三家楼主也请了来,好好聚聚,让子轩给咱们讲点西洋国的新鲜事儿听听。” 大奶奶答应着下去了,子轩和雨童则另外给其他家人送上礼物,无非是些西洋 特产之类的东西。周小姐的行李都搬去了西南角的“雨花斋”,子轩的物件还搬回 了他家的院落。从正堂别了老太爷出来后,沈芸便引着周雨童沿着石板铺就的小径 走去,两旁花树围绕,假山亭阁各有机巧,到得一面黑顶的白墙时,见月亮门上的 匾额写有“雨花斋”三字,周雨童呀的一声,说:“这地方也有个‘雨’字!” 沈芸笑说:“可能是上天早就给安排好的,这地方也最适合周小姐来住。” 周雨童忙说:“伯母,您别周小姐周小姐的了,叫我雨童就好。”进得门,先 看见一个不大的池塘,荷叶碧绿,红彤彤的金鱼穿行其间。“雨花斋”又称纱室, 格子窗上蒙着绿色的绸子,既有木窗御寒,又有纱窗遮阴,冬暖夏凉,虽看上去已 有些破旧,但依旧透露出昔日的繁华气息。室内的壁橱、长榻、桌几、妆台无不出 自巧匠之手,室内的香炉、茶具、古董等摆设也别有韵致。 沈芸领着周雨童在屋里转了一圈,问:“雨童,你看你今后就住这里,可还使 得?” 周雨童拉着她的手笑着说:“伯母,我太喜欢这雨花斋了,好有情调。” 沈芸笑道:“那就好!我未过门前,也曾在这里少住过一段时间呢。” 周雨童听了这话,微微感到羞涩,说:“伯母,您生得这么好看,住这儿是最 合适不过。” 沈芸笑笑不答,心说:“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岂非更应了雨花斋的名 字?”看着白墙上开出的那个古钱状瓦筒组成的圆窗,呆呆出神,当年自己住这儿 时,少方每次来,都不忘先在这窗上敲两下,然后从窗格里递几枝花进来。 “伯母,你跟子轩住的地方离这儿远吗?”周雨童问。沈芸哦了声:“不是太 远,就在东边。雨童啊,你一路上颠簸肯定累了,先休息一下,晚上吃饭时我再让 子轩过来喊你。” 周雨童点点头:“好的。”又问,“子轩他去哪儿了?” “上风满楼,去看他大哥了!” 从后花园的颓废,便可看出往日声明显赫的敖家如今真是败落了,花草开得杂 乱无章,湖水浑浊,生了绿苔,曲桥因为失修,踩上去咯吱咯吱直响,亭柱上的漆 脱落得斑驳陆离,那两株桂树也死去了,只剩得老干还挑在那儿;一簇丁香倒还开 着点点的白花,但在夕阳的残照下,也蔫蔫地了无生机。 敖子轩虽说在酒坊经历了那一遭,心里已有准备,但一道走来还是吃惊不少, 无法想象这个昔日敖家最重要的地方,现在竟是如此地荒凉。敖少广背着双手,在 前边默不作声地走着,这位家族的门神看上去也不复当年的勇武了,背有些驼,鬓 发也染上霜雪。 走过曲桥,到得牌坊前,敖少广指着孔子的画像说:“过去拜拜吧,虽说你学 的是洋人的文化,可咱风满楼的规矩还是要守的。”子轩答应声,上前拜了拜,敖 少广掏出钥匙哗啦一声开了门,子轩吃惊地发现,里面居然也不见一个护楼兵。 刚要跨进门去,一连串撕心裂肺的狗吠便传了来,子轩惊讶地望去,只见门廊 里拴着一条小牛犊大小的黑犬,瞪着绿油油的眼珠子朝着他狂啸。敖少广冲着它喝 了声:“的芦!”那狗才慢慢收了声,蹄子在石板上扑腾着,盯着两人从它身边走 过,敖子轩竟被它吓出了身冷汗来。 过了二道门,三道门,始终不见别的人影,他们的脚步声在墙壁上回响着,听 起来特别刺耳,子轩几次想问,但看到敖少广脸色沉重,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楼门 开了,敖少广说:“子轩,你上去吧,我在下面等着,这个家里如今还只有三个人 有资格上楼。”这话传到子轩的耳中让他觉得十分可笑,特别是在外面见识了那些 开放的文明之后,再接触这种畸形狭隘的家族意识,他觉得他们真是可悲又可怜。 可身为晚辈,他又不好说什么,只得一个人踏上去,楼里光线昏暗,强烈的潮 霉味儿有些呛人,地面蒙了层厚厚的灰尘,脚一踏上去,便浮了起来。还好,里边 倒是阴凉得很,子轩上到三楼,正好看到敖子书从门里探出头来,瞧见他便愣住了, 那对眼珠子好像化石做的动也不动,子轩冲他笑笑:“是我大哥,子轩呢!” “化石球”动了动,接着是两声咳嗽,子书的脸慢慢涨红了,看上去竟有些手 足无措的样子,“子轩,你……你回来了?” 子轩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兴奋地说:“大哥,你还好吧!”那手很凉, 有些抖,他似乎不习惯子轩这样的热情,慢慢把手抽了出去,转过身去,“来,里 边坐……我正在读屈大均的《安龙逸史》,好书啊!” 子轩看到他的背也有些驼,脸色苍白,隐有未老先衰的迹象,鼻子一酸,心说 敖家男丁如何都不见旺兴?进得门,见桌案上凌乱地摆放着笔墨砚台纸张,一本毛 边书搁在正中,上面有批点过的墨迹。敖子书说:“你还记得吗,当年你就是坐在 那个位子读书。” 子轩走过去摸了摸椅子上的灰尘,“那时我可是个坐不住的,常闹得你也无法 成读,你就骂我是只苍蝇,哈哈!” 子书似乎不想再说过去的事儿,问:“说说你在西洋读书的事听听,他们那里 是怎么个读法?”说到他的留洋生活,子轩兴奋起来,“我们在那里读书,可不像 在国内死捧书本,要亲手作物理化学实验,看幻灯片,做生物标本,要比死读书有 趣味得多。” 敖子书听他说的东西都是初次听闻,皱起了眉头,“那个幻灯片是什么?” “就是……”子轩比划着,“大哥知道皮影戏吧,跟那个有些像,就是把要学 的东西制成图片,在幕布上放出来,活灵活现的。”他越说越兴奋,“大哥你知道 吗,无论是对科学的探索,还是对制度的创立,现在的西方人都比我们东方人强得 多!领先我们不是一点半点,而是全方位的!你知道我在巴黎呆的八年……” “巴黎是什么?” 敖子轩笑着,“一个城市,法兰西共和国的首都,就像我们的北平一样。他们 的海军跟英国的差不多厉害,他们造船厂全是机械造船……” 敖子书想了想:“比我们的船还大吗?” 敖子轩无奈地看着子书,“不光比我们大,人家造的是铁船,而我们是木船。” 敖子书吃惊地看着他:“铁船?铁船放水里不就沉了?” 敖子轩哈哈大笑起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大哥,说实话你真应该出去走走了。 外面的世界不是你们想象得那样,有好多新奇的玩意儿你见也没见过。” 敖子书似乎不习惯他这样亲昵,拿开了他的手,悻悻地说了句:“天下之大, 都逃不出我这一楼的书。” 听了这话,敖子轩有些哭笑不得,“我的大哥啊!叫我怎么说你呢?对了,风 满楼那些护楼兵都哪儿去了?” 敖子书苦笑,无力地说:“都散了。没看见养了条狗吗?养狗比养人便宜。” 敖子轩惊诧地瞧着他,“散了?当年有那些护楼兵多威风,大伯训练他们可是 花费了不少心血。难道现在,风满楼的书不怕人偷吗?” 敖子书摇头,无奈地叹息道:“这年头,谁还偷书呢?”稍顿,又补上一句, “可不管如何,我依然把这风满楼的书看得比我的生命还重要。” 敖子轩怜悯地看着大哥,摇了摇头,转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不管怎么说, 家境虽不如以前了,还是没有变,像我小时候看到的,那棵树还种在窗前,不过长 得繁茂多了。” 敖子书微笑地看着弟弟。子轩突然回过身来,问:“大哥,当年二哥走了以后, 就一直没消息吗?” 敖子书脸色一变,他慢慢地摇摇头,说:“子轩,以后在这家里别再提他了。” 敖子轩皱眉注视着大哥。子书哀叹着,“我何尝不想他回来,他要在的话,我 今日怎会受这种侮辱?我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也不至于去典当东西了……知道 吗?每当我收不到我想收的书时,我就想,老二要在就好了。” 敖子轩一愣,问:“二哥在,他就有本事拿到书吗?” 敖子书苦笑不语,“子轩,你不懂的。”他环视着周围的书架,“你唯一的缺 点就是不懂得一本好书对一个人有多么重要。并且,书要苦读才成正果,你所讲的 那些西洋技巧,都是旁门左道,岂是一个读书人应该涉猎的?没错,你机灵过人, 学这些玩意儿原本不难,哥是担心你误入歧途,就此失了一个读书人的本分。” 敖子轩听了这番话,又好气又好笑,他没想到大哥如今竟这般食古不化,莫非 真像月嫂子说的那样,读书读迂了?“大哥,你所说的这些小弟不敢苟同……” 敖子书像是不耐听他分辩,朝他摆摆手,“三弟,你在外边如何行事我不管, 但在风满楼上,你就得遵风满楼的规矩。”夕阳沉下后,楼里的光线更加昏暗了, 子书的脸孔隐在阴影里,话声也变得艰涩,“小弟,从小起你就喜欢跟我争,跟我 抢,现在回来了,还是不能让让大哥吗?” 听了这番话,子轩心里便像是被打翻了五味罐子,什么滋味都有,他现在明白 大哥为何知道自己回来,却不下楼去见的缘故了。当下轻叹一声:“哥,天不早了, 我们下去吧!” 两人默默地走下楼去,待敖少广锁上了门,三人又是一路无话,走出了后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