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不过是一种流动的假象 在某一刻,淡梅甚至认为人类是残酷的,残酷到但凡和人类沾了边的生灵就逃 脱不了厄运,不是被生吞活剥了,就是被囚禁。或许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是这样的, 只不过是被巧妙掩盖在了法制的约束之下,控制在了道德之中。 这只藏獒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扎巴。淡梅并不知道这是一个地名,关于遥远 的藏区,她也只是听说过,并没有真的去过。据说那是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对于 她这样一个生长在城市的女人来说,去沙漠都是需要付出很大勇气的,夏天的时候 在哈密惹的一身羊臊到现在还在胃里翻滚,她又怎么可能去青藏高原呢?想想都觉 得要窒息了!那里的空气稀薄,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得了的,何况是她?自从看到 丈夫的尸体,她晕倒醒来后就害怕了窒息的感觉,好像一口气上不来她就会死,而 每次想到“窒息”这个词她也会有上不来气的感觉,所以有些事是想都不可以想的。 为此,她很敬重扎巴,毕竟他是真正的高原后裔,毕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成为高原 后裔的。 淡梅将扎巴寸步不离的地毯移到了客厅钢琴边靠近窗户的位置,这样她就可以 一抬眼就能看到他。即使是在书房,书桌正对着门,也可以看到慵懒的扎巴。看着 他安静地睡觉,她就觉得自己的心是那么踏实,好像从此就有依有靠了似的。有时 候去超市,不过是个把钟头,她也会想他。这种想念很奇怪,超出了她对任何人的, 就像对自己的孩子,或者超出了对自己的孩子。当然,她没有孩子,她不能确切地 知道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究竟是怎样一种牵挂,但从她自己的母亲或者别的母亲 那里,看到的也顶多是如此。而这个孩子是如此强大,虽然从表面上看是她在照顾 他,实际上他给予她的更多,一个固若金汤的堡垒,还有绝对纯洁的牵挂。她知道 这个世界或许只有他才不会欺骗她、背叛她,甚至如果可能,也只有他才会陪伴她 一生一世。多么奇怪啊,竟然没有一个人可以至死不渝地陪伴她终老,居然只能是 一只狗!当然,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毕竟这是一只带着神秘传说的狗。 传说是这样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布达拉宫的山脚下,有一年山洪暴发,尸 横遍野,瘟疫横行,民不聊生。天又突降大雪,大地被冰雪覆盖,寸草不生,人畜 饥寒交迫处于危难之中。这时候,忽然从天上下来许多披着袈裟、手摇禅铃的活佛, 活佛的坐骑就是藏獒。活佛和藏獒的到来,解除了人们的病痛,使冰雪融化,大地 复苏。 草原上的事儿就是这样的,真实和传说没有明显的界定,今生和来世息息相通, 每个生灵都是造物主创造的神奇,每个物种都相克相生。 那个发生在祖辈们身上的故事,从来就没有真的流逝过,从前的一切都在我们 的血液里隐秘地存在着,所有的天道轮回都在秘密地进行中。其实,我们从来没有 逾越过历史,那些看起来已经死掉的东西,那些不需要证明就早已存在的从前就是 一切的根源。它用改变了时空的方式改变了我们的生存,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主宰着 我们的生活,并终将影响我们的一生。生命的真谛总是隐藏在生命的最底处,眼前 的事物不过是一种流动的假象。 在我们的骨血里流淌着的是祖辈们流传下来的忠诚,在主人需要我们的地方, 就一定有我们的身影,而当我们的主人把我们亲手交给某个人的时候,也把我们的 忠诚移交给了那个人,这就是宿命,藏獒的宿命。 窗外那棵白杨树黄叶落光的时候,冬天就到了,然后就是小年。那盆水仙本来 是想等到春节才开放的,但在几天前就一朵不剩地全开了。嫩白的花瓣,金黄的花 蕊,从葱绿的叶茎中不堪重负地倾斜了出来,幽幽地散发着清香,越远越浓,越近 越淡。还有那盆杜鹃,也迫不及待开放了。油绿的小叶片密密匝匝簇拥着略显干瘪 的嫣红的花蕾,在一个有风的暗夜逐一展开了花瓣,虽然没有叶片那么饱满,却也 不再干瘪了,干瘪的是那些没有开放的花蕾,早晨的一阵微风把它们吹落了,留下 的只是繁华,却没有香氛。不该开花的时候花开了,到了花开的季节想必也没花可 开了。我听到淡梅对着那些花朵叹息,最近,每天都有那么几次、那么一小段时间, 淡梅就会站在它们面前,时不时叹息一声,不知是叹息那错了位的花开,还是叹息 那错了位的时光。 田泽来的次数好像是越来越少了,原先至少每周都会来一次的,住上一两个晚 上,但这个月也就来了一两次吧,好像还很匆忙。匆忙的不是他的脚步,而是他的 眼神,没有了以前的悠闲或是疲惫,闪烁无着落的慌张。 一楼只有这个大而无当的客厅、一间餐厅、一个卫生间和那间终日飘着油纸味 儿的书房,卧室在楼梯的顶端,我看不见的地方。我从来没有上过那个楼梯,那个 细而长的楼梯看起来就像是个盲肠,通向人的内脏,鬼才知道那里是怎样一种晦暗 和肮脏。想必淡梅也是不喜欢那里的,因为她常常蜷缩在客厅麻布白的沙发上过了 一夜又一夜。相对于她来讲,那沙发还是太大了些,很轻易就把她掩藏了起来。如 果这时候有人从窗外瞭望,一定会认为这是一座空房子。我在窗下,他们是看不见 的。好像我们蓄意在和谁捉迷藏,我们躲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落,好像只有这样, 我们才可以不受任何人的指责和中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