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赏书与盗书 九月十五这天,沈芸早早地就赶到镇上,她和敖谢天约定一明一暗,一个进到 设在敖家后花园的赏书会场,一个则提前潜入风满楼相机行事。两天前,沈芸在山 上的敖家老宅找到谢天时,他正准备着第二次行刺周名伦,下手的地点自然就选在 赏书大会上,那里届时人多喧杂,比起防守森严的南湖楼自然更容易得手。 沈芸却以为孔一白那天定有防备,他武功既高,为人又精明狠辣,刺杀他的胜 算并不大。更有一样,她不想看着子轩和子书辛苦办起的这次赏书大会,中途因出 现意外变故而流产,要知道这次书会对嘉邺镇将来开创藏书的新风来说,可是重中 之重,沈芸宁可暂时忍耐也不愿破坏它的进程。而谢天对此却并不以为然,特别是 在知道了周名伦就是孔一白之后,更认定那人赞同三弟推行所谓的“联合公约”另 有阴谋,谢天自从跟孔一白交过手后,发现他也会《落花诀》的武功,便对沈芸也 起了戒心,认定她跟对方不清不白,才会将落花宫的绝技相授。只有被沈芸带去卧 牛山,终于见到失踪日久的方文镜时,才打消了此念。 但为了防备孔一白在赏书大会上图谋不轨,敖谢天还是在九月十四的晚上就偷 偷潜入了风满楼,三弟和大哥在书房关于“藏与偷”的那番争吵也听到耳朵里,他 心里虽也赞赏子轩的想法,但对推行这藏书的新规矩的前景却并不看好,冰冻三尺 非一日之寒,各家书楼为了藏私不择手段,几百年的禁令岂会因子轩这个有名无实 的督学的一纸文书就能改变?依他的想法,要想推行新风气,必须先用霹雳手段惩 处首恶,杀一儆百,这样才能具有振聋发聩之功效。 但让谢天沮丧的是,师傅如今也像三婶一样,心存妇人之仁,一副我不下地狱 谁下地狱的慈悲情怀,哪还有从前的半点爽利?便是他相传的所谓《落花诀》最高 境界,“落花有意,流水无心。凡事不可强求,当遵循大道,取天地之灵气,顺天 地之大道……”不是也在教他与世无争吗?若不争,当初还练这《落花诀》何用? 难道便眼睁睁看着那孔一白为非作歹而置若罔闻吗?但气归气,恨归恨,他还是听 从沈芸的话,先待书会顺当开完,再去找那孔一白作个了断。 赏书大会这天午后,沈芸却是女扮男装,大摇大摆走进敖家后花园的。她身穿 青布长袍,白色礼帽,一副圆形墨镜,足以瞒过众人的眼睛,而在此之前,子轩早 就给她准备了一张烫金的请柬,她自己标上身份是来自北平的大学者方少翱,这个 名字却是敖少方的倒写。乘船一进临街河,便见两旁张灯结彩,人人都换上新装, 便似过节般热闹,外面的客人大批地涌进嘉邺镇,带动着客栈商铺的生意也兴隆起 来,更有三三两两的洋人出现在街头,引起阵阵骚动。 敖家的门前更是热闹非凡,鼓乐齐鸣,打扮得干净利索的管家正带着人在外面 迎客,待见到沈芸竟是千里迢迢从北平赶来的客人,更是诚惶诚恐地亲自送了进去, 一道上又指指点点,给她介绍敖家大院的特点,沈芸听了心里暗自好笑,终是找着 个由头摆脱了他,钻进熙熙寥恋娜硕牙铩?/p> 后花园里扎起十几个棚子,各家书楼的藏书都摆列出来,每张桌前都站满了读 书的人,有的双手捧读,如痴如醉;有的眉飞色舞,摇头晃脑;还有的为了某个疑 点而争得面红耳赤,引得众人围观。比起几个月前敖子书主讲的那个书会之冷清, 真是有天壤之别,沈芸看了很是欣慰。 在供奉着孔子画像的牌坊前,她看到几家楼主正围着敖子轩感叹不已,只见太 月院少主不住地摇头,叹说:“真没想到,今儿来的人会如此之多。我适才看过来 客名单了,北边的藏书大儒陈家也来人了,南边福建的吴家、西北的赵家也都来捧 场,还有几个高鼻子的外国人也赶来凑热闹,今日的嘉邺镇是群贤毕至,东西南北 藏书界的大人物可到得齐了!” 又听千心阁主说:“若非子轩出面承办这赏书大会,只怕也没这么大的阵势。 几位,你们几曾见过这样的排场?” 西风堂主却指着他笑起来:“哎老哥,你叫他什么,应该称呼人家为督学才对!” 转头笑眯眯地看着敖子轩,说:“督学大人,你来说说,今日的嘉邺镇是不是可以 名垂藏书史册了?” 沈芸看到儿子一脸的意气风发,站在人堆里当真有鹤立鸡群之相,却并不显得 张狂,心里暖融融的,只见他微笑着点头说:“但愿吧!希望从今日起,嘉邺镇果 真能写出一部新的藏书史!”左右的人听他这一说,都纷纷附和,敖子轩却一抱拳, 又说出一番话来,“几位世伯,子轩自从升任督学以来,便一心想为嘉邺做一番事。 我小时候就常听爷爷说,当年我四大书楼名闻天下,每办赏书大会时,都互通有无, 将自家的珍本拿出共赏,引得天下学士纷至沓来,想是也跟今天一样风光兴旺!” 几个楼主听了,连连点头,脸上都有神往之色。敖子轩继续说:“可为何近些 年却风光不在,几位世伯是否想过原因?”众人都面面相觑,不再出声,只瞧着敖 子轩。沈芸见儿子说话从容不迫,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气势,不由得眼睛一热。 敖子轩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地说出下文,“究其原因,便是因为文人相轻,因 为各取私利。 我听我妈妈提到过,当年南湖楼遇难,四大书楼纷纷前去抢书,其实当年若不 去拆台,而是施以援手,南湖楼的危难本是可以解的。这些年的赏书大会,你们比 我更清楚,哪一家真正拿出了好东西给别人看,哪一家又和别人作过交流,作学问 上的探讨呢?各家各户把精力都放在如何挤垮他人,如何藏别人所不能藏,都以自 家藏书比别家丰多而自诩。嘉邺镇的藏书怎会不落败?” 这席话说得铮铮有声,痛快淋漓,几位楼主听了脸色却沉下来,沈芸看到西风 堂主铁青着脸,沉声说:“子轩,你留学多年,根本不了解这里面的事,恐怕将责 任都推到我们自家身上就有失公正了!”他心里不痛快,也便不称呼敖子轩为督学 了。这敖家人都是属猴子的,给个坡就蹬鼻子上脸,没半点好心性。 太月院少主想起自家的惨状,也愤声道:“可不是怎的!嘉邺镇的藏书真正破 败的原因 便在落花宫的那些狗贼身上,在你二哥身上!若不是他们,我们怎能沦落到现 在这地步?”心里愤愤道,亏你敖子轩还好意思站在这里指手画脚,你娘那个贼便 是其中的罪魁祸首! 敖子轩却全然不为他们所动,摇头说:“不然。我倒以为有藏才会有偷,藏书 者若愿将书拿出来与人赏读,谁还会再去偷它?你们骂落花宫,其实落花宫和诸位 的书楼是一个道理,一偷一藏,都为了一己之私。从今日开始,我们和落花宫再不 要偷偷藏藏,从前的恩怨就化了如何?” 千心阁主听到这里一拍桌子,怒道:“敖子轩,亏你还是世家子弟,如何竟敢 说起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你娘和你二哥是落花宫的人,你就跟贼们站在一边,替 他们说话,难道就连祖宗的规矩都不要了?老太爷这一死,便反了你不成?你也太 不自量了,今天若不是瞧着你岳父周先生的面子上,我们几个如何肯来给你这个小 辈捧场……” 沈芸眼见双方说得冒火,惹得周围的客人都聚拢过来,不禁替儿子着急。却在 这时,有人高声喊:“周先生到了,周先生到了!” 沈芸随声望去,只见孔一白一改往日的洋装打扮,长袍马褂,满面春风地在随 从的簇拥下走进花园,不时地朝众人抱拳致意。几位楼主见了,赶忙撇下敖子轩迎 上去,那个尖锐的话题算是暂时揭过了。沈芸不想跟孔一白打照面,便转身走开, 转到风满楼前看视,见那些护楼兵身穿统一的黄布紧装,个个手里握着火枪。 她看到敖少广跟敖子书从过道里出来,便转身与几个学子挤到水榭旁的一处碑 文前装作看赏。猛听得远处脚步声响,转头看时,却是孔一白的那个义子胡林带了 七八个侍卫过来,跟敖少广和敖子书会合后,小声商议着什么。沈芸心中一动,潜 神听去,隐隐地听那胡林说:“我义父担心晚上会有盗贼出现,特跟你家三少爷商 议了,派周家的护卫过来帮着守楼……” 敖少广似有难色,说:“多谢周先生了……可这是敖家自己的事,恐怕外人不 好插手……” 胡林笑道:“这是嘉邺镇的赏书大会,怎是敖家自己的事……我周家跟敖家是 姻亲,怎能说是外人?敖大爷不必推辞了……” 沈芸瞧到孔一白的手下护卫也夹杂在护楼兵里,不觉犯了疑忌,他这么做是为 了哪般?心里猜疑着,便跟在了胡林、敖少广身后。那西风堂主正站在陈列自家藏 书的棚子前,见到敖少广过来赶忙拉住他的手,意味深长地悄声道:“少广,可要 小心啊,这书会虽说热闹排场,可也容易招贼啊!” 敖少广笑道:“老哥是不是担心落花宫的人会趁机来浑水摸鱼?我也捉摸着那 个方文镜会来,早就布置妥当,这不,周先生也派人过来支援了,谁要打赏书大会 的主意,我保他有来无回!” 敖子书却是对这些事漠不关心,因之前就读过西风堂所藏的各种珍本,便绕过 去,来到千心阁陈列藏书的棚子,千心阁主瞄到他来了,笑问:“子书,今日你觉 得如何?” 敖子书道:“今天跟以往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嘴上这样说着,心下毕竟有些 酸涩,记得自己主持书会时,来客冷落,以至于父亲不得不花钱出去雇人来充装门 面。而今三弟一出来主事,就博得这彩头,不免叫他艳羡中又带着几分妒忌。 听千心阁主叹了口气,说:“早几年办这样的会就好了。如果那时我们都把各 自的书拿出来,不藏着掖着,恐怕早就像这样吸引天下学子来捧场了。”他虽然当 着敖子轩的面儿不肯承认以往的过失,但眼见千心阁的藏书被这么多人拥着赞着, 毕竟心里畅快,便跟敖子书说了实话。 在一旁的太月院少主也叹息一声,说:“正是,我们哪一位不想看别楼的珍本 呢?只是…… 我爹爹要是今日还活着就好了,他做梦都想看到千心阁的《南山集》和西风堂 的《抱朴卷》。”他因为痛恨落花宫的人,从沈芸身上不免又迁怒于敖子轩,是以 对他这个洋学子便没多少好感,而对于敖子书之学识修为还是极为敬仰的,也肯当 面说出实话来。 敖子书见他们不再像以前固执,有向风满楼靠拢的意思,心情畅快了好些,一 笑道:“各位快别说了,请继续赏析吧!就这半天的时间,过后可又要秘藏各家了 ……”正说着,猛见人群一乱,有几个人闯了进来,当头的正是茹月,不觉呆住了。 沈芸的眼尖,茹月在会场里一露头便瞧到了,赶忙朝孔一白那边走去,只见茹 月跟两名穿学生的护卫分开众人,来到孔一白面前,低声说着什么,她靠近时只听 到几个字,好像是说有人中途跑了。孔一白的脸色便沉下来,抬头环视会场,目光 在沈芸脸上扫过时,顿了顿,又转向他处。 又看到大奶奶带着几个下人急火火地进到后花园,径直朝茹月奔来,一个家丁 指着她气乎乎地说:“大奶奶,我遵您的吩咐不要她进门,可她还是硬闯了进来!” 大奶奶强压着怒火盯着茹月,喝道:“你居然还有脸回这个家,今天可是有规 矩的,有人要是硬闯这个门,就把他乱枪打死。你难道不怕报应当头啊!” 茹月冷笑道:“哟,您以为这敖家还是什么干净地方,人人都想削尖了脑袋往 里钻?今天可是在敖家办赏书大会,闹起来对子书没什么好处,我劝你省省吧!” 敖子轩眼见如此盛会,茹月这女人又疯疯癫癫地来寻事,火腾的就上来了,上 前质问:“怎么,你今天是来寻事的?”以前他看到茹月行事乖张,知道她心中有 说不出的苦处,也还能体谅些个,自从她陷害了娘亲后,便对其厌恶透顶,认定她 是家门的祸害。 茹月对他始终是怕着几分,一笑,“我说督学大人,我已经不是敖家的少奶奶 了,您也不必这么跟我发火啊!” 众人都围过来看热闹,隐约也听说了这个茹月跟敖家周家的关系,都窃窃私语 起来,却没想到孔一白会突然翻脸,“你放肆!”挥手就给了茹月一记耳光,她向 后踉跄了几步才站稳,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孔一白居然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 她,傻愣在那儿。 只见孔一白脸色铁青,喝道:“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还不滚出去!”茹月哪 里经受过这样的屈辱,一扭头,双手捂着脸跑了。顿时,人群中暴出一阵哄笑,沈 芸见了,不由得暗叹了声,回头看敖子书时,见他呆呆看着远处,眼里闪着泪花。 本次赏书大会的晚宴,便设在前院里,满当当地摆了十二张桌子,有些学子和 客人读书累了,便来这里歇息,吃点瓜果点心,喝点热茶,坐在那里交流读书心得。 沈芸在整个会场转了一圈后,也来到这里少歇,风满楼里有谢天暗中张眼,应该不 会有什么差池,她只担心到晚上会有事发生,今天来的客人中,有好几个瞧着有些 面善,仔细琢磨才想起都是孔一白的手下,这么多人来到会场只怕不单单是为保护 他们主子的安全吧? 傍晚到黄昏,却是一个悠长的日落,晚霞呈金橘色,在天边良久不散,最后云 层化为浅紫,夜幕才慢慢临降。恰好是月圆之夜,玉盘似的,光华如同霜雪。敖家 的电灯也亮起来,像珍珠链子在花树中环绕,客人都从后花园退到前院,书棚里各 家的藏书都被搬进风满楼里,由护楼兵好生看护,敖少广自是寸步不离,除了安排 几个人领着周家的护卫四下巡逻外,风满楼左右倒是密匝匝地站了十五个荷枪实弹 的护楼兵。 比起后花园的肃静来,前院热闹得则像大戏院。影壁下,临时支起了平台,四 个容貌娟秀的女先生正怀抱琵琶,唱起苏州评弹,那吴侬软语听得人如痴如醉。二 十几个下人穿梭一般地上着流水席,客人们三杯下肚后,都畅所欲言起来,场上一 片轰鸣。沈芸的那一座离着孔一白不远,也都是些外地来的读书人,彼此客套了几 句,便各自吃喝,并不多话。 沈芸不敢多喝,只浅浅地用了一杯,她留心观察孔一白,他脸上虽泛着笑,却 像藏着心事,不时地还会朝风满楼方向瞥一眼。酒会将要结束时,沈芸看到千心阁 主站起身来,举杯道:“诸位,我想多说两句,胡某万万没有想到赏书大会能办成 如此规模。像这样的盛会也许祖辈曾经办过,我们这几十年可是不曾经历。今天我 特别高兴,已经有几家书商追着我要筹措善款,还邀我千心阁去参加上海的藏书会, 真是替家门增辉,给祖宗脸上贴金呢!我今天要把酒敬给一个人,若不是他,嘉邺 镇不会有此盛举,我千心阁更不会有此荣耀!”说着走到孔一白面前,朗声道, “周先生,自从您来了嘉邺,我们各家便喜事不断,如今我等才明白,让子轩当督 办,让我们各家捐书助学,都是您的主意,周先生为了嘉邺真是用心良苦啊,我们 世世辈辈都会记着周先生的大恩大德!请!” 众人一起举杯应和。敖子轩见他一派阿谀逢迎的话词,暗叹了口气。孔一白起 身跟千心阁主碰了下,算是领了敬,环视在场的人,神色中泛起了一丝凄凉:“诸 位,今日周某身在这敖家大院,倒是想起一个故友。此人乃敖家三老爷,敖少方。 当年他曾抢走周某一件最心爱的宝贝,今日我来向他讨要了。这酒就先敬了他。” 说着,便将酒水洒向风满楼所在的方位。 顿时众人一片哗然。沈芸心里一跳,说不清涌上来的是什么滋味,这个孔一白 若是不沉迷于仇恨,该有多好!敖子轩听了孔一白此话大为诧异,脱口问道:“岳 父,当年我爹欠了您什么?” 孔一白转头瞧着他,笑了笑说:“此乃天机,不可泄露。此事只有我与你父亲 知道。来,诸位,周某诚蒙嘉邺父老的喜爱,诚惶诚恐,只怕接下来做的事要愧对 你们了。”那几个楼主还以为他喝多了,说话有些词不达意,又是一番奉承。 敖子轩眼见时候到了,不耐他们再啰唆,站起来朗声道:“下面,由我来宣读 捐书名册和今后四大书楼新创的藏书通则。即日起,各大书楼都要废除旧制,按藏 书通则行事……”他从怀里掏出那份《联合公约》,大声念起来,下面的人群鸦雀 无声,静静地听着。 沈芸正留心看几位楼主的反应,忽觉得右面的人群一乱,转头一瞧,看到一个 戴白色凉帽的女子正闪身朝侧门走去,后面有几个人在人群中穿梭着,朝她追赶, 沈芸心中一动,暗说这是雨童,难道她不曾被孔一白送去上海?当下忙站起身,也 挤进人群里。 她对敖家的地形相当熟知,几个闪晃已便赶到前头。周雨童已飞快地跑起来, 跑到花园的后墙处,待发现是个死角时,想转身已来不及了,后面追兵将到。正惶 急时,沈芸已闪出 来抓住她的手腕,腾身跳到假山上,她大惊失色,想叫时又被沈芸捂住了嘴巴。 几个人已经跑到假山旁东张西望,嘀咕着:“明明看见她跑这来了,怎么突然 就不见了?” “果真看清是大小姐?”“没错,我看得真真的!”“那好,散开来找!” 待那几个人散去后,惊魂未定的周雨童才看出眼前这个“男人”原来是沈芸乔 扮的,不禁又惊又喜,叫了声妈妈,一头扎进她的怀里。沈芸疼爱地抚摩她的头发, 笑问:“你不是被送去上海了吗,怎么又突然回家了?” 周雨童惊恐地瞪着大眼睛,说:“妈妈,我有一种预感,爸爸可能要做一件坏 事,所以才会派那个茹月将我送走!可我怎么能放心得下子轩呢?”原来,她被茹 月和几个护卫强行弄上船后,在前往上海的途中越想心越不安,终是找着个机会偷 偷跳进水里,逃了出来,到得嘉邺镇后,害怕被父亲的人抓到,又在一条船上躲到 天黑,方才进了门。 沈芸听她这一说,大为感动,又将她搂紧了,雨童小声地抽噎起来:“妈妈, 那个茹月对我说,我爸爸不会放过四大书楼的每一个人,说是血债血偿……”说着, 就禁不住打个寒噤,“妈妈,您一定要阻止我爸爸作恶。要他害死了人,子轩一定 会很难受,他绝不会原谅爸爸的。” 沈芸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好孩子,没事的,妈妈不会任由那些事 发生的。”周雨童对于婆婆的本事倒是极相信的,又问,“那我能帮着子轩做些什 么呢?” 沈芸沉吟了下,温声道:“雨童,你爸爸既然知道你逃回来了,花雨轩那边肯 定是有人盯着,此处偏静倒不会有什么人来,你姑且便呆在这,哪儿也不要去,等 我回来,知道吗?” 周雨童使劲点头,沈芸此时也预感到有事要发生,不敢久呆,起身跳下假山。 才要走,又听到周雨童在上边叫了声妈妈!她回头看去,黑暗中看不清雨童的面目, 只听她哀求说:“别伤我爸爸。好吗?” 沈芸答应了一声,便飞快地离开了,又转去会场,此时,敖子轩的《联合公约 》即将宣读完毕,“除西风堂内堂、千心阁顶阁、太月院顶楼和风满楼顶楼的珍本 不予开放外,其他各楼书册每月择日向公众开放。建立交流制和藏书基金,各楼每 收一书……”场中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响,沈芸走回原位子坐下,瞥见几位楼主的脸 色都变得铁青,而孔一白的眼神则总往风满楼方向瞟,她心想,难道他要趁这个机 会在风满楼里搞鬼? 敖子轩此时已经念完了《联合公约》,说:“各位,这便是我嘉邺镇今后的藏 书制度,有什么问题的,现在便请提出来。”一挥手,下人们便将早已预备下的公 约书散发给在座的每个人。 西风堂主看看千心阁主和太月院少主,又看看表情木然的敖子书,站起来冲着 孔一白一抱拳,“周先生,莫非这便是你刚才所说的愧对我等之事?也就是说,您 也是赞成令婿的高见了?” 孔一白微微一笑,只淡淡说了一句,“你以为呢!” 西风堂主摇头叹息,“我以为先生绝对不会赞成如此荒谬之事,其他各楼书册 每月择日向公众开放?真是可笑,那岂非是说我等私家藏书已变为公有,几百年来 花费无数金钱与心血才珍藏下的书,都要化为乌有?我说敖子轩敖大督学,人说落 花宫的人歹毒,没想到你更心狠,他们是暗偷,你倒是替你敖家明抢了!” “可不是怎的!”千心阁主索性一拍桌子,站起来,“怪不得敖家办此书会这 么大的排场,原来是鸿门宴,想事先叫我们都露露家底,然后便要来个一锅端啊!” 又转向敖子书,喝道,“敖子书,你身为风满楼楼主,想来也是赞成敖子轩此举了? 那是不是今天咱们大伙儿便一起先登登风满楼,以示公平呢?”敖子书表情漠然, 他心中当然不赞成三弟的主张,但又不好当众多人的面驳他,只有摆出副老僧入定 状。孔一白却始终不动声色,静听几家楼主发言。 沈芸看到太月院少主也站起身,两眼霍霍有光,大声道:“诸位,你们有些人 来得偏远,想必还不知道这督学大人跟落花宫的人之间有什么瓜葛,且听我跟各位 摆一摆!” 敖子轩听了这话大怒,正要出言呵斥,猛听得东墙角传来一阵急剧的鼓声,顿 时,场上的喧闹声先是一低,随即又像被捅了的马蜂窝,嗡嗡乱嘈起来,台子上的 女先生也抱着琵琶四下张望,几个下人已飞快地跑去查看究竟。沈芸心中一凛,要 知道除非是发生了紧要事,不然这惊鼓是不能胡乱敲的。 鼓声便像雨点般地响着,似敲在人的心上,突然,远处有人大声喊:“少爷不 好了!有人偷书正往墙外跑呢!”众人又是一惊,便在这时,一声凄厉的枪声划过 夜空。沈芸再也顾不得隐藏行迹,快步跑过去。那个方位正是雨童藏身的地方,她 只求自己赶去的时候还来得及。 前方火把晃动,密集的枪声像爆豆子似的,她一个空翻跳上矮墙,抄近路朝鼓 声传来的地方奔去。转过一座假山时,鼓声突然停了,又断续地敲得两下,终于恢 复沉寂。沈芸飞身一跃,蹿进了放大鼓的凉亭里,月光下,那个写有敖字的鼓面溅 满鲜血,有密麻的弹孔。鼓架下倒着一人,沈芸一把抱起她,见是雨童,她的手掌 捂着胸口,血正汩汩地往外涌。沈芸心下登时一片冰凉,喉咙像被什么堵塞了,她 托着雨童的身子无力地跪倒在地。 周雨童艰难地睁开眼睛,依稀辩出是沈芸,涩声说:“快!妈妈,他们把书… …” 沈芸终于叫了出来,“雨童……”泪水迅速地滑满脸颊。 周雨童喘息着,“我……我……”竟是无力再说出话来。 沈芸心如刀绞,抱住雨童,颤声说:“雨童!子轩就要来了!你等等他……” 她的泪水打在周雨童的脸上,雨童想笑,想叫子轩的名字,终是笑不出,叫不出, 看着天上的月亮、星星,明亮璀璨,每一颗上面都幻化出子轩的笑脸,她想伸手去 摸,却软绵绵地没一丝力气。那些星星开始一点点地向后退,越退越快,光点也越 来越暗,终于消失了,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轻飘飘地飞起来,依稀还看到婆婆在抱着 她痛哭,身子却像羽化了般,飞过凉亭,飞过假山,飞上墙头,脚下灯火晃动,子 轩就要赶到了,可是,她却再也听不到他的呼喊了…… 周雨童的手一滑落,沈芸的心似也停止了跳动,木然地看着死在自己怀中的雨 童,脑海里一片空白。猛地,有人从她怀中将雨童抢去,却是敖子轩赶到了,他一 下子扑倒在她身上,大声叫着:“雨童!雨童你怎么了?你醒醒,是我啊……” 沈芸昏沉沉地站起来,泪水簌簌地流下来,痴痴地看着眼前这两个生离死别的 孩子,脑子竟出现了另一幅画面——敖少方颤抖着嘴唇,血水汩汩地向外冒着。她 哭喊着,“少方!你为什么要这么傻?你就舍得丢弃我们母子俩,一个人走吗?” 敖少方面如死灰,嘴唇动了动,她忙贴近他嘴边听着,他的声音很微弱,“你…… 你留下了?”她含泪点头,“少方,我永远不会走,不会了……” 敖子轩死死地抱住周雨童,号啕大哭,嘶喊着:“雨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是我啊!雨童你不能走!”他把头埋进雨童怀中,这辈子不想再起身。沈芸将头上 的帽子扔掉,转身去搀扶儿子,但他就是不肯起来。 敖少广、孔一白带着人也赶到了,火光下看见沈芸站在一旁,都是一愣。孔一 白一见倒在血泊里的周雨童,身子猛一晃,前后摇摆起来,手下人赶忙扶住了他。 他呆呆看着女儿,苍白的小脸上还噙着一丝笑,便像是睡着了一般,哪里肯相信她 已经去了?她小时候熟睡了,也便是这个样子,像做着好梦,梦到了妈妈爸爸,她 怎么可能就离自己去了? 孔一白猛地一振双臂,推开手下,粗暴地一把将敖子轩扒拉到一边去,蹲下身 去抚摸着血泊中的女儿,头发、下巴、耳朵、眉毛,就是不敢试她的鼻息,心里悲 哀地想,“雨童是睡着了,不是……”终于,他颤抖的手放到女儿的鼻子上。顿时, 他脸色骤然变得苍白,慢慢拉起周雨童满是鲜血的小手,盖在自己的脸上,喉咙里 一阵咕噜,终于发出一声压抑的悲号,泪水从手指缝里挤出来。 沈芸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没想到一个男人竟会如此地悲痛欲绝,下意识地上前 搀扶,孔一白脸上斑斑血泪,看起来很是狰狞,他缓缓起身,瞪着沈芸,“是你们 杀了我女儿!” 沈芸伸手抹了一把眼泪,说:“我把雨童当女儿待,她死了,我跟你一样难过, 孔一白,你冷静些,雨童的死因终会查个水落石出的。”她看着儿子在一旁哭得死 去活来,泪水止不住又冒了出来。 孔一白咬牙切齿地,尽管指着沈芸和那些护楼兵,恨声道:“是你们杀了我女 儿!你,还有你,还有你们……” 沈芸说:“孔一白,你别冲动!”他哪里还能听得进去,弯腰抱起雨童,大叫 道:“敖府,我跟你势不两立!”跌跌撞撞地朝外走去。 敖子轩叫声雨童,拔步追赶,沈芸放心不下儿子,跟着他们一同出了门口,看 到孔一白跟护卫上了小火轮。敖子轩也哭天号地地撵下台阶,要抢上去,却被沈芸 一把拽住,“子轩,子轩!”小火轮已急急地开出。敖子轩颓然地倒在码头上,猛 力地用拳头捶着地面,泪水扑簌簌地向下淌。 突然,沈芸听到有人高喊着风满楼着火了!转头一瞧,后花园方向果然火光冲 天,她吃了一惊,转身就跑去门口,只见院里锣鼓声响成一片,人声纷杂。她转身 朝儿子喊,“子轩,你看风满楼……”但码头上已没了敖子轩的身影,沈芸一呆, 害怕他一时间想不开会做傻事,便也沿着临街河寻去。 她一路大声叫着子轩的名字,可就是不见应声,沈芸心慌了,四下找着,后瞧 见一座拱桥上坐着一人,便跟座石雕似的动也不动。她放低了脚步,慢慢走过去, 果然是敖子轩坐在那里,凝望水中月亮的倒影,沈芸轻声唤道:“子轩?跟娘回家 吧!” 敖子轩慢慢抬起头来,问:“妈妈,雨童没有走,是吗?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沈芸鼻子一酸,痛苦地不知该说什么了。上天惩罚她还不够,为何还牵连到儿 子媳妇呢?敖子轩点点头,说:“我知道,这就是命!以前老天爷顾惜我,便把雨 童送到我身边来,你想,在法兰西那么远的地方,我们还能相识相知,多么不易啊! 现在老天爷不再眷顾我了,就把雨童给收回去……” 沈芸听他像是说梦话,害怕起来,颤声说:“孩子,你可千万要想得开,妈妈 如今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你要是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妈妈可怎么活啊?” 敖子轩兀自喃喃地说:“为什么会这样?妈妈,你告诉我?从我爹到雨童,我 最亲近的人都是这样走的。妈妈,我要为他们报仇……”他一把攥住沈芸的胳膊, 泪水又滑落下来。 沈芸将儿子搂在怀里,伸手给他擦去眼泪,说:“轩儿,听娘的话,你是干大 事的人,不要沉迷于报复中,雨童知道你这样做也一定不会答应的。谁是凶手,娘 自会查出来的!”她觉到儿子在自己怀中哆嗦起来,敖子轩猛地高声叫着,“我什 么都不想管了,我一定要替雨童报仇。如果真是谢天干的,我就把他杀了。如果是 方文镜,我也要杀他。我现在才明白,只有以恶制恶才是最有用的办法!” 他呼哧呼哧地紧喘着,眼中冒出怒火,沈芸怔怔看着儿子,急声道:“子轩, 你不该这样!他们绝对不会对雨童下手的……”敖子轩含泪盯着沈芸,“妈妈,到 现在你还偏袒落花宫的人,难道雨童不是因为发现了他们偷书,才被杀害的?妈妈, 雨童可是您的儿媳妇啊!”猛地甩开沈芸的手,大步朝前走去。 沈芸随后赶来,叫道:“子轩,你要去哪儿?” 敖子轩转过身来,说:“妈妈,我求您别跟着我了,我不会想不开,不抓着杀 害雨童的凶手,我绝对不会轻生的。”子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我现在要去 南湖陪雨童,我还有好多话跟她说……”掉头大步而去,沈芸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 怔怔发呆。过了会儿,她听到身后有人走近,声音极轻,转头看时,却是谢天一身 黑衣站在身后,“三婶?”沈芸抹了把眼泪,问道:“孩子,风满楼是怎么起火的?” 谢天咬着牙说:“我知道谁干的,便是孔一白的那干儿子胡林,我跟他在楼里 交了手,还伤了他,只是因为火势太大,才被他趁乱逃走!三婶,我已经尽力了。” 沈芸看他脸上被烟火熏得发黑,赶忙掏出手绢来给他擦拭,“那么,盗书的也肯定 是孔一白的人了!” 谢天摇摇头,“楼外面防守得那么严密,书很难被带出去,何况我一直在楼里 面藏着,并没听到什么动静。除非是偷楼外的书。”沈芸听了皱起眉头,心说赏书 大会一结束,那些书便都被搬进风满楼里,外面哪还有什么书值得偷?可要是没发 现异常,雨童便不会去敲那鼓,也就不会被杀害!要是偷书的人是孔一白手下的话, 也万无朝雨童开枪的道理。这一思前想后,竟觉得里边错综复杂,一时间很难分出 个头绪。只可惜了雨童这孩子,想到这儿,沈芸又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