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尼木占木松(4) 静默的百里雪原独此处有一座土屋,土屋里有一群人在喝酒、唱歌、庆祝,从 天明到天黑,从天黑到天明。 我那同胞的哥哥、姐姐终于闭上了他们好奇的大眼睛,沉沉地进入了梦乡,而 我的眼睛也终于放弃了执著的、无目的的寻找。这时,尼玛又站在了我面前,房子 里泻出的灯光把她剪辑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这个影子对我说,“我知道了,你叫 扎巴,从今往后你就叫扎巴了,知道吗?你从哪里来,扎巴?是从阿南(na)那里 来吗?你是阿南送给我的礼物对吗?”然后我看见这个影子双手合十,仰望着天空, 久久不动。 阿南——上天、苍天、长生天!一瞬间,我从这个剪影里完成了所有的词汇转 换。然而,我从哪里来?这是一个令所有生命困惑的问题!我探询地回头望了望身 后躺在蓐草上的虚弱的母亲,她正慈祥地看着我,却什么也没说。 刚刚出生,尼玛就给我提出了一个极为深奥的问题,以至于后来困惑了我的一 生。 我从母亲的子宫里走来,但不仅仅是如此。我从尼玛的歌声里走来,但也不仅 仅是如此。或许我就是从天空那片冰蓝走来的,也终将融入那片冰蓝。 扎巴是一个地名,在青海的地图上只是一个很小的圆圈,你只有很努力才能找 得到。据说是尼玛的阿香(舅舅)到拉卜楞寺朝拜经过的一个小镇。我的名字就是 拜阿香所赐。 从此往后,我的名字就叫扎巴了,而且,我也认定只有扎巴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无论后来我在哪里,那里的人知不知道这一点,我都叫扎巴。我想这跟我看到的那 个剪影有关,那个剪影让我在瞬间体会到了虔诚的含义。 接受了成人礼的尼玛现在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成为大姑娘的尼玛依旧整天穿着 冰蓝色的藏袍,每天清晨,歌声和阳光一起亮起来。只不过,常常多出一个男声, 从遥远的山的那边传来,传到这里已经很模糊了,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 声音存在着。 就在这一唱一和的歌声里,在妈妈的奶香里,我一天天地在长大,虽然在这段 时间里我好像只是睡了吃、吃了睡,什么也没做,但我确实在长大,因为哥哥姐姐 们也在长大,很快,房子就显得小了。 尼玛没有唱歌的日子,一定是风雪漫天,即使在妈妈的怀里,我也能感觉到严 寒。严寒无孔不入,即使是在艳阳高照的时候,也会突然下起冰雹,乒乒乓乓的, 雪溅三尺,雾迷人眼。 那段日子很懒,懒得睁眼,用尽了全部力气似的要抓膘、长大,或许仅仅是因 为怕冷吧。但我总是在听,听尼玛唱歌,也听风云叱咤,还能听到盘旋在天空的鹰 扇动翅膀的声音,还有深夜里群狼的嗥叫。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些声音很亲 切,虽然有时候猛然响起,也会不由自主打哆嗦,或许在内心里我对这些声音还是 有着本能的恐惧吧。但我还是盼望,盼望这些声音能够不时响起,好像只有这样我 才能确知自己的存在。我相信他们和我有着不解的渊源,从那时候起我就相信。 尼玛每天都会来看我,把我抱在怀里,用温暖的手挠我的脖子,挠我的肚皮, 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她的声音很轻,像空气一样轻,像阳光一样轻,像天上的白 云一样轻,轻到让我感觉是在做梦。就像自说自话吧,她的眼睛看着我,我却感觉 她的眼神像天上的云,在飞。 我在尼玛的手心里长大,但尼玛的手越来越小了,越来越小,渐渐托不起来我 了,这时候我就趴在她的腿上听她说话。她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也听不明白,好像 她也根本没打算让我明白。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说是春天来了,可是春天 并没有来。春天好像不打算来了,风雪总是一场连着一场,没完没了地。说实话, 我不想睁开眼,这里除了白雪就是蓝天,好像整个世界就只有这两个颜色——白和 蓝。到了晚上,有星星的夜晚,这里是一片墨蓝,只是墨蓝,不是黑暗,白雪把黑 暗稀释了。 结了壳的雪其实很硬,摔在雪地上还是会很疼,但尼玛的弟弟妹妹全然不管, 总是把我的哥哥姐姐抛得老高,然后就听到雪窝子里两声很沉闷的巨响,然后就听 到哥哥姐姐们叽里呱啦地一阵呜咽。相对于他们,我是幸福的、安静的,或许这和 我更多地受到了尼玛的宠爱有关,也或许是我太瘦弱了,以至于他们不敢随便冒犯。 尼玛的妹妹叫达哇,弟弟叫南卡。达哇八岁,弟弟六岁,天生一副没心没肺的 模样,但阿妈好像很喜欢他们,从来不训斥他们,哪怕看到了他们如此把玩我的哥 哥姐姐。好在哥哥姐姐们被摔了几次之后,突然有一天学会了跳跃,从此才免去了 后来的一次又一次劫难。我好像一直没有哥哥姐姐那么健壮,也没有他们那么灵活, 理所当然地,我得到了尼玛一家最多的照顾和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