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就这样走进他的视线范围,那个天生引人注目的女子。 她穿一件低胸露背装,他不确定那片若隐若现、薄如蝉翼的粉红色布料到底该算是 一件衣服,还是半件衣服;一头复古波浪大鬈发,他数了一下,棕的红的蓝的紫的,她 头上至少挑染了四种不同的颜色,色彩缤纷,宛如圣诞树;脸上精心描摹了个烟熏妆, 一双深邃的眼睛大得像黑洞,唇色看得出来故意修饰得跟脸上的粉色一样白;她本人看 起来比在选美台上要高出许多,难以形容的高姚感来自那双长腿,裹了一条蓝黑色紧身 烟筒牛仔裤的线条从臀部到脚踝近乎完美,脚上一双细跟高跟鞋,踩着仿佛走位过无数 次的完美姿态,朝他坐着的这家咖啡店走来。 这天是星期一,下午两点钟,玻璃窗外飘落蒙蒙细雨。 她肩上背着一个足够浪迹天涯的大帆布袋,袋子塞得鼓鼓的,他猜里面大概什么都 装了,就是没装进一把伞,果然是青春无敌!至于带伞,那可是老人家才会有的举动… …等等!他皱起眉头,想起自己的背包里好像就塞了一把备用的伞。 他老了吗?扪心自问,三十二岁,是够老了。 那青春女孩来到了店门口,甩了甩头,那动作令他联想到一只淋过雨的小狗,但她 一点也不狼狈,水珠像断裂的珍珠在空气中进裂开来,在她五彩缤纷的发色上闪闪发光。 推开店门,她走进来,张望两下便看到他了。不看到也难,除了他以外,店里只剩 下几桌暍下午茶的中年妇女。 她款摆着朝他走来,「岢阑森导演吗?」在看到他微微颔首之后,朝他伸出手,指 头上涂了又黑又亮的指甲油,「我是段烟侬,抱歉,我迟到了。」 岢阑森左眉一挑,惊讶原来她没化什么烟熏妆,苍白的脸色和苍白的嘴唇都是真实 的颜色;深邃的大眼睛不是眼影的杰作,而是深深的黑眼圈在作祟;远看玲珑完美的曲 线,近看两条手臂瘦得像竹竿。他懒洋洋的伸手轻轻握住她,感觉她手上的温度就像她 的脸色一样,苍白而冰凉,和她青春的年龄大相迳庭。 「坐。」 他松开手,朝她抬抬下巴,没过来替她拉椅子献殷勤。 她放下肩上的帆布袋,在他面前坐下,深邃的大眼睛瞅着他,他的视线却落在窗外 她来时的方向,她已在他面前,但他彷佛等的不是她,而是另外的别人。 「岢导演,」她轻轻唤他一声,他缓缓把视线调回到她脸上,「你还约了别人吗?」 「当然,」他用指头磨蹭了一下咖啡杯缘,「没有。」眼神勉强在她脸上稍作停留, 接着很快又被窗外的雨丝拉走了。 他在看雨,她则乘机打量他。 人称魔鬼导演的岢阑森! 魔鬼两个字一般是用来形容他的脾气,但她觉得那两个字更适合套用在他的长相上, 那一笔勾出的男人,比魔鬼还英俊。 他的脸够酷,肩膀也够宽,轮廓分明的侧脸显得漫不经心,浓密的乱发毫无章法, 却自成一格,泛着阳刚味的古铜色男性肌肤平整光滑,直挺的鼻梁上挂着一副浅褐色镜 片的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略带桃花的狭长眼睛,她隐约有种错觉,觉得他并没有近视, 眼镜或许是为了掩饰眼神里的冷漠,也或许是想挡掉一些桃花,薄薄的唇角则扬着几分 讥诮的意味。他穿一件深蓝色棉质长袖T 恤,外罩一件浅蓝格子衬衫,椅背上挂着一件 黑色运动外套。 单就外表而言,他年轻得像个大学生,如果他当腻了导演,想改行走男模路线也行 得通。 不知道他把眼镜拿下来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想着想着,冷不防他的视线从窗外的雨移到她的脸,她忽然觉得脸孔一热,好像当 场被逮住的小偷,结结巴巴的说:「岢导演,你在生气吗?」 他应该生气,毕竟她整整迟到了两个钟头! 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口,他看起来既不生气,也不高兴,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好像 她从十二点的午餐之约延宕到下午两点钟才露面,根本就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而他 看她的眼神,也好像她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角色。 他没用错眼神,在他这个多次夺得国际级影展最佳导演的人眼中,她的确是个小角 色,或许连小角色都还构不上,只不过是个挟着校园美女冠军头街,大学还没毕业,就 妄想进入演艺圈的年轻菜鸟而已。 说菜鸟还算抬举她了,她更像七月半的鸭子,不知死活! 这个籍籍无名的段烟侬刚进演艺圈,别的本事没学会,迟到的功夫倒学得挺到家。 可是他没跟她生气,连他也对自己的反应感到讶异。 他没摔杯子,没把桌上的书丢到地上,没有掉头就走人,反而好奇世界上那么多迟 到的理由,下雨啦、爆胎啦、警察临检啦,不知道她会编哪一个。 「塞车吗?」他挑起眉毛,主动先替她编了一个。 「不是塞车,」她不卑不亢的说,「是有点私事耽搁了,很抱歉。」 没想到她竟不找任何藉口,世上那么多迟到的理由,她一个也没用上。 诚实需要很大的勇气,而他已许久不曾在谁的身上找到这种特质。 「没关系,反正我今天没什么要紧事,」岢阑森冷漠的眼神里终于多了一丝温度, 「只想见你本人一面。」 他挑起半边眉,褐色镜片后面的两道狭长眉眼闪了闪。 「为什么是我?」她不解的问。 毕竟他是阅人无数的大导演,而她则是个连经纪人都没有、毫无知名度的新人,她 找不出一个值得他亲自打电话给她约见面的理由。赢得校园美女的头街后,她陆续拍过 一些平面杂志封面,几支广告,路人看到她可能会觉得有几分眼熟,但是没有谁能真正 叫出段烟侬的名字。 他却记得她! 「直觉吧!我在校园美女选拔会上看过你,我是总裁判长,记得吗?」 这她当然记得,但他记得她就让人意外了。那只是一场不成熟的校园美女选拔会, 而她是在同学的起哄下,抱着好玩的心情参加的,没想到会拿下后冠,更没想到会因此 而被大导演记住。 望着她疑惑的表情,岢阑森解释:「你在才艺竞赛项目里的舞蹈表演非常精采,让 人印象深刻。」 「你说的是那支复古迪斯可?」深邃的眼睛里好像突然亮起了小小的蜡烛,闪动着 温柔的光芒,她喃喃的说:「伍佰的台客摇滚,你是我的花朵。」 岢阑森点点头。 当时她穿着一身火红的衣裳,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舞着摆着旋转着,比起职业舞者, 她的演出算不上完美无瑕,却散发出职业舞者表演不来的魅力,她双手高举过头,星眸 半掩,柳腰轻摆,跟着节奏旋着舞着到评审席时,猛一甩头,一滴香汗甩到他的脸上。 是汗…… 却香得不得了! 香汗淋漓,原来所言不假。 汗水蒸发了,她却从此滴进他心里。 「摩登女郎大跳台味迪斯可,全场的人都疯狂了。」他没说他也疯狂了,为了那支 舞、那滴汗、那个青春逼人的女孩。 拍部歌舞片吧! 那天他在心里许下这么一个愿望,想拍部青春歌舞片,想找她来演一场、舞一场。 「谢谢。」她不客气的接受证美,眼神却显出一丝迷茫,「那支舞是父亲跟我一起 编的。」 「是啊,你父亲,我也记得。」他觉得自己真是无聊透顶,连人家的老爸都一并记 得了,这不是职业病是什么? 他记得她爸爸西装革履,又高又帅,好像是某个外商公司时课长,她摘下后冠的时 候,那潇洒的爸爸特别被主持人拱上台去献花,惹得现场尖叫连连,父女俩站在一起, 不像父女,倒像一对璧人。 「当时看你跳得那么开心,父女感情一定好得不得了。」 开心?她的眉头蹙了一下,她早已忘记开心两个字怎么写了。 父亲?眉头再紧缩几分,她连父亲的脸孔也快记不住了。 只剩那支舞,她没忘记。 但她摇摇头,轻轻的说:「那支舞也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半年说长不长……」他摸摸下巴,看着眼前这个和他印象中截然不同的年轻女孩, 「你怎么好像……」他斟酌一下,保守的说:「改变了不少?」 段烟侬在他眼里看见了失望。 他的确应该对她失望,她也是,她也对自己感到很失望。 「你太客气了,不只是变,」她很有自知之明,「应该说,我跟半年前根本已经判 若两人。」 顶着校园美女的后冠,一脸天真笑着的段烟侬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跟她的 父亲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吸毒吸太凶了。」岢阑森望着她的白脸黑眼圈,斩钉截铁的说。 她让他想起蓝妮! 他拍过一部电影,叫「毒瘾发作」,那部电影让他年少得志,三十岁就拿下坎城影 展最佳导演的殊荣,饰演片中瘦骨嶙峋吸毒犯主角的女明星蓝妮,跟她现在的样子简直 不谋而合。 只不过蓝妮花了很大的工夫,减重节食,再加上神奇的化妆术,才把自己成功变身 成为吸毒犯,段烟侬却不用减重,也不用化妆,活脱脱就是那种样子。 「吸毒?」她露出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的表情,「抱歉,岢导演,我从来不碰那种 东西。」伸手到帆布袋里摸索一阵,掏出一包香烟和打火机,「只是偶尔抽两根,你介 意我抽烟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来一根。」他耸耸肩,「不过店里其他人可能会有意见。」 循着他示意的眼神,她看到墙上那张全面禁烟的告示脾,只得把香烟塞回帆布袋里。 女侍过来,放弃抽烟的段烟侬点了一杯浓度很高的咖啡,接着又动手在里面加入一 堆奶精和糖。她加入第五匙糖的时候,岢阑森忍不住挑起了眉。 「人生很苦,所以要多吃点糖。」 她动手搅了搅,朝他笑了笑,低头啜了口咖啡。 不知为何,那宛若毒瘾者的苍白脸蛋竟勾起他一抹心疼,但她刚刚说的那句话却让 他失笑。 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懂得什么叫人生苦? 顶多就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 「你还这么年轻,等你到我这个年纪才会知道,苦日子其实也是一种日子。」他淡 淡的说。 「苦日子也是一种日子!」她偏着头,咀嚼他的话。 大导演果然是大导演,连说的话都不一样。 「活着总比死掉好,你的意思是这样吗?」她望着他不笑时容易流于过分严峻的脸 部线条。 「不……」他摇摇头,一副跟她之间有严重代沟的模样。「活也好,死也好,该活 就活,该死就死,活跟死一样好,也一样糟,两者我们迟早都会遇到。」 「该死就死,该活就活。」她再次咀嚼他说的话。 活跟死一样好?也一样糟?可是她真的不觉得活着有什么好!她摇摇头,把那些死 问题活问题全都丢到脑后,偏着头故意说:「现在是岢教授心海罗盘时间,还是岢大师 的布道大会?」 「抱歉!」换他眯眼道歉了,「人一旦上了年纪,难免会染上碎碎念的毛病。」 「谁上了年纪?你吗?你很老吗?」段烟侬问,「你几岁了?」 「初次见面就问这种问题,好像有点失礼吧?」他推推眼镜。 「我以为只有女人才会介意这种事,没想到男人也会。」 「不管男女,凡是有点岁数的人,都会开始对年纪感到敏感。」他坦诚的说,「以 前的人只知道女人有更年期,其实男人更年期的症状更严重。」 「你看起来不像有这种困扰的男人,不过更年期也跟生死问题一样,每个人都会遇 到,所以你想跟我聊聊这个话题也可以。」她眨着深邃的大眼睛望着他。 他微微一愣,感觉自己的脸孔竟微微热起来。 怎么回事?他在脸红吗? 真可笑,为这个小丫头? 大学没毕业就开始在这行打滚,十几年下来,形形色色的美女他见多了,从不记得 什么时候曾为女人脸红。 况且眼前的女孩,严格说来,已经连美的标准都构不上了。 一个不吸毒却像个吸毒犯的黑眼圈少女! 他回过神,抓抓乱发,自嘲的说:「想讨论更年期话题的话,我会改约文英阿姨试 试看。」 「还是你想对我传道?」她装出不管他要搬出耶稣基督还是释迦牟尼都没用的怪模 样,歪着头说:「我可是顽劣的无神论者喔!」 「当然不是!我不是韩愈,既不传道,也不授业,更没时间替人解惑。」 「那你约我见面做什么呢?」 「我正在筹拍一部大银幕的歌舞片,」他推推眼镜,正色说道:「忽然想起里面有 个角色很适合你……」他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好像说谎了。什么叫忽然想起?这念头 根本在他脑海里酝酿半年之久,就从她跳那支复古迪斯可开始,那天他许下了拍部歌舞 片的心愿,但他竟然不敢当面告诉她! 他欣赏她的诚实和勇气,那他自己呢?干嘛要说谎?干嘛不敢承认?只不过是想找 她拍个电影而已,又不是要追她,更不是想老牛吃嫩草……拜托,他到底想到哪里去了?! 老牛吃嫩草咧,又没人这么说,他干嘛要这么想?! 难道他心里有鬼?难道他潜意识里动过这种念头? 当然没有,他对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早就没有了。 他老了,就算没跨进坟墓,也算一脚跨进更年期, 再也没有女人能激起他一丝丝欲望! 而她连女人都还算不上,顶多是个小女孩而已,他绝对没动什么歪脑筋。 而且她一脸苍白的吸毒样,跟他剧本里设定的角色有了很大的落差,他忽然对自己 贸然约她见面的决定感到有几分后悔。 「见到我本人后,你觉得那个角色不适合我了吗?」她偏着头又问,心里清楚他一 开始就说她像吸毒犯了,怎么可能还让她在电影里轧一角! 「那也未必。」他心底竟然又升起一抹对她的怜惜,婉转的说:「电影不光是靠一 个大牌演员就能撑起来的,电影是团队工作,红花也要绿叶衬,才会显得美。」 话是没错,可是一个貌似吸毒犯的小鬼又能陪衬什么?陪衬健康的人更健康,美丽 的人更美丽,幸福的人更幸福,开心的人更开心? 唉!瞧她又想到哪里去了! 「既然岢导演找得到我,应该也知道我根本没演过戏吧?」她叹了口气,心灰意冷 的说。 「当然,段烟侬,S 大西班牙语文系四年级高才生,出道半年,代表作是KK化妆品 广告。」他简明扼要的说出她的背景。 「KK化妆品广告是三、四个月前拍的,」她诚实的说,「那时候我还不像现在这种 鬼样子,」苍白的嘴唇抿出一个笑,「现在的我,只能拍拍杂志封面,靠着打光来掩饰 我的苍白和憔悴。」她的声音和深邃的眼神一样毫无生气,「还有,我不再是S 大西班 牙语文系的高才生,两个月前我已经办理休学了。」 「为什么?」 「不需要原因,就是不想念了。」 「为了进军演艺圈?」 「我对演艺圈根本没兴趣,」她语出惊人的说,「但它的确是个能捞钱的行业。」 「捞钱?」之前累积的心疼一下子被推翻掉了,他双眉横挑,倾身往前,锐利的目 光盯着她的脸庞,用听得出怒意的口吻讥讽道:「捞钱买什么?粉饼和口红,好遮掩你 苍白的肤色和嘴唇?」 这女孩在想什么?他猜她就算想要天上的星星,她那西装笔挺的有钱老爸也会想尽 办法替她弄来,用得着她休学捞钱吗? 「抱歉,我的讲法太粗俗,惹你生气了。」她听出他语气里面的不屑。 「我没有生气,」褐色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冷漠里夹杂着嫌恶,薄薄的嘴唇朝 她比纸还白的脸蛋吐着气息,「看得出来你的确是满需要的,不只是粉饼和口红,」他 瞄了瞄她的低胸露背装,「你还得努力捞钱多买点『布料』才是。」 「抱歉,」她面无表情的说,「我以为大部分的导演都喜欢这种穿着。」 「而你不在乎投其所好?」 她低头不吭声。 「你认识几个导演?」他接着又问。 「不多。」 「几个?」 「四、五个吧,都是拍广告认识的。」 「他们会因为这种袒胸露背的衣服而多给你两个镜头?」 「有些会。」但她没说自己其实没穿过这么露的衣服。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不安的搅动咖啡。 他发现她细细的手臂上冒出了鸡皮疙瘩, 「穿上。」 「啊?!」 她眼前一黑,一件外套扔在她头上,盖住了视线,她伸手抓下来,是原本挂在他椅 背上的那件黑色运动外套。 「不用了……」捏着衣角,她小声的说。 「我说穿上!」魔鬼大导演的魔鬼脾气终于发动了,他厉声打断她的话,「我没兴 趣看个女人在我面前冷得发抖。」 「我不冷,也没发抖。」她辩解道,「报导说今年是暖冬,山谷里的花都以为春天 来了,纷纷提前开花,还有北极熊热得睡不着觉,根本没办法冬眠……」 「你少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的!温室效应是全球化的问题,山谷里的花要开要谢,极 地里的熊睡不睡得着觉,都不是你这个小脑袋瓜杞人忧天就能解决。」他再次打断她的 话,声音大了起来,「你现在唯一做得到的,就是别让自己莫名其妙在我面前冷死。」 她睁大眼睛瞪着他,他眼里的冷漠不见了,燃烧着两簇热火。 这个黄毛丫头,不,应该说这个头发染得像圣诞树的丫头真有本事,先是迟到,然 后又在这里跟他扯什么山里的花、北极的熊…… 真他奶奶个熊! 他真的生气了,为她的苍白、裸露、发抖、逞强、荒谬,以及固执,更气她好像情 愿冷死也不肯披上他的外套。 怎么,他的外套有毒吗? 还有,她有必要用那双深邃的大眼睛瞪他吗? 不只是她而已,午后寂寥的咖啡店里仅有的三五桌客人全都抬起了头,异样的眼神 纷纷投射在他脸上,原本显得云淡风清的一张脸,因为愤怒而扭曲变形,他骤然掉头将 视线投向窗外,朦胧的雨丝变成了一道道强力水柱,唏哩哗啦下个没完没了。 他的怒气也没完没了! 管她冷不冷,管她休不休学,管她爱抽烟还是要吸毒,管她想捞多少钱来涂脂抹粉, 管她爱露给谁看就给谁看…… 关他屁事! 既然她喜欢请男人吃免费冰淇淋,他「惦惦」吃她个「三碗公」就是了,干嘛要为 她的自甘堕落而生气?! 他调整一下呼吸,说服自己她爱穿不穿,不穿拉倒! 转回头,却看到她已经乖乖套上外套。他的外套像个大布袋,遮住了她瘦削的身体, 以及春光。 「谢谢。」她垂下头,低低的说了一声。他的外套带着一抹好闻的男人气息,好像 他正拥抱着她。 她苍白的脸上竟然多了一抹红晕,他看见了,不用再刻意提醒自己,心里的怒意当 真一扫而空。 窗外的气温仍低,虽是暖冬,寒流一来,温度照样一下于掉到十五、六度,咖啡店 内回响起电台频道的气象报告—— 「强烈大陆冷气团持续发威,沿海空旷地区已经出现十度以下的低温……」 一股看不见的暖意,却在两人之间荡漾开来。 「呃……」他啜了一口黑咖啡后,决定发挥君子风度,先开口找了个话题,「你看 过几部我的电影?」 歪着头,她想了一下,一脸抱歉的说:「岢导演,我对你的印象都是媒体上的浮光 掠影,我知道你和你的电影的确替台湾在国际间争足了面子,但你的作品……我一部也 没看过。」 哪个脑袋正常的女明星会说这种话? 这女孩真是诚实得让人连气都生不起来。 岢阑森没生气,真的没有,顶多有那么一点遗憾而已。 「我不喜欢艺术电影,」她接着又说,「也许我太肤浅了,所谓的艺术电影,沉闷 得只会让我想打瞌睡。」 「你搞错了,段小姐,我不搞艺术,我拍的电影都是写实的。」 段烟侬看他的眼光,就像看一个满脑子理想主义、无病呻吟的知识分子,但他可不 是那种死脑筋的理想派。 「你的意思是说,你拍的电影全是为了反映社会,表现人生?」她偏了偏头,难得 露出二十二岁的女孩该有的模样。「就像杜甫的诗一样?」 「我不跟你扯什么春花和北极熊,也不扯什么杜甫或李白的,」岢阑森半恼半怒的 说,「我就是我,没有跟谁一不一样的问题,我也从不预设任何立场。」 这女孩以为她是谁,好像他拍的电影都是些艺术狗屁! 她是坎城影展还是威尼斯影展的评审委员吗?她连他今年几岁都不知道,他拍的电 影她一部也没看过,她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他又干嘛要坐在这里听?不只是听, 他还把她说的一字一句当真了,也生气了。 又生气了? 今天是怎么搞的?三番两次像个毛头小子似的沉不住气。 黄毛丫头明明是她,怎么像个孩子被激怒的却老是他? 是他的脾气愈来愈差了,还是这个段烟侬天生跟他不对盘? 「我也从不预设任何立场,」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柔软,「难得有机会和大导演喝杯 咖啡,我很想听听你觉得还有什么角色适合我的,嗯?」 她的身体往前倾,涂着黑色指甲油的小手盖在岢阑森男性化的手背上。 他愣了一下,眉头动了两下,眼睛眨了三下,终于意识到这个女孩不像表面那么单 纯!她成功的让他感觉到她的女人味,以及看不见的巨大野心。 「阑森导演……我可以这样叫你吗?阑森导演?」 她特意放软的腔调里隐约透露出一股藏不住的骄纵任性,听得出是个长年养尊处优 惯了的大小姐。 「当然!你想怎么叫都行。」岢阑森感到几许说不出的厌恶,但他不动声色,等着 看她这番装腔作势究竟是想卖什么药, 「你还没告诉我,你还能给我安插个什么角色呢?」她问。 冷笑一声,他弄懂了是怎么回事,又一个想勇闯演艺圈的富家娇娇女! 「什么角色你都演吗?」他国际级最佳导演的名号可不是白得的,他不但导戏行, 教戏行,演技其实也不错,反正外面下雨,反正今天闲着也是闲着,就陪她过两招又何 妨。 「再小的角色我都愿意。」 「爱丽丝梦游仙境。」他朝她挑了挑眉。 「什么意思?」她面露困惑。 「当卒子没关系,只求让我参加就好。这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经典台词。」 「当卒子没关系,只求让我参加就好。」她反覆沉吟这两句话。爱丽丝梦游仙境她 看过好几遍,但从来没注意到这两句。 这两句话真是一箭中的,道中她的心声。 她想成为岢阑森执导影片里的一员,多小、多卑微的角色都没关系,她需要一个替 她打开知名度的机会,知名度和酬劳通常是成正比的。 「像你这样的女孩当小角色多可惜,我想想……」岢阑森什么也没想,却假装想了 好几秒,接着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开口,「你应该演女主角,对不对?」 不对!她没这么想过!她对他施展了一些很贫乏的女性魅力,真的只想争取个露脸 的小角色,但他吓坏她了。女主角?她当真没有想过! 「岢导演,我没这么不自量力……」 「别客气了,段烟侬,」他的大手不着痕迹的从她冰冻的手心下抽回来,斜插进牛 仔裤口袋里,「你就是女主角了。」 她的嘴唇张成O 字型,仿佛自己真的变成了爱丽丝,跌进一个奇怪的梦境里,她明 明只想要」个小角色,岢大导演却硬要她做女主角! 「你不愿意吗?」 「当然不是,只是……」 「不是就好,没有只是。」他专断的打消她犹豫的念头,「片酬呢?你想要多少?」 「我完全没有概念,我没有经纪人,也没有拍戏经验……」 「我替你开一个吧!」他灵机一动,想起既然她喜欢伍佰,那就……「五百万如何? 就一个新人而言,你觉得这个数目是否还算合理?」 「五百万?」 她拍个广告,顶多也不过万把块钱而已,每个月为了挣个十万二十万,她得东轧西 轧,拼得小命都快没了。 「当然,除了钱,你还能挣到一个名,名能滚钱,钱再滚名,滚来滚去,很快你就 会成为家喻户晓的超级新生代女星。」 「意思是,你想捧红我?」她的脑袋终于开始正常运转。 「哈……」岢阑森狂傲的大笑,「不用捧,拍过我片子的人,不管是男或是女,自 然就会红透半边天。」 「但我连剧本都没看过……」 她隐约觉得这种天上掉下来的好运不可能轮到她头上,加上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以及过度冷漠锐利的眼神,在在让她感到头皮一阵麻。 「没有剧本!我喜欢看演员当下的真实反应,那比硬邦邦的剧本有趣多了。」 她皱起眉头,觉得他说话的口气好像当她是只动物园里的猴子,难道他在要她? 她难免有些犯疑心,却不敢明目张胆的跟他翻脸。 多少演员排着队想在他的片子里轧一角!她可不敢奢望他下次什么时候会再「忽然」 想起她这么一个连小角色都算不上的角色。 人生没有那么多「忽然」,也没有那么多「偶然」,只有一堆逃不过的「必然」。 既然如此,她好歹得用力去争取个好一点的「必然」。 「没有剧本,至少也该有个大纲什么的。」她带着一丝期待开口。 「噢!大纲!」他略显夸张的轻拍脑袋,又当自己是老年痴呆似的,「当然有!」 炯炯眼神却无比清明,毫不浑沌,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对那个满腹心机的黑眼圈女孩说: 「大纲正热腾腾的放在我房里的书桌上。」见她咬着嘴唇不吭声,他挑了挑眉又开口, 「你有兴趣去看看吗?」顿了一下,「当然,」挑衅而暧昧的说:「只是看看剧本大纲 而已。」 段烟侬感到眼前一黑,看起来像是吸了毒外加被人狠狠揍了几拳,疼痛而难堪,完 全无法言语。 没想到他竟开口约她去开……不,不是开,而是回,回他的房间! 原本以为他跟别的败类导演不一样,那些败类都希望她露得愈多愈好,但他却是第 一个把外套借给她的人。还有,他记得她的那支舞,伍佰的台客摇滚,你是我的花朵。 他还跟她说了些很有意思的话,什么「苦日子也是一种日子」,什么「该死就死,该活 就活」,什么「当卒子没关系,只求让我参加就好」。 当卒子是没关系,当颗过河的卒子就不太妙,卒子过了河,就回不了头,只能拼命 向前。 她现在就像一颗杵在楚河汉界前面的卒子! 她该过河去吗? 河的另一边真会有个天上掉下来的五百万女主角等着她吗? 五百万女主角的代价,是要跟他上床吗? 一个女侍过来,准备替他们在玻璃杯里添加热水。 「谢谢。」岢阑森伸手挡了一下,对女侍露出优雅的微笑。 段烟侬注意到年轻女侍的脸红了,岢阑森当导演太可惜,他应该朝幕前发展,那随 便一句什么、随便一个眼神、就能让女人睑红心跳的能力,放眼当今国内影坛,除了梁 朝伟和金城武之外,就只有他办得到,但他是导演,而不是演员。 「不用了。」岢阑森对那女侍笑说,又朝她问道:「是吧,段小姐,我们正打算离 开了,不是吗?」 是吧?不是吗?话都被他一个人说完了,她还能回答什么? 他一副也没指望她回答什么的样子,拿起帐单,迳自走到柜台去结帐。 回头见她还坐在位子上,白着一张脸,黑着两只眼,一瞬也不瞬的看着他。 他站在那里,她坐在那里,两人用眼神拉扯一阵,然后他耸耸肩,好像不耐烦等这 场眼神拔河的输赢结果,迳自推开门走了出去。 雨还在下,岢阑森打开黑色背包,在一堆书里翻搅一阵,捞出那把窝在角落备用得 快发霉、如今终于派上用场的黑色摺叠伞,咱的一声撑开,拉拉身上的衬衫,连头也没 回就走进雨里。 ------ 凤鸣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