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一个人比守两个人容易 秋天的风是长的,很长,就像无数蚕丝被拉抻开来的感觉,但看不见丝,连时 间也被拉长了。窗外的那棵杨树又在满世界地播撒风情,神态是那么庄严那么华丽。 只有那些草还倔强地绿着,也快精疲力竭了。淡梅坐在阳台上的摇椅上想着什么, 然后饶有兴致地看我不停地、最大限度地绕着那根铁链画半圆。 我会突然停止奔跑,也会突然起跑,只是因为隔壁阳台上那只懒洋洋的猫。久 已习惯我存在的猫,已经不再惧怕我突然起跳会伤害了她。偶尔,我也会回头看一 看那个躺在摇椅上漫想春秋的女人。那一刻,她以为她找到了和我共通的灵魂,于 是,她终于为自己在尘世间找到了一个同伴而兴奋了,她大声叫道:“扎巴,扎巴!” 扎巴是个囚徒,和她一样,她这么想着。说什么人生而自由,人和狗一样生而 都是不自由的,她想去天上飞,不是依靠那个大而笨重的金属,而是依靠自己的身 体,想怎么飞就怎么飞,累了就睡在云朵上,可以吗?她还想带着扎巴一起上青天, 可以吗?或许可以吧,那是在天堂,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而现在,她被自己的身 体囚禁了,被那无穷无尽的时间囚禁了,还有这没完没了的生命。 现在,淡梅已经习惯了田泽时不时给她现金,她想起母亲曾经说的一句话, “如果想让一个人记住你,最好的方法就是拿走他最心爱的东西”。 很多时候,淡梅认为母亲是她的一个闺中密友,母亲总是跟她说一些不该母亲 说的话,比如她还说,“被爱是幸福,有个人爱也是幸福,得不到的爱更幸福”。 淡梅总觉得这话没说完,但是母亲却没有往下说了。后来,淡梅就老是想这句话的 后半截,怎么想都对不上号。在母亲的词典里,没有逻辑,但有推理,她总是能把 根本不沾边的两码事联系在一起。记得母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没有过不去的 坎,除非你自己根本不想过,记住,孩子!”那一段时间,母亲根本就没说过一句 连在一起的、像话的话,只有这一句说得肯定而且清晰。然后她就走了,连滴眼泪 都没有掉。想必她去的是天堂,所以她没有丝毫犹豫。她现在在看着她吗?想必她 想看见她就会看见她的,不管她在哪里,不管她在干什么。 淡梅突然就想到了那句话的后半句!——“守一个人比守两个人容易。”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田泽还是会来,淡梅每晚都会去上班,我还是每 天上午、下午出去散步,偶尔会在房子外面呆上一整天。冬天去了,春天来了,然 后就是燥热的夏天,杨树的叶子卷了,草地看起来有点儿发蔫,淡梅还在为吃饭发 愁,而且是越来越没胃口。 经常地,一整天她都不吃一点东西,有时候是真的忘了,有时候是不想吃。她 的身体越来越瘦,越来越虚弱,眼光迷离似无着物,思维也渐渐不清晰了。她的内 脏正在腐烂,我可以嗅到那种气息——死亡的气息。但是,除了我,谁也没有察觉 这一点,连她自己也不甚明了。每次田泽来的时候,我看着她笑靥如花,而她的身 体,她的身体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却在他离去的刹那,那花瓣就纷纷扬扬地凋敝了, 又在瞬间被风干。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很烦躁,把脑袋埋到地毯下,不想看到任 何东西。因为我觉得我在和她一起腐烂。虽然这一切都是悄无声息、不露痕迹发生 的,但确实发生了,我们都在死去,我、她、这个城市。无论快乐的时候,忧伤的 时候,睡觉的时候,我们都在死去。高贵的,抑或卑贱的,都在死去。我相信一定 有人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有一只透明的玻璃杯在地球的某个角落突然坠地,“咔 嚓”一声摔得粉碎。这样的事情每分钟都在发生,每分钟。 夜幕每天都会笼罩这个城市,霓虹灯每晚都会把这个城市分成两个世界,在静 谧的天空背后是遥远的星空,天空下面是车水马龙的喧嚣世界。薄薄的一层水泥又 隔断了这个世界和地球的联系,曾经从大地吸取营养的草原被钢筋混凝土代替,大 地的生命在这里消亡于无形。水泥路面上还有一些尘土,是龙卷风把它们从遥远的 天边带到这里来的,尘土里翻卷着枯黄的落叶,落叶青筋暴露,风干了最后的记忆 之后,躺在那里。在彻底的冰冷到来之前,它们徒劳地积聚着所有能量从大地吸取 温暖,虽然力量越来越微弱。现在,一切都和从前不同了,大地已经枯干,再也生 长不出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