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蝴蝶与落花 沈芸却并没远走。她一跳出墙头后,便飞快地跑到岸边,抢了一条小船划出去, 夜色茫茫,万千星斗和月亮都落进湖水里,像一捧捧的珠子和宝石。一口气划出老 远,听得没有人追来,这才掉转船头,绕了个大圈子又划回小岛去。她这些天一直 在上面转悠,对地形早就掌握得一清二楚,先找一处芦苇深密的地方藏好船只,这 才躺在上面静心打起坐来。 这一夜便是听着虫声和水声熬过了。早晨时,湖面弥漫着乳白色的雾气,风从 芦苇荡里吹来,也湿漉漉的。 待东天映过阳光时,晨雾便稀薄了,先是轻纱缥缈,随着又一丝丝、一缕缕被 扯散开,风一吹,就飘得远了。沈芸瞧着到时候了,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黑漆盒子, 打开来便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飘出,她努起嘴唇徐徐吹气,让香味飘得更远。不多时, 便看到几只蝴蝶翩跹而来。 这岛上的蝴蝶几天来都跟她有过接触,已训练得差不多,眼看着越聚越多,她 这才将盒子盖好,抽身出了林子,潜行到码头去,将那些特制的花香涂在另两条船 的篷顶上。 当她再次潜回竹林时,蝴蝶们已有一半飞去船顶。又过了能有一炷香的时候, 便听得院门轻响,孔一白已经由四名随从护卫着走出来,他们径直走去岸边,上了 一条船,她隐隐地听到一人叫道,好多的蝴蝶。 沈芸却是等着他们的船划出有二里的光景,才从竹林里出来,去到芦苇荡里划 出了船,身后依旧跟着密密匝匝的蝴蝶。她却也不急着追赶,只是悠闲地荡着桨, 追踪的方位自有蝴蝶们来分辨,那一路花香飘散,一路也蝶影不断。 赶了能有半个时辰,便看到一山遥遥而立,苍劲挺拔,直插云霄,举头竟是朦 胧地看不到顶,只把湖面遮得一片青油油的。正自诧异这山势的突兀,猛见前方蝴 蝶密多,便意识到孔一白的船极可能便停在附近。留心看时,果见左前方人影绰绰, 便掉头划向右前方,绕个大圈子后才近到山前。 船慢慢靠岸后,她施展轻功,攀缘上山,因山势过陡,却也颇费了番气力,快 到山顶时,云雾已在眼前缭绕了,猛见一面直上直下的阔壁,寸草不生,高有二十 几丈,石面上尽是粗乱的竖纹。沈芸额头已经见汗,因不明孔一白如今是不是还在 上边,便不忙上去,坐在一棵老松下运气调息。 过了能有一炷香的时间,再睁开眼,便看见一只蝴蝶在眼前拍着翅膀,沈芸又 惊又喜,没想到这么高的山峰它居然也能跟上来,慢慢伸开手掌,任它落下,另一 只手则从怀中掏出盒子,挑了点香料涂在手心里,那蝶便在上边用须吮吸起来。过 得会儿,她托起手掌,轻轻说声去,那蝶便拍着翅膀,徐徐地朝石壁上飞去。沈芸 则合掌胸前,闭上双眼,似神游物外,过了会儿,她像是感应到什么,眼睛猛地睁 开,弹起身来,手脚并用,贴着石壁一点点地向上移动。 山风呼呼地吹着,她咬着牙,双手像磁石般紧紧扣着石纹向上游走。待上到绝 顶时,发现上面很是平坦,约有百来平方,四面高,中间略凹,像个盘子形状。沈 芸藏在一块怪石后窥看,只见正南高处结有一个草棚子,旁边一块洁白的石头上正 端坐着一个人,青衣草鞋,背对自己动也不动。她的眼睛一热,便要叫出来,却听 那人轻声道:“你终于来了!” 沈芸慢慢走近,说:“师兄怎么知道是我?” 方文镜转过身来,脸上露着浅浅的笑意,手心里托着一只蝴蝶,正是自己适才 放飞的:“蝴蝶能上千尺,这恐怕只有受你的‘蝴蝶功’激发才能做得到。” 沈芸见他满脸蓬草,有些消瘦伶仃,眼圈登时红了,上前抓住他的手说:“师 兄,你受苦了,我来救你下去。” 方文镜微笑着摇头,“我不想下。”沈芸一怔,只见他凝望远方,云雾缭绕间, 时有山峰戳天,极为壮丽,“眼前这景色如何?你没想起当年师傅说的话吗,人很 渺小,如落花般凋落,终归大地。从前苦苦追寻而终不可得,而今被废了武功,我 才悟到了《落花诀》的真谛……” 沈芸极目所望,点点头,随他的话说下去,“都是白云苍狗,匆匆过客。无着 力,无所求,气从心生,化为浮土。故不可强求,视其为水,于高处俯视,望其从 何处来,又往何处去。” 方文镜愣了一下,惊诧地看着沈芸,“你怎么知道这些?难道你已找到了《落 花残卷》?” 沈芸笑着摇头,“我从没见过什么《落花残卷》,老太爷可能并没骗我,这个 世上根本就没有这本书。我们几十年找来找去,不过是在找一个传说。” 方文镜像是重新认识了沈芸,上下打量着她,“芸儿,难道说,这些是你自己 悟出的?我能看出来,你的内功现在已入臻境,举世间已是少有对手。” 沈芸微微一笑,“师兄被孔一白囚禁于此,我却被他软禁于一个孤岛上,可不 知这一来静心寡欲,便有所参悟,原来都是水到渠成的事。从跟谢天学《落花诀》 的头一天起,我便意识到它虽是一种武学,其实更是人品的修为。人品高,气韵便 高,气韵高,则境界便得以提升。师兄,不知我想的对不对?” 方文镜茫然地摇头,“你想的一点不错,这正是《落花诀》的真谛所在。你竟 然可以凭空想出来,而我却不能……” “说起来也非我一人之功,没有少方以前跟我的淡禅论道,我也不可能这么快 就参得透。” 沈芸想起往昔的旖旎情景,不免叹息,“我所悟出的落花境界,能借几句古诗 来说明。这第一境,可用韦应物的‘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来喻,这是个分别 境,因为还有个寻字;这第二境,则用苏东坡的‘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为喻,这 是个无我境,一切归于自然 ,恬淡祥宁,却尽得风流。” 方文镜听到此,闭上眼睛沉思,半晌才叹说:“师兄我自以为聪明绝顶,武功 修为学识艺道皆非你可以比肩,谁想竟在这上面败了,原来是输在胸襟的宽狭上。” 有时候,人过于聪明过于自负,都会造成牵累,方文镜在修为中遇到的最大障碍正 是他自己。 他手中的蝴蝶又飞到了沈芸的身上,她轻轻对它吹了口气,说声去吧!它便翩 翩飞走了,没入云雾中,沈芸转头看着方文镜说:“山下的事你都知道吗?师兄, 我现在需要你帮我。” 方文镜不由得苦笑,抬起双手看了看,“我怎么帮你?我一身的功夫都化为乌 有,已是手无缚鸡之力,孔一白若不是废了我的武功,如何肯放我在此。” 沈芸有些急了,“嘉邺镇的赏书大会马上就要开办,天儿要报仇,势必在那时 刺杀孔一白,他要真去,便会落入圈套!我们必须马上下山。” 方文镜目光流动,淡淡地说:“人世间恩怨何时了,让他们自己了结吧。师妹, 你既然已悟出落花臻境,如何还没看透这些?”又慢慢转过身去。 沈芸无奈地望着他的背影,又问:“那……你为什么要教孔一白《落花诀》?” “盗亦有道,魔亦有道,我盼他能悟出《落花诀》的真谛,以脱苦海。” 沈芸叹息一声,“他不可能悟出。” “那便任他去吧,走火入魔对他来说也是好的。” 沈芸听到此,便知道这才是师兄传孔一白《落花诀》的真实用意,此人既然难 斗,用这个法子加快他的疯狂和毁灭,倒也不失为一记狠招。只是任由方文镜在上 边孤身经受风雨,到底有些不忍,“师兄,你真不跟我下去?” “芸儿,我在这高处,已经下不去了。我愿在此了结一生,这是一件何其快哉 的事。练《落花诀》那么多年,就好像做得一场大梦,而今终于一切了然,纠缠在 我心里的苦一下子都不见了。我为什么还要下那个俗世呢?你记着,多少恩仇,最 终都要化在那土里的。” 沈芸悲伤地望着他,方文镜凝神看着远方的云一动不动。她知道要想劝动他, 还须在落花境界上做文章,便叹道:“师兄,你果真能看得开,那么上山和下山便 没什么分别,入世与遁世也没什么区别。若拘泥于此,怎称得上已经参透了落花臻 境。花终归要落,从高处而下,化为泥土,师兄只知其上,不知其下,不免又落了 下乘。” 方文镜听了这番话,咀嚼着,微笑点头,“落花随水去,修竹引风来,自然而 然才是正理。 好,师妹又给我上了一课。不过,我此时下山还早了些,你还是先去吧,天儿 聪慧,只是行事还不够沉稳,我便把他交给你了。师妹既然能够渡我,也自当能点 化他,我却自管在此静它一静。”说着,又闭上眼睛。 沈芸怜惜地看着方文镜,拜了一拜,说:“师兄,我这便去了,下次定当带了 谢天来与你相见。”转身朝外走去,到得石壁边沿时,回头一望,方文镜依旧静坐 如初,当下叹息一声,纵身一跃,顺着石纹滑下去。她要尽快赶到天灵山的敖家祖 宅去,找到谢天,一起商议应对之策。 嘉邺镇的赏书大会定于九月十五在风满楼举行,时隔还有几天时,敖子轩和敖 子书兄弟俩便忙翻了天,筹备会场的布置,请帖的发放,客房的安排等等,事无巨 细都要一一插手。往常有老爷子坐镇、沈芸的帮衬还可松闲些,如今大事全压到他 们这辈儿人身上,自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料理,但疲倦中自有一份满足感,毕竟 敖家是由他们把持了。 其时,敖子书已跟茹月解除了夫妻关系,当她再次离家出走,敖少广夫妇便坚 决让儿子写下休书。子书虽然心情复杂,无法说清这样做是对是错,但最终还是依 照了父母的意思。当晚却在风满楼里痛哭流涕,原来,这摸透女人的心比读书还难。 那些写书的,将真实用意藏在字里行间,让人任意去读去揣摩,总有个讲头;女人 的心思却藏得不但严实,而且古怪,嘴上挂着的,心里想着的,往往背道而驰。云 遮雾罩,总难落得一个实处,所以女人的心对敖子书来说,委实是一本最难读懂读 透的书。 沈芸走了,茹月走了,现在连雨童也走了,敖家如今就是缺少女人的气息。敖 子轩心里也是憋屈,不明白岳父为何要在这当口把雨童送回上海,这次书会可是嘉 邺镇从未有过的读书盛事,又是他敖子轩担任督学以来,第一次为本地学子做的实 事,没有爱人在旁分享成功的喜悦,总是个遗憾。而且,周名伦事先并没知会他, 等雨童被送走后,他才得到了信,心里不免有些不快。他曾找过周名伦推心置腹地 谈了一次,知道他仇恨落花宫的人,但希望他别因私仇而误了赏书大会。当时,周 名伦也诚恳地答应了,一切过节都留待书会结束以后再行解决,敖子轩心里总算踏 实了些。 眼看着书会的筹备有了头绪,各家预备展出的各种珍本也都运进风满楼,只待 明日开办,兄弟俩这才挤出喘息的空儿,晚上约在风满楼的书房里说话,敖子轩觉 得此时也该跟大哥摊牌了,那份《联合公约》只有先取得他的同意,才有可能在岳 父的帮助下,说服其余三家书楼。 风满楼自从上次遭了潮灾,便有不同程度的毁坏,还是周雨童拿出嫁妆的钱补 贴进去, 重新做了修缮。两人如今站在焕然一新的书房里,想起近段时间敖家的种种变 故,不免叹息。为了赏书大会,风满楼里如今也安上电灯,敖家自行发电,整个楼 便不再像从前那样昏暗了。 敖子轩替大哥拧亮灯泡后,兄弟俩看着那一匣匣的书,都很是兴奋,敖子书摸 摸这本,翻翻那本,有些眼花,敖子轩笑着说,“大哥你看,平日见不到的书今天 都到你楼里了。” 敖子书也笑叹说:“只可惜啊,明天赏书大会一开完,这书又要归还回去,哪 里是我的。” 敖子轩哈哈大笑,“你也未免太贪心了些。” 敖子书看着弟弟,说:“要是弟妹在就好了,也能看看明天的热闹,咱们敖家 好久没这般排场过了。你看看这书房,当初还是贸鏊椒壳镒判薜哪兀?/p> 敖子轩听了脸色一沉,说:“明天办完赏书大会,我想连夜就去上海找她。我 们从出国认识到现在,还从没分开过。你知道吗大哥,西方人讲女人是男人身体中 的一根肋骨,我不敢这样说,但我觉得雨童是我的另一半。” “西方人真的那么看重女人?”敖子书怔怔地瞧着他,“三弟,我真的是羡慕 你们俩,别的不去说它,只这份相识相知就很难得。只希望你和雨童能逃得过风满 楼的恶咒,不至于劳燕分飞。” 敖子轩怔了下,问:“大哥,你说什么?” 敖子书拉着弟弟的手,端详着他的脸色,沉重地说:“从二婶、三叔的死,到 爷爷的死,还有谢天和你娘的出走,哪一件不是和风满楼有关?小时候敖家就流传 过一句话,说风满楼死的人太多了,会有厄运。咱家的人又有哪一个能逃得出这个 恶咒呢?越跟风满楼贴近的,报应越厉害,你看看我,恐怕没有比我再惨的人了。 子轩,我真希望雨童和你能逃出这个恶咒,我自己虽不能,却神往之。”想起茹月, 心又隐隐作痛,他和她真是前世的冤孽啊! 敖子轩听子书说起这样一番话,神色又显得凄凉,很是不安,说:“大哥,你 怎么还信这个?” 敖子书苦笑着摇头,“都道藏书苦,却不知苦于何处。世凡藏物,都是藏而不 露,不能轻易让人得见,要防盗防抢,藏书更是如此,还要防水防火,与这些藏书 终生相守,战战兢兢,唯恐被灾祸毁去,被人偷去,日日守候修理,连亲人都要提 防,长此以往,便失了天伦之乐,你说还有什么比这更苦的?” 敖子轩叹了口气,觉得他活得这样累真是可悲又可怜,“大哥,你这番道理听 来是对的,可你想过没,让天下人分享岂不更快乐?不就解决你日日战战兢兢的心 病了吗?” 敖子书一瞪他,道:“那我问你,何为藏?藏即是一人独享。” 敖子轩摇了摇头:“你这是一人之藏,我说的却是藏于天下,藏于民众之中。 大哥,你看了这么多书,知识可谓渊博,我只问你一句,这读书是为了什么?” 敖子书讪讪地说:“这样简单的问题,你还问……” 敖子轩大声道:“绝不简单。我妈妈说过书里有人。我们读它是为了与书中的 人沟通,知前人的苦与乐,教化今世人应该怎么活着。大哥,你读了那么多书,不 至于不知书中有人吧? 举一个事例,你说西方人奇怪,把女人看得很重,那就是你白看书了。小时候 我妈妈就教过我举案齐眉的故事,你不觉得我妈妈和我爹当年很幸福吗?他们才是 真正把书读得通透的人,你若真读懂了那书中的夫妻为何要相敬相知,茹月姐也不 会变成现在这样。你说敖家数你最惨,我看这惨状多半倒是由你自己造成的。” 这席话传到子书的耳朵里,当真如五雷轰顶,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半晌作声不 得。子轩不忍心再刺激他,忙说:“好了大哥,今天咱们不说这些,我手头有份东 西想请你过目,你看后给我个话儿。”便郑重其事地掏出那份《联合公约》交给了 他。 敖子书诺诺地接过,展开看时,只两眼手便有些抖,看到一半时,脸上也变了 色,抬头看看弟弟,敖子轩却笑眯眯地示意他看完再说。他看完后,脸早渗出了汗, 连连摇头,慌声说:“三弟,万万不可,这要是发下去,你就是嘉邺镇的罪人,更 是咱敖家的不肖子孙。” 敖子轩苦笑道,“大哥,没那么严重吧?我查了一下,哪家书楼不藏书万册之 上,而珍本孤本还不到一成,难道就不能将那些大众的刻本拿出供别人读吗?大哥, 人若是读不到书,那藏书何用?” 敖子书哪里还能坐得住,起身来回走着。“我的三弟啊!你在西洋长成,不知 道真正藏书的规矩,这不是赈灾赊粥的地方,是藏书楼啊!你不是不知,藏书难, 藏书日久更难。火灾、战乱、暴民、盗贼,摊上哪一桩都有灭顶之灾!前段时间咱 们风满楼刚刚受过潮灾,如何?竟搭上爷爷的一条命!你知道南湖楼当年怎么败落 的,被落花宫那么一搞,竟是家破人亡啊!在咱们嘉邺镇,藏书者哪个不是每日里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旦有个七长八短,别的书楼就虎视眈眈,想方设法来抠搜。 强敌环伺,强敌环伺啊!你还要让各家书楼互通有无,简直是荒谬之极!” 敖子轩一皱眉,说:“大哥你别在这里危言耸听,你不就是怕别人登上你的楼, 看了你的书吗?” 敖子书却丝毫不隐讳,使劲地点头,认真地说,“没错,我确实不愿让别人分 享我的书,如果哪一天有人想登我风满楼,先从我敖子书身上迈过去!” 敖子轩对他的迂腐想法嗤之以鼻,反问:“大哥,说句真心话,你难道就不想 读到千心阁、太月院、西风堂的藏本吗?如果不互通有无,你一辈子都不会读到的。” 敖子书先愣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我当然想读到。我做梦都想纵览几大书 楼的珍本。今天他们送来这里的,虽也算精品,却非孤本珍品,好东西还都在家里 藏着呢!” 敖子轩也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这不就对了。我这公约里说得明白,不光规 定要做什么,还保证你享有看别家书楼藏书的权利。” 敖子书的笑声却更敞亮了,贴近弟弟的耳边得意地说,“实话告诉你子轩,他 们就是藏在家里再严实也是枉然,那些书大哥我早就全看到了。” 敖子轩愣住了,简直以为他是在说诳语,“那几个书楼的珍本你全看了?不可 能!他们怎会如此大方?” 敖子书微微一笑,“我还是跟你实说了吧,是谢天帮我办到的,当年我想读什 么书,谢天都会给我偷来,我读后他再送回去。就这样,连着几年我差不多都已经 看齐了。否则,你大哥我哪里能有今日的锦绣名声?这可是秘密!不可说,不可说 的!” 敖子轩听了这话大为惊诧,直勾勾地瞪着大哥,好像才认识他一样,“你……” 他气得全身哆嗦,痛心地说,“亏你还能说得出口!你们老骂二哥是贼,你们才是 名副其实的贼,强盗!大哥,我一直把你当作大学者,大学问家,从心里敬重你, 可没有想到你们是靠着偷来偷去获得你们的学问。” 敖子书见弟弟暴跳如雷,吓得赶忙拉住他的手,“三弟,息声息声,你说那学 问都是光明正大学来的也不尽然,翻开史书查查,看看,历朝历代的很多学问都是 偷来的。” 敖子轩眼中已闪出了泪花,盯着子书说:“大哥,你错就错在把学问和藏书都 作为私有,难道你不想把学问都奉献给大众吗?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最大的偷书贼 就是你们这些藏书的人!你们比落花宫的人更卑鄙无耻!” 敖子书听他骂得刺骨,慢慢松开弟弟的手,也有些不乐意了,悻悻地说:“三 弟,你太理想化了,这样迟早要栽跟头的。” 敖子轩愤愤地说:“即便在外面栽跟头,也好过你窝在书楼里固步自封!大哥, 我今日对天发誓,一日不改四大书楼的陋习,我敖子轩就一日不离开嘉邺!”说着 便大步走出了书房,一口气下到了底楼。方才想到那份《联合公约》还留在上边, 想回去拿时,又实在不愿再跟大哥碰头,尤其是听到敖子书暗中跟二哥所做的那些 勾当,真是刺伤了他,更可气的是,二哥当年那么帮大哥,到头来还被自家人冤枉, 妈妈何尝不是也摊了这样的下场,在这嘉邺镇上,总共巴掌大块天,却又能还人多 少清白? 这么想着,便不想再回头去取,反正那东西已经印在脑子里,默写下来多抄写 几份就是,拔腿就出了门,正好看到敖少广侧身站在门旁,敖子轩估计他是听到了 上面的争吵,才呆在这儿,忙笑道:“大伯,晚上又要辛苦你了!” 敖少广也赔笑道:“没什么,我还就怕闲着,这次赏书大会也多亏你这督学有 办法,场面大,门路也广,嘉邺很多年没这样风光了。”他手下的人现在个个佩枪, 新近又统一着装,威风八面,他脸上也很是光彩。 “大伯您能这样想太好了,只要我们宽以待人,不自私自利,别人也自会尊重 我们。”敖子轩看着敖庄灯火闪亮,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敖少广也附和说:“那 是自然,现在想想,其实你娘当初没有错,她也曾提到过这些。” 敖子轩听他说到娘亲,不言语,只是盯着他看,敖少广笑得有些涩,“你不用 这么看我,大伯心里从没把你娘当贼来防,她要想偷,这十八年早就把风满楼偷得 一干二净了,还能等到现在吗?她虽然离开敖家,可始终是这个家门的人,这些年 若不是由她来支撑着,风满楼怕是早就败落了!” 敖子轩没想到往日里少言寡语的大伯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眼眶一热,泪 水便涌出来,一把握住他的手,叫了声大伯!敖少广眼睛也有些潮湿,“你娘从嫁 到敖家,我就觉得她不属于这个地方,其实不光我,你大娘也这样想,你娘她早就 该走了,她进敖家真是憋屈啊。 我和你大娘私下谈过许多次,其实都心照不宣,我们很怕她是落花宫的人,试 探过她很多次。可你娘这十八年……唉,总是我们对她不住。上一次她登风满楼要 砸禁牌,我明白你娘要做什么,可我们都不会容她这样做。为何,因为规矩是不能 随便破的。规矩就像这树,我们就是这树上的叶子,树没了,我们去哪儿呢?” 敖子轩听到最后,见他把话题又转到那套楼规上去,心里不免又泛起了苦涩, 显然,他是听到自己跟大哥争吵什么,便绕开弯子表个态,他当然是支持大哥那守 旧的一套了。不觉,握敖少广的手便慢慢松开了。 敖少广却是只管说下去,“大伯这几十年来,也习惯围着这个楼转了,我是为 它活的。你大娘也是,你大哥也是。但这家里只有你和你娘不是,你们是在外面办 大事的人,子轩你要答应我,一定帮你大哥把风满楼重兴,可不要毁了它啊!” 敖子轩被这番话堵得难受,长长吐口气说:“大伯你放心好了,不光是风满楼, 我们整个嘉邺镇都要重兴的,我早跟雨童说好了,不把整个嘉邺镇藏书的面貌改变, 我们是不会走的。” 敖少广呆呆地看着侄子,一时间无言应对。敖子轩暗叹声,转身默然地离开, 想想父辈,大伯只知道围着楼外转圈子,二叔沉溺于酿酒醉酒,父亲早世,含笑九 泉之下;他们弟兄三人,大哥只知拼命藏书,害怕被别人看到拿到,二哥只知拼命 偷书,像蝙蝠般总活在黑暗中,偷偷藏藏,这嘉邺镇地面上死了多少人,又毁了多 少书,为何就不容自己去改变它!古语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他们这又算得什么? 想到难过处,敖子轩不禁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