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风满楼书会 便像一个年老的婆婆突得改嫁,描眉点唇,脂粉盖不住皱纹;披红挂绿,喜气 掩不得苍老。 在敖家风满楼举办的赏书大会同样给人一种迟暮、冷清的感觉,尽管门前的鼓 乐一直吹吹打打,门前临街河上就是没多少动静。世道乱了,人命如草芥,读书藏 书已成极奢侈的事,即使这邀人赏书的帖子远发到了省城,近发到了周边各镇,亦 是少见人来。几个书楼的楼 主不禁感慨万千,想起昔日书会的繁盛,恍如隔世。 眼看着日上三竿,入会的人仍是零星,敖少广心里如何不急,他盼着子书登坛 讲书,早就望穿了眼,待见底下如此冷场,便做了热锅上的蚂蚁,站也不是,坐也 不是,横竖是个躁焦。 后来实在憋捺不住了,一咬牙,索性吩咐下人们去镇上使钱拉人,即便是滥竽 充数,好赖也要把这个台面撑下来。 后花园里张灯结彩,花草刚淋过水,树枝一一修剪,地面清扫得一尘不染,曲 廊的柱子油过新漆。牌坊前的供桌上,香火缭绕,供品垒立,孔圣人的画像古旧依 然。讲坛上只有子书一个人,他正呆呆地看着面前十几张大桌,一排排的椅子上竟 空无一人。 最初的兴奋和激动早就消失殆尽,慌急和焦虑也渐而稀淡,随之来的是麻木和 混沌。敖家已好久没这么排场过了,好像上次正是他和茹月的婚礼,花园里修葺一 新,贺客如云,礼品堆山……而今天这场景,倒像是曲终人散,虽然它根本就没开 过场。 敖子书坐在那儿胡思乱想着,猛然觉得有些好笑,老天爷怎么总是喜欢捉弄他 呢?八年前跟茹月的婚事,热闹过后,却在洞房花烛夜当头给他浇下一盆冷水。好 容易盼到个书会,二叔典卖酒窖才弄来了钱,都盼着他把书讲好,可临到头,他竟 然连个登台亮相的机会都没了。 细想想,这难道不像老天爷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 正自哀叹,突然,一根拐杖停在他眼前,子书打了个愣神,慢慢抬起头,只见 身穿长褂的二叔搀扶着白发苍苍的爷爷站在跟前,他赶忙站起身,强笑着叫道: “爷爷,二叔!” 老太爷点点头,笑了一下,清清嗓子说:“子书你记着,不管世道如何,咱们 中国几千年变了几朝几代,孔圣人还是孔圣人,求学之人这天下还是不缺的。咱就 以不变应它万变,迟早风满楼会重兴,你敖子书的大名会名扬四海。今天,我跟你 二伯先来听你讲书,行不行?” 子书怔怔地看着爷爷,嗓子眼儿像被什么塞住,竟是说不出话来。敖少秋笑道 :“子书,讲吧!爷爷说得对,我们来听你讲书。”正好,子轩也拉着雨童跑进来, 敖少秋回头朝他们招招手,“你们也来,听你们大哥讲书。” 于是,四人一人一张桌子坐下。子书感动地看着他们,热流涌遍全身,见老太 爷冲自己点头,也来了精神,抖了抖袖子,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各位,今日赏 书大会在下讲一题,宋明刻本之辩学。” 恰在此时,敖少广也带着几个楼主携书童走进,乍看到子书站在书桌后,面对 着四个家人朗朗讲谈,都是一愣,不觉停下脚步。敖少广最先会过意来,忙请他们 落座,众人鸦雀无声地听着子书高谈阔论:“史载,北宋历朝皆刻书版,到得南宋 时,印本书更占了相当大的比重。这个意义可不亚于印刷术的出现,使后世求书有 据,学术有查。宋真宗曾道,今学者易得书籍,其臣答曰,国初有三史,太祖定四 方,太宗崇尚儒学,继以陛下好古诗文,三史皆为精刻,今士大夫不劳力而家有旧 典,此实千载之盛也。真宗大悦。明朝却不然,只修永乐大典,朝野虚华不务实, 故学术不精,有名无实。刻本多以沿抄所制,出者皆为赝品。诸位,宋明刻本的差 异就在此,一以为精,一以为虚,自然是天地之差。若想分辨一二,还请到花园一 览。” 听到这儿,敖少广带头鼓起掌来,稀少的几个人也随之使劲鼓着掌,子书面带 微笑给大家伙鞠躬,颇有大家风范。子轩本来对大哥的迂腐颇为不耐,现在也感动 地使劲鼓掌,心说:“若是大哥肯走出家门,到外面闯上一闯,以他的学识修为当 可成一代国学大师。” 被西洋文化熏陶日久的雨童这几天在敖家,所见所闻虽感到新鲜,但总觉得有 隔阂,并且人人的行止诡异,府邸本身又充溢着颓废气息,心境也不免阴森荒凉, 现在受了大哥讲书的真诚感染,始才觉出了丝丝暖意。这些说话酸不拉唧的楼主看 起来也就顺眼多了。 书屋离着后花园不远,从两株碗口粗细的桂树中穿过,一条青石板路通向一个 古色古香的朱柱磊厅,此次书会各种珍本都摆列其内。子书带着众人走进,雨童好 奇地打量着桌上的锦盒,拉着子轩问这问那。 忽听得西风堂主赞道:“子书藏书果然精妙,就连《南怰稿》这样的孤本你都 能找来,怪不得人称你书痴。” 雨童赶忙也挤上前去,看锦盒里的书好像也没什么稀奇,子轩在她耳边小声说 :“这本《南怰稿》是孤本,世上只此一册。”她这才瞪大了眼睛细看。 又听千心阁主叹道:“这等绝世的宝贝,也不知道子书是从哪个地方搜罗来的?” 子书故作谦逊地笑笑:“不过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而已。”并不实告它的出处。 西风堂主瞧不过他那副德性,说道:“诚如刚才子书所言,明刻本粗糙平庸, 宋本才是真正的书中瑰宝。我这里倒也有个孤本,好像比宋本还要早些,诸位请赏 眼——” 雨童听说有更好的宝贝,赶忙拉着子轩凑过去,只见西风堂主打开一个锦盒, 环视众人,敖子书先叫了起来,“这是唐本的《禅月集》,佛家至宝,世伯如何得 的来?” 众人也纷纷赞道:“妙品,妙品!” 雨童瞪大眼睛看着,自言自语:“据现在也有上千年了,竟还保存得这么好, 不可思议。” 又听西风堂主说:“刚才子书所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这却是缘分使然, 天机不可泄露。”众人会意地大笑起来。 雨童却有些摸不着头脑,问子轩道:“为什么不可说,他们又为什么笑?”子 轩低声道:“这是藏家的规矩,怕说出来,其他藏书者也寻得去,便显不出珍贵了。” 雨童听了撇撇嘴,说:“原来藏书的人都是这样小气。”子轩暗暗拉了她一下 :“别胡说,你只管听。” 只见他大哥摇起扇子,问西风堂主:“世伯,素闻《禅月集》书虽好,但谬误 极多,这里面的考证校勘你可做得?” 子轩看到西风堂主脸色一变,环视众人道:“这谁又能做得?我又不是神仙。 不要说我,当世根本就无人能做。” 子书摇摇头:“此言差矣,我却能做。”众人听了一片哗然,连子轩也有些不 相信大哥的话,只见他眼中露出热切之意,拱手说:“世伯,如此残卷虽说贵不可 言,遗憾之处却也不少,倒不如交与我,我来给你考证校勘一二如何?” 西风堂主听了不由得冷笑,说:“真是后生不知深浅,我知你学问大,可你能 大得过你家老太爷吗?这话就连你爷爷也不敢说出口的。” 子书早就一揖到地,“《禅月集》第三卷初始,言空法无边,空度无传,是心 如化,后一句是不是缺的?”西风堂主愣住,子书起身,笑着说,“若世伯不信, 便请现场翻来看一看,如何?” 子轩见大哥如此自信,便也在一旁怂恿,众人也一再附和,西风堂主这才上前 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三卷,众人凑上去看,都吃了一惊,子书说的竟一字不差。子轩 看到西风堂主抬头警惕地看着他大哥,脸上闪过一丝惶恐:“这是孤本,你又怎知 道?” 子书笑吟吟地说:“书者,触类旁通。《禅月集》乃高僧贯休所著,其全貌我 们不得而知,但那书却是五代昙域和尚所刻。除了《禅月集》还有其他书传了下来, 我便是从那些书中略晓一二,见笑,见笑。”拱手朝着众人团团做了个肥诺。 敖少广看到儿子如此风光,不禁大为得意。子轩和雨童也钦佩地看着子书,心 说:“中国文化之博大精深,较之西洋学识果然毫不逊色。”便见大伯敖少广大笑 着对西风堂主道:“我说西风堂也别碍面子了,书不妨就交给我家子书去修,将来 修好了再还与你,难道还怕我敖家偷了不成?” 众人眼见子书的才学过人,也都在一旁应合着。西风堂主心疼此书外露,沉着 脸并不说话。 子书却是一等一的爱书如命之人,朝着他又是一揖:“世伯,我知你心存顾虑, 可你也知藏书人的禀性,修前世之书是一件快事,我现将《南怰稿》与你相换,等 修好《禅月集》,你再把我那《南怰稿》还我,如何?” 西风堂主无奈,只得叹了声,说:“子书既然有此博学,我也只有成人之美了!” 众人纷纷称善,敖子书听他答应下来,惊喜若狂,将锦盒紧紧抱在手中,生怕对方 突然翻悔,重新又要了去。西风堂主到底是有些不舍,虽强笑着,被敖少广拉向别 处,但眼光也老粘在上边。 子轩和周雨童在旁边看了,都是几多感慨。便在这时,一下人进来对他说: “三少爷,外面有人找周姑娘呢,好像是她家里派来的。” 周雨童听了又惊又喜,对子轩说:“难道是我爹要来嘉邺镇了?”他俩赶紧出 去迎承,却是一个穿着光鲜的中年人,自称是周名伦手下的经理,雨童跟他尚是初 见,有些面生。他说周名伦三天后便到嘉邺,并转交书信一封。 周雨童拆开一看,果是父亲的笔迹,看得几行字便有些喜形于色,对子轩道: “我爹说,他这趟来嘉邺想做些善事,除了出钱建新码头外,四大书楼也要帮着整 修呢!” 子轩这几天一直忧心着书楼的衰败,闻言大喜,凑上去一看,见那字写得龙飞 凤舞,颇见功底,信末了又提到一事,说是周家在嘉邺置办的新宅子即将修好,到 时便接雨童过去。两人都不禁惊讶,因为之前皆不曾听说此事。 周雨童忙问那人:“我爹什么时候在嘉邺置办了庄子,我如何从未听说?” 那人笑道:“周先生不过是想给小姐一个惊喜。那宅子原归此地一家姓孔的所 有,十多年前便败落了,周先生半年前把它给盘下来,如今已修缮一新。” 子轩听到这里,已是全然知晓,“你说的是南湖楼吧?”那人点头称是。这个 子轩倒是早有耳闻,那南湖楼自孔家少主孔一白失踪后,便一直荒废着,唯有一名 老仆在里边看守。大约是半年前,突然便传出话来,说是庄子已被上海的一个大老 板买了去,并要恢复其当年的原貌。几大书楼的人听了,纷纷猜测是不是那孔一白 发了迹,要回来重振家门声威,但多方打听,偏偏那人身份封得严实,一直不曾出 个结果,而南湖楼的重建却紧锣密鼓地开动了。眼瞧着自家的书楼日益衰败,南湖 楼却又重新耸立,几个楼主不免又望洋兴叹。 子轩这次回来后,听说南湖楼得以重修,还曾与周雨童划着小船隔远儿瞧了瞧, 外观果然焕然一新,气势迫人,只是大门紧闭,才不得窥其全貌。没想到背后的神 秘主人却是雨童的父亲周名伦。 送走了那带信的人后,子轩叹道:“没想到你爹提前便在这里置办了宅子,还 是大手笔,他以前做事总是这样神神秘秘的吗?” 周雨童吐吐舌头,说:“难道不好吗?我在嘉邺便等于有了两个家。” 两人回到会场,将周名伦愿意出钱帮各大书楼整修的事儿跟众人一说,整个会 场登时便欢声雀起,千心阁主、西风堂主、太月院主都激动不已,纷纷道:“敖翁, 那周先生真是出手不凡呢,四大书楼他都要出资整修,这得花多少钱呢!”“敖翁, 你家可招来一只金凤凰啊!” “也亏你养了子轩这么个好孙子,敖翁,你这是真叫晚年福旺啊!” 敖老太爷听得心里舒服,满面红光,只笑呵呵地瞧着他们。敖子书一门心思只 在那本《禅月集》上,赔着大家笑了会儿,眼睛又盯在书上。敖少广眼见风满楼重 兴有望,兴奋地说话都不利索了,“爹,周……周先生既然三天后到,咱们可…… 定要作好准备,几家书楼合办个欢迎仪式,如何?” 众人听了,都纷纷赞成。千心阁主道:“不但要办,还要办得隆重才成,如此 方能显出我等迎客心诚!” 敖老太爷便冲着敖少广点下头,“既然各家都无异意,你便去跟你媳妇和老三 家的商量,周姑娘人在敖家,他父亲来便等于是姻亲走动,这迎要迎得风光体面, 接要接得隆重盛情。” 敖少广答应着去了,子轩冲着周雨童眨眼一笑,她的脸上倒飞起了一抹子羞。 照旧规矩,赏书大会这天妇妪都该回避的,故而沈芸、大奶奶、茹月等都没去后花 园。只因雨童是留洋回来的新派女学生,又添为贵客,家世才情都摆在那儿,故而 敖老太爷才特别眷顾于她,让她随着子轩一同入场。 这敖少广从会场退出,急匆匆寻去前院,见着了大奶奶和沈芸妯娌俩,将周名 伦要来的事情一说,大奶奶便喜道,“弟妹你真是好福气,亲家马上就要登门认亲 了,看来,这只金凤凰是落定咱敖家这棵梧桐树了。” 沈芸听了却是若有所思,这几天,她跟雨童这孩子接触多了,是越来越喜欢, 也多少从她口里知道了些周名伦的事。雨童在英国出生,母亲早世,周名伦经年走 南闯北做事业,偶尔也做一些田产生意,在很多地方置了地,上海、青岛都有家。 可雨童毕竟还没过门,一下就得了人家偌多的好处,欠这么大的人情总是有些不妥。 当然,迎一迎也是应该的。便说:“这事既然爹已经发话了,咱们就照做便是,但 也不必太过铺张了。毕竟雨童她还没过门。” “没过门怎的,她现在可不是就住在咱敖家吗?”大奶奶说到这儿一笑,道, “弟妹,老爷子还放出句话来呢,让你催催子轩,早点把他和周姑娘的婚事办了。” 沈芸心说,倒也是,这没名没分的,呆在敖家也不是个长远。这次那周先生来 了,便可商定个日子。听大奶奶叹说:“咳,弟妹你是好福气,摊上这么个好儿媳, 哪像我们家……” 敖少广听她又说起这些没味的话来,嫌耳朵噪,就又回后院了。 大奶奶看着沈芸,苦笑道:“你就别替她瞒着了,我在敖家二十多年,什么风 吹草动能瞒过我的眼睛?我告诉你弟妹,在这家里我唯一怕的人就是她。”沈芸听 了一愣,大奶奶凑近来压低声音,说:“你别看她整日笑眯眯的,最狠的就是这丫 头,迟早有一天要把我们都害了。” “会吗?”沈芸嘴上这么说着,想起茹月近来的反常,心里倒也有些拿不准了。 大奶奶叹了口气,“等着吧,我看人是很准的。弟妹,我也就跟你说说,老太 爷现在已经被她拿住了。真是家门不幸啊,说不得,说不得!”说完,就捂住了脸。 一席话说得沈芸心沉甸甸的,怎么说呢,当年子书的这门亲事她也是掺和了的, 一步棋错,便乱了全盘。想想也真是羞愧难当,却又不知该怎么安慰大嫂好。前晚 上,谢天一怒而去,到现在也没个音信;茹月挨了她的打后,非但没收敛,反更张 狂了,晴天白日地也跑去“德馨庐”,没个避讳。沈芸知道自己管束不住了,更何 况心中有愧,也没以前那气势。偏子书又太懦弱,降不住媳妇,一门心思只知道死 读书,任得茹月这路子便越走越弯。 妯娌俩相对枯坐了会儿,再寻不得什么好话头,便散了去,各自回各自的院落。 陷入当前这番境地,让沈芸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和挫败,举目茫然,便像一株遭雪 霜打的花草,蔫蔫的没了神气。这时,若是方文镜在该有多好,她也可以就前请教 一番,拿个主张。师兄,你现在在哪儿,谢天,你这孩子,又去了哪儿?她心里这 样叫着,心潮起伏不定,直到看着敖少方的牌位,心情才慢慢平定下来。 子轩和周雨童回到屋,看见沈芸眼里噙着泪花时,相视一眼,子轩忙上前扶着 娘的肩膀,问:“妈妈,你又想起爸爸了?” 沈芸赶忙抹掉眼角的泪痕,笑笑说:“你们怎么不在书场了?”拉着雨童的小 手,又问,“听说,你父亲过两天就能来嘉邺镇?” 周雨童点头说:“上午他叫人捎了信给我,还说已经在嘉邺置了房产,看来, 他也瞧中这个好地方。”子轩道:“妈妈,你猜周先生买了哪片房产?便是那南湖 楼。” 沈芸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子,神情登时紧张起来,“你是说,如今在重修 孔家南湖楼的,便是周先生?” 两人见她情绪如此激动,都不免诧异,他们正要开口询问,沈芸便摆了摆手, 喃喃道:“让我仔细想想,想想……”脑子一瞬间闪过无数个想法,莫不成这周名 伦便是失踪十八年的孔一白?当年,他临离开敖府时,曾经言道,若有一日他孔一 白能出人头地,必当回来找她。 难道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他如今回来,还要成了自己的亲家?对了,还有出 天价买下敖家酒窖的事,莫非也是他背后指使那个胡林做的? 这么想着,心便咚咚跳得急促,猛地又想起一事,急声问:“雨童,你告诉伯 母,你父亲的眼睛……没,没什么事吧?” 周雨童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说:“没事啊,我爸的眼睛好好的。” 沈芸身上那根绷得很紧的弦儿顿时松弛了,那感觉很是奇妙,轻松之中,微微 还有些失落,便像指尖离开琴弦,不再使力,余响却袅袅不绝。子轩见她如此反常, 忍不住又问:“妈妈,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你认识周先生吗?” 沈芸赶忙笑笑说:“没什么,是妈想偏了,想到另一个人身上去。我说这事怎 能这般巧呢? 人这心思啊,就是喜欢瞎捉摸,还越曲里拐弯地越好。” 雨童和子轩听了这话都笑起来,“伯母,您刚才的表情可差点吓坏了我,就好 像你碰见鬼似的。”沈芸听了这话,心下暗自苦笑,兴许那人如今还真的成了鬼。 想起孔一白仇恨的眼神,身上便生出阵阵寒意来,他可不正是半人半鬼吗?多情的 一面隐藏着残忍和阴毒,但邪恶的人身上也自有股怪异的魅力,正像那罂粟,有毒, 却香得叫人上瘾,花也美得邪恶。 眼看着子轩和雨童站在一起便似一对璧人,沈芸很是欣慰,依稀从他们身上看 出当年她跟敖少方的影子。可想到子轩和茹月时,欣喜之情马上又暗淡了,最可怜 的还是谢天,情不可留,家不可留,他才是最不幸的人呢! 酒窖里雾气茫茫,人呆在里边落汗如雨,也穿不得衣衫,索性便都光起膀子。 梁上,挂着的灯笼跟萤火虫样的,光不盈尺,还不及灶里的火光亮闪。 这是酒窖自盘给那个胡林之后,第一次出酒,白日里,烧过纸钱放过鞭炮,冲 了晦气,又拜了酿酒的两位鼻祖仪狄和杜康后,敖少秋方才指使人入料制糟。酒工 发现敖二爷这回一改从前的做派,不再跟他们一起赤膀上阵,自挟了一把躺椅放在 门口,舒舒服服地往上一躺,微眯着眼儿,轻摇着一把大蒲扇发号施令,一副胸有 成竹的模样。 不过说来也怪,这酒偏就酿得手顺了。“小的们,加大火啦!”敖少秋吆喝。 酒工们应着:“是喽!”灶里火苗冲天。 过得会儿,敖少秋又吆喝:“上天盖啦!” “是喽!”酒工们赶忙拉住绳索,将硕大的盖子压上酒窖。 “再上火!加料!” “是喽!” 一唱一和的,个个干得热火朝天,心里只觉得痛快,哪还有从前的半点憋屈, 依稀又像回到兴旺那会儿。待火再次加旺时,浓郁的酒气便噗的下涌出来,熏得人 人手舞足蹈,叫道:“我的娘,闻闻就醉了。这酒气也太醉人了!” 有个老酒工居然激动得热泪盈眶,抢到敖少秋的躺椅前,叫道:“二老爷,是 从前老酒的味儿,劲道也足,敖家老酒又回来了,回来了啊!” 其他人也应着:“是啊,回来了,回……”然后,便一个接一个醉倒在地,身 子像秤砣,没在酒气里再也浮不起来。 敖少秋躺在椅子上,被酒雾包围着,人像坠入梦境,朦胧的,混沌的,他又眯 着眼睛耸着鼻子嗅了会儿,这才起身,慢慢走到酒窖前,掀开盖子,拿起木勺舀了 点酒浆,放进嘴里细品,过得会儿,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响,非哭非笑,说:“回 来了,天儿,你回来了……”眼角渗出两颗大大的泪珠,滑过脸膛,滴落进酒窖里。 敖少秋正自心情激荡,背后猛地传来了抽泣,接着扑通一声,似有人跪下来, “爹,不孝的谢天回来了。” 敖少秋身子先是一僵,然后才慢慢转过身去,果见谢天跪倒那里,磕头不止, 已经泣不成声。敖少秋怔怔瞧着儿子,露出笑意,颤抖着伸出手去,放在他头上, “真的回来了?” “是的爹!”谢天哽咽着说。 敖少秋身上突然来了劲儿,一把抱住谢天,“好小子!哭什么,别哭!让爹好 好看看。” 谢天抬起头,敖少秋欣喜地瞧着儿子,为他抹干泪水,谢天说:“爹,孩儿回 来有几天了,就是不敢露面见您。” 敖少秋点点头,说:“爹知道,爹都明白。”畅声笑起来,“该是前天卖酒窖 的时候,你回来的吧!爹没老,鼻子灵光着呢,闻出了你的味道!若是不知道你回 来,爹如何能酿出今天这好酒来?” 谢天感动地看着父亲,心说这八年来,不知他是怎生敖过来的。敖少秋突然想 到什么,迟疑了下,才问:“你,你不走了吧?” 谢天不知该怎么回答,垂下头去。敖少秋攥住儿子的手,说:“爹老啦,盼着 你能时常在身边,我知道你不想再回那个家,以后呢,咱们爷儿俩都把酒窖当成家 便是,酿出好酒来,便喝他个一醉方休!” “好的爹!”谢天含着泪说。 敖少秋轻轻掀开酒盖,舀了一勺酒,忙又盖上,谢天从爹手里接过勺子,先送 到嘴里品了品,喜道:“果然跟八年前的敖家老酒一个味儿。”将剩余的酒一饮而 尽,伸手摸了摸嘴唇,“爹,您不问问我这些年在外面的事?” 敖少秋看了他一眼,要过勺子来又舀得些,慢慢喝下去,“这酿酒的功夫就在 把握火候,若不到就生,若过火就熟透了。酒生则有青气,酒熟则有糟气。好的酒 师会把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才得其真味。” 谢天皱眉看着爹,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出这么番话来。敖少秋盯着儿子问, “你跟我学过酿酒,有时能酿出上佳味道,有时却酿不出,为什么?” 谢天沉吟道:“是我把握不住火候。” 敖少秋摇摇头,说:“其实我所说的火候还有一层意思,关键便是酒糟的酿制! 酒糟好,出酒便绵长醇厚,但大多时候,酒味还是有些寡淡,为何?便是因为酒糟 的好坏只有一个区分,在于被火烘烤时,能否与水溶在一起酝酿。能便是好酿,不 能便是败了。” 谢天听着爹这番只能意会,难以言传的话,坐在窖边冥思苦想。敖少秋又喝了 口酒,说:“风满楼和落花宫本是一家,百年来无人能得二者精华,就因为无人能 包容得下。谢天,你能吗?” 谢天呆呆地看着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人,没想到他竟能从酿酒里悟出这样 的哲思来。无怪师傅方文镜那样心高气傲的人,也把爹当成知己,原来他大智若愚。 酒窖里的雾气慢慢散尽了,躺得七倒八歪的酒工们还在酣睡中,敖少秋又饮了 一口,闭上眼,细细沉醉在酒中。谢天跪下来给他磕了个头,说:“爹,我明白了!” 他起身大步走出屋子,只觉积压在心内的沉郁正一点点散去。黎明还远,夜晚 明静清幽,没一丝风。河水在脚下发出汩汩的声响,月光下的芦花像染了雪,蛐虫 藏在里面正歌得欢畅,在谢天觉来,已是好久没享受这么好的夜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