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殇篇 1.疯狂与劝解 自从敖老太爷的丧事办完以后,茹月便发现自己被敖家的人孤立了。原先想将 那毒死老头子的罪名安到沈芸头上,将她挤走,她在这个家的地位便牢靠了,谁想 敖子轩一记耳光便把她的威风打下去。婆婆也当堂翻脸,将她好一顿训斥,茹月这 才明白老头子下葬后,那碗莲子羹的事便等于揭过去,她再也拿不住对方的短了。 公公自从上回用箭射不到谢天,跟老头子一合计,也从外边买回了一批枪支, 这护楼兵一旦配上厉害家什,他腰板便更直了,说话也干脆利落,茹月还真是怕他 三分。便是子书那呆子如今也把她当成瘟神,干脆就不回家住,躲到公婆那里,自 从上回亲眼看到她毒死了爷爷,他对她就没半点夫妻情分了。下人们前段时间因为 有老太爷给茹月撑腰,还服她管,如今见权力又被大奶奶收回去,少爷们又对她没 好声气,便都恶了她,当面的唾沫背后的诅咒,恨不得将她掀翻踩在脚底下。 茹月真是慌神了,去找过那三家楼主商议主张,谁知人人也冷淡敷衍,只是顾 全着周名伦的面子,还跟她说上两句,眼中却明显含着轻蔑与不屑。她觉得自己便 像断了线的风筝,被风刮得东飘西晃,总没了实落处。茹月终于明白了,在敖家她 之所以能站直腰板,还多靠了老头子这把伞,而今他这一撒手,她的根基就摇晃了。 如今,她也只有牢牢抓住周名伦这根线了,只要他肯拉她,她就能飞起来。 周名伦上次来吊唁老头子时,对她的神情语气有些冷淡,这叫茹月心里很不踏 实,男人都是些喜新厌旧的东西,她可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丢弃。所以,在敖 老太爷的丧事办完后的第二天,她再也不敢等了,略打扮了下,便划着条小船赶去 南湖楼。 一看到那个黑漆大门,茹月心里便涌出了希望,没错,她还是他的人,敖家不 要她了,周家的门还敞开着呢!门口站着两名护卫,茹月跟他们也相熟,以往到时, 通常会被直接带去周名伦的书房,或者先请到客厅用茶等候。但这次护卫们显然没 有叫她进去的意思,只是请她在外边稍等,一人进去禀报了,一人仍留在门口看着 她。 茹月见到这阵势,心登时便凉了,面上虽然还强笑着,脑里也竭力朝好事想, 但身子却禁不住发起了抖。护卫不大一会儿就出来,面无表情地只说了句先生现在 很忙,不见客。茹月的头轰的一下,眼圈登时便红了,脑子里竟一片空白,老半天 才回过神来。她知道,要是周家再将其拒之门外,自己便真的走投无路了,又笑着 哀求那护卫再去通报,说她就在这里等着,先生什么时候得便都行。那护卫冷冰冰 地看了她一眼,终于还是进去了。 茹月心里七上八下地在门口徘徊着,拼命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当那人再次回 转时,她竟没勇气抬头看他的脸色了,只听护卫说道:“少奶奶,我家主人没有时 间。让您先回去。” 茹月胸口蓦地蹿起一股火来,抬头盯着那人问道:“什么,他亲口说的?” “主人亲口说的。”他说着,便冲着另一名护卫使了个眼色,两人迈进院去, 居然转身将两扇大门重重地关上了。随着那下咣当声,茹月觉得自己也跌入了深渊, 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像根木头,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蓦然地转过身去,一步步走下 石阶,走到了小船上。 敖家回不去了,周家不收留她,所有的人都不待见她,如今她是真的叫天天不 应,叫地地不灵了。茹月解开绑在石桩上的绳子,在河道里漫无目标地划着,脑子 里乱糟糟的,无数个念头在其中闪晃,却没一个能停得住,无数张面孔从面前闪过, 也没一个能靠得住。恍惚中,桨便住手不划了,只任由圆篷船在河面上飘来飘去。 她默默望着水面,看着水中的自己,那身影随着水势晃荡,扭曲变形。不觉, 她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在水面打起一个个小窝儿。黄昏临近,晚霞化作一 抹流虹,映在河面上,那些绿色的水草像柔细的发丝,随波拂动。 岸上,几个孩子清脆的笑声惊动了茹月,只见他们光着屁股,骑在两头大水牛 的背上,正慢腾腾地朝镇上走去。她呆呆地望着,恍惚中,那牛背上的孩子竟换成 了她、谢天和子书。可不是怎的,谢天是个傻大胆儿,跨在牛脖子上,左手里举着 柳条抽打,右手攥着牛角,嘴里还在不停地吆喝。自己则坐在中间,笑嘻嘻地抱着 他的腰,子书胆子小,哭丧着脸,手脚并使踞在牛屁股上,那牛尾巴扫来扫去,不 时地抽他的腿肚子…… 茹月痴痴地看着,嘴角不觉流出一丝笑来,那时候,他们活得多自在,无忧无 虑的……鸦雀驮着暮色呱呱叫着从头顶飞过,牛背上的孩子吹起了芦笛,清脆悦耳。 茹月再细看时,牛背上的谢天子书和自己已换成别的面孔,孩子们乐成一团儿,远 远地去了,茹月心里一酸,泪又掉下来,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眼看残阳便要给远山吞没,茹月伸手抹了把眼泪,心说不成,我不能就这么放 弃了!拿起木桨便向回划。待到了周家的码头时,见那门依旧关着,她丝毫不再犹 豫,船绳也不系,大步迈上了石阶。近前便用拳头砸门,里面有人喝问:“谁?” 茹月高声道:“我是茹月,要见周先生,他要不想见我,也别找理由躲我。只 求给一句痛快话!”里面便再没声了,夜色暗下来,透过门缝,可瞧到院里已亮起 灯。茹月心里气苦,索性便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心说这周名伦铁定是去找沈芸那个 骚女人了,所以才会冷落她,不由恨得牙痒痒,这个落花宫的贼女人,为什么每个 男人她都要跟自己拼抢? 正自气得不行,猛听得门吱呀一声开了,茹月赶忙跳起来,却是胡林背着手走 出,脸上浮着古怪的笑容。她赶忙泛出个笑脸,说:“胡少爷你出来的正好,麻烦 带我去见先生,我有重要事说。” 胡林笑眯眯地看着茹月,说:“我这里当然无所谓,可问题是,我义父他并不 想见你,少奶奶还是省省吧!” 茹月脸色一变,急声问道:“他为什么不肯见我?” 胡林故意叹了口气,“这义父心里怎么想的,谁能知道,再说,雨童如今回了 娘家,少奶奶是不是也该避避嫌啊?”茹月听了不禁又气又急,眼泪涌出来,嚷道 :“如何她来,我就不能来。以前怎么没这规矩?” 胡林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说:“我倒也可以壮着胆子带少奶奶进去, 不过……” 茹月眼含着泪看着他,哀求说:“胡少爷,请你无论如何帮我一把,不然的话, 我便真的走投无路了。” 胡林嘿嘿笑着,“好说,好说,不过你怎么来报答我呢?”眼睛瞄着茹月的身 子溜了一圈,嘴里啧啧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说着,便抬手来摸她的脸蛋, 茹月厌烦地躲开,胡林故作惊讶,道:“怎么,你不愿意?原来敖家的少奶奶还是 如此贞洁之人,我真是看走了眼。” 眼看着他便要退回门去,茹月一咬牙,说:“等等胡少爷,只要你今天肯帮我 这个忙,我总记得你的好!” 胡林盯着她看了看,拖长嗓门道:“那就请吧!”茹月用手背擦了擦脸,大步 跨进去,边走边问:“先生在哪儿,在书房吗?” 胡林哼了声,“别急,我这可是私放你进门的,先找个屋你先歇着,我再去好 好跟义父说说。”茹月犹豫了下,也只得听从了他的话,随着胡林走进一间客房。 她一个人在屋里等了好长时间,胡林才回来,身后跟着一个仆人,端着一个托 盘,说:“义父让你暂且先住下,有空他会见你的。”仆人便把托盘放在桌上,茹 月一见上面放着一碗白饭一碟青菜,火腾的便上来,一把就将托盘扫到地上,张口 骂道:“他把我当成了什么了,周家的奴才吗?” 胡林看看地上碟碗的碎片,又冷冷地瞪着茹月,道:“便是周家的奴才,出去 也高人一等! 少奶奶请自重!” “我偏就要闹,怎么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我今天非要找他说个明白!” 她说着就往外闯,门口早有两名护卫拦着,茹月发疯似的又撕又咬,胡林在旁看着, 冷笑一声,闪身出去。 推搡中,茹月被护卫一把推倒,她索性便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两个护卫却 也不多话,当即关上房门。茹月越哭越伤心,当真一个昏天黑地,反正她是豁出去 了。正闹得厉害,门咣的一声开了,茹月抬头看到孔一白大步走进来,背着双手瞪 着她,茹月马上止住了哭声,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往孔一白怀中扎,却被他 一把推开。 这一推的劲儿好大,茹月踉跄了几步才稳下来,愣愣地叫了声先生。孔一白铁 青着脸,喝道:“你以为我不敢治你了是不是?别把事做绝了。” 茹月身子一震,慢慢放下胳膊,冷笑道:“先生好大的脾气,哪里是茹月逼人 太甚,是先生做得太绝了。” 孔一白面孔显出几分狰狞,说:“是嘛,那好啊,我这里也委实容不下你了。” 茹月呆呆地看着孔一白,突然抽泣起来,颤声说:“先生真的不容我了?那我 一个女人家还能去哪儿?我一个女人家没了靠山,走投无路,被谁一逼,保不齐就 得把先生来敖家干的事都吐出去……” 孔一白冷冷地盯着她,“你这是在威胁我。几天不见,我还真得对你茹月刮目 相看了!”茹月只管哭着装糊涂,“我这是真心话。我怎么能背叛先生呢?” 孔一白叹了声,“我看你还是回家去吧!” “不,茹月死也不回那个地方去。茹月听先生话,好好吃饭还不行吗?” 孔一白冷冷地瞧着她,“可你已经把饭都浪费了!我周家的奴才吃饭也不敢如 此张狂!” 茹月看看地上饭碗的碎片,突然跪倒在地,用手捧起地上的白饭就往嘴里塞, 孔一白一愣怔,没想到她竟如此乖戾,心下不禁生出一股寒意。见茹月抬起头,边 嚼边笑着地对他说:“您瞧,我不是吃了吗?茹月不会浪费周家菜米的。” 孔一白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起来吧,我周家到底还不至于把人逼到这份上。” 茹月方才抹了下嘴唇上的饭粒,站起身来问:“先生愿意收留我了?” “好,你既然执意要离开敖家,我便成全你!”孔一白走到桌旁坐下,“正好 我想送雨童回上海,你不妨便陪她走一遭。” 茹月一呆,问:“先生为何要送雨童回去?” “赏书大会将到,也该是我跟各大书楼算算总账的时候了。这丫头不分里外远 近,我是怕她到时会给我添乱子。” 茹月听了这话,眼珠子一转,笑说:“我倒觉得雨童不过是心眼实,给先生惹 不了什么祸,倒是另一个女人嘛,您可千万要防着些。” 孔一白当然明白她指的是谁,他心里又何尝不知沈芸的厉害,她十八年来为了 敖家费尽心力,如今虽被自己使计逼走,但可以想见,她绝对不会坐视风满楼有危 难而不理。偏偏他面对她时,心便狠不下来,那些阴郁憋闷怨毒也会暂时沉压下去, 生平有两个女人能使他心生柔情,不再硬铁,一个是沈芸,另一个便是雨童。 若是当年这个女人能下嫁到孔家,他南湖楼何至于败落,他又何至于受这偌多 的苦累?孔一白每念到此,都不免嗟叹。近些天,他修炼《落花诀》有了小成,但 脾气却越发得暴躁了,不然,以他宠爱雨童的心性,如何会冲她发那么大的火。对 胡林没好声气,对茹月厌鄙,都跟这有关联。他曾就此异状询问过方文镜,何以《 落花诀》越练到深处,便心潮不定,气血翻涌?方文镜说这是必然征象,只要胸怀 宽广,悲天悯人,不去计较个人得失,便可慢慢化解。孔一白当然不相信他这番鬼 话,方文镜如此故弄玄虚,无非是想他能放弃报复落花 宫和各大书楼的计划,他如何肯上这个套儿? 如今局已定,势已成,只待收网了,眼看着多年来的积怨终将泄发,夙愿即将 得逞,孔一白心里反觉得空落落的。神情有些恍惚,有些莫名的伤感,多年来背负 着仇恨,便如同给心蒙上沉重的外壳,疙疙瘩瘩,而今要慢慢卸了去,便露出里头 的柔软来。而所行之事却又都是些险恶阴毒的,自然便与内心的柔弱起了冲突。他 感到痛苦怅惘,空虚寂寥,而在如此心境之下,只有去到孤岛上与沈芸相伴,方才 安宁恬静些。 所以,在安排了茹月带人送雨童乘船去上海后,这天下午孔一白便又赶去了孤 岛。人都是需要倾听和理解的,他多想沈芸能真正做个红颜知己,可以向她倾诉心 事,求得认同认知,一起分担痛苦分享愉悦。可惜,他如今还只能戴着不同面具跟 沈芸说话。 今天一到得岛上,便看见沈芸在花丛中伫立,各色的蝴蝶围在身旁翩翩飞舞, 她含笑伸展双臂,张开手掌,蝴蝶便落得密麻的一层,直把孔一白看得呆了,不禁 叫声芸儿?沈芸笑着冲着他点点头,双臂一扬,蝴蝶便花苞般的炸开了,四下飞散。 孔一白待她走出花间,便将手中的盒子打开,“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沈芸接过打开一看,却是些古旧的书籍,惊问:“这些孤本都是从哪儿弄来的?” 孔一白微笑说:“我让人四处搜集的,想你一个人在这里发闷,便先拿来给你 瞧瞧。” 沈芸拿起一卷来欣喜地翻看,孔一白在一旁凝视着,看到她高兴,心里也很舒 畅,她垂首的姿态何其雅静,肌肤在阳光的映照下便像是透明的,那眉眼唇齿,发 髻衣饰莫不叫人迷醉。 他正自痴痴看着,沈芸也意识到什么,抬头见此眼神,叹了口气:“孔一白, 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说,请快些道来。” “你比起前几日来,好像忧伤了很多。” 孔一白一愣,“哦?怎见得?”沈芸盯着他说:“你身上有两个人。一个是忧 伤的孔一白,一个是另外的人。孔一白我还熟悉,只是那个人我很恐惧。” 孔一白怔怔看着沈芸,她果然是真正了解他的人,那茹月自以为聪明,会耍手 段,可不知尽是些小伎俩,而只有他的芸儿才真正能看穿他的骨头,懂得他的心思。 他孔一白视钱财如粪土,所历的女人不在小数,却唯有对她沈芸一人倾心痴迷,看 来是没认错。 沈芸见他不言不语,只是盯着自己,便把眼光移开了,叹道:“你这样会很痛 苦。这苦可是你自己找的。” 孔一白恍惚地看着她,微微点头,说句:“多谢赐教!”沈芸展颜一笑,觉得 有必要再跟他好好谈谈,便说:“孔兄今天既然来了,芸儿便借你这一席之地,水 酒数杯,做个东道如何?” 孔一白听了喜出望外,忙道:“我早就说过,到得这里,你便是主人,孔某能 得芸儿相邀,真是倍感荣幸。” 于是夕阳下,草坪上,又撑起白伞,又摆上西式的餐桌,女仆又在旁边伺候, 只是这次用的苏州菜,太湖野鸡、荷叶粉蒸肉、鸡节豆腐、玉米笋,旁边则温着老 酒。远处,落日如金盘,自玛瑙色的云层徐徐下沉,余光染红他们的头脸和衣服, 将双双的影子拖长。沈芸给孔一白倒好酒后,端给他,说:“今天咱们改喝绍兴老 酒。” 孔一白双手接过,笑道,“我真有些受宠若惊了。”各尽一盅后,又道:“痛 快痛快!芸儿,咱们这是第二次能坐在这僻静之处共饮,再无人来打扰,真是我多 年的夙愿。我从来没有醉过,今日却已先有了几分醉意。” 沈芸微微一笑,“可我不喜欢跟从不醉酒的人喝酒。既然有此酒兴,咱们就先 聊聊酒吧。我家酿酒的二哥,你见过吗?” “当然知道,他整日酩酊大醉,没一刻清醒。人道酒中神仙。” 沈芸点头道:“我便最爱与他一同饮酒。” “为何?就因为他总在醉意之中?”孔一白饶有兴趣地问。 “不,因为他会借酒消愁,借酒忘记很多东西,借酒看清很多俗事。” 孔一白咂摸着沈芸话里的意思,叹息道:“这么说来,哪一日我能与此兄喝上 一回,便真是享受了。” 沈芸却苦笑摇头,“其实你做不到,因为你不可能喝醉。因为你不会忘记名利, 你不会消解仇恨。更有一样,你不相信任何人。” 孔一白呆住了,避开沈芸的目光,陷入沉思。不错,这正是自己心累的原因, 他明白,却从没想过放弃,十八年何等漫长,岂非就盼着那一刻的到临?已吃过太 多苦累,便是再添加些又有何妨? 夜幕垂降下来,星月当空,清风送爽,如此良辰美景,与佳人闲谈风月最好, 打起机锋来则有些差强人意了。孔一白想到这里,便转开话题,一笑举杯,“来, 借这清风明月,与三奶奶共饮美酒,看来,孔某到嘉邺重寻旧梦真是来对了。我在 人世间苟活这么多年,到现在才明白一个道理,什么名利浮华,都是身外之物,只 有人情才是弥足珍贵的。你看这明月当空,让我想起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 似在人间的诗句。”便摇头晃脑地吟唱起来,“转朱阁,低倚户,照无眠。不应有 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沈芸凝视他如此惺惺作态,目光闪动着,淡然说道:“你何时能真正到了如此 境界,便也明白了《落花诀》的真谛。” 孔一白心中一凛,警觉地瞪着沈芸,“你说什么?什么《落花诀》?” 沈芸微微一笑,也就把话题转开:“讲个故事给你听。东晋的时候有两个好友, 在出游的时候一个人无意中说话把另外一人伤了,那人心中十分嫉恨,当时也不表 露,在日后却一直伺机报复这个朋友,两人变得越来越痛苦。多少年后直到快要死 去,朋友守在身边听他呻吟,终于忍不住问起原由?那人才把出游时他伤自己的事 说了出来。朋友听完大吃一惊,说你是多么的愚蠢啊,我不小心伤了你的自尊,该 受惩罚的是我,而你心中记着仇恨,你自己这一生倒活得那么痛苦……” 孔一白怔怔坐听,思索着点头,“这人是愚蠢了些。” 沈芸听他言辞有些松动,心也宽了些,又问:“听雨童说前些天你被人行刺, 现在那伤可好些了?” 孔一白听她关心起自己的伤势来,有些受宠若惊,“不碍事,只是受了点皮外 伤而已。”沈芸却突然把话挑明了:“我师兄既然教会你《落花诀》,怎么还能被 谢天伤着?” 孔一白吃了一惊,忙放下酒杯瞧着沈芸,悻悻地说:“我不明白三奶奶的意思。 你师兄是那大名鼎鼎的方文镜,我又怎能遇到?再说那《落花诀》乃邪门武功,孔 某又怎会去学?三奶奶别拿我开玩笑了。” 沈芸叹了一声:“错了,是你孔一白拿我开玩笑了,你信誓旦旦地说我不可能 是落花宫的人,如何又知道方文镜便是我的师兄?今天我邀你喝酒,便是想你我都 能坦诚相待,你何苦还要相骗?” 孔一白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掉进了沈芸的圈套,目光闪过一丝恨意,脸色变得铁 青。沈芸却又给他满斟了一杯酒,说:“你设下圈套,用尽心计谋害所恨的人。可 结果如何,只能加重心里的苦楚,今后连觉都睡不稳,酒也喝不香,人活着还有什 么意思?没错,当年是落花宫害了你,敖庄的几个书楼也都曾落井下石。可现在你 把我师兄关押起来,把我逼出敖家,也算是扯平了,你还想怎样呢?我劝你就此罢 手吧。” 孔一白苦笑道:“就此罢手?三奶奶你说得好轻巧啊!” 沈芸叹了口气:“孔一白,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帮子轩改变这里吧,我承认在 嘉邺镇你最有力量。只是你的力量用错了。” 孔一白抬头瞪着她,眼睛里满是血丝,喘息着道:“你说的没错,我是可以让 嘉邺变成另外一个样,但绝不是改变它,是毁灭它。你开口宽恕闭口仁义,可你怎 么会知道我心中的苦? 你不知道!没人会知道!当年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抢我的书毁我的南湖楼,让我 家破人亡,难道现在就不该回来让他们也受这份罪吗?我当年的惨状雨童不会知道, 你三奶奶难道不知道吗?” 沈芸悲哀地看着他,颤声问:“也就是说,你从没想过要帮子轩?” 孔一白冷笑着,“我当然明白,按子轩的做法,嘉邺镇的藏书会名垂青史,被 今后数百年的读书人仰慕,可你知道,本该名垂青史的是我南湖楼。不是他风满楼, 千心阁,太月院和西风堂!” 沈芸呆了呆,竭力使语气柔和下来:“孔一白,我最后劝你一句,不为了别人, 为了你自己,更为了雨童和子轩他们的幸福。你便就此罢手吧!” 孔一白慢慢站起身来,知道两人既然把话说到这地步,便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 云遮雾盖,幻想能有奇迹发生,可惜沈芸终究跟他不是一路的人。他孔一白这种货 色难道只配跟茹月那种贱女人鬼混不成?不觉眼眶中便充满泪水,他颤抖着嘴唇, 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哀伤地看着沈芸,后者眼中也满是期待。终于,他把头扭 到一旁,颤抖着声音叫道:“来啊!” 曲廊里突然钻出几个人,应声道:“在!” 孔一白不敢再看沈芸,果断地一摆手:“从今日起,别让三奶奶出这个院子。” 护卫们应着,围在沈芸左右,孔一白默然地转身而去。沈芸苦笑着端起酒杯,饮了 下去……眼泪也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着,她长叹了一声,“我好糊涂啊!”知道双 方已经撕破面皮,过了今天便也难以挽回,不觉又高声喊道:“孔一白,我已经跟 你说过,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若心中不平,尽管拿我出气,我决不会反抗。当年的 事全是我做的,跟谢天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孔一白站住了,却并不回身,嘿嘿冷笑着:“芸儿也真是个心痴之人,为了保 住落花宫的后脉居然不惜牺牲自己。只是孔某虽瞎了一只眼,心里却雪亮得很,当 年我南湖楼的祸事芸儿并没插半点手,若不然你我也不会有坐在这里把酒共饮的一 天。我只恨那敖少方早先一步偷去你的心,让我费尽心思也得不到你的垂青。老天 爷何其眷顾他敖少方,又何其吝啬我孔一白。罢罢罢,我既然无法得到你芸儿的爱, 便让你恨也是一样,不管何时何地,你心里总装着我孔一白却也痛快!”他一口气 说完这些痛心之言,眼睛一闭,泪水也下来了。 沈芸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泪水又涌了出来,那背影虽然显出一副 倔强的姿态,可双手却在簌簌发抖,不觉又咽声说:“我一忍再忍,只想让你清醒 过来,不可再起害人之心。难道你就不怕子轩雨童他们知道真相?伤害了他们,弄 得众叛亲离,害人害己?” 这话不提还好,一提正触到孔一白的疼处,想起雨童被茹月和手下人强行带走 时,她又哭又闹的情形,“爸爸,我恨你,一辈子也不原谅你!”孔一白不禁悲愤 地大笑起来,“这话从何说起?托三奶奶的福,这俩孩子已经开始恨我了,可我不 在乎。” 话锋一转,又道,“我在乎的是让你风满楼的人都给我跪下,给我俯首称臣! 十八年前,孔一白曾在芸儿面前起誓,发迹后定回来做两件事,一是赢得你的芳心 ;二是报复所有害过我孔家的人。今天看来,第一件事显然无望做到,也罢,大丈 夫成事如何能拘于儿女情长,我孔一白索性便放了它。只是这第二桩……”他慢慢 转过身,神色已变得极其冷静,“血债血偿,他们当年怎么害我孔家的,我孔一白 便自当加倍奉还!” 沈芸听了这番话,算是彻底绝望,盯着对方突然大叫道:“孔一白!你记着, 即便当年没有敖少方出现,我也不会找你这种心胸狭窄之人。” 孔一白听了身子一凛,心便像给针扎了似的,猛地闭上眼睛,只听得哗啦一声, 似有器皿碎裂了,他睁眼一看,却是沈芸掀翻了桌子,打倒两名护卫,身子如蝴蝶 般,轻飘飘地飞上了曲廊。 另两名护卫眼看追不及,举枪瞄准她的背影要射,却被孔一白一把抓住枪身。 一眨眼的工夫,沈芸便消失在夜色里。护卫不甘心地问:“主人,就这么让她走了?” 孔一白痛苦地摆摆手,“让她去,让她去……”环视眼前的院落,忽觉得伊人 一去,此处竟是如此的荒凉寂寥,心便一疼,又滴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