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尼木占木松(5) 母亲总是在我们非常饥饿的时候才会出现,但母亲离开我们的时间越来越长。 终于有一天,一整天我们都没有看到她。黄昏的时候,我们终于等到了她,风尘仆 仆的,好像很疲累。那时候,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三米以外的任何地方,我们根 本不懂得外面的世界,但我想,外面的世界一定很不安全。那突如其来的漫天风雪, 还有全都一个形状的山峦,却没有路。即使没有这些,烈日也会让人睁不开眼睛。 可是母亲为什么总爱去那些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呢? 那时候,我们太小,有很多事都搞不明白。但似乎我们也没想去搞明白,我们 只关心我们的胃。母亲却不再让我们吃奶。她把嘴里的肉末反刍给我们,我们不吃, 我们要吃奶,结果被母亲毫不留情地踢出了门外。 所谓的门,就是一块毡布,挂在两根木柱的顶端。四根木柱支撑着我们的房子, 房子一侧就是土房的土墙,另外三面都是活动的毡布,屋顶也是毡布。这就是我们 的家。毡布内是温暖的,没有雪,但有母亲的奶香,毡布外却是风雪的世界。 那一天,我们刚刚满月。 当我们为了温暖,放弃了妈妈的奶汁,第二天,我们却失去了所有的门。 毡布不见了,我们的房子只剩下了一个顶,到了晚上也只有一个顶! 毡布是尼玛的阿佳取走的,我听见尼玛和阿佳争执了半天,但阿佳根本没有说 话,阿佳只是取走了所有的门。 阿佳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有时候一天都不说一句话。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很深 的烙痕,小溪一样的皱纹横亘在他青铜色的额头上,但肌肤充满了韧性,还有蓬乱 卷曲的长发,像那枯而不衰的草叶,即使被雪深埋仍旧韧性十足。阿妈好像很喜欢 阿佳,无论什么时候见到阿佳都是笑吟吟的,那么多的温柔,就像一盏浓酽的奶茶。 就像妈妈看我们的目光吧,让我们体会到了无尽的温暖。然而自从那天阿佳取走了 我们的毡门,我们的妈妈突然变得不再温柔,反倒像极了阿佳,冷漠、严厉、霸道。 好像毡门带走了妈妈的温柔,这之间一定有着什么必然的关联! 妈妈不再允许我们没日没夜地睡觉了,总是在我们刚刚睡着就把我们弄醒,好 像睡觉本身就是错误的。如果谁耍赖,等待他的就是被抛出门外,无论是白天还是 晚上,无论是晴天还是下雪。我们只有在妈妈不在的时候抓紧睡觉,听到妈妈窸窸 窣窣的脚步声抓紧醒来。我们的听觉是越来越好了,哪怕是风紧雪急,我们也能很 快分辨出妈妈的脚步。 尼玛开始给我们煮肉粥吃,把羊肉、羊脆骨细细切碎了,混着酥油、奶酪煮, 有时候还要加进去一些青稞,在劈劈啪啪的牛粪灶上熬上半个小时,一盆香喷喷的 肉粥就可以吃了。我们没得选择。 妈妈有了更多的时间出去,有尼玛在,她也的确不必担心我们。那时候,有阳 光的日子,积雪正在融化,但时不时总会有雪片从阳光中飞坠下来,就像带着翅膀 的蝴蝶。我们经常看到阿佳带着妈妈出去,一走就是两三天。但黄昏的时候,他们 肯定会准时出现在对面的山梁上,好像在遥望我们。阿佳总是带着他那顶两边弯翘 的毡帽,骑着那匹棕色的高头大马。妈妈总是在一旁蹲着,跟马保持着三尺的距离。 妈妈黑色的鬃毛像钢针一样簇拥在胸前,威风凛凛,像王后一样雍容典雅、高贵、 不可侵犯,目光炯炯有神,含蓄而又深邃,似能穿透三山五岳。就这样,他们站在 那里,一动不动。有时候,一站就是很久,直到天黑。就像一纸剪影,给我一次又 一次的视觉震撼。 那时候,我总是在想,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像妈妈那样,拥有王者一样的气质、 王者一样的风范,即使衰老也不能让我丧失威严?哥哥姐姐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他 们和我一样,每次看到那张剪影都是一脸的痴迷,一脸的艳羡。而我们似乎太小了, 太小了,鬃毛是那么柔软。 其实有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当时不明白,现在也不怎么明白,我想这跟我的 智力有关,但我相信有很多东西是骨子里带的,从他降临在这个世界,他已经具备 了一切,只不过因为长久不用,被隐匿了或是遗忘了。或许某天,在某个千钧一发 的时刻,他又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来了,但已经来不及了…… 之所以又巨细地回想起那些日子,我想和我的感激有关。真的感激那些岁月, 无论是痛苦还是艰辛,无论是快乐还是自由,它不仅给了我对过去的怀想,还给了 我生活下去的信念。那些生命最初的记忆,或许仅仅是一个场景、一个片段,替代 了所有的生命过程,定格在生命深处,就像是对我生命所有信念的总结,也是我生 命的总结。我相信,生命总是被一个定格在记忆里的场景决定了去处的。——我的 去处就是那一片冰蓝,那片贫瘠的草原和没完没了的暴风雪,而当初山梁上母亲的 剪影就是我自己日后的形象。 谁能想到呢?我所仰慕的就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