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尼木占木松(6) 我们唯一的游戏就是追骨头。一根很粗壮的腿骨,显然不是羊骨,也不是牛骨, 骨质细密,骨节粗大,骨头坚硬。妈妈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这根骨头的,放在空地 上,离开、回身、奔跑,猛地扑过去,咬在嘴里,然后做撕扯状,很好玩的样子, 我们也跟着学。可是骨头太粗,我们勉强才能把它叼住。妈妈不在的时候,我们就 这么玩。一根骨头,免不了争抢。达哇和南卡也来抢,抢来就扔,扔出去很远,我 们就追,当然太远我们就不追了,雪地看起来很平坦,实际上不是这样,很可能一 下子就把我们给埋没了,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有了一次经验,就不可能再发生 第二次,我们在这方面的记忆力出奇的好,我想还是因为惧怕的缘故。有时候他们 不扔,就用手拿着,逗我们跳,或者转圈,一直转到我们头晕眼花,栽到地上为止, 然后他们就笑,笑得浑身乱颤。 或许,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之中最为快乐的日子了,单纯的快乐。 吃肉粥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好日子总是很快就能过完。一场风雪过后,阿 佳拎着三块新鲜的羊肉走出屋子,尼玛空着手跟了出来,手里没了装肉粥的大搪瓷 盆,甩手站在一旁。阿佳把羊肉放在我的鼻子上让我闻。于是,我闻到了血腥。那 血腥是从鲜艳的肉色中渗出来的,刚刚宰杀的羊肉还冒着热气,一出屋门就冻结了, 就像是白雪在阳光的暴晒下结了壳,没了柔软,铺了一地,但仍旧是雪,仍旧从雪 粒的空隙处渗出清冷。 春天来了,可是这里根本没有春天,草原的春天或许就代表着灾难。冷,奇冷, 所有的牛羊都聚集在了一起,铺满了整个山坡,土屋外的干草垛越来越矮,很快就 只有薄薄一层了,但春天还是没有来。雪地下面的草还没能蹿出,每天羊吃的草还 不够能量抵御严寒,大犄角的头羊带领群羊开始刨积雪下的枯草,但很多羊已经没 力气刨食了,隔三差五,我就看到一只羊站得好好的,就突然倒掉了,再也站不起 来了,死了。生命,在这里,是如此坚强,又是如此脆弱,好像一场风雪就可以带 走一切,好像这一切是理所当然的。我不能理解生命,当初不能,现在还是不能。 当一条生命消失了,也就是说,他完成了本该属于他的生命,无论这历程是幸福还 是艰辛,圆满或是遗憾重重,总归是完成了,他将为此付出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这 只羊付出了他的身体,成就了他的灵魂。事情就是这样。 并不高峻的山峦并不能遮蔽风寒,而我们终日与风寒为伴。这一小块羊肉带给 我们的热量,不足以维持我们半天的体温,剩下的大部分时间我们只能靠运动取暖。 我们不停地围着土屋跑动,直到融化了脚下的积雪,整整齐齐围着土屋画出了一个 圆又一个圆。 我们的境遇可以说是每况愈下,没完没了的春天没完没了的雪,没完没了的雪 没完没了的风,没完没了的风没完没了的寒冷,长生天催促着我们皮毛坚硬,就像 催促着我们长大一样。我们见风就长,不停地成长。 母亲等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是一个风雪的夜,伴随着由远而近的狼嚎,母 亲像箭一样飞了出去,然后就是马嘶、羊跳、牛鸣,这时候一道闪电撕裂了天穹, 春天第一场暴雨降临了。 这是我第一次遭遇狼群,谁能想到呢?这也是我今生最后一次遭遇狼群!漆黑 的夜,绿色的眼睛,像鬼魅一样出现,又像鬼魅一样消失。丢了十几只羊,死了十 几只羊,伤了十几只羊,人和马、还有牛都没有任何损伤,但母亲却浑身是血,看 起来是那么惨烈,那么疲惫,那么悲壮,却紧张地巡回在整个牧场。但,第二天早 晨,我却看见她神采奕奕地站在山梁上观望昨夜的战场。 惊心动魄的夜在今天想来就像是一场梦,一场惊心动魄的梦,就像一幅黑白图 片被定格在了记忆深处。漆黑的夜,白色的闪电,闪电过后是更加漆黑的夜,更加 明亮的闪电撕开了整个世界……或许因为年代久远,我已经记不起细节,也或许是 惊惧使我根本就没看清细节,但飞一样的狼和飞一样的母亲,却一同被镌刻在了阿 玛尼木占木松雪白的石壁上,每当雷电交加就一再回放。 阿玛尼木占木松是有记忆的,他不会遗漏他怀抱中的任何一个生灵任何一个细 节,尤其是他宠爱的狼群最后一次战役最后一次飞跃。从那天开始,狼群就不见了, 彻底不见了,即使那一夜他们聚合起了所有的狼,也不过寥寥数十匹,此后,狼群 就从阿玛尼木占木松彻底绝了迹。偶尔,也会有几匹雪狼在茫茫的雪原相遇,凄厉 的长嗥划破了天穹,阿玛尼木占木松在战栗,千年积雪又被抖落几许,渐渐地,阿 玛尼木占木松抖落了他穿了千年的白色的衣,袒露出他单薄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