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典当酒窖 夜色里的“德馨庐”看起来像个垂暮的老人,腰背佝偻着,了无神气。耳房里 的灯笼燃得不旺,发些红黄,敖老太爷倚在床榻上,微眯着眼儿,神情时而舒展, 时而沉郁,显得心事重重。应该说,今晚发生的事确让他喜忧参半,诚然,子轩回 来带了个家势好的孙媳妇给他长了脸,可同样是这个小祖宗,也害得他差点下不了 台。 对于子轩的将来,老爷子并不担心,一则是学成回国,总有他施展拳脚的地方 ;二则是他未来岳父那里也少不得会帮衬些个,敖家家门重兴,也许真要落到这个 小孙子身上了。可叫老爷子心里感到不舒坦的是,他在这个门庭的权威受到了冲击, 那么大一个风满楼,几代人的心血,那小崽子居然一点没放在眼里,还敢当那么多 外人的面冲撞他这个爷爷,实在是叫他无法接受。若非家门有些势微,他如何能把 那串钥匙轻易让出去?那可是这个家门主子身份的象征啊! 世道变了,他也真是老了,便像这燃着的灯盏,油快熬干了,指不定哪阵风一 吹,就此便熄了。故而,老爷子心里感到异常地失落。上一次曾有股阴风袭了来, 差点便叫他一命呜呼。 八年前的那个晚上,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心惊肉跳,那个黑衣人下手可真狠,不 待他叫出声,寒光闪闪的刀便扎下来,就此断了他的根。 那次,他在床上一躺就是两个多月,连子书的婚事也没插上半点手。好像便是 从那年起,自己在这个家中的地位就开始动摇了,两个儿媳妇表面还恭着敬着,其 实私下也不过把他当成了牌位。特别是老大家的,近年来更有犯上的意思,她是看 准了,自己眼看便是要入土的人,儿子又不争气,扶不起,那楼主的位子不传给子 书能传给谁?子书若是被他娘和媳妇挑唆起来,还能服他这个爷爷管? 本来,这次子轩回家,老太爷当着众人的面把风满楼的另一串钥匙给他,是大 有用意的。一则确实想这个小孙子能帮着敖家重振风满楼;二则也想借机敲山震虎, 给子书提个醒儿,别以为将来坐定了这楼主的位子,他老头子只要有一口气在,便 可以随时撤帅换将。老大家的当场不就慌了吗,其后说话听着也舒服。只惜子轩这 小孙子不识敬,居然把这好事给推了,真是叫他这张老脸没处搁啊!老太爷这么想 着,不由得慨叹起晚景的悲凉来。 便在这时,外边传来了嘚嘚嘚的敲门声,老太爷以为是下人进来送水,便微合 上眼皮,说声进来吧! 门却是过得会儿才开了,细碎的脚步声轻得像花猫的小蹄子轻轻踏在被面上, 一股脂粉的香气随即钻进鼻子里,竟让老爷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要知道,自从八 年前遭了难后,老大家的便借保护他为由,拨了两个男仆过来伺候,那些水灵点的 小丫头再也没让靠边儿。敖老太爷猛地睁开眼皮,灯光下,一个细巧的人儿垂手站 在门里,居然是茹月。登时,他觉得身上一阵燥热。 一时间,老太爷竟猜不出她的来意,八年中,虽同处一个大院,他却很少能碰 上她,除非是过节等喜庆日子,一家人都聚在正堂,他才会看到她的身影。但茹月 从未对他有过一个笑脸儿,老太爷知道她心里恨他死死的,只是不敢发作而已。那 么这么晚了,她来到“德馨庐” 究竟何为? 空气静得有些压抑,老太爷叹了声,说:“茹月,你有八年没进这个屋了。刚 才乍瞧见你进来,我还以为是眼花了,这人老了,心也就死了,这么晚了,你如何 想起来看我这个老东西了?” 茹月并不立刻回话,先是转身把门关上,这才慢慢走近老太爷的床头。这茹月 论长相不是个很漂亮的,但就是有那么股子味儿能勾得人心痒痒。现在站在昏黄的 灯光下,老太爷才看清楚,她的迷人便在于她粉白的肌肤上那张有些像狐狸样的脸 盘和眼睛。小家碧玉之所以比大家闺秀还能够颠倒众生,岂非就是因了这份狐媚之 气?像《聊斋》、《金瓶梅》、《肉蒲团》里的那些尤物,勾人不都是靠了这股子 荡味儿? “爷爷,月儿来这儿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你,您一个人在这‘德馨庐’也怪 冷清的不是。 ”她的声音有些黏,却又不是特意地娇气,便这么一开口,原本有些腐馊气息 的屋子里便多了几分旖旎。 听了这话,老太爷嘿嘿地笑起来,就跟哭似的异常刺耳,“月儿,难得过了这 么多年,你还记挂着我这老东西。怎么,子书如今还在风满楼里呆得很晚吗?” 茹月并不接他这话,“我听说,婆婆这几年只拨了两个家丁过来照应,这怎么 成,您是上岁数的人,哪能让糙手糙脚的人来伺候?”茹月利落地挽起袖子,柔声 道,“月儿先替您来捏捏脚吧!” 老太爷乐颠颠地点头,连声说好。茹月脱去了他的布袜,那双脚已有些枯槁, 她强忍着恶心,用细嫩的小手轻轻地捏着按着。老太爷仰靠在床上微闭着眼睛,享 受着,说:“茹月,你有八年没到我身边了,我可从没忘过你这双小手,软软乎乎, 捏在人身上,舒服到骨子里。 ”说着,他竟舒服地哼哼起来,恍惚中,似乎又重新回到八年前,享受起“读 书之乐”的好光景了。 正享受着,忽听到茹月低声抽泣着。老太爷睁开眼,问:“茹月,你哭什么, 有什么委屈?” 茹月松开手,抹了下眼泪,怨声怨气地说:“我能有什么委屈?看见周姑娘来, 你们的眼都直了。” 老太爷瞧她的神色,心下已明白个七八分,偏偏问她:“子轩带来的那个周姑 娘你觉得怎样?” 茹月瞪他一眼,“甭打人家主意。人家可是阔小姐!小心着闹起来。” 老太爷叹了口气,“别说这些没遮拦的话,我这把老骨头啊,七老八十的,就 认你茹月一个,还能靠谁啊?” 茹月哼的一声,冷冷地道:“老爷子,您今天给那周姑娘的首饰,知道是谁的?” 老太爷一愣,瞧着她,“不是老大媳妇给的?” 茹月冷笑着:“那是我跟子书成婚时,你们给的聘礼。现在又翻了去充好人, 我算什么东西。” 老太爷叹息一声:“这老大媳妇也未免太急了些,不过,家道不比从前了,你 是长孙媳妇,便多少替家里受点委屈吧,将来总有补还的时候。”顿了下,又补了 一句,“我给这个周姑娘下大礼,自有用处。” 茹月愤愤地说:“我明白您的意思,想借此招来一只金凤凰是不是?我倒没什 么,本来就是丫头的命。您可别忘了一件事。” “什么?” 茹月冷笑着,怪声怪气地说:“子轩不入风满楼,人家凤凰往哪儿落啊?” 老太爷瞪着她半晌,道:“这话不该你说,这心也不该你操。你忘了你是谁的 媳妇?” “那我就不说了。”茹月把手又放在了老太爷的脚下,捏把起来,老太爷闭上 眼享受着,叹说,“月儿,爷爷今后是离不得你了!你可得时常来转转。” 茹月咬咬嘴唇,说:“只要您老爷子把我当人看,我多跑跑腿算什么?往后啊, 可就看您的了!我如今可不是从前府上的那个使唤丫头,任谁都能呼来喝去的!” 老太爷嘴里哼哼着:“放心,有我在,这人前人后就不会薄了你的脸面。”茹 月听了这话,并没言语,手下的按捏更尽心力了。 这晚上,她回去得很晚,出了“德馨庐”的门后,猛被凉风一吹,才觉出脸有 些发烧,那股子酸楚劲儿又上来了。她的心又开始丝丝作痛,眼泪又要像断了线的 珠子簌簌滑落。但茹月咬咬牙,硬是将它又逼了回去,只阴毒地朝老太爷屋子瞥了 一眼,往回走去。 回到家后,茹月悄然地关门进屋,才发现子书并没睡去,坐在黑暗的角落里一 动不动。摸着黑,两人相持着,她能感受到他沉重的呼吸,能觉出他的眼睛在自己 身上一寸寸地审视着,也许他就要大发雷霆了,可是没有,他一直像个木头人儿似 的坐在那儿。 这一来,茹月反倒愤怒了,她多盼着丈夫能像个猛兽般跳起来一把抓住她,质 问她惩罚她,那也表示他心里还有她。可是,她绝望了……黑暗中,茹月突然像女 妖一样发出了尖锐的笑声,叫道:“给我口水喝。我渴!” 子书像是悚然一惊,慢慢站起身来,叹了口气,摸着黑走到桌前,倒了水递给 她,茹月一仰脖子喝完,抹了抹嘴巴,说:“我的衣服湿了。” 子书默默地从桌上拿起手帕给茹月擦。茹月冷笑一声,在床头坐下来,说: “我的脚疼,你给我揉揉。” 子书迟疑了一下,果真便要蹲下去给她脱鞋。茹月觉得自己的身子像琴弦那样 震颤着,愤怒如潮水般地淹没了全身,她颤抖着声音问:“难道,你就不问问我去 哪儿了?” 子书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茹月指着他骂道:“敖子书,你不是个男人,你不 配做个男人! ”骂着骂着,突然又哇的哭出来,子书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茹月站起身,使 劲地捶打着丈夫…… 过两天就是举办赏书大会的日子,而所需要的银钱还没有着落,没奈何,沈芸 也只有将酒坊先卖掉了。昨天,她已跟敖少秋商议过,酒坊再撑下去也是白白往里 扔钱,莫不如暂时先歇了,或是租出去,或是卖给别家,总是要应付燃眉之急。 码头上冷清清的,酒工们昨天就都遣散了,只有几个空酒坛子东倒西歪地躺在 门前。沈芸推开门,走去酒窖里,看到敖少秋呆呆坐在角落,脸皮皱成了一团儿, 看见她进来,木然地点点头。他脚下,堆着几十坛卖不出去的酒。 沈芸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有些不忍,说:“二哥,要不,这酒坊咱暂时先别卖 了,我再另外想想办法!” 敖少秋叹了口气,“哪还有别法子想?又不能让爹知道家里的事。他现在重病 在身,估计也没几天好活了,总不能让他委屈着走吧?风满楼这次书会是无论如何 要办下来的。” 沈芸拿起一坛子酒,打开来闻了闻,皱了下眉头,敖少秋摇摇头苦笑:“没有 用,我酒酿的不是味,你再怎么卖也是卖不出去的。唉,都是本事不济啊,咱家的 老酒跟人家的不一样,全在火候上,酿的火候丝毫不能有偏差。火候要是不到,人 家的酒还能凑合喝,咱家的老酒那就全完了。” 沈芸叹了声:“二哥,我也想知道,你怎么就把握不住这火候了呢?” 敖少秋一呆,不答话,抓起一坛酒来,打开泥封灌了一大口,沈芸轻声说: “自从谢天走了以后,你就从没酿出过好酒。” 敖少秋默默点头,说:“我从前酿的酒之所以好喝,是因为艺随心走。别人可 能不理解,就在这……”他指了指胸口,“这里舒服了,酒才能酿好。” 沈芸呆了呆,说:“那如果谢天回来了呢?” 敖少秋一怔,苦笑道:“弟妹,我老了。咱们还欠了一屁股债,总要想法子还, 我也不想累你……可我真的成废物了。还是把酒窖卖了吧,这些酒卖不掉,我便自 己喝,古来圣贤多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还是醉了好……”他抱起酒坛子灌下酒, 又痛苦地闭上眼睛,靠着酒窖慢慢瘫软下去。 沈芸默默地看着二哥,伸手抹了抹眼睛,轻步走出酒窖,关上了门,走进前屋。 她跟几个酒商约好上午来看酒坊,算着他们也该到了…… 酸甜的酒灌多了,舌头有些麻,鼻子有些堵,也尝不出是什么味道了。只是头 觉得越来越沉,压得脖颈子直往下曲弯。迷迷糊糊的,敖少秋想起以前去北方办料 时,在一家磨房里看到的景象:一头驴子眼蒙黑布,圈圈围了磨盘转,磨吱呀吱呀 发出笨重的声响,它也吧嘚吧嘚踏着蹄子,没个停歇。 敖少秋觉得这八年里,他正像那头看不见的驴子,呆在酒坊机械地劳作,混混 沌沌,什么也懒得去想,什么也懒得去问,活得像具行尸走肉。如今,他这头驴子 再也拉不动了,酒坊卖掉了,酒喝光了,他的人也要倒下去了。 恍恍惚惚地便觉得进了梦乡,河面上红霞万道,他手搭凉棚望了去,只觉得眼 花,看不清前方何物,只听嘚嘚嘚的声音传来。近了,却不是驴子,而是一匹高头 大马,白得像雪。马背上那人依稀竟是谢天的模样,敖少秋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喊 道:“天儿,天儿……”但谢天只是冲他笑了笑,并不停下,白马很快跟他擦身而 过,敖少秋一把没拉住,人马便去得远了,背影很快跟霞光融在一起…… 敖少秋悚然一惊,脑子便清醒了些,呼的一声坐起来,叫道:“天儿,天儿… …”面前依旧是冷冷清清的酒窖,但那扇门却敞开了。敖少秋用手拍拍脑瓜子,心 想做梦梦见孩子骑马,这是何征兆?猛然,他看到身边有块干净的湿布,显然,刚 才有人进来瞧见他大醉,便把这湿布放在自己的额头上,他才清醒了。 敖少秋站起身,走出门外四下张望,熏黑的高墙、屋檐上的茅草、竹竿搭成的 架子、破烂的酒桶、靠在墙角的木轮推车,充溢着一股荒凉气息,却不见人影。他 苦笑一下,摇了摇头,忽听到前边有人说话,便摇晃着走了过去。 他隔着后门的门缝看向前屋,先是看到沈芸的背,然后是几个商人的身子,显 然,酒窖已经开始典当了。敖少秋无力地叹了声,靠着门板坐下来,听着里边的动 静。只听沈芸招呼道:“几位老板,价钱我已经开出来了,哪位有意的,便请说出 来,咱们商量妥了后,即可清点交接。” 停得片刻,先是一阵子窃窃私议声,然后有个粗嗓门说道:“这个价您找别人 吧!虽说您这是百年老窖,可那酿好酒的人在哪儿呢?从前您出这个价,我眼皮都 不眨一下,可现如今,您这敖家老酒的牌子算是砸了,我们来这叫救你们……” 沈芸说:“两千大洋不成,那您说个价。” 敖少秋从门缝里瞅见商人伸出五个手指,翻了一下。沈芸问:“一千五?”商 人面无表情地说:“一千!” 门后,敖少秋听了又是苦笑,抓起旁边的一酒坛子就往嘴里倒,却是倒了个空, 他一愣,刚要将酒坛子摔到墙上,又慢慢放下了。爬起身,踉踉跄跄地走进酒窖, 抱起那坛开了封的酒灌起来…… 正屋里,沈芸也是苦笑着摇头,“几位,这个价钱还不等于是白送?我们这酒 坊位置如何且不说,只里边的这些家什折合起来,那也不止这个价啊!” 几个商人相视几眼,还是望定那个粗嗓门的人,只见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您 要是嫌这一千大洋少了,那对不住,我们只能放手了。不是我说丧气话,这兵荒马 乱的,混口饭吃不容易,谁知道盘下您这酒坊后,就不招惹是非?价钱呢,我是撂 这儿了,成交不成交您自个儿拿主意。”说完便站起身,跟其他几个拱拱手,走出 了门。 沈芸坐在位子上,重重地叹口气,满脸愁云。这个价钱要是卖了,敖少秋非气 死不可,非但回去跟家里无法交代,便是拿着一千大洋也应不了急啊。正百筹莫展 时,门一响,外面进来了几个人,当先一个身穿宝石蓝长衫的青年,扫帚眉,高鼻 阔口,上下透着精明之气,后面是两个随从打扮的人。 他一手拿着张纸,一手摇着扇子,进到酒窖里就耸耸鼻子到处闻,眼睛微眯着, 俨然一副陶醉状,嘴里说:“哎呀,好味道!唉!只是可惜啊!”旁若无人地越过 沈芸,趴到窖边探头瞧了瞧,看着醉倒在旁边的敖少秋,摇了摇头。 沈芸笑着问:“请问老板,来此可是想典当这酒窖?” 那人笑道:“正是,在下乃一酒商,以卖酒为生,路过此地闻到酒香,与在下 闻过的酒气大有不同,就顺脚进来了。”那人晃晃手中的告示,“至于这告示嘛, 却是在镇上揭下的。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这么好的酒窖为何不再酿酒了?” 沈芸瞧着此人年纪不大,不太像个做生意的人,原本不抱什么希望,听他这样 一说,隐隐还是个酒中行家,便问:“请问老板高姓?” 那人拱手道:“不敢,在下姓胡,草字一个林字。” 沈芸笑说:“原来是胡老板……”猛地敖少秋从地上坐起,翻着眼皮说:“让 我告诉你这里为何酿不出好酒,因为走了一个人,便再也酿不出当年的味道了。” 胡林瞥了敖少秋一眼,点点头,“不错,酒到妙处,也是通人性的。心盛则酒 成,心败则酒坏,先生说的一点不假!不过我沿岸一路走来,竟然看到有几十个敖 家老酒的铺子,卖得甚是红火,怎么独独您这本家却就败了呢?” 敖少秋苦笑道:“那都是假的。若不是他们,敖家老酒也不会败落到如此地步。” 那胡林听了,居然大不平起来,扇子在手心里啪的一拍,叫道:“这岂不是李 鬼当道饿死李逵吗?先生难道就不气?” 沈芸在旁边瞧得有趣,插口道:“那以胡先生看来,这真招牌又该如何立呢?” 胡林朝着沈芸一拱手:“想必您就是敖家的三奶奶了?”沈芸听他道出了自己 的身份,心里一惊,暗生警觉。胡林赶忙说:“三奶奶勿要生疑,在下来此绝无恶 意,只是受我家主人差遣,前来商谈收买敖家的酒窖,只是不知要花多少费用?” 沈芸听说他背后还有人主使,便更不敢大意,只听敖少秋摇头道:“这个酒窖 只典当不出卖。它跟敖家风满楼一样,百年相传,岂能随意姓了他人?” 胡林微微一笑,“这个您尽管放心,名号绝对不改,酿酒之人也非您敖家二老 爷亲临指点不可。” 沈芸听到这儿,也心动了,嘴上却说:“胡老板的消息好不灵通,把我们家门 的底细知得一清二楚。说吧,你能出多少?” 胡林沉吟了下,说:“我出六千大洋,如何?” 沈芸和敖少秋都是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笔钱要到了手,不仅赏 书大会可办得风风光光,还清债后,当还可有剩余,正好缓和敖家的急困。“胡先 生,你说的不是戏言吧?”敖少秋颤声问。 胡林笑眯眯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钱票,递给沈芸,“这是六千大洋,一分不少, 您过目,只要写得一份转让书来,银票便是您的了。” 沈芸却并不接,皱了皱眉,始终觉得里边有蹊跷:“那你们主子图的是什么?” “图的是您窖里面那百年不散的味道!敖家字号不变,味道不变,要的就是敖 家老酒的那股纯厚劲儿。”胡林说着,将银票轻轻搁在桌上。 沈芸听了这话若有所思,敖少秋却是两眼放光,急问:“那何时开工?” 胡林摇着扇子说:“明天能开最好!” 敖少秋摇着头,“明天来不及,还要备料呢。” “那您说呢?” “少则三天,多则五天。” “好!”胡林一拍扇子,“到时候就看你敖家二老爷的手艺了。” 敖少秋眼里的兴奋之情却慢慢暗淡下去,说:“我尽力吧!” 看着桌上的银票,沈芸心里却是七上八下,虽说酒窖卖了好价钱,可想到胡林 背后的那人,和里边这诸多的疑点,她心里始终不踏实。那感觉像什么呢,便像眼 前看到的蛛网,它挂在墙上,风一吹才动一动,暗中却有个蜘蛛在虎视眈眈。但愿 这只是她的错觉。 写了转让书,送走胡林和他的随从后,沈芸和敖少秋压在心上的石头总算落了 地。这个价钱超出预想甚多,敖少秋又没离得自己的酒窖,应该说结果好得不能再 好。至于胡林背后那个神秘的主人,就算他买下酒坊别有用心,可敖家又会损失什 么呢?因此两人都有些喜不自胜。敖少秋又急了起来,想马上赶去镇上,将那些刚 刚遣散回家的酒工再招回。 沈芸目送他撑了船走后,复锁了酒坊的门,才沿着河岸走去。平展的水面上, 微风吹起条条好看的波纹,水很清,里面的水草和白沙都历历入目。不多会儿,一 群蝴蝶从对岸翩翩飞了来,五颜六色地煞是好看。过得岸,又忽地散开,蓝色的蝴 蝶飞落凤仙花丛中,一只黑红两色的蝶扑到野百合的花朵上,微颤着双翅,沉迷地 浴着阳光。两只白色的小粉蝶则在空中扭打,周身笼罩着一层光环。 沈芸好久没看到这么多蝴蝶了,不禁又惊又喜,轻步赶到野花旁,正待伸手时, 那只蝴蝶却突然飞起,洒下片片落花。沈芸一下子呆住了,难道是他来了?四下瞧 了瞧,飞身追了去。 蝴蝶在空中飞舞着,像是在故意逗引沈芸,时快时慢。不多会儿,她就被引上 了山。四周静得很,林子里空荡荡的,连鸟叫也听不见。灿烂的阳光照下来,树林、 草地洒上一层银样的东西。 沈芸追到这里,突然不见了蝴蝶的踪影,正觉得诧异时,蓦然,一个人影从头 顶闪过,她心中一凛,飞身跃起,正待去追时,却听得身后有人轻轻叫了声:“三 婶。” 沈芸猛地转过身,便见一人笑吟吟背手站在身后瞧着她。她眼里一热,颤声叫 道:“谢天!” 八年没见,谢天的个头又蹿高了,嘴上留着淡黑的胡子,剃着短短的平头,看 上去十分精神。“三婶,你一点没变。” 沈芸呆站在那里,凝望着谢天,目光里透着晶莹。直待他走上前来,才一把拉 住他细细地打量,突然笑起,“我不是做梦吧?” 谢天笑道:“三婶,你没做梦,谢天真的回来了。” 沈芸紧紧拉住他的手,眼里闪烁着泪花,“回来好,回来好……八年了,你功 夫大有长进,我起初还以为是你师傅……你师傅,他也回来了?” 谢天摇摇头,说:“师傅已经不辞而别好几个月了。他每次出去都这样,神龙 见首不见尾的。”原本,这次回嘉邺镇他是跟方文镜事先商议好的,两人约好了在 此地碰头,但他到了后,师傅还是不见踪影。 “见过你爹了吗?” “见了,刚才在酒窖里,他……”谢天像是不愿一见面便说出伤感话,又笑道, “我爹他……还是那么喜欢喝酒。” 沈芸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问:“孩子,莫不成那个胡林是你派去的?”酒窖虽 然卖出了 一个“天价”,但她心里总有疑窦。 “不是!我确实想帮你们,可惜钱太少了。“他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咽回 去,望向了别处,“家里还好吗?我看见子轩回来了。” 沈芸强笑着,“都好。子轩、你大哥、你爹都挺好,茹月……也还好。” 谢天转过身来注视沈芸,“三婶,你骗我。看你,都累得瘦成了这样。我爹酿 不出当年的好酒,酒卖不出去,地里的租子仅能维持家用,再加上书楼每年都要用 钱,家里边早就亏空了。你还在苦苦支撑,到现在还瞒我。” 他今天上午便乘船回到了嘉邺镇,第一站自然是潜入父亲的酒坊。谢天看到的 是一副颓败的景象,哪里还有从前生意红火的影子。敖少秋活脱脱成了酒鬼,邋遢 苍老得像个老头儿,沈芸则一脸的病容,还强打着精神跟那几个商人讨价还价,卖 的居然便是敖家传了百年的酒窖,爹可是在里边浸泡了三十年之久啊!看着这一幕 幕凄凉的景象,谢天心都在滴血了。 只听沈芸叹息一声,说:“没事,这些都会过去的。” “三婶,我要回来帮你。” 沈芸苦笑道:“你怎么帮?难道敖家还能再接受你吗?当然,总有一天你要回 来,但不是现在。三婶能看出你这些年经历了些事,也成熟了很多,可你问问自己 的心,是不是还被仇恨折磨着?” 谢天听了这话呆住了,他怔怔地看着沈芸。“你师傅就是这样一个人,睚眦必 报,三婶最担心的就是你跟他一样,无法宽容别人,做不到以德报怨,也就更谈不 上回来撑起这个家了。” 谢天眼里泪水晶莹,哀求道:“三婶,难道你就忍心让我一直在外面漂下去?” 这些年,他跟方文镜在江湖上闯荡,虽然说刺激过瘾,可埋藏在心头的那份思乡之 情却始终强烈,毕竟这里才是生养他的地方。 沈芸慈爱地笑笑:“孩子,你三叔没了以后,你和子轩便是三婶最亲近最喜欢 的人,我当然希望你能回来帮我一把,可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沈芸凝视着他:“当你明白以德报怨的时候。当你懂得宽恕的时候。” 谢天呆呆地看着三婶,思索着。他在心里质问自己,对敖家是不是还有恨意? 却又无法说清楚,这次回来除了爹和三婶外,他还没正面跟其他人做过接触,他也 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 沈芸从他的神色中便猜着几分,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这次回来是想找 《落花残卷》?” 谢天愣了一下,点点头。没错,这正是他和方文镜此次回来的目的,可以说, 那是事关两条性命的一件事,他们已不得不回来。 沈芸急声问:“那《落花诀》你练到几成了?” “七成。” 沈芸吃了一惊,“也就是说,你和你师傅随时都有走火入魔的危险是不是?” 谢天无力地点头,沈芸左手托起他的手腕,用右手的中食二指把住他的脉,脸 色登时一变,问:“你自己能化解?” 谢天压低了声腔,“我还好,每次发作的时候都自卸真气,等它一点点化掉。 可师傅脾气倔,每次走火入魔他都以内力化解,损了不少元气。”他想起每次发作 时,全身气流乱窜,便像是有无数条小蛇在体内钻来钻去,那痛不欲生的滋味简直 不是凡人能承受的。 沈芸叹了口气:“这样下去,他的疯癫只能越来越厉害。”听了这话,谢天不 禁打了个寒噤,眼前闪过方文镜发狂时的情景。师傅就像是一只被捆在铁笼里的猛 兽,又吼又叫,对准身边的东西拳打脚踢,好几次,谢天想上前阻拦,都被他打得 吐血。不过,这倒也磨炼了谢天的武功,最近两年,方文镜发疯时想打着他已经很 不容易了。 想到这里,谢天叹了口气:“这些年,我和师傅想尽了办法,始终找不出破解 之门。我们总不能在外头坐以待毙吧,所以便商议着重回嘉邺镇,我要到风满楼里 找出《落花残卷》来。” 沈芸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我都没找到《残卷》。你进去找又谈何容易?” 谢天沉吟道:“莫非……这《残卷》不在风满楼中?” “不,师傅当年告诉我,一定要在楼里找。风满楼和落花宫同一渊源,《落花 残卷》必藏此处。我当年嫁给你三叔,也是为找此书。可你看,子轩今年都十八了, 我还是一点线索没有。” 谢天听了这话,脸上露出懊恼之色。“难道……难道我和师傅就要白白在这里 等死不成?” 心里想,这《落花残卷》的下落那老东西一定知道,可是用什么法子才能叫他 说出来呢? 沈芸瞧他心神不定,便安慰他说:“谢天,你暂且先到祖宅里安身,《残卷》 的事情我会尽快想办法。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不要轻易去敖府,在这里等 你师傅回来,一并商议。 好吗?” 谢天默然地点点头,其实,他内心已经打定主意,今晚非要去敖府走一趟,看 那老东西活得怎样,也要暗中瞧茹月一眼。毕竟,他在那里还有所牵挂。 跟沈芸分手后,谢天先回老宅歇了,随着光线的斜移,黄昏莅临,百鸟投林; 随着夜色深重,月明星稀,猿啼山涧。约摸二更天时,谢天从老宅里出来,一溜烟 地朝山下奔去,他全力地施展轻功,虽其势快如奔马,脚下却没发出半点声息。 遥遥地已看到了风满楼,里面尚有灯火闪烁,想是他大哥还在里边夜读。他便 转去了东北角,那里修竹粼粼,最为幽静偏僻,翻墙而入后,他施展出《落花诀》 里的轻功,先踩着 假山攀上了屋顶,随即便抛星掷丸般地跳到另一座厅阁的顶上。虽是深夜,敖 府里依旧见灯火点点。 天籁静寂,微风轻漾,谢天很快就接近了“德馨庐”,却在这时,眼前一花, 有个人影站到面前,他吃了一惊,身子向旁边一闪,月光下,见那人脸上也蒙着黑 布,依稀像个女子,心中一动,正要开口,便听她幽幽一叹:“你终究不肯听我的 话,还是到这里来了。” “三婶?”谢天绷紧的神经慢慢松下来,他咬咬牙,“我既然来了,就一定看 看他是不是还活得那么滋润。” “也好,你便看看他也好,你爷爷染得重病,身子骨早垮了,但愿你不会再记 恨他!” 谢天听了这话,一呆,默默地想:“我真的恨那个老……毕竟,他当初同意爹 收养了我。” “德馨庐”还亮着灯,两人躲在暗处听了听动静,才快步转到窗前,谢天在手 指上洇了点唾沫,于窗户纸上戳个小洞。沈芸凑上去只看得一眼,便抽了口凉气, 一把拽住谢天,小声道:“咱们快走,不要被人看见!” 谢天岂肯罢手,一把挣脱,凑到洞前一瞄,登时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肝胆俱裂, 抬脚便要朝窗户踹去,忽觉身子一麻,直挺挺向后倒下去,被沈芸就势扶住,背起 来就朝府外逸去。 一口气跑到太湖边儿,沈芸才把谢天放下,给解了穴道,自己也累得呼呼气喘。 谢天突然一个高儿蹦起来,像狼一样吼叫出声,咬牙切齿地对准旁边的那棵柳树拳 打脚踢起来,拳头蹭破了皮,打得树干血迹斑斑,却丝毫觉不出疼。八年了,他日 里思梦里想的茹月,居然跟那老东西混在一起,她身上只穿个肚兜,给他捏脚。他 们居然如此不知廉耻。他们……啊!谢天狂叫着,拳打得更凶猛,忽听喀嚓一声, 柳树竟从半腰折断,他一拳落个空,脚下打了个趔趄。 沈芸抢上去抓住他的手,叫道:“孩子,你别打了……”谢天转过身,愤怒地 瞪着她,脸上满是泪水。沈芸颤声说:“谢天,我是怕你……” 谢天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看上去很是狰狞,恶声恶气地问:“你还有什么骗我 的?” 沈芸从未见谢天如此粗暴地待她,愣了一下,摇头道:“没了,真的没了。” 月光下,谢天举出血淋淋的一双手看着,蓦然发出刺耳的笑音,他不敢再想那 一幕,那样他真会疯掉的,他转头望着沈芸,涩声道:“知道吗?三婶,你是个很 可怕的人。当年要不是你,我早娶了她,茹月怎么会有今天!” 沈芸脸色变得煞白,哆嗦着说:“你说得没错,是三婶对不住你,对不住茹月 ……” “对不住?”谢天凄然一笑,“八年!这八年难道她都是这么过的?可怜我一 直都蒙在鼓里……” 沈芸迟疑了下,“谢天,别这样责怪自己,你想想,当年如果茹月跟你走,你 能给她什么?” 谢天愤声道:“到现在你还对我说这样的话……三婶,你要这样问,那敖子书 又给了她什么?她跟着我,至于沦落到眼前这境地?” 沈芸被噎住了,谢天举着手嘶喊,“天呢,我谢天怎会如此命苦?难道你真的 没长眼吗?老天爷,你到底还要怎样折磨我?” 沈芸的泪下来了,悲声道:“孩子,你……” 谢天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沈芸忙问:“你要去哪?”谢天冷笑了声, “三婶,以后我的事,便不劳心你管了!” 这句话便像铁块般堵在了沈芸心窝,她呆呆地看着谢天消失在黑暗里,好久没 反过神来。月亮在云层躲躲闪闪,星眼怯怯地眨合,湖水在脚下细声呜咽。沈芸心 里像煮翻了锅一般,她沮丧地想:“我真的错了,芸儿自以为聪明,可不知世事难 料,人生无常……这一来二去的,竟葬送了几人的幸福。” 想起适才谢天暴怒的情形,心中一凛,不成,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我更不能撒 手。她努力打起精神,奔去敖府,不多会儿,又潜回了“德馨庐”。见里面的灯还 亮着,沈芸心头怒火又起,茹月也忒不自重,以往她温顺、柔弱,如今活脱变了个 人。不成,若任她再胡闹下去,人便果真毁了。 正自气急,听得门吱的一声,茹月已闪身而出,快步走出院子。沈芸突然从角 落里闪出来,她吓了一跳,瞧见沈芸板着脸,不禁忐忑,勉强笑了笑,叫声:“三 婶?” 沈芸怒道:“你又去了?你这丫头怎么这般不知羞耻,我当真是看错了你!” 茹月有些慌张,却又故作镇定说:“三婶,子轩回来了,您快忙您的去吧。茹 月能干什么,没……没干什么,就不给您添乱了。” 沈芸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拽住茹月,拖向自家院子。茹月叫起来,却又不敢大 声,“哎哟! 三婶,你干什么?” 沈芸冷冷地道:“你要是想叫全家的人都知道你的丑事,便尽管大声叫!” 茹月软下来,乖乖地跟着她走,进了屋,沈芸一把将她推到墙根,反手将门撞 上,茹月害怕地瞧着她,却又不敢放声。沈芸气乎乎地问:“知道为什么带你到这 来?” 茹月脸上露出一丝痛苦,随即又昂起了头。沈芸指着她道:“说,你还想不想 在这个家 门呆了?” 茹月回视着她,那神情很是怪异,反问道:“三婶,你觉得这个家门还有我值 得呆下去的地方?” 沈芸气得一哆嗦,“好,那你总该记得结婚那一晚上,你说过的话吧?八年了, 你怎么就不长记性?给我跪下!” 茹月索性把头扭到一边儿去,沈芸上前一把将她按跪在地上,“当年是谁逼你 跳井自杀的? 现在你还去他的房,你对得起子书吗?你对得起你早去的娘吗?今天,我就替 你娘好好教训教训你!”她说着,便拿起一根竹筢打起来。茹月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任她打骂。沈芸一下下打着,问:“你还倔上了,跟你娘说,错哪儿了?” 茹月终于支撑不住了,哀号道:“娘,是茹月错了,茹月不该做对不起您的事。” 沈芸将竹筢扔在地上,泪倒是先流出来了,“你记着茹月,三婶打你,是让你 长记性,让你学会做人。今后我再见你进一次他的院,看我能饶得了你!” 茹月背上火辣辣地疼,几乎将嘴唇咬破了,依然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她突 然朝着沈芸磕了个响头,“三婶,你打得好!茹月记得了!”转身拉开房门,跑了 出去,剩下沈芸一个人站在屋里,呆呆发愣。 直到跑出院子,找得个黑暗角落,茹月才哭出声来,她哽咽地说:“娘,您在 九泉之下,教教我该怎么做?他们都在逼我,活着受气,死也不成,我的命怎么就 这么苦……” 夜风吹动竹叶沙沙作响,听起来也像受了委屈,那草堆里的蛐虫像是被这哭声 感染,鸣叫得也凄厉了。茹月哭得会儿,觉得心情宽了些,才拖着两条腿慢慢朝回 走。屋里灯还亮着,茹月一推门,居然反插上了,她的火腾的就上来了,拍打着门 板:“开门,开门,敖子书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想叫我嚷得全院子的人都睡不清 闲吗?” 啪的一声,门被拉开,茹月猝不及防,一头抢进去,摔在地上。敖子书重重地 将门撞上,看也不看她一眼,气乎乎地坐在椅子上。 茹月坐在地上,散乱着头发,突然像个疯子似的咯咯笑起来,她指着子书笑得 前仰后合,叫道:“有话你就说……别跟门过不去。” 敖子书吞了口唾沫,刚想说,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把头扭向一边。茹月慢慢在 地上爬着,爬到了他跟前,仰头瞧着他,柔声道:“说吧,我听着呢!” 子书摇摇头,憋着气道:“没有,我没什么好说的。” 茹月的眼睛湿润了,她凄然一笑,又道:“说吧,真的,你可以打我,骂我。 我决不还一句嘴。” 子书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着,猛地停下脚步,像下了决心一般回头看着茹月, 压低了声音道:“以后不要再去爷爷那了。你以为能瞒得住吗?现在就连子轩带来 的周姑娘都知道了!” 茹月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了,呆呆地看着子书,“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 好,那你现在准备处置我?”一把扯开上身的衣衫,露出背上的一条条血痕,“你 也找根竹筢来打我啊,打得越重越好!” 子书惊讶地看着她的背,使劲地摆手,结结巴巴地道:“我不会打你,只求你 别离开我,别让外人知道,也别让……爷爷把这风满楼楼主的位子……给子轩…… 我求你了。你想干吗我都答应,我好好伺候你……” 听了这话,茹月的眼睛先是瞪得滚圆,充满惊怒与绝望,然后才一点点地收紧。 待她从地上站起时,那目光已尽是轻篾和不屑了。子书给她盯得如坐针毡,赶忙回 避着,重重地叹口气:“月儿,我也是给逼得没了办法……” 茹月听他相隔八年后,又这样叫自己,颤抖着嘴唇,使劲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 子书慢慢走过去,要摸她的头发,茹月闪开他,扑倒在床上哭起来。 子书犹豫地站在她身旁,不知所措。茹月哭了会儿,抬头叫骂着,“你滚!滚! 滚到你的风满楼里去,再也不要回来……” 子书失神落魄地看着她,转身慢慢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