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预测自己是活不了多久 她又想起了母亲,那个瘦小的上海女人。她没有见识过昔日大上海的奢华,但 她的母亲一定见过,她从那些还没有推倒的西洋建筑中一定领悟到了什么。或许这 些庞大的建筑比人更能留住一些东西,比方说,那个时代的记忆,所以,她毅然决 然选择了做一个建筑师。或许她还领悟到了别的什么,生命过于沉重,人类越来越 不堪重负,或许就是因为这越来越多沉重的建筑,她的女儿将要忍受比她沉重一千 倍的生活,所以,她坚持不再生孩子。但父亲的解释是,上海女人太注重自己的美 丽了,所以淡梅才是独生女。无论如何,母亲是自私的!如果淡梅还有一个弟弟或 者妹妹,淡梅就可以解脱了,她就可以放心大胆地走进自己的天堂,再也不必牵挂 任何人、任何事了。她相信自己的弟弟妹妹会安慰丧女的父亲的,而时间也会让他 们忘记这个世界曾经有过她的存在。而现在,她总不至于让已然苍老的父亲白发人 送黑发人吧?她相信他是受不了这个打击的,虽然说他是父亲,而她是孩子,有时 候人的承受力是随着人的年龄锐减的。 或许这只是一个借口,一个让她活下去的借口,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发现自 己越来越关注这份亲情,或许,也只有这份亲情是她能够真正抓住的、理所当然的 情感,不受时间袭击的东西。这就是长大吧,抚去生活的浮华,留下的只是来到人 世之初就已经拥有的。 最近,隔三差五,她经常去看望父亲。父亲退了休就在家里侍弄那些花草,那 个小阿姨却心血来潮在附近的一家商场承包了一间成衣店,忙得不亦乐乎,父亲不 得不承担起了所有家务。看起来,一切都在向好处发展,所有的隐患都藏匿得很深, 只要在父亲的有生之年不爆发就好。她想不会爆发,毕竟父亲有恩于那个女人,让 她在北京站住了脚,况且还有一大笔财产守候。 淡梅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自己的担心是多么多余啊!在这样一个一切都安排 得井井有条的城市,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位置、自己的领域,对别人的担心纯 属没有必要,还是管好自己就好! 淡梅决定出去工作。她打电话到原来弹琴的茶馆,刚好他们请的那个音乐学院 的女学生提出辞职。只是晚上回家比较麻烦,十点过后就没有公交车了,打出租车 费用又太高。原本,她可以在城里租间小屋住,但她不能不回来,扎巴还等着她呢! 况且,白天她还有自己的事儿要做。计算了一下,还是包车便宜,就约定了一个陪 练车的师傅每晚送她回家,这样,每月还能盈余三千多块钱。 田泽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就像昨日的一阵风,今日已无影踪。电话偶尔还是 会有,不是说在云南,就是说在四川,反正,就是不在北京。淡梅总是笑着,就像 他站在她面前那样笑着,温柔地笑着。 窗外已经有蝉开始没日没夜地嘶鸣,但她还是觉得冷,越来越冷。 她蜷缩在沙发上,抱着垫子,精疲力竭了似的,一丝不苟地精疲力竭着。 对于淡梅来讲,出去工作不仅仅是为了赚钱生活。离开尘世太久,就感觉自己 是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的,好像跨过了生死的界限,她已经是个幽灵了,但她明明 还活着。虽然说,她预测自己是活不了多久的,可是现在,毕竟,她还活着。 又看见灯红酒绿,又看见人流穿梭,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想,她是一个 凭感觉生活的人,可是她却越来越找不到活着的感觉了。有时候她也会回忆起自己 的童年、青春、婚姻,甚至她曾经遗忘了的某个细节。在她回眸的瞬间,那个细节 在她心房里骤然炸裂,剧烈的声响、细微的气息在她柔软的内心反复回荡。那一刻, 她惬意地以为自己已经拥有了一个完整的世界,而在她转身的瞬间,那个世界就灰 飞烟灭了,和它来的时候一样突然,一样令人瞠目结舌。然后,她一次又一次地盯 着那些无主的记忆碎片,纷纷扬扬地像雪花一样飞坠,最后降落在了坚硬的水泥地 面,和尘土杂糅在一起,看不见了。 “行尸走肉症候群”,她想到了这个词,然后就笑了。世间的事儿有时就是这 么奇怪,根本禁不起推敲,每个人都是停留在他们自己熟悉的环境里,追求着各种 想象的逃避,但谁也不敢深究其中的道理。 淡梅又坐在了那里。既在茶厅中央又自偏安一隅的舞台,藏身于巨大的钢琴后, 几乎没有人能注意到这个整天穿着白衣服的女人。这样很好,她就在人群中,却可 以不受人群的打扰。她在表演,却在演着自己想做的角色。想想,人生真的如戏, 一出出闹剧、一出出悲喜剧,剧剧都那么精彩,剧剧也都那么空虚,没什么道理, 也没什么意义,人们却偏要给它套上一个光环,欺哄自己说那就是生命至高无上的 目的。就像一根盲杖吧,它引领人们奔向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