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漫天风雪 尼玛还记得,自从达杰走后,阿玛尼木占木松就很少下雪了,也很少下雨,就 像达杰带走了阿玛尼木占木松所有湿润的空气,就像达杰那一场泪雨夺去了阿玛尼 木占木松哭泣的权利。 很多人都说达杰死了,被雪狼吃掉了,尼玛不相信!阿玛尼木占木松的雪狼早 就绝了迹!可达杰究竟去了哪儿呢?这成了草原上一个难以破解的谜!是的,阿玛 尼木占木松最好的骑手不见了,他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这么多年来,尼玛一直生活在焦虑和期待中,而宗哲一直生活在自责和悔恨里, 谁的日子都是不好过的!尼玛老了,白发已经悄悄占领了最高地,宗哲也老了,皱 纹里深藏着抹不去的愧疚,阿玛尼木占木松也老了,再也支撑不起那么多的生灵对 他的攫取。很多人都已经离开了草原,政府也正在一点点努力帮助他们迁移,只有 他们和达杰的父母亲还坚定地等在这里,生怕错过了达杰的消息。也就是从那时候 起,尼玛的歌声又开始每天早晨和阳光一起亮起来,期待着有一天从遥远的天边能 够传来一声回应。 谁能想到呢?七年后他们终于等到了达杰的消息,却是扎巴带来的这个女人的! 当初因为宗哲酒后失语失去了扎巴,尼玛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而宗哲一直对此悔恨 不已,但现在,他们终于明白,冥冥之中,长生天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当初种下的 种子,将来有一天你总会收获的,不管你当初种下的是什么,而后来你又收获了什 么。 清晨,太阳从东方破土而出的时候,山那边传来一声悠扬的狗吠,和阳光一起 砸落在白亮的雪地上,发出清脆的回响。云翳在刹那间被打开了,天空一洗碧蓝, 没有一片云彩。 很多年了,我一直都在盼望还能遭遇到这样的一个早晨,像曾经拥有过的那许 多个早晨一样。阳光把清晨的草原每一个角落都毫无纰漏地照得透亮,晶莹得就像 刚刚清洗过的水晶。然后,从遥远的地平线缓缓漫出一群牛羊,和那些冲破了积雪 的溪流、湖泊一道,在乳白色的太阳下闪着金光。 多少年前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早晨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我曾经和这些牛羊 一起在这片草原上奔跑、成长,每天从这条地平线游荡到那条地平线上…… 从天而降的阳光,一望无际的草原,和天光一色的湖泊,还有那一场场突如其 来的漫天风雪,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溶入我的血脉,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那汩汩流淌在我身体里的血脉,自始至终在汩汩流淌,无论后来我身在何处、 脚踩何方。就像山梁上那位总是在黄昏时游走的老僧,从突起的喉结发出的含混而 又清晰的《格萨尔》,辽阔、悠远、空旷。那令人忧伤又令人惊喜的古老曲调,自 远古唱响,带着刺破云霁的阳光,也带着阳光经了世的苍凉,从天空一路走来,落 定在这皑皑白雪之上。 就在这蓝天之下,白雪之上,流淌着我清纯的悲凉。就在这清纯的悲凉里,每 天清晨,记忆把草原翻阅了一遍又一遍。千遍万遍之后,似已翻阅了千年万载,又 回到了那个遥远的洪荒年代。 多少年后,还是这样一个早晨,还是这样一个地方,我站在这里,站在阿玛尼 木占木松逶迤千里的山梁上,梦境或是现实,我已分辨不清。 我的身体僵硬在那里,停止了奔跑,停止了寻觅,停止了哭泣,也停止了记忆。 生命戛然而止,连同对面山梁上那抹初升的白云。 是谁在天边歌唱?我的耳膜里分明淌出了一股清泉。 远远地,我看见了我亲爱的姑娘,尼玛正站在对面的山坡上,孤独地在仰望太 阳。山风吹起了她裙裾的一角,就像掀开了那尘封多年的历史的箱笼。那歌声分明 是从那箱笼里流泻出来的。我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见她的表情。掠地而来的歌声 却让我听到了穿透岁月之后已然苍老了的忧伤。 曾几何时,我以为我再也没有可能回到这里,这片生我养我的草原,这方馈我 力量的山冈。但我今天还是回来了!天还是那个天,澄净、辽阔、高远,水还是那 些水,碧蓝、幽深、宁静,阿玛尼木占木松仍然屹立在莽莽雪原之上。从这座山冈 到那座山冈,我曾经熟悉每一处坑洼,每一簇野花开放的地方。只是今天,我不知 道那些坑洼是不是还在原来的地方…… 深一脚浅一脚地,我无法再走近我亲爱的姑娘。 或许不是不能,如果我已千里万里追寻到了这里。也不是不愿,如果我餐风沐 雪只是为了等待第一线曙光带来我亲爱的姑娘。却不可以,如果多年以后我的出现 会给我的姑娘惹来更多的悲伤…… 亲爱的姑娘,为什么你还是那么忧伤?你不见岁月已然苍老,今天的草原已不 再是旧日的模样?太阳并不是天空的唯一,夜来时,会有皎洁的月亮。就在你站立 的地方,伸出手,你可以把星星擎于掌心之上! 在我脆弱的生命消失之前,姑娘啊,我多么渴望能够再次看到你唱响那嘹亮、 欢快、柔情万丈的古老情歌啊,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