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要用生命回馈草原 想念草原,比任何时候都更想。但去往草原的路早就被人类封死了,他们制造 了一些路,他们用这样的方式,将草原围追堵截,瓜分到了不知去向。我要到哪里 去寻找草原呢?玛多在哪个方向?像八卦阵一样的人的世界,他们可能搞清楚自己 来的方向? 想起了林岩风,想起了自己的那份亏欠。世界上有千万种语言,却没有一种语 言让我能够向他表达我的感恩。或许,仅仅感恩是不够的,还需要报答,就像草原 赐给我生命,我就要用生命回馈草原。 是的,我要重返贺兰山! 我又看到了那个除了流泪还是流泪的可怜虫,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难道她真的看不出城市是个大陷阱?转身要走时,看见她正怯怯地望着我,那么无 助,那么凄楚,炎热的风里看到心冷。 不用回头,也知道她正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也不敢回头,怕她会一直跟下去。 我要走的路很远,也很危险,甚至不知道要走多长时间,而我现在已经精疲力竭, 我不知道自己能够照顾她几天…… 转过这个弯,再穿过几条明晃晃的水泥路,还有一座高架桥,就能看到一片白 杨林了。相对于重金属的城市,郊区安全多了,我能做的也只有如此!我想把她送 到那里,然后就离开这座城市。 然而,长时间的炎热、缺水,使我肌肉痉挛、精神混乱。光秃秃的路面绵延不 绝,令人意志消沉。风也停息了,烟雾和刺眼的阳光混淆在一起,空气浓稠而混沌。 我看见了海市蜃楼,一个光与影的世界。我感觉自己被一片水包围着,耳畔是很大 的虚响,而那个城市就像水中的岛屿,所有的天然特征都变得模糊不清了,一辆闪 着寒光的汽车呼呼地擦肩而过。 柔柔的一声呻吟,就像山雀冬日里的哨音,微弱但却凄厉,我回过头,看到她 正站在灰色坚硬的水泥路面中间,无助地看着我。一辆车开足马力,仓皇奔驰,眼 看就要到跟前。因为恐惧,她的脚扎根在了水泥路面,她认为只要扎根土地就会安 全,她忘了土地已经严丝合缝被水泥铺满。这时候她记起了所有关于祖先的神奇传 说,她明白了血液里流淌着的远古信息究竟意味着什么,她的生命在最后时刻对她 做出了承诺。她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因为明白她反而不知所措。 扑向她的时候,我看见了天空一片湛蓝,天空终于恢复了它仁爱的本色。 老家巷子口有一个牌坊,据说是某个年代为哪个贞洁女人立的。小时候安淇曾 经爬上去过,牌坊是石头做的,两根大理石柱擎着两根木柱,木柱中间镶着一块牌 匾,牌匾上写的什么安淇忘记了,牌匾斑驳,好像就是为了让人看不清楚才斑驳的。 石柱有五六米高的样子,爬上去的时候颇费些力气,两只手刚刚能够到石柱的两个 棱。跟她一起爬上去的还有邻居家的小海,到了柱顶,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就打起 架来了,安淇先抓到了柱顶那个桃形的石帽,结果安淇摔下来了。摔下来的时候还 抱着那个石帽,硬生生摊在了地上,额头划了一个口子,血流如注。有邻居经过, 把她抱回了家,奶奶抓了一把面粉糊在了安淇额头上,血止住了,但从此眉骨上留 下了一个淡淡的疤痕。疤痕的确很淡,又在眉骨,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年深日 久之后,更加看不出来了。时间就是这样,总是能够掩埋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包括 鲜血,包括疤痕。由于安淇一直昏迷不醒,奶奶拿着一个耙子,脱掉安淇的外衣, 跑到牌坊下面给安淇叫魂。奶奶拖着耙子,耙子上搭着安淇的衣服,一路走,一路 叫,直到回到家给安淇穿上那件衣服。后来,安淇醒了,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现在,安淇想起了奶奶给她叫魂的事儿,也想起了那个牌坊。牌坊在“文革” 的时候被推倒了,后来在那里种了两棵树,两棵白杨。白杨是那种见风就长的植物, 没几年就绿树成阴了。老人们该去世的都去世了,剩下几个神志不清的,走到树下 还是会仰望。那个牌坊是种在他们心里再也抹不掉的了,任凭岁月如何变迁,任凭 世界如何日新月异,他们只是活在自己已经永恒了的记忆里,不出来了。 之所以想起那座早已不存在的牌坊,是因为安淇感觉找不到自己的魂魄了,整 天脚不粘地似的活着,渐渐忘记了自己也是有灵魂的。她很想再让奶奶用那个硕大 无比的耙子,从哪里把她的魂叫回来,可是奶奶不在了。 这日子过啊过的,倒是盼着赶紧退休了,退了休就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活了, 跟那个上海男人安安心心地去周游世界,或者在某个地方定居下来,种种花、养养 草……那时候心雨也大了,用不着人操心了,很多事情也应该明白了,或者老人们 也都不在了,自己也没有责任负担了,就可以满世界寻找自己的魂魄了……那个男 人有个家,孩子也大了,太太是个上海人,小鸟依人的样子,但想必他和自己一样, 也这么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