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星期天晚上,动力研究所的一个会议室里张灯结彩。范仕成女儿范小情的婚礼 在这里举行。当然,在那个时代,所谓张灯结彩,也就是用红色、黄色的纸剪了些 纸花挂在铁丝上。墙上的毛主席画像下,贴了一个红纸剪成的大大的双喜字。桌子 围着会议室摆了~圈,上面撒满了糖果、花生之类。桌子后面坐满了人,大家都显 得十分高兴。 主婚人正在指挥披挂着大红花的新郎新娘朝毛主席画像,朝双方父母,朝证婚 人和单位领导等等三鞠躬什么的。 范性成和妻子满脸堆笑地坐在那里,他们旁边是男方的父母,也是国家干部模 样。 范性成女儿范小倩虽然没有什么特殊的新娘打扮,但看起来还是挺漂亮的。 许子风、骆战和马知远也在宾客之中。 正式的仪式完成以后,新郎新娘开始为客人们敬烟敬糖。他们走了一圈,来到 许子风面前,新郎为许子风点上了烟,新娘则抓了一大把糖果放在许子风手里。 在这一段时间里,许子风的眼睛始终在看着情绪很好。满脸红润的范仕成。 敬烟敬糖的活动也告一段落,新郎新娘在客人们的起哄声中,开始表演节目了。 没有任何伴奏,他们唱起了诸如《唱支山歌给党听》之类的革命歌曲。 在新郎新娘并不怎么标准的歌声里,马知远和骆战在低声地说着什么,仿佛在 抓紧时间商量工作。 范仕成似乎也在有意无意观察着马知远和骆战的谈话,观察着许子风。 新郎新娘的表演结束了,大家又在喧闹中要求一对新人坦白恋爱经过。许子风 乐呵呵地看着眼前的热闹场面,显得十分惬意。 2 星期一,下午的天气很阴沉。因此,动力研究所的那栋灰色大楼里有许多办公 室都亮起了灯。 骆战坐在机要档案室里,很认真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材料。那个桌子上堆满了各 种各样的档案夹。桌上的台灯亮着,灯光被高高摞起来的那些档案遮挡出了许多暗 部。 这时候,骆战突然听见有人在轻轻敲打开着的门。他抬头,有些吃惊地发现是 范仕成。他连忙站起身来:范副处长。 范仕成笑着,看一眼里面堆积的材料,并没有进去的意思:在看材料? 骆战:对,简直是浩如烟海。 范仕成同情地说:工作量是不小啊!既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就是大海里捞针, 也只有捞了。我不知道你看过有关“512 项目”档案的借阅登记没有? 骆战不置可否:怎么了? 范仕成笑笑:骆同志…… 骆战:你有什么要说的吗?请进来吧。 范仕成摇摇手:算了,那地方我最好不进去。不过,我想向你提个醒。 骆战:你说。 范性成:关于“512 项目”的所有会议我都亲自参加了,所以像我这样的人不 用来借阅档案也一清二楚,你在这里也就不会找到借阅登记,这是一种情况;另一 种情况嘛,也不会留下借阅登记。 骆战感兴趣地问:比如呢? 范仕成:比如掌管着这个小房间钥匙的人。 骆战笑了:这我知道。 范仕成也笑了:算我多嘴多舌了。 说完,范仕成走开了。 骆战看着他的背影,重新在桌前坐下来,若有所思。 3 北京机场,一架法航客机在阴沉的天空下降落在跑道上,轰鸣着滑行到了停机 坪。许子风和许婉云在候机大楼一侧的大门外站着,听着班机到达的广播声,等候 着蓝美琴的出现。那时候的北京机场没有那么大的进出港大楼,出港的旅客从停机 坪一侧的大门直接出来。 广播声停了,不一会儿,蓝美琴和其他旅客一起从大门口走了出来。 许婉云看见了蓝美琴,使劲儿地招手。等蓝美琴一放下自己手里的行李,她们 俩就异常亲热地抱在了一起。 许子风慈祥地微笑着站在一边,看着她们。 许婉云帮蓝美琴拿起了行李。三人一起来到民航班车站,上了开往城里的班车。 在班车上,许子风和蓝美琴心照不宣地向许婉云透露,蓝美琴回来后将在北京的医 学院工作。在许婉云强烈要求下,蓝美琴同意先到家里住一天,再去那个子虚乌有 的医学院报到。经过近两个小时的折腾,汽车转三轮车,三轮车再转步行,他们才 回到了许子风家的小院子。当然,两个亲如姐妹的姑娘一路上嘻嘻哈哈地又说又笑, 让几乎插不上嘴的许子风并没有觉得路程的遥远。 蓝美琴对这个院子并不陌生,一进门就四下打量,立即兴奋地得出了结论:一 点儿没变,和我印象里的那个院子一模一样。 许婉云笑了:还是老样子怎么就值得你那么高兴呢?真是不明白。 蓝美琴不理她:就是这几棵丁香树长大了。 许婉云:你大概是美国的高楼大厦住腻歪了。来进屋看看。 她们先进了许婉云的房间。 许婉云看着她:这里肯定变了吧? 蓝美琴语气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惆怅:对,我的床没有了。 许婉云笑了:只要你愿意回来住,我马上就给你弄个床回来。 她们经过许子风的书房。 许婉云推开门。 蓝美琴拉住了她:算了,这儿就别看了。咱俩可没少被许伯伯骂过。我还记得, 有一次你让我帮你偷一本书出来,让许伯伯给狠狠骂了一顿。我挨骂,你自己倒是 躲一边儿去了。 于是,她们进了许子风的卧室。 里面当然很简单,但是让蓝美琴一眼看过去就面露诧异的,显然不是它的简陋, 而是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女主人的痕迹,连床都只是一张单人小床。 蓝美琴回头满眼疑问地看着许婉云:阿姨呢? 许婉云苦笑:你不知道? 蓝美琴紧张地问:阿姨怎么了? 许婉云:没怎么,和我爸离婚了。 蓝美琴惊讶不已:怎么可能?这太奇怪了。 许婉云:是奇怪,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可他们的确是离婚了,已经四年多了。 蓝美琴想起在香港的时候,自己也问过阿姨的情况,但许子风居然把这件事情 隐藏了下来,而自己竟没有看出任何破绽。 她心里有些难受,于是便不说话了。 4 晚上。庞艳的家里本来就缺少拾掇,很不清爽的房间里,现在又在桌子上摆满 了盘盘碗碗的残羹剩菜,便显得更不像个好女人的居所了。 郑克信喝了酒,满脸通红地半躺在一张藤椅上。 也许是因为炉子烧得太热了,也许是她已经再也用不着在郑克信面前卖俏,反 正这时候的庞艳只是很随便地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衣服。 庞艳点起一支烟,很贪婪地吸了几口,然后把烟塞在了郑克信嘴里。 郑克信没有反应地抽起烟来。 庞艳贴着他坐下来,拍拍他的脸:怎么了?吃饱喝足了还没个好脸儿呀? 郑克信看她一眼,长叹一口气,还是没说话。 庞艳好言好语地劝道:克信,别这么成天愁眉苦脸的。就是有天大的事儿,日 子还不是得照样过? 郑克信:干这样的事儿,共产党还能让你照样过日子? 庞艳:你小声点儿! 郑克信:去你妈的!老子就是要大声说!你们两个把我不明不白地拖到这个烂 泥坑里,真够毒的! 庞艳:克信,别这么说。现在我人都是你的人了。 郑克信:可你……我没想到你和老周一块来算计我!我就不明白,你们怎么会 想到去干这种事儿!老周那样儿的人,也算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工人阶级了,有谁敢 说他的不是?他干吗要当特务? 庞艳:说你还是个知识分子呢,连这个也不懂。周为民他家在要解放的时候, 买了几十亩地,这不,一解放就给划成了地主。他老子这个气呀,结果把土改工作 组的房子给烧了。 郑克信:然后呢? 庞艳:然后他不就给枪毙了嘛!你说周为民能不恨共产党? 郑克信:我知道,你们俩都对共产党有深仇大恨,可我没有呀。这下倒好,我 也吃不了兜着走了。 庞艳:事情都这样了,你说怎么着吧? 郑克信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只是猛劲儿吸烟。 庞艳:你这人主要是心里存不住事儿。其实我们过去干了好几次了,哪次也没 让共产党抓住,这次也一样。你放心吧。 郑克信将信将疑地看看她,不过情绪稍微缓过来点儿了:吹牛吧?我真是后悔, 跟上你们干这种事儿,就算不被抓住,那一辈子也就没踏实日子过了。 庞艳:谁说的?要是那边儿反攻大陆成功了呢?那我们都是功臣啊!还会没好 日子? 郑克信冷笑:反攻大陆?做梦吧! 庞艳并没有在意他的冷笑:就算反攻大陆是做梦,那以后我们也会有机会跑到 台湾去的。 郑克信毫无信心的样子:但愿吧。 庞艳笑了,搂住他挑逗起来。 郑克信先还有些没心情的样子,不过很快就绷不住了。 5 白天,箭杆胡同临时办公地,只有许子风一个人。 这时候他正坐在大桌子前,面前放着一张纸,他用红蓝铅笔在上面写写画画的。 纸上,写了一些人名、代号、地名之类,就像我们司空见惯的那样,它们有的被一 条条直线连接了起来。 许子风倒并没有那种皱着眉头、绞尽脑汁的样子,反而他显得很随意、很清闲, 像是在干一件极其平常的工作。 这时候,电话铃响起来。 许子风拿起电话的听筒:喂? 电话那头是骆战:是我。 许子风:知道。你我还听不出来? 骆战:我想回来。 许子风:东西都看完了? 骆战:全看完了。 许子风:一无所获? 骆战:一无所获。 许子风并没有失望的意思:这也是一个正常的结果嘛。回来吧。 骆战:你早知道不会有结果? 许子风:实际上,你把它们都看了一遍,这本身就是结果! 骆战那边没声音了。 许子风:喂,生气了? 骆战这才又说道:我能跟谁生气呀! 许子风语气友好地说:好了,回来再说吧。我说,你顺便把蓝美琴接过来,她 正在总部呢。 骆战:我给总部打过电话了。蓝美琴说她明天再过来报到。 许子风乐了:你小于还挺上心的。 他放下电话,又埋头在面前的那张纸上了。 6 随着严冬的到来,白天已经变得很短。到了下午下班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没有 了阳光,而且天空里的光线也显得非常暗淡了。 动力研究所大门外。下班的人们在纷纷往外走了。 蓝美琴站在大门对面的一棵树下,在下班的人群中寻找着,等李景出来。 下班的高峰过去了,大门口重新变得有些冷清起来。 这时候,蓝美琴才远远地看见李景从里面出来。在李景孤独的身影出现的那一 瞬间,蓝美琴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激动和一丝伤感。 李景几乎是低着头,什么也不看地出了大门,朝着一个公共汽车站走去。 蓝美琴不声不响地跟了上去,那样子不像是要和她开个玩笑,更像是怕打扰了 她。 李景很快就听到了后面的脚步声,她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当后面的脚步声依然不近不远地又紧紧跟随了一段距离之后,李景突然站住了, 回过头来。 她愣住了。 离自己大概三四步的地方,是亭亭玉立的蓝美琴,正含笑地看着她,但眼睛里 已经有些湿润。 李景当然看清楚了她,但依然有些难以相信的样子。 蓝美琴轻轻地叫道:阿姨。 李景脸上的惊讶消失了,终于露出了一丝十分难得的笑容:怎么会是你呀? 蓝美琴终于扑上去抱住了李景,哭出声来:阿姨! 李景同样有些激动,但她不会让自己的眼泪涌出来。她轻轻拍着蓝美琴的肩头, 温和地说:好了好了。阿姨老了,你会把我压倒的。 蓝美琴这才松开了手,笑了。她看着李景:谁说阿姨老了?我看还是那么漂亮 啊! 李景:我知道你要回来了,没想到这么快。 蓝美琴:是许伯伯告诉你的? 李景点点头:回来就好了,不然我怎么也放心不下呀! 蓝美琴有些撒娇的样子:阿姨,我这么大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李景突然长叹一口气:你说呢?我和你许伯伯都是坚决反对你干这一行的,可 你就是不听话呀! 蓝美琴笑道:可结果挺好啊。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 李景也笑了:唉,你和婉云可都是很任性的孩子呀! 蓝美琴:那是我们都像你呗! 李景苦笑道:你以为像我有什么好啊? 于是,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蓝美琴说:阿姨,我陪你出去吃顿饭吧,好吗? 李景却委婉地拒绝了:算了。今天我有点儿累了。 这显然是蓝美琴没有想到的。 李景看出了她的失望,笑笑说:反正你回来了,还有的是时间。改个时候吧。 蓝美琴:好吧。那我送你回家。 李景本来还想拒绝,但她看见了蓝美琴很固执的眼睛,便说:那我们走吧。 7 黄昏。箭杆胡同的院子里。 许子风和骆战分别坐在一张办公桌的两边,房间里只开着桌子上的一盏台灯。 许子风眼睛望着窗外,缓缓地抽烟,听着骆战说话。 骆战:……这些日子里,除了那个还难辨真假的但戈然,我们惟一的进展,就 是对所有涉嫌人员的调查范围缩小了。所有接触过“512 项目”相关档案的人都已 经被持了一遍,没有找到什么可疑的东西。而涉及“四号专家”归国路线和行程的 那份会议纪要,存放在那间机要室里,但是从来就没有被人借阅过。当然,如果档 案室内部的负责人要看,那是不会留下借阅记录的。 许子风把目光移向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骆战:很明显,如果坚持局里定的大方向,问题出在研究所内部,那么我们的 目标就已经限定在三个人之内了。 许子风笑了笑说:马知远、范仕成,还有李景。你的思路是对的。 骆战看着他:你笑什么?你认为把李景划进来很可笑? 许子风毫不隐瞒地点点头:非常可笑。李景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是我们党的 地下工作者了。 骆战:对,也许在我不满十岁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你的爱人了。 许子风:你这样说我并不生气,这是事实,我了解她。 骆战语气生硬起来:老许,你是前辈,我一直都非常尊重你。但是我们面对的, 是严峻的对敌斗争,在这种斗争中,私人感情不仅不能帮助我们,甚至还是有害的! 许子风还是笑着说:你给我扣大帽子?那好,我不反对你怀疑李景,行了吧? 骆战:如果这样,我就要求首先对李景进行调查,你同意吗? 许子风的语气不软不硬:我不会同意的。 骆战:对这个问题也许你应该回避,我会直接向局领导请示。 许子风:我不反对。不过我相信局里和我的意见一样。 骆战不说话了。 许子风看看他,没理他,却把那个从香港买回来的洋娃娃推到骆战面前:算了, 工作上的事情先放一放。你帮我送一趟这个洋娃娃吧。回来这么几天了,这件重要 的事情都还没办。 骆战问:送给谁? 许子风说:风筝胡同87号,你找北屋一个姓刘的女同志。 骆战:你的朋友? 许子风平静地说:不,是朱学峰的爱人。你就说这是朱学峰托你带回来的,送 给他宝贝女儿的。 骆战很吃惊地看着许子风。在他的印象里,许子风几乎就是一个只有工作原则 的倔老头儿,但眼下的事情,却显示出许子风的细心和对自己战友的关怀。不管怎 样,骆战对这个在工作时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老头儿有了些新的认识。 8 深夜的总部大楼在夜色中只看得出一个轮廓,很神秘。很威严的轮廓。 寂静的大楼里,现在响起了几个人的脚步声。 过道里灯光很明亮,许子风、骆战和蓝美琴匆匆走过来,顺着楼梯上了楼,最 后走进了崔志国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还是那样,只有一盏台灯和一盏落地灯亮着。崔志国和秦全安在里面 等着他们。由于灯光的缘故,房间里还没有外面的过道亮堂。 见他们进来以后,崔志国开门见山地说:又是半夜三更把你们叫来,朱学峰那 边有消息来了。 蓝美琴马上就意识到了:但戈然? 秦全安点点头,那样子显然很满意:是他。这家伙正在新加坡呢,预计两天后 到香港,要我们去见面。 许子风不禁微微皱了下眉头:这么快? 崔志国接过去说:这说明但戈然比我们还着急,也说明他还是有些本事的。 许子风:但愿他这次能带来些对我们真有用的东西。 崔志国有些不满许子风的语气:有没有用,现在谁也无法判断。 蓝美琴说:我们要的是关于研究所内部间谍的线索,这可不是轻易能搞到的。 难道我们真还小瞧了这个但戈然? 秦全安:当然有这种可能。自动送上门来的东西,往往都会让人低估了它的价 值。这种错误在全世界的情报机构里比比皆是。 许子风想了想:这次我想一个人单独去见他。 崔志国:为什么? 许子风:这样可以减轻但戈然的心理压力,让他放松一些,我们也许会得到一 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崔志国看看秦全安:老秦,你看呢? 秦全安笑笑:从安全的角度考虑,我认为还是让骆战一起去比较好。 崔志国:那好。老许和骆战,你们就准备动身吧。 许子风他们也没有多说什么,同两个局长告别之后就离开了。 9 下午的阳光很强烈,路边光秃秃的白杨树枝在阳光里随着微风晃动。 穿着打扮已经朴素了许多的陆一夫,站在机场附近的民航办公楼的大门外,太 阳光射下来,照在他的脸上。 许婉云从楼里出来,四下张望着,发现了陆一夫,有些惊讶也有些愉快地笑了。 其实,她心里早有一种预感,陆一夫会在这里等自己。 许婉云走过去,笑着问:你这人不怕晒黑呀? 陆一夫很老实地回答:我本来就黑,不怕的。 许婉云有些装样子地、故作不解地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陆一夫肯定没料到还会出现这样的提问,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没事就 不能来看看你? 许婉云正经地说:有什么好看的? 陆一夫:好吧。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情的。 许婉云笑笑:那你说吧。 陆一夫:下个星期开始,我和你就是同事了。 许婉云惊讶地说:和我同事?开什么玩笑! 陆一夫认真地说:我已经被中国民航录用了。 许婉云:这怎么可能?到民航工作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的。 听见许婉云这样说,陆一夫显得有些不高兴了:我怎么会是随便什么人?我是 有证书、有经验的维修技师。 许婉云看他着急,反倒笑了:我又没说你不是技师。我是说你这工作来得也太 容易了。 陆一夫:容易?你哪儿知道我费了多少周折。光是证明材料都有这么厚一大堆。 他用手比划着。 许婉云:算了,有些事儿跟你说不明白。好吧,祝贺你! 她说着把手伸过去。 陆一夫便很开心地笑了,握住她的手。但是并没有放开的意思。 许婉云赶紧挣脱出来。 陆一夫:我请你吃晚饭,庆祝我成了你的同事,行吗? 许婉云:不行。 陆一夫睁大了眼睛:为什么不行? 许婉云:今天已经有人约我了。 陆一夫敏感的样子:男朋友……男同志? 许婉云笑了起来:那倒不是。 陆一夫:那好吧。我会改天再约你的。 许婉云:再见吧。 陆一夫显得很失望:再见。 10 下午接近吃晚饭的时候,许子风、骆战和蓝美琴都在箭杆胡同临时办公地的那 个房间里。 骆战对许子风提出自己一人去香港的动议还有些不解: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 想要一个人去香港。我在家里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干的。 许子风看看他,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你不是要针对李景进行调查吗?怎么能 说没事干。 骆战看了一眼蓝美琴,很正经地答道:我已经汇报了,局里还在研究。 蓝美琴吃惊地问:你们在说什么?调查李景? 许子风笑了:经过前一段时间撒大网式的调查,现在的嫌疑范围,大体集中在 三个人身上了,马知远、范性成,另一个是李景。 蓝美琴:李景也有嫌疑?这很荒唐! 骆战:是感情上无法接受? 蓝美琴:是又怎么样? 骆战笑了:你们都比我资格老,应该比我更清楚感情用事的后果。 许子风没兴趣再说下去的样子:我不想再说这件事情了,而且我已经给了你一 次直接向局领导请示的机会。你自己看着办。 说着看看表,他站起来,对蓝美琴说: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蓝美琴也看看表:走吧,也许婉云已经到了。 骆战:干吗?工作上有意见分歧很正常,可总不能到吃饭的时候,就把我撂一 边儿了吧? 蓝美琴笑了:你就当是留下来值班吧。 说着他们走了出去。 来到院子里,许子风边走边问蓝美琴:要不然把骆战也叫上? 蓝美琴:为什么? 许子风:这小伙子其实不错。 蓝美琴:可他怀疑到阿姨身上去了,这实在离谱! 许子风:其实他是对的,如果我们站在他的角度,也许会得出相似的推断。再 说,局里不会同意他这么干的,我心里有数。怎么样,叫上他吧? 蓝美琴好像有自己的打算:下次吧。 骆战看着蓝美琴挽着许子风的胳膊出了院子,有些无趣和失落。他正准备去外 面给自己买点儿吃的,屋里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骆战跑进屋去拿起电话:喂? 对方是秦全安。 骆战:秦副局长!是我,骆战。老许他们刚走……那好吧,我马上过来。 他放下电话,收拾了一下屋里的东西,出门走到胡同口,上了吉普车,很快就 赶到了总部秦全安的办公室里。 秦全安让骆战坐下,然后和他交换了一些关于去香港对但戈然进行第二次接触 的细节。骆战要用自己的笔记本记录,被秦全安制止了:小骆呀,我和崔局长已经 商量过了,我们认为最近一段时间你们的工作是有进展的,顺便说一句,我个人还 认为,你的进步也很大。现在的嫌疑范围已经缩小到了三个人,这是一个很重要的 结果。不过,越是到了这个时候,越不能操之过急。 骆战问:您的意思是说,局里不同意对李景进行调查?我想应该对她进行一下 必要的监视。 秦全安点头:崔局长的态度很明确,这不合适。不光因为李景过去是我们局的 人,不应该有问题,就是对马知远或者范仕成采取同样的手段,在目前阶段也是不 合适的。我们对嫌疑范围的调查仅仅是一个外部工作,现在范围虽然缩小了,但并 不是说已经掌握了某些有说服力的线索或证据。这里面有一个工作原则问题。 骆战自嘲地笑笑,说道:我说老许怎么会同意我直接向你们请示呢,原来他早 就心里有数。 秦全安也笑了:好好学着点儿吧。当然,同志之间嘛,既要学习他的经验,但 也应该敢于和一些不那么健康的消极思想作斗争。 骆战点点头:是,秦副局长。 秦全安又叮嘱道:不过,你思想上可以有不同意见,但工作中还是必须服从和 信任老许,这也是我们的工作原则。我信任你,你会成为一把好手的。而且我的眼 睛从来没看错过人。 骆战好奇地问:秦副局长,你可以告诉我老许和李景到底是怎么离的婚吗?听 说在解放前他们就一直是从事地下工作的搭档。 秦全安笑笑:这个事情,我调到三局来以后,也听说了一些,但来龙去脉不是 很清楚。听老崔的说法,好像应该是李景的问题。 骆战:什么问题? 秦全安:事情很简单,几年前李景还是我们这儿的干部,为了一个什么案子到 监狱提审一个过去的军统特务,偶然从那家伙嘴里得知,许子风是出卖蓝美琴父母, 并导致他们被害的人。 骆战十分惊讶:有这事儿? 秦全安:在解放前,许子风一直在敌人内部工作,为了获得敌人的信任,他当 然会给敌人提供一些经过组织同意的情报。这就让那个军统特务的指控看起来是可 能的。许子风夫妇和蓝美琴父母的关系非常好,这个消息让李景完全无法接受。她 立即向局里进行了汇报。 骆战问:结果呢? 秦全安:结果组织上进行了一系列调查,最后证明那个军统特务完全是无中生 有。 骆战:那怎么还是离婚? 秦全安:这个调查因为难度大,时间长了一些。就在这个过程中,李景坚决提 出离婚了。 骆战:李景不相信组织吗? 秦全安笑了:哪能这么简单来理解这种事情呢?当然,李景具体有什么想法, 我也不知道。不过崔局长的分析也许是对的,李景这个人的性格很硬,她之所以坚 持要离婚,是因为不管这事情是真是假,她都无法摆脱一种心理上的阴影。这也许 就是我们这种工作残酷的一面。 骆战看着秦全安,似懂非懂的样子。 11 当许子风、许婉云和蓝美琴来到前门饭店的那家餐厅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 去。那时候的北京,除了莫斯科餐厅之外,北京饭店。前门饭店里的餐厅就应该算 是高档了。餐厅里面灯光柔和,很有情调。完全不像“人民餐厅”那样。当然,正 因为如此,里面的人也非常少。 一张离门不远的餐桌旁,蓝美琴、许子风和许婉云先后落座。 许婉云和蓝美琴一坐下,就开始嘻嘻哈哈地交谈起来。 透过玻璃窗,大街上的灯光射了进来。许子风抽着烟,一脸慈父般的神情看着 这两个快乐的女性。 许婉云:妈呀,这种地方肯定很贵,也只有你这个香港人才敢来。 蓝美琴笑了: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 许婉云:没见过哪个地道的北京人上这儿来吃饭的。 蓝美琴:别讽刺我。我好心好意请你吃饭,你可不能不知道好歹啊! 许婉云问道:你在医学院干什么?工作安排了吗? 蓝美琴很自然地说:暂时还没有,估计下个学期才会让我上课吧。 许婉云:住单身宿舍? 蓝美琴:对,我一个人住,学院领导说这是特殊照顾了。 许婉云:那当然了。 这时候,一个服务生过来:请问,现在点菜吗? 蓝美琴:谢谢,再等一等。 服务生离开了。 许子风笑着说:你们不能边吃边说吗?我可是饿了。 蓝美琴有些神秘地笑了笑:我们还要等一个人。 许子风不解地看着他。 许婉云有些咋呼地问:谁?不会是男朋友吧? 蓝美琴笑了:我哪儿有这种本事,才回来几天就有男朋友! 这时候,李景出现在门口。 蓝美琴立即起身迎过去,高兴地叫:阿姨! 李景非常吃惊地看见了他们,显然,她对许子风的在场非常意外。 许子风也同样意外地看着她。 许婉云很快将惊讶变成了高兴:妈妈! 李景的脸色阴沉下来,不高兴地问道:美琴,这是怎么回事儿? 蓝美琴看见她变了脸,有些紧张起来:阿姨,对不起,是我没说清楚。我是想 我们全家在一起…… 李景不等她说完,便转身出了大门。 蓝美琴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 许婉云看着父亲。 许子风掩饰着自己懊丧的心情,勉强地把笑容挂在脸上。 12 香港启德机场出口处,有一些人围在那里,等待着迎接从里面出来的人。广播 里,一个女声正用英语和粤语在通知,从曼谷飞香港的班机已经到达。 许子风手里提着一个旅行包,混杂在出港旅客当中走出来。他直直地走到大门 口,对自己周围的人群一点也不在意。来到汽车道的边上,他站住了,看看手表, 然后朝停靠出租车的地方招了招手。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许子风问也不问地就钻 进了那辆出租车,坐在后座。 开车的是朱学峰。 朱学峰把车子启动之后,回头说:老许,但戈然突然改变了见面地点。 许子风有些意外:改在哪儿了? 朱学峰:罗湖。接头的地点是跃进路邮电所,他提出来的。 许子风:上我们那边儿了?什么意思? 朱学峰:看来这家伙很谨慎。 许子风:谨慎当然好,就怕他是故弄玄虚。 朱学峰一笑:看来你并不怎么信任他。 许子风也笑起来:我倒愿意信任他,可我敢吗?这种事情谁也不敢说有把握呀。 朱学峰开着车已经上了高架路。 许子风:还用得着进市区吗? 朱学峰:去好好吃顿午饭吧。然后再送你到罗湖。 许子风:也行。 他突然又问道:改变见面地点的事儿,北京那边知道了吗? 朱学峰:我已经汇报了。家里已经安排骆战改飞广州,直接到罗湖等你了。让 我告诉你一声。 许子风点点头:这样很好。 朱学峰在一家餐厅招待许子风吃过了午饭,又把他送上了从九龙开往广州的火 车。在罗湖口岸,许子风没有费什么劲儿就通过了边防检查,来到了罗湖镇上。在 那里,他和预先到达的骆战取得了联系。骆战本来按计划是从罗湖到香港去同许子 风汇合的,所以他对自己和许子风在罗湖见面感到很吃惊。许子风向骆战通报了朱 学峰的消息,要求他在自己和但戈然接头的时候注意警戒。一切安排妥当后,两人 分头来到了约定的接头地点——跃进路。 当时的罗湖虽然是边境口岸,但也不过是个破破烂烂的小镇,一条街上没有几 幢像样的建筑。不过跃进路好像人气还很旺,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店铺也还算密集。 街上有一个小邮电所,里面没有多少人。在房间的尽头,有两个打长途电话的 隔音间。那时候打个长途电话很麻烦,都是人工接通的。先要挂号,然后就在一边 等着,接线员要通以后才会叫你去接听。 许子风这时候就在等长途电话,他坐在面朝街道的长条板凳L ,抽着烟,很悠 闲地看着外面过往的人们。 这时候,柜台里面的接线员喊道:北京的长途过来了,在2 号。 许子风真的不着急,接线员的喊声他居然没听见。仍然坐在那儿,似乎无心但 却仔细地看着街上。 接线员又喊了一遍。 许子风这才站起来,说声“谢谢”,然后进了2 号电话间。 在邮电所街对面的一个小商店里,骆战在柜台前买什么东西,眼睛却注意着窗 外街上的情况。 但戈然并没有出现。可骆战却发现在邮电所附近的街边上,有一个男人无所事 事地站在那里抽烟,关注着邮电所里的许子风和那个电话间。 售货员拿出了一支牙膏放在柜台上。 骆战付了钱,却并没有离开小商店,而是在门后面继续观察着。 那个男人现在走到了邮电所的另一边,仍然在注意着邮电所里的情况。 邮电所里,许子风一进入电话间之后,便很仔细地关上了门。他拿起电话的听 筒,也不招呼,直截了当地说:喂,是我。 电话那头是蓝美琴:我知道。你没在香港? 许子风利用打电话的机会,注意着邮电所里的情况,邮电所里并没有出现但戈 然的身影。许子风说:我在罗湖,改地方了。 听筒里传过来的蓝美琴的声音不是十分清晰:是吗?这倒还方便点儿。 许子风:也许吧。 蓝美琴;那家伙也到了吗? 许子风:到了,在外面看风景呢。 蓝美琴:你千万要小心自己的身体。 许子风:知道了。 然后,他挂断了电话,从电话间里出来。 这时骆战从外面进来了,并示意许子风。他们分别走到了一个能够避开门外视 线的角落里,骆战有些着急地说:我们好像有尾巴了。 许子风很吃惊:在这儿? 骆战肯定地点点头。 许子风恼火地说:台湾人疯了?这可是在大陆啊! 骆战:会不会是但戈然露馅儿了? 许子风:露馅儿是一种可能。故弄玄虚,以提高我们对他的信任度也是一种可 能。这样儿,我马上再去香港,争取把这个尾巴甩在那边儿。你马上和当地公安局 联系,明天早上九点钟在海关等我,要是尾巴没甩掉,你就让边检的人把他挡在外 面。别让这个尾巴影响我和但戈然的见面。明白了? 骆战:明白了。 看着骆战出去后,许子风又走向柜台,对接线员说:我再要个香港,电话号码 :2414052.也要等很久吗? 接线员:香港很快。 许子风离开柜台等候着。不过他没有再回到刚才那条长凳上,而是站到了一个 靠墙的角落,从那里,透过窗户依然可以看到外面,但自己的位置却隐蔽了许多。 13 香港旺角一个看上去像是什么商会的小楼。 朱学峰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这是那种很不起眼的房间,陈设完全像是~个 商人的办公室,但却一点儿奢华的成分都没有。 电话铃响了,他拿起电话,用粤语说:你好! 电话里响起许子风的声音:是我。 朱学峰很吃惊,不再说粤语了:怎么回事? 许子风:我马上就过来,你等我吃晚饭,行吗? 朱学峰有点儿紧张地问:没事儿吧? 许子风:没事儿。就是想吃顿好饭。 朱学峰松弛下来:那就还是吃午饭的地方吧。 许子风:可以。那是个好地方。 朱学峰:什么时候过来? 许子风:大概要三个小时吧。你不用接我,我自己到那里和你见面。 然后许子风挂断了电话。 朱学峰放下电话,依然有些发愣。他想了想,收拾了一下自己桌上的东西,拿 上汽车钥匙便匆匆地下了楼。小楼的外面,停着他的那辆别克轿车。朱学峰上去, 发动了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朱学峰开着车在市区转悠了很久,一直等到天黑,确定自己身后没有“尾巴” 了,才到达他和许子风约定的地点。许子风已经在餐厅里等他。餐厅很大,客人不 大多。因此这里清静而不冷清。朱学峰和许子风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也就很不显眼 了。从这里的玻璃窗看下去,高楼林立,灯红酒绿,好像到处都在趁着黑夜散播着 诱惑人的气息。 许子风静静地坐着,等朱学峰点完了菜,侍者离开以后,他说:又来麻烦朱老 板了。老让你请客,真是不好意思。 朱学峰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回事儿?突然杀个回马枪。 许子风若无其事地一笑:那边的饭菜太不像样子了。 朱学峰井不笑:开什么玩笑! 许子风这才认真起来:我把尾巴带过来了。 朱学峰:罗湖有尾巴? 许子风摇头:骆战发现的。这事有点儿蹊跷,但戈然突然要改到我们那边见面, 即使这样还是有人盯我的梢。 朱学峰:但戈然没出现? 许子风:当然没有。现在,应该启用备用程序,换个地点了。 朱学峰点点头:这的确很反常。不会是自己人误会了吧? 许子风笑了笑:误会?你别尽想好事了。 朱学峰想了想说: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但戈然是个真的投诚者,他的行 迹已经被台湾方面掌握了;二,他是个假投诚者,对你的跟踪也就仅仅是做给你看 的,目的是装神弄鬼,以增强你对他的信任度。 许子风笑了:说句很俗套的话吧,这是英雄所见略同。我想也只有这两种可能。 不过我想还是小心为好。既然无法判断,那就争取先甩开尾巴再说吧。 朱学峰:也许应该把这条尾巴抓起来问问。 许子风摇头:根据我的经验,到大陆来盯我们的稍,这等于是送死来的,派来 干这种事儿的,肯定是那种一问三不知的小虾米,不会有结果的。 这时候,侍者开始上菜了。 许子风也不客气,率先开吃起来。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两人都吃得差不多了,许子风突然发现在离他们很远的一 个餐桌旁,有个人在不断将目光投过来。因为那儿只有一个人,而在这儿吃饭不是 成双成对的情人,就是三五成群的朋友,那个孤独的背影便显得很特别了。 许子风略一闪念,回想起在他们刚刚来到的时候,那个位置上一直是没有人的。 许子风只看了那人的背影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朱学峰问:今晚就住这儿了? 许子风:这地方哪住得起!你另外给我找个地方吧,我明天一早回罗湖,准备 和但戈然见面。 朱学峰:好吧。 然后他招呼侍者过来结账。 许子风这才看着那边远远的背影说:我来埋单。 朱学峰笑了:你疯了?这可要花掉你几个月的工资。 许子风:没问题。 离许子风他们远远的餐桌上,那个人也在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同时也一直在通 过玻璃的反射监视着许子风他们。 这时候,他看见许子风和朱学峰结完账走了。于是他急忙招呼侍者过来。 一个侍者恭敬地来到他面前:先生,什么事? 那人对侍者说:结账。 侍者依然恭敬地微笑着:对不起先生,已经有人替你埋单了。 那人吃惊地看着他:谁呀? 侍者指指刚才许子风他们坐过的地方:就是刚刚走掉的那两位先生。 那人顿时一脸的惊愕和沮丧。他匆匆赶到餐厅的电梯门口。此时电梯正在升上 来。他有些着急地等着。 电梯叮咚一声,银色的门在他面前打开了,那人正要进去却突然停下脚步,不 知所措地愣在那儿。 许子风正在电梯里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进来吧。 那人听话地进了电梯。 电梯门关上了,并开始下行。 电梯里只有许子风和那个人。电梯在继续下行,他们有那么一阵儿没说话。 许子风自从电梯门一关上,就冷着脸看他。那人显得局促和尴尬,他尽力回避 着许子风的目光。 沉默一阵,那人终于支吾着先说话了:我、我不认识你许子风嘲弄地说:我也 不认识你,不过你干盯梢实在太蹩脚!怎么,还想让我替你埋一次单? 电梯已经下到饭店大堂里,叮略一声,门打开了。 在跨出电梯门之前,许子风死死地盯住那人,恶狠狠地说了句:你滚得越远越 好,听懂了吗?! 那人灰溜溜地点点头,等到许子风走出电梯,才缓缓地跟出来,一动不动地看 着许子风消失在饭店大门外面。 14 夜幕正在渐渐降临的时候,起风了。动力研究所的大门口已经安静下来,没有 了进进出出的人们。 李景从里面出来。他经过门岗,出了大门的时候,很意外地看见了等候在风中 的蓝美琴。 蓝美琴笑道:阿姨! 李景:又在等我? 蓝美琴:是啊。 李景看看她:脸都冻红了。怎么不进去找我? 蓝美琴故意有些撒娇的样子:我怕你还在生我的气,把我赶出来。 李景搂住她的肩头:我能跟个孩子生多大的气呀? 蓝美琴笑了:阿姨…… 李景主动说:那你陪我吃饭去吧。 蓝美琴高兴地说:那我请客! 蓝美琴挽起了李景的手臂,两人一起亲热地走到公共汽车站。从那里,她们上 了一辆开往东城区的公共汽车。 吃过晚饭,蓝美琴固执地要求送李景回家。李景拗不过她,于是两人又一同走 到了那条离故宫不远的小胡同里。这是那种很平常的小胡同,只是显得深长。从胡 同里望出去,可以看见夜幕下故宫黑黝黝的轮廓。暗淡的路灯间隔很远才有一盏, 于是胡同里更多地填满了昏暗。 李景和蓝美琴出现在胡同口,慢慢地朝深处走着。 蓝美琴问:就住在这么僻静的胡同里? 李景笑笑:安静点儿还不好吗? 蓝美琴关切地说:阿姨,安静和孤独是两回事。 李景反驳地问:我孤独不孤独,别人怎么可以判断呢? 蓝美琴放弃了转弯抹角的方式,直截了当地问:阿姨,我真的不明白,你会因 为组织上对许伯伯历史的一次调查就和她离婚? 李景看了蓝美琴一眼,然后叹一口气:很多事情,你还理解不了。 蓝美琴:我怎么理解不了?对许伯伯的过去,还有谁比你更了解呢?我觉得很 奇怪,组织上对他的过去进行调查的时候,正需要你出来说话呢,怎么会反而提出 离婚了! 李景看着她问:你知道为什么突然会对他进行调查吗? 蓝美琴摇摇头。 李景平静地说:是我要求的。 蓝美琴瞪大了眼睛。 李景又问:你知道调查什么问题吗? 蓝美琴再次摇头。 李景:因为一个被关押的军统特务指控,是老许把你的父母出卖给了敌人。 蓝美琴完全惊呆了:阿姨,这怎么可能? 李景平静异常:我们这一行里,出现任何事情都不值得大惊小怪。现在你也懂 这个道理了。 蓝美琴:可是你和许伯伯也是大半辈子了呀! 李景:感情上是这样的,可我们的工作性质,让我对他的过去,甚至包括他的 现在,真的不能说完全了解。何况那时候老许的确经常要为军统提供一些多少有些 价值的情报,只有这样,他才能在里面长期隐藏下去。 蓝美琴:但他不可能出卖同志啊! 李景:虽然我要求组织上对这事展开调查,但从感情上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那些日子里,我跟他谈过很多次,要他给我一个清楚的解释。 蓝美琴:他给了吗? 李景:给了,可等于没给。他认为这是荒唐的,他说我必须相信他。由于涉及 工作原则,他不能告诉我更多的东西。他也许是对的,可我得不到一个有说服力的 解释,心里就解不开这个疙瘩。自从这件事情发生以后,不知怎的,我就觉得没办 法再和他生活在一起。我当时好像是突然才意识到,我们两人之间其实一直隔着层 什么东西。 蓝美琴疑惑不解地说:为什么会这样? 李景看着她,苦涩地笑笑:不知道。也许是我自己的毛病,压力太大,我已经 承受不了啦。几十年来,我被自己的工作搞得有些神经质了。你父母牺牲的时候, 我就非常歉疚,总觉得自己没能帮助他们脱险,负有责任。没想到,十几年以后, 又出来这么一件事儿,而且还和老许有关!而老许又不能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这 个想法既然冒出来了,我就没办法再摆脱阴影,哪怕组织上的调查已经否定了这种 可能性,哪怕我和他已经做了几十年的夫妻。当然,也许还有其他的一些原因…… 现在我也说不清楚。 蓝美琴同情地看着她:阿姨,这也是你随后要求离开局里的原因? 李景点点头,又有些突然地说:美琴,你的父母牺牲以后,你一直把我和老许 当成你的父母一样,你是不会怀疑老许的,对吗? 蓝美琴决然地说:当然不会!阿姨,你也必须从这个阴影里挣脱出来才行。 李景的眼睛里一片茫然:我还能吗? 她抬头朝胡同尽头望去,那里,是故宫黑乎乎的浓重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