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家宴 当晚,为了子轩和周雨童的归来,敖家在上嘉堂摆了四座酒席。那是一所古旧 建筑,五十尺宽,三十尺深,前面有朱红大木柱,一排门也有十八尺高,顶部是绿 底彩雕。大门前的两棵桂树合抱粗细,枝叶茂密,只惜现在不是秋季,桂花没得开。 包括西风堂主、太月院主、千心阁主在内的嘉宾到后,都歇在厅里喝茶谈天, 下人们来往如梭,搬弄着东西,府邸中已是好久未曾这么热闹了。美中不足的是, 堂上只燃了两只蜡 烛,外面檐下亦是连一盏灯笼也没挂,有些昏暗,几个楼主心里不免嘀咕,敖 家就算再穷,也不至于连几个灯笼都点不起啊!还是老太爷一语道破天机,说那是 他孙子子轩特意安排的,为的是叫大伙见识一样西洋宝贝。 众人便纷纷问起敖子轩,莫非寻得了什么夜明珠,能叫这大厅亮堂起来?子轩 笑笑说,比那个东西还要亮几十倍!众人听了这话,又都不信了。 看到天色已经黑得透了,子轩朝周雨童眨眨眼,便跑去堂后发动开了机器。当 “噗噗噗”的声响传过来时,众人都瞪大眼睛不明所以,便听周雨童叫道:“好了, 开始!”突然艉袅较麓得鹆死颍蒙系鞘逼岷谝黄?/p> 众人正要聒噪,冷不防眼睛一花,眼前有一颗大“珠子”突然发出光来,便如 闪电划过时那般刺眼,在座的各楼楼主、书童和老者们都惊叫起来,怕被刺瞎了眼 似的,纷纷把头扭过去。待眼前慢慢适应了,才一个个走到供桌前,见那原来是一 个透明的玻璃泡,里面是一根管子和几条丝,他们自打从娘胎出来便没看到这稀奇 玩意儿,不由得都啧啧称奇。有的人甚至怀疑,里边是不是装了萤火虫,但也不可 能这么亮啊! 灯泡亮了后,只有子书和敖老太爷没过去围观,虽然他们一样感到不可思议。 听众人议论道:“这洋玩意儿亮是亮,就是太刺眼,恨不得把人的眼睛都刺瞎了。” “蛮夷的东西太可怕,他会不会把人的魂也都给勾走了?”“还是咱们的灯笼、蜡 烛好。” 太月院少主仔细打量着灯泡,慢慢把手伸了过去,手触到灯泡后,马上又紧缩 回来,叫道:“这玩意儿烫手!” 千心阁主喊:“那还不赶快熄了它,仔细烫坏了桌子!”一个家丁赶忙过去朝 着灯泡吹,哪里能吹得灭,他像见了鬼似的叫起来:“大老爷,这玩意儿吹不灭。” 子轩已经从后堂回转,跟雨童看着老者们的样子,笑得绝倒。沈芸暗暗捅了他 一下,叫他快去把灯熄了,子轩方才过去把灯泡上的开关一扭,灯灭了。 大堂突然变得漆黑一片,老者们就像墓地里的魂灵一般惊叫起来:“点上灯笼, 点上灯笼!” 子轩复打开灯,厅里一片哗然。又关上时,大堂一片沉寂。再打开时,人们的 眼睛已经习惯了。他笑吟吟地说:“什么东西看上三遍也就习惯了。” 敖老太爷这才站起身,朝灯泡走来,子书却还是没动。老太爷围着灯泡转了一 圈,点头说:“好,好,这西洋的玩意儿是比咱们的灯笼亮!”那些老者们便也附 和着赞道:“好,好!” 在一片说好声中,老太爷向雨童走去,“丫头,听说这东西是你父亲从西洋带 回来的?” “是的爷爷,是从英国带来的。” 老太爷点着头说:“来处倒是挺远,可这一家一个的,得带多少啊?” 雨童扑哧笑了。子轩忙说:“爷爷,这是个大机器,在船上走了一个多月呢, 将来在咱们敖庄建上一个发电厂,火力发电,家家户户就不用再点蜡烛了。” 老太爷抚须道:“这玩意儿叫什么啊?” 子轩回答:“英国人叫Bulb,中国人叫它电灯泡。” 老太爷叹道:“电灯泡,电灯泡,好好,功德无量,功德无量。”众人一起随 声附和。 周雨童说:“爷爷,还有比这个更好看的呢!”转头看向子轩,他赶紧走去厅 外,拉下开关,登时,厅堂上空又有四个灯泡亮了,两棵桂树的枝上,也齐刷刷地 亮起六个灯泡,一时间,整个院子如同白昼一般。众人都看呆了,这火树银花的景 象只有过节放烟火时能看到,可烟花哪有它这样能持久啊,不由得鼓起掌来。 老太爷站在门口看着自家的庭院居然变得琼楼玉宇似的,心怀大畅,连声夸赞 ;沈芸也是很久没见到家里如此热闹了,而这份热闹和荣耀又是儿子带回来,又是 欣慰又是自豪;敖少秋今晚刮了胡子,换过装束,冷不丁便像年轻了十岁,看到此 情此景,不免感慨;相形下,敖少广夫妇笑得就有些牵强了,毕竟这风光不是自家 儿子带来的,站在角落里暗自叹息;敖子书面上依旧淡漠,但又不得不承认这西洋 的“奇淫技巧”确有先进的地方;茹月本也是惊喜不已,但看到公公婆婆的脸色不 善,子书又在拿架子,便也不敢靠前去看,躲在了最不显眼的地方。 有了这么一个插曲,外客对这才留洋回来的敖家三少爷更是刮目相看,纷纷议 论着,这个说:“敖家这没过门的媳妇可了不得,听说这趟来光那行李就装了满满 一船,我可从没见过那个排场。”那个说:“这还没过门呢,就这么多行李,那将 来的嫁妆还不得上百条船啊。”又有的做起了好梦,“我捉摸着,用不了几年,咱 这嘉邺镇就能跟个小上海似的。”便有人凑趣说:“难怪今天我看到好几个大鼻子 的洋人到咱们嘉邺来了,敢情这是要来送钱了。” 敖少秋在旁边笑不过,插了一句:“那是西洋人崇尚咱们嘉邺的历史文化。我 听子轩讲,西洋人听说他家里是藏书的,崇敬得不得了!”众人都点头,说:“原 来洋人也有崇敬咱们的地方,真是开眼,开眼!” 这时,管家拍了拍手,招呼大家入座,宴席要开始了。众人纷纷走回大厅,依 次坐了。敖老太爷在一桌的上座坐定,千心阁主、西风堂主、太月院主等老者分列 左右。敖少广和敖少秋跟子书、子轩和其他几个少楼主一桌,第三桌是少奶奶席, 清一色的女眷。其余的宾客也另凑了一桌。 当敖子轩在敖少秋的身边坐下时,雨童想也没想,也靠着他坐了,待听到众人 小声议论时,方才发现这一桌只有自己一个女的。正惶恐时,沈芸过来了,小声说 :“周姑娘,来,坐我那边。” 待雨童跟她坐定,瞧着女眷们都大眼瞪着小眼,沈芸笑道:“我听子轩说,西 洋那边开放,文明,男女吃饭啦出行啦,都是一对对的,不像咱们规矩多。” 大奶奶听了这话抿嘴一笑,“弟妹,你家里来了新潮的人儿,这规矩是不是也 得改啊?” 沈芸淡淡地道:“也没什么改头,不过是入乡随俗罢了!”低声对周雨童说, “是不是看着什么都新鲜?”雨童一边扫视着一边点头。沈芸轻声道,“我刚进来 的时候,也是觉得很新鲜的。习惯就好了!” 忽听得老太爷叫道:“老大家的?”大奶奶赶忙站起来,笑着点点头,冲门外 招了招手。便有两个丫环端着盘子走到女眷的桌前,站在大奶奶一侧。她伸手撩开 盖在托盘上的红绸布,里面全是金银首饰,分别是蟠龙金镯一对,金锁坠一个,金 项圈一个,紫水晶一套,玉别针、指环、耳环一套,珍珠项链两串,宝石戒指一枚。 在灯光照射下一片耀眼,众女眷啧啧不已,看得眼花。 雨童呆呆地看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而茹月在看清托盘里的东西时,脸色却 是一变。只听大奶奶道:“周姑娘,第一次见面,也没什么好预备的,你就收下吧。” 女眷们都艳羡地看向周雨童,她讷讷着:“这么贵重的礼,我可受不起……” 沈芸也道:“嫂子,这些东西……” 大奶奶慢腾腾地说:“弟妹,这是爹的意思。”她们都没看到茹月脸色越来越 阴沉,身子哆嗦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托盘里的首饰,突然站了起来,一句话不说 就冲了出去。 厅里的人不明所以,都是一惊。老太爷沉下脸去,哼了声:“这敖家,就数这 个长孙媳妇最不懂规矩!” 太月院主忙说:“来,敖翁,我们敬您老一杯,恭喜子轩从西洋学成回来,也 恭喜敖家结了门好亲事啊!”众楼主也纷纷附和。 老太爷喝了这一杯后,说:“我也有一样东西要给子轩。”朝邻桌的敖子轩招 招手,“子轩,你过来!” 子轩答应着,来到爷爷身边。女眷桌上,大奶奶听他这一说,敏感地抬起头, 心想这老东西又要玩什么花样?起身也来到老太爷跟前。只见他颤微微从怀里掏出 了一串铜钥匙来。大奶奶脸色一变,颤声说:“爹,您掏错了吧?这可是风满楼三 道门的钥匙。” 老太爷摇摇头,拉住子轩的手,将钥匙按在他手心中,又将他的手合上。大厅 里登时鸦雀无声,突然啪的一下,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砸碎的声音传过来,敖子轩寻 声看去,见是敖子书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他转身对敖老太爷说:“爷爷,这风满 楼的钥匙您拿回去吧!我不要。” 老太爷将他伸过来的手推回去,沉声道:“拿着!玉佩还在身上吗?”子轩忙 从脖子下掏出来,亮了亮。老太爷说:“还跟你出去前一样,和你大哥一道上楼读 书。” 屋里的人都看向子轩,他回头看着沈芸,母亲的眼光很慈祥,似乎鼓励他自行 作主。子轩的目光从雨童、大伯、二叔、大哥身上一一扫过,又转回了敖老太爷的 身上,坚定地摇摇头,“爷爷,我不要。我不想上风满楼,我要去北平。” 堂上一片嘘声,老太爷的脸色登时变得铁青,“你不想上风满楼?出国一趟, 留过洋,这个家就留不下你了?” 子轩一咬牙,说:“爷爷,这个楼是大哥的,我不想上。再说,我想要的东西 书本里没有,只有去外面闯天下,这钥匙您还是收回去吧!”将手里的钥匙轻轻搁 在了桌上。 当这么多外人的面,孙子把他的传家宝视若敝帚,老太爷的老脸哪里还挂得住, 只不过他是个城府深的,只嘴里嘿嘿两声说:“从小你这孩子就倔强,爱跟我顶撞, 这回是不是路途劳累,脑子又迷糊了?”转头朝沈芸说,“老三家的?” 沈芸答应一声,赶忙过来,老太爷指着桌上的钥匙,说:“这个你先替子轩收 着,等他脑子什么时候清醒了,再给他!” 沈芸知道再僵持下去只会叫外人看笑话,说了声是,把钥匙抓在手里。她看到 大奶奶脸色苍白,站在那里发呆,便暗中扯了扯她的衣襟,拉她一起回到桌位上去。 大厅里这才回复了原先的热闹,众人推杯还盏,吃喝起来。好多菜肴雨童还是 头一次品尝,吃得津津有味,沈芸则不停地帮她夹菜,相形之下,大奶奶一家人就 有些食之无味了。而茹月自离开后,便再也没回来过。 吃罢了饭,少一辈子的客人被敖少秋、敖少广请去园中赏月,楼主们则被请去 正堂喝茶叙话。说起世道艰难来,几家楼主都满腹的苦水,那千心阁主眼瞧着今晚 上敖家的排场,便动了借钱的心思,说:“到底是敖翁治家有方,不比我们几个无 能无势,家底既薄,门路又窄,只能勉强支撑度日。尚请老爷子瞧在桑梓情深的份 上,能接济一二,我千心阁永感大德。” 太月院主和西风堂主听了,也忙附和道:“胡兄说的是,我们几家向来以风满 楼为马首是瞻,此时若得敖翁相助,不啻于久旱逢霖,雪中送碳。” 敖老太爷面无表情地听着,不言不动。沈芸和大奶奶见这帮人开口闭口地来讨 接济,心中都暗自苦笑,可不知道敖家也只剩下个空架子,用钱时都没处借去。 千心阁主见敖老爷子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又道:“敖翁!您这要再借不出钱来, 我们那些珍本可都得卖喽!” 西风堂主哧的一声,“卖能卖几个钱呐,现在这书都不值几个钱了。” 大奶奶看看老太爷,见他干脆闭上眼睛,静如止水,便插口道:“几位请先回 吧,如今哪家不是坐吃山空,靠卖老底过日子?乱世兵匪成灾,还是各自珍重的好。” 几位楼主面面相觑,西风堂主犹自不死心,试探着问道:“再过两天就是赏书 大会了,这兵荒马乱的,不知道敖翁作何打算?” 敖老太爷睁开眼睛盯着他们,沉声道:“当然要办!这是体统,世道再乱,体 统不能乱!” 听他这一说,几个老人都颤微微站起来,为难地说:“敖翁,那这办书会的钱 ……” 大奶奶恨这班人滑头,故意咳嗽了声,沈芸则淡淡地说:“自然要按规矩来, 今年书会既然轮到在风满楼主办,这花销我们敖家就认一半,剩下的呢,各家都凑 点份子,一年只这么一桩盛事,怎么也要把它办下来不是?” 几个楼主面面相觑,千心阁主说:“敖翁,不是我们几家在您面前哭穷,委实 日子过得艰难,跟敖家没法比!就您冲给周姑娘那份见面礼,那饿死的骆驼也比马 大啊!” 老太爷听了这话,脸色稍霁,一摆手道:“好了,今年书会的钱,敖家掏了。” 几位楼主大喜,朝着老太爷连连拱手。大奶奶跟沈芸相视一眼,两人都是满脸 的愁云,心说老爷子您在外人面前装大方了,可不知道这家底早就挤不出什么油水 来了。 西风堂主兴奋地说:“今年的赏书大会既然由敖家的子书来主持,一定要给他 办个热热闹闹的,毕竟风满楼比不得我们,怎么说也声名在外不是!” 老太爷含笑点头。大奶奶瞥了沈芸一眼,见她一脸愁雾,忙说:“爹,我看还 是节省些好,别闹得那么大,家里……” 老太爷瞪了她一眼:“嗯,这是什么话?” 大奶奶忙改口说,“爹,家里虽然买卖都做得不错,也不缺那点钱,可还是不 能铺张。您又喜静……” 老太爷沉着脸说:“只要是子书讲学,再闹一闹也没什么。要是来听子书讲学 的人把后花园挤满喽我才高兴呢!”大奶奶忙笑着说是,堂中的人都赔着笑起来, 只有沈芸皱眉不乐,呆呆地坐在那里。 老太爷似有所察觉,问:“老三媳妇,钱没问题吧?” 大奶奶忙咳嗽一声,沈芸起身点头,说:“没问题。”心想实在没法子,只得 把酒窖卖了,再不成,也只有先拿那些给周姑娘的首饰来应应急,反正是大妯娌从 茹月那里借来的,总是自家的东西。 等送走了这班客人,又将雨童在“雨花斋”安置好,选了自家的贴心丫头去伺 候,沈芸和子轩母子俩才有暇回到家单独相处。说了些体己话后,沈芸猛想起什么, 起身从柜子里拿出几件衣服来,在子轩身上比试着,说:“白天我看你穿这身洋装, 在人堆里忒扎眼,就想着找衣服给你换了。” 子轩笑笑说:“妈,我穿西洋装都穿惯了,就不穿这些了。” 沈芸说:“回到家还是穿长衫大褂的好,别搞得中不中,洋不洋的,叫人笑话。” 又补了一句,“这还是你爹留下的好衣服,没舍得扔。”沈芸在子轩身上比量完后, 她又说:“你长得没你爹高,稍稍改一下就成。”子轩从后面搂住娘的腰,问: “妈妈!你不生我的气吧?” 沈芸边叠衣服边问:“娘想知道,你今天为什么不接爷爷的钥匙?” “妈妈,我看见大哥的脸色了,那个楼就是他的命,白天里,大哥跟我在楼里 也说过这事,他实在害怕我这次回来就把风满楼从他手里抢了去,我不想因为这串 钥匙闹得兄弟情分都没了。” 沈芸拿了一根皮尺在子轩身上量着,说:“不光因为这个吧?” 子轩沉吟了下,说:“妈妈,我不接钥匙,是因为过些天……我真的要走。” 沈芸吃了一惊,抬起头看着他,“走,走哪儿去?不是才刚刚回来吗?” “妈妈,国家把我送出去受了那么多年教育,总得去回报吧!我想到大城市去 建校办学,做点大事。妈妈,咱家的风满楼确实藏了不少好书,可它在我眼里还是 太小了,它藏不了天下。我出国这些年,耳闻目睹,认识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文明, 中国现在就跟我们这座风满楼一样,太守旧了,你要是不想法去改变它,它就永远 狭隘封闭,迟早要败落。” 沈芸眯起眼睛思索着,忘了手中量衣的活儿。“妈,你听说过五四运动吗?我 和雨童在巴黎时也响应过它,搞了次声援中国谈判代表的活动。正是那次参与,激 发了我的思想之火,那些老一套的陈旧体制早就该统统废除了,中国要想富强,要 想实现真正的民主共和,就必须补充新鲜血液进去,那又靠谁呢,靠那些无耻官僚, 军阀政客是不行的,只能是我们这些热血青年。当然,这里边不包括那些梳着中分 头,拿着文明棍,抽着雪茄专靠在初建的民国里浑水摸鱼的家伙。” 子轩说到这里,兴奋之情慢慢消失,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妈妈,我已经 决定了,可我最怕的就是让你伤心。我这刚回来就……” 沈芸注视着儿子,好像他一下子变得很陌生,她颤抖着嘴唇问:“那你想什么 时候走?” “少则两周,多则一个月。” 沈芸眼睛一湿,默默地背过身去。子轩说:“妈妈,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也 怕跟你说。” 沈芸摇摇头,为了掩饰自己的伤感,便笑了起来,“不,你长大了,娘心里觉 得高兴。你刚才那些话……真像你爹,娘是高兴……” 子轩这才放下心来,又从后面搂住娘,沈芸轻轻拍拍儿子的手,说:“轩儿, 不管你做什么,娘总是支持你的。” 子轩扳过娘的身子,注视着她的眼睛,“妈妈,我想把雨童留下,走之前跟她 完婚。这样,你身前不是也有个伴了,好吗?” 沈芸沉吟着:“这周小姐人倒是不错,挺招人疼的,可她家里人同意吗,你就 这样擅自决定了婚姻大事?” 子轩又笑了:“妈,现在都是新时代了,恋爱自由。再说,她爸爸是个大实业 家,开明人士,自然不会像封建家长那么迂腐。” 沈芸叹口气,“别管她爸爸,关键是你俩怎么样?她对你好吗?” “妈妈,我们俩在求学的时候就很默契,我心里想什么她都知道。” “这就好,子轩,记着娘的话,如果你爱这个周姑娘,就要对她好,这世上什 么东西也不能换来你们俩的知心知意。” 子轩微笑着,问:“就像你跟爹当年一样吗?” 沈芸听了这话愣住了,随即又欣慰地笑了,笑中却含着泪。 散了宴席后,敖子书便急匆匆地奔去风满楼,好像再不去,这楼便不属于他了 似的。适才在酒席桌上,爷爷把那串钥匙交给三弟时,他险些当场晕过去,若非子 轩拒绝接受,子书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支撑着吃完酒席。他简直搞不懂,明明自己 才是少楼主,爷爷为何还要把钥匙传给子轩?这个家只有他视书如命,为了一本孤 本《影台记》,他甚至不惜典当衣服也要把它弄到手。子轩能做到吗?他从小就贪 玩,不喜读书,如何可以接管风满楼? 最叫敖子书不能理解的是,子轩已明确表示不要风满楼的钥匙,爷爷偏偏还要 硬推给他,结果闹得冷了场。即便这样,爷爷还是不死心,又叫三婶把钥匙拿了去, 这一换手,他这少楼主的位子如何还能坐得稳靠?其实也不难理解,爷爷之所以这 么看重三弟,还不是因为子轩结了门好亲事,给他长了脸?将来,那周小姐再带回 一大笔嫁妆来,敖家岂非又能重现往日风光?为了拴住那丫头,爷爷可真是煞费苦 心呢!那份见面礼一出手就沉甸甸的,唉,这世道炎凉,人心不古,他敖子书如今 是真正领会到了。 再想想自己,这辈子才叫一个冤呢!当年为了娶茹月,要死要活的,谁料到洞 房那晚上他才知道,茹月居然早就破了身。当时,他发疯似的打她骂她,让她招认 那人是谁?那贱货却只是个哭。他终于明白了,能干出这事的除了敖谢天没有旁人, 没错,他是给逼跑了,可临走却给他敖子书戴上了一顶绿帽子。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冤枉的傻瓜蛋,人家不要的破烂他偏就当成了 宝贝,争得头破血流,无怪当年娘百般阻挠,原来早就看清了茹月的底,只有他还 蒙在鼓里。也正是从那晚上起,他对女人的好感消失殆尽。还是爷爷说得对,心是 会变的东西,只有书才不会变,刻上去就永远不会变。 从那以后,他对茹月冷淡下来,娘对她打骂也好,压制也好,全不管他敖子书 的事。他在风满楼上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那散发着墨香的一卷卷藏书成了他的命 根子,它们从来不会背叛他,只是那么静静地等在那里,等着他去翻阅、亲近,是 一个个无声的知己,从不会烦扰人,伤害人。 但为了敖府的体面,他并不再跟茹月争吵,甚至在她发狠说些刺激他的话时, 他也只是冷眼看着她,好像她说的事情跟自己无关。孔子曰,唯妇人与小人难养也, 一点不假!他此生也并无他求,只要能拥有风满楼,登上去安安静静地读书,他敖 子书就知足了。子轩白天跟他说的那番话他半点没听进去,激进冲动有什么好?圣 贤们在书里多有教导,为人要做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像子轩那样的一身躁气如何 能成器?看来,洋人就是野蛮,科技尚可借鉴,文化就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 在风满楼里禁锢日久的敖子书绝不会想到,这座楼其实已成了囚禁他的牢笼, 他已经习惯于在这片狭小天地里生活,便像一只在笼子里圈养得太久的鸟儿,在里 面虽然没自由,但至少水米无缺,又不担心经受风吹雨打。当真有一天笼门开了, 让它自由飞翔,它反而胆怯了。 禁锢肉体的牢笼还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思想的牢笼,因为那才是根深蒂固的… … 月光如水一般洒在地面上,敖子书想着心事,急匆匆地朝前走着。快到后花园 时,前面的假山处突然幽灵般闪出一个人来,他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待瞧见是茹 月寒着张脸时,方才舒了口气,皱眉问:“大黑天的,你站在这儿干什么?” 茹月冷冰冰地说:“等你。” “等我?” “我最后一次问你,我到底还是不是你媳妇?” 敖子书瞧瞧四周,有些不耐烦地说:“你犯什么病?” 茹月含着泪,质问他:“如果你媳妇的东西被人抢了,你做丈夫的该不该去抢 回来?” 子书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东西被抢了?” 茹月愤愤地道:“你少给我装傻!今天晚上在酒席桌上,你娘给那个周姑娘的 首饰都是我的!” 子书吃惊地看着茹月,那模样看上去很是迂笨可笑。茹月近乎粗暴地质问他: “我在你们敖家人心目中到底什么地位,你现在明白了吧?那是属于我的东西,是 结婚的时候你送我的。 可现在你娘竟给了子轩没过门的媳妇!” 子书想了想,苦笑道:“你知道,家里现在……没有钱再买那些东西。” 茹月大怒,丈夫这番话,对她来说无异是火上浇油,她真想抬手朝那张呆板、 懦弱,甚至有些扭曲变形的脸一耳光搧过去:“可也不能拿我的啊!你们敖家欺负 人也忒狠了,我从前是你家的使唤丫头不假,可如今我好歹还是个长孙媳妇啊?敖 子书,我告诉你,这些年我早受够了,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今晚就去给你媳妇要 回来。” 地上的人影乱晃,子书缓缓摇头,“我办不到。那是我娘的事。” 茹月眼泪落下来,逼上两步,她的脚踩到了子书的人影上,绝望地问:“我再 问你一遍,你要不要?敖子书,你别后悔!” 子书却像躲避瘟疫一样,低头闪过她,直直向风满楼而去。茹月脸色苍白,失 落地站在那里,觉得自己瞬间便被打进了万丈深渊,全身冰寒,像患疟疾一般打起 了寒战……月光照在叶子上,闪着幽亮,风吹动树梢发出的沙沙声和远远地传来的 时高时低的喧哗声,还有她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和牙齿上下打架的嘚嘚声,交织在一 起,隐含着一种压抑的、恐怖的骚乱。 茹月全身抽搐了下,慢慢蹲下身去,两条手臂无助地抱住了肩膀,喉咙里慢慢 涌出一股苦味儿,感到恶心,想呕吐,同时又有一股模糊的怒火在胸膛里蹿上蹿下, 迫使她想要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一番。终于,像是挣破了千万道绳索的缠绑,她放 声哭了出来。号啕着,想起早世的爹娘,想起杳无音信的谢天,想起她在这个家所 受的种种委屈,当真是悲痛欲绝。她这般弱小,从来都是任人宰割被人欺辱的份儿, 到了这般境地,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没错,她又能去哪里呢?找三奶奶诉苦?人家的儿子和未过门的媳妇才回来, 正春风得意呢,谁愿听人在跟前哭丧?再说,她受这屈辱一多半本来就是由他们引 起的,子轩一回来,那风光体面就把子书给比下去了;她呢,本来在敖家就没有什 么地位,现在给那个周小姐一比,越发得成了土坷垃。就拿那些首饰来说吧,三奶 奶也掌管着家里的财权,什么来道岂能不清楚?可为了自己过门媳妇的脸面,她就 是认下了。 岂不知,这一来可使得她茹月寒心透了。当年,要不是沈芸拦挡着,她早跟谢 天远走高飞了,哪至于落到这下场?现在她茹月是想明白了,沈芸当初之所以那么 热心地要撮合她跟子书,左右还不都是为了敖家的脸面,哪是真心替她的幸福着想? 可笑自己心里还把她三奶奶当成菩萨供着,现在想来,这沈芸其实比谁都心狠,自 己婆婆至少好坏都摆在面上,她可倒好,把人卖了还叫你帮着数钱。 想到这里,茹月反倒不哭了,哭又何用?花园里黑乎乎的,芭蕉叶下,翠竹丛 边,假山洞里都像藏着无数的怪物,正虎视眈眈地瞪着她。可茹月心里一点怕处也 没有了。身上的寒意不但消失了,反被怒火烧得全身燥热,整个人像被扔进了大熔 炉里边。 她站起身来,看着远处的风满楼里的灯光,冷笑道:“等着吧,你们敖家每一 个人都对我不住,都欠我的,我要一样不少地拿回来!”转身,她又像幽灵一样消 失在黑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