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冰山一角 “冤枉——” 徐小童被女警察拖进拘留所,留下一路喊冤声。随着拘留所大铁门的关闭。看 来她是插翅难逃了。 她是逃亡后潜回家被抓获的。 有人为她的逃亡庆幸。 有人为她的落网恐慌。 华中市有五百万人。第一个为她落网而惊恐不安的是她的经理罗德昌。她是他 的狐狸尾巴。抓住她难免拔出萝卜带出泥。他心急火燎地给市公安局副局长赵建民 挂电话,说能不能把徐小童提出来让他见一面。赵建民说: “这不可能。” “你不是公安局副局长吗?拘留所又是你主管。” “所以我更不能干违法的事,”赵建民解释道,“徐小童的案子是检察院立案 侦查的,我们不能从中插手。” “这——”罗德昌想不通,公安局长提讯个人,那不是既合理又合法吗?在他 的想象中,这就像他这个当公司经理的,伸手就可以从财务科抓些钱花一样的天经 地义。不过举手之劳,怎么到你赵建民那里却成了过不去的火焰山?喂不熟的鸟! 给我卖关子,谁不知道谁!好吧,搬不动你这个判官,我就去请阎王。 他好不容易在五三工地找到了市委常委、办公室主任崔定奇。崔定奇随同主持 市委工作的副书记张新政到五三工地参加五三工程开工典礼。工地在市郊,荒芜的 土地上站满了前来贺喜的人们。承揽工程的市第十四建筑公司吴三经理接受记者采 访时踌躇满志,侃侃而谈: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也唤醒了华中市,我们五三工程,在市委、 市政府的支持下,在各级主管部门的关怀下,今天就要动工了。不久的将来,这里 将竖立起华中市规模最大的商贸大厦。这座大厦,无论投资环境、经济效益都非常 可观。作为我们公司,一定要全力以赴建设好这个工程,向华中市人民交一个满意 的答卷……” 张新政非常关心这个工程。这个工程是由他发起,最后促使市委、市政府拍板 建设的。多年来,他在心中绘制这幅蓝图,今天,他的双脚踏上了这块蓝图。 崔定奇也十分关心这个工程,这倒不全是因为张新政,是他从中活动,让吴三 一举中标的。 张新政神采奕奕,有一种陶醉感。他不好大喜功,也不喜欢小家子气。无论干 什么,干就要干出个样子来。总的来说,他是务实派,不大务虚。每一阶段,他都 要抓一件看得见的实实在在的东西。有一段时间,他要机关人员每天填写工作日志, 不要虚写,要实写。比如只写上班两字不行,必须是上班后具体干什么了。这一下 日志成了照妖镜,让许多平时看起来忙忙碌碌、实际上什么事也没干的人现了原形。 原来,外人看这些白领族们紧紧张张地上班,忙着搭车、签到什么的,孩子都顾不 上管,只好请保姆照看,好像地球离了他们就不转了。却不知道有的人一到办公室 就万事大吉,坐下来用茶水和报纸打发日子。可办可不办的事,在那里扯皮,应当 办的却互相推委,用老百姓的话说,办公室里一屋人,却没一个撵兔子的狗。忙来 忙去的,不见地里多打一两粮食。这些人,面对空空的日志不知该填写些什么。只 好写打开水、扫地、学习报纸一类的杂碎。好不容易捞到一件事,本来半天可以办 完的,却在日志里填了一星期的空。 写日志这件事很让一部分人不舒服了一阵子,后来流于形式,再说张新政也不 想犯众怒,就在懈怠中寿终正寝。 五三工程就不同了,张新政丝毫没有要妥协的意思,他知道吴三这几年羽毛渐 丰,还可以拿得下这个工程。但是他让崔定奇转告说,如果吴三建成豆腐渣工程, 让他提头来见我。此时,他用审视的眼光看着工地的一切。对前来祝贺的各有关部 门千叮咛万嘱咐,要保证资金到位,要保证建筑材料优质供应,要保证施工质量检 测,要保证施工安全和工期等等。 崔定奇跟在张新政后边做些具体的安排和要求。就在这时,站在圈外的罗德昌 一再暗示崔定奇。崔定奇只好走出人群。二人在一辆轿车后边窃窃私语。罗德昌说: “公司的事有人举报,检察院派人查账。我想让徐小童先承担下来,买个护照 打发她出境算了。谁知这个奥婊子平时像个巾帼英雄,遇事就成了豆腐做的,给吓 跑了。开始我想,跑了也好,就来个顺手推舟,说她携款潜逃。还到公安局报了案。 谁知她这个没主心骨的贱货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叫公安局给抓进去了。你看这事办 得窝囊的——” 崔定奇深知徐小童的分量,但此时此刻不是详细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因为他不 能离开张新政太久。张新政每做一次指示,他都要记录在案。就不耐烦地打断罗德 昌的话说: “长话短说。你要我做点什么,快说。” “我想见徐小童一面,得把这个婊子安排好。可是赵建民死活不肯帮这个忙。 只好请你出面——” “别说了,你让我轻松一下吧。”崔定奇皱着眉头,摆了下手,算是打了招呼, 匆匆向张新政那里奔去。因为他看到,张新政已经两次向这里张望了。 崔定奇有些心神不宁。本来他与徐小童八竿子打不着,但看罗德昌焦急的样子, 估计情况不妙。他不怕什么徐小童,他担心的是罗德昌。罗德昌需要安抚徐小童。 他需要安抚罗德昌。于是给赵建民打电话说: “还是设法把徐小童给罗德昌送去,至于事情怎么了结,是他们之间的事。如 果徐小童咬出罗德昌,罗德昌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那麻烦恐怕就大了……相信我, 没错。” 按照法律规定,公诉案件一般要经过公、检、法三个环节。案件在哪个环节上, 别的单位的人一般不得提审人犯,如果工作需要,须征得那个环节负责人的同意才 能提审。徐小童的案件在检察环节上,赵建民私自提审,很有可能暴露自己的。基 于这一点,他拒绝了罗德昌。可是他无法拒绝崔定奇。深知他出面是经过审时度势, 迫不得已而为之。这就是说,他有必要冒风险了。私自提审不过算做违纪,如果徐 小童这个窟窿堵不住,捅大了,后果不堪设想。 他到拘留所告诉部下说,他要提走徐小童。值班警察周洁明知这样做不符合规 定,可是他无法抗拒顶头上司,再说出了问题有上司负责,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赵建民自己开车,带上徐小童。他从反光镜中阴阴地盯着坐在后排的她。应当 说,徐小童长得蛮漂亮,也挺现代的。鸭蛋脸,大眼睛,一头浓黑的短发在发尾打 薄,显示出现代感的成熟美。不足的是头发稍微有些凌乱,像是风雨袭击后还未来 得及细细梳理。眼神也多是忧虑、茫然和无助,脸色苍白、。瞧淬和单调。身材高 挑绰约多姿。可惜身负重压,直不起腰来,佝偻着像个病人。赵建民无头无尾地问 了句: “你真的没拿?” 徐小童嗫嚅着说:“八十万元贷款,罗经理挪用了。检察院查账,他让我一个 人承担。我害怕,就跑了。” “罗德昌也真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让一个女孩子承担?” “赵局长,我该怎么办?” “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赵建民口气冷淡且强硬。 也就是说,这个公安局长并不要她实话实说。而是要她有选择地说。她非常了 解赵建民与罗德昌的关系,赵建民明白无误地告诉她,有利于他们的可以说,不利 于他们的不能说。至于是不是有利于她本人,他是不考虑的。这里有一个最重要的 事实摆在她面前:当她与他们利害关系一致时,一荣皆荣一损皆损。当利害关系发 生对立或冲突时,他们要她做牺牲品。本来她对赵建民是抱有幻想的,现在看来不 切实际了。她孤立无援,心存戒心地问: “咱们现在去哪?”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徐小童听天由命。她不敢奢望公安局长放走她,但量他也不会把她卖了。 车在一座豪华宾馆前停下来。徐小童跟随赵建民上了二楼,叩开二○一房间, 她才知道,罗德昌在这里临时登记了房间。她见了罗德昌喜出望外,百感交集。她 有许多许多话要跟经理说,她的担心,她的思念,她的感慨,她的悔悟…… 罗德昌见赵建民亲自把徐小童送来了,大喜过望,全然不计较曾被拒绝过,满 面春风地说: “赵局长,您辛苦了,为我这点儿破事劳您的大驾,真是过意不去。这样吧, 今晚我请客。” “你就是嘴甜。告诉你,明天早上我来接人,出了事,你兜着。”赵建民不大 情愿做这件事,见了罗德昌总有些别别扭扭的。可是,他知道,能得罪君子,不能 得罪小人。每个人,哪怕是总统,在这个社会里都被支持着,同时也被牵制着。他 不可能随心所欲,谁让他有把柄在人家手里攥着呢! 罗德昌送他出门的时候,他悄悄嘱咐罗德昌,把房间登记的名字改一下。职业 敏感性告诉他,以防万一,不要留下脚印让人查。罗德昌领会了他的意思,表示一 定照办,回头进了房间,迫不及待地扑向既让他爱又让他恨,既让他向往又让他害 怕的徐小童。他近乎疯狂地亲吻她,拥抱她,搓揉她,嘴里甩出一串串酸溜溜的糖 葫芦: “我的心肝儿,宝贝儿,心尖儿,肉肉儿,小亲疙瘩……” 他企图用一个情字先把她俘虏了,软化了,再诱使她心甘情愿地做出牺牲。但 是,案件的问题太大了,容不得他把欲火燃烧起来就转移了主题。他语无伦次地说: “我的小姑奶奶,救救我吧,多少人会感谢您的大恩大德的,我的小魂魂儿……” 情,尤其是野情,在人命关天的时候,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也难怪,古人云,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百年夫妻尚且如此,何况露水夫妻乎? 果然,徐小童并没有被情烧昏了头脑,她同样知道生命的重要。她一边甩脱罗 德昌的纠缠,一边叫道: “你这不是让我死吗?” 罗德昌急了,把徐小童接在床上说: “你说过,你永远听我的,不背叛我,不给我作对,直到地老天荒。这才哪到 哪,你就想后院起火!” “我不想死,为了爱更不想死!” “可是爱是要付出代价的。当互相需要时,爱是甜蜜的。一旦到了生死关头, 爱就是牺牲,知道吗?” 一旦两性成为对立关系,是谈不到爱的。一个公猫再多情,也不会爱上一只母 鼠。 徐小童在罗德昌的身下挣扎道:“我不要这样的爱。不要 “你想逃吗?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你永远也别想逃出我的手心,我是如来 佛。我是如来佛,如来佛……” 晚上,市检察院灯火通明。 市检察院反贪污贿赂局局长王天成刚从外边回来。这些天反贪局正在办理几个 案子。其中有德昌公司涉嫌挪用八十万元贷款案。关键时刻,关键人物——主管会 计徐小童跑了。案件也就搁浅了。他们只好去办别的案子。他问反贪局副局长梁晓 静: “有小童的消息吗?” “徐小童被公安局抓起来了。我的同学告诉我的。” “公安局没有通知我们吗?” “没有。” 王天成感到蹊跷,像是自言自语,也像问晓静:“为什么?” 梁晓静摇摇头。 “你把情况问一问,好吗?” “行。”梁晓静盯着王天成,说,“王局长,你的胡子……当心你嘴下森林失 火。” 他摸了一下,笑道:“影响市容了吧?刮刮,刮刮。” 他约摸三十三四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尤其那茂密的络腮胡子,两天不刮 足可以藏龙卧虎。妻子苏兰特别怕他那把刷子,往往把粉嫩的脸蛋上扎得血红点点, 出痱子似的。后来亲热时,苏兰总是先把脸扭向一边,那意思是说,凭你怎么都行, 就是不能亲。 梁晓静的提醒没别的意思,只是不想局长老气横秋。他摸准了局长的脾气,一 忙起来,就什么都不顾了。等忙过一阵子,他就不是他了,成了小老头。十年八年 时光,让他十天八天地给集中过了。待休整时,再从未来的时间隧道里钻回来。 反贪局的人都撒在外边,梁晓静在局里坐班。半夜时分,打来一个电话,是个 女的,声音微小而急切,怕惊动了谁似地说: “检察院吗……我冤枉……我没拿钱。” “喂,喂,你是谁?你在哪?”梁晓静大声问。 “我在宾馆,被人看着,快来救我……” “请把地址告诉我。我们马上去。”梁晓静忙着找笔,笔找到了,电话却成了 盲音。好不懊恼! 电话是徐小童打来的。趁罗德昌睡着打来的,尽管声音很小,捂着话筒,罗德 昌还是醒了,上前按断电话,瞪着布满血丝的眼问:“给谁打的?” 徐小童支吾一下说:“给我妈打的。” “你妈好吗?” “她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徐小童不是本地人。妈妈远在千里之外。罗德昌冷笑一声说:“到现在你还骗 我!这电话根本不能打长途……我叫你里通外国!”凶相毕露,上前就打。 徐小童的哀嚎,在夜深人静时显得格外恐怖…… 赵建民从惊恐中醒来。他做了噩梦,四面都是培,他没有出路,到处碰壁,而 天正在往下塌……妻子白杰被他惊醒了,连忙用手摩挲他的胸口,问他是不是又胸 闷了?他说没事,你休息吧。白杰说: “这些天,我也常做噩梦,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我想,要不找人算一算?” “公安局长找人算命,像什么话?” “那有什么!毛主席进京,还找人掐算哩。” BP机响。 两人都感到诧异,谁半夜三更地骚扰人?BP机显示一串数字:721123。白杰看 不明白,不像电话号码,市里没有以7开头的电话,况且,电话号码早已升为七位了。 赵建民明白是谁打来的。起床拿了桌子上的手机说: “局里打来的,我到外面打,你休息吧。” 赵建民一见这串数字就激动。这是情人方红丽与他联络的特别号码。这串数字 给他带来欢乐,让他焕发青春,他顺着这些数字一下子就滑进蜜罐里去了。刚才在 梦里他还为徐小童的事烦恼哩。在客厅里,他用手机拨通了方红丽的电话。方红丽 那温柔、甜软的话语即刻在耳边响起: “对不起,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扰你。可是,我总也睡不着……” “我……”赵建民不能在妻子眼皮子底下与情人调情,眼瞄着卧室门,手捂着 嘴巴,窃窃私语:“你的事,办得差不多了。” “是吗?太好了。我们庆贺一下,你什么时候到我这里来?” “我这几天特别忙,有事吗?现在说话不方便,有事再联系。” “我没事,就是……特别想你,想死了!” 赵建民何尝不想念她?只是徐小童太让人烦心了,整个世界都因为她而黯然失 色,所有的兴趣和爱好都索然无味,原来,无论公事、私事办起来都得心应手、游 刃有余,现在不得不夹起尾巴过日子,他不想在精疲力竭的时候到她那里去,他在 她面前要永远保持生龙活虎的形象。方红丽的声音仿佛给他打了一针兴奋剂,渴望 和向往让他热血沸腾,他平心静气听对方那不平静的喘气声。双方久久不肯放下电 话,彼此明白对方的渴念之情。 下半夜,他睡不好了,心猿意马,想入非非。早起红肿了眼睛,开车去接徐小 童。徐小童一脸伤痕,蜷缩在房间一角。见他来了,低下头不吭声。赵建民看到这 场面就来气,他是见不得以强凌弱的。声音不大,但很威严,责问: “这是怎么回事?” “嘿嘿,她自己不小心撞的。” 罗德昌的兽性发泄够了,威胁也起了作用,他心满意足了。 “你自己撞个我看看。” 从昨天到现在,罗德昌很不满意赵建民所做的一切。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谁知关键时候赵建民顶不上去。本来是婊子,却想立牌坊。这时候,他的目的都达 到了,想给赵建民一点颜色看看,拉下脸来说: “你怎么这么说话?” 赵建民火气上头,他冒很大风险把徐小童提出来,不给完壁归赵,就是对他最 大不恭。可是他也知道眼下得罪不起这座瘟神。徐小童是导火索,罗德昌是雷管, 他的地位即使坚如磐石,也不得不防备火药。所以只是说了声: “你欺侮一个女人,算个男人吗……咱们走!” 徐小童默默地跟着赵建民走。半路上,他买了瓶云南白药,到拘留所,把徐小 童交给值班员,顺便把药给了她。徐小童接住药瓶,丢在地上。药瓶在水泥地上摔 碎了。赵建民马上意识到,昨天夜里,罗德昌仅仅得到了徐小童的肉体,没有得到 她的心。指望这样的人为自己分担责任,简直是痴心妄想。他不得不以视察之机, 恩威并重地对徐小童说: “我是干什么的你知道。该为你做的我会做。但要记住一句话,该说的说,不 该说的不说。” 徐小童逃出狼窝,又人虎口,自己纵然有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的本事,横竖都 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何况本是一个弱女子呢?还是顺其自然吧。赵建民说的对, 为了保他们自己,也许就会保她。就在她暗暗拿定主意的时候。检察院来提讯她了。 夜里,尤淡云发现有人往举报箱里投举报信。他取出信件,第二天上班时交给 王天成。这是一封匿名信。信称德昌公司徐小童携款潜逃一案,里边有重大问题, 牵扯很多干部,希望反贪局追查,并提供了十多条线索。王天成兴奋地弹着信纸说: “嘿,及时雨。” 尤淡云说:“梁局长昨天晚上接到的那个电话挺奇怪的。” 奇怪的不止是电话。王天成说:“徐小童昨天就给抓回来了,怎么到现在也不 通知一声?” “是不是与那个电话有关?” “我给宋局长打个电话。”王天成拨通电话,宋局长说他还不知道这事。王天 成笑着说,你这个大官僚呀,给我发通行证吧,我要提人了。宋局长答应了。 王天成、梁晓静、尤淡云三人来到拘留所。值班的是个年轻警官,看样子才上 班,彼此不熟悉。年轻值班员告诉王天成,徐小童涉嫌诈骗被刑警大队提走了。诈 骗案属公安部门受理。人被提走似乎无可非议。可是宋局长刚答应过的,怎么转眼 就“阴差阳错”了?一个犯罪嫌疑人犯数罪,数罪中分别由两个以上的部门分工受 理,这里边有个内部协调问题。王天成感到事情不大巧,只有等人家提审完再来。 回到车前,见车上压了张小字条,上写: 徐小童现在拘留所12号 王天成心里腾地一下起火了,值班员要我们,胆大包天!他挥了下手说: “咱们回去!” 他是骑着虎杀回马枪的,毫不客气地向年轻值班员吼道:“把门给我打开!” 另一个叫周浩的值班员忙说:“宋局长打来电话,让我们好好接待你们。我们 恭候多时了——还不快把门打开!” 年轻值班员外强中干,知道说谎意味着什么,嘴硬心虚,不敢这么僵持下去, 很不情愿地打开大门。王天成径直来到12号,一眼就瞅见了孤零零坐在地上的徐小 童。王天成向年轻值班员喝道: “刚才你为什么说不在?” 年轻值班员无话可说,脸上讪讪的,嘴里嗫嗫嚅嚅地没说清一句囫囵话。 “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你要负完全责任。开门!” 年轻值班员连忙把门打开。 徐小童被提出来。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看得出来是新伤痕。王天成问: “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逃跑时撞的。”徐小童低着头,头发流泻下来,遮住脸。 梁晓静听声音几乎可以断定,昨天晚上打电话的就是她。可是喊冤人见了“包 公”为什么又缄口不言呢?梁晓静问: “你不是喊冤吗?冤情何在?” 徐小童仍然不语。但总算默认了喊冤的事实。梁晓静问: “业务处是不是把钱交给你了?” “是的。钱人小金库了。” “经查,小金库没有收到这笔钱。” 徐小童沉默。 “钱你收了,但没有出路,这就是说,钱在你身上。对吗?” 徐小童猛地抬起头来,想辩解什么,可是那种欲望即刻就熄灭了。 尤淡云“啪”地拍了下桌子,吓得徐小童一个哆嗦,两只眼惊骇万分地盯住声 响处,一时竟收不回眼光来。尤淡云说: “我给你说,八十万可是要掉脑袋的!” 一句话如雷霆震耳。徐小童再也顾不得其他了,叫道: “我没拿钱,我没拿钱!” “钱到哪去了?” 徐小童面如土色,惶恐不安,说:“让我再想想。” 王天成说:“好吧。等你想好了,让值班员叫我们一声。” 送走了徐小童,尤淡云说: “女人就像云,说变就变。” 梁晓静抗议:“你可别打击一大片啊。” “要是你这么朝三暮四的,何止是打击?” “你想怎么办?”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怎么讲?” “我比你变得更快。” 王天成笑着说:“都什么年代了,千万别像贾宝玉、林黛玉那样,搞不完的试 探,到最后让别人取而代之了。” “我才不是林黛玉呢。” “我倒宁愿是贾宝玉,那么多女人爱,多幸福啊。可是我这个贾宝玉偏不喜欢 林黛玉,我宁要薛宝钗。你不是林黛玉就对了。” 正说着,把徐小童送到号里去的年轻值班员回来了。王天成对这个年轻值班员 很有意见,不大客气地说: “徐小童也是检察院立案侦查的人,你给我看好了。” 年轻值班员连连点头说:“请放心,我们有制度。王局长,对不起,刚才——” “你的做法很不正常。我认为,你有说明情况的必要。” 年轻值班员说:“是我们赵局长要我那么做的。当然,也不是针对你一个人。 赵局长说,鉴于案件的特殊性,不能让任何人来见徐小童。我认为坚持了原则,可 是,可是灵活性不够,请原谅。” 王天成这才知道他与值班员之间隔了赵建民一道口谕。他的心情明朗起来了。 赵建民的指示如果不是针对检察院的,应当说是一件好事。徐小童确实应当严加控 制和保护,期望从她身上打开缺口的与企图堵住她嘴的人,都会在她身上做文章。 检讨起来,自己也有责任,他只是请示了公安局长一把手,没有与主管领导通气, 吃闭门羹在所难兔。回到车跟前,发现尤淡云没跟过来。他和梁晓静一边等一边聊。 梁晓静说: “八十万上过账的,又冲出来了。我想,没有罗德昌的同意,她是不敢自做主 张的。” “她不说,有原因。不过我相信,她迟早会说的。没人会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 扣。” “据他们公司人讲,那个公司实际是罗德昌、徐小童他们两人的。他们两人说 了算,关系也暧昧。” “这说明我们在她身上下功夫是对的。” 尤淡云匆匆过来,压低声音说:“周洁告诉我,昨天,赵局长把徐小童提出去 过。” 王天成一愣,皱起了眉头,问题都赶到一块儿了,怕不那么简单了吧?徐小童 半夜喊冤,之后沉默,她的伤,值班员的挡驾,赵建民的提人,以及他没听说过的 徐小童涉嫌诈骗,恰似云遮雾罩,迷迷蒙蒙的。他说: “走,咱们今天来个三访徐小童。” 年轻值班员这次非常勤快地去提徐小童。王天成翻开收押人犯登记簿,发现徐 小童确实是昨天被收押的。登记册上的字迹与压在车上的字条字迹出自一人之手。 王天成问周浩: “这是你写的吗?” 周浩没有防备其他,大方地说:“是呀,有问题吗?” “字蛮漂亮的。” 徐小童见还是刚才那一拨人提她,暗暗有些吃惊。王天成单刀直入地问: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昨天。” “从昨天到现在你出去过吗?” “没有。” 徐小童不假思索地回答。处在被审问地位的人,如果需要作肯定或否定式回答 的话,不管问题是不是听明白了,先做否定回答,再细细琢磨问题的利与害,一般 来讲,会起到自我保护作用的。免得糊里糊涂地招供。徐小童很快就进入了自我保 护状态,“没有”两个字基本上是出于本能的否定。 “那你的电话从哪打来的?” 徐小童的思维有些僵化,不大连贯,基于这不是一个应该作肯定或否定回答的 问题,实话实说就是了。她说: “宾馆。” “你在拘留所,怎么从宾馆打电话?” 徐小童愣住了。她明白,自相矛盾了,不能自圆其说。 “谁把你带出去的?” “……” “是不是赵建民?” 徐小童觉得这伙人不是与赵建民穿连裆裤的。可是,他们是赵建民的对手吗? 她用审视的目光扫视他们,想掂一掂他们的分量。 王天成倒杯水,水有些热,用两个杯子倒腾一阵子,递给徐小童。 徐小童感激地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王天成说:“我再说一遍,我们是检察院的,你的问题是我们受理的。昨天你 还打电话要求我们救你。怎么,你有自救措施了?小童,你想想,八十万不找个地 方,神仙也救不了你。你是会计,我想这个道理你还是懂的。你一再说,你没拿钱。 如果真是这样,你现在只需要把问题说清楚,你就可以回家了。何必要为别人背黑 锅呢?” 徐小童承担不起这个责任,但她又不想把别人一口咬死,那是她的经理,她的 情人,还有后边一串串人。她在经济上不是个清白的人,但她不是直接从账上做手 脚贪污的,而是罗经理常给的一些不明不白的钱。罗经理的钱从哪来?总是在手续 不全的情况下大笔大笔地取钱。他如果昧良心,利用手续不全这一点,把账赖在她 头上,她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所以,她与罗德昌的关系是高粱秆打狼——两头 害怕。她想说清楚,但又怕问题搞不清楚。但是仅就八十万这个问题,她还是能说 清楚的。到了问题必须有个说法的时候。她就顾不得别人了…… 崔定奇定期到美容院美容。他有很多业余爱好,其中爱女人达到嗜好程度。世 界上没有爱女人专业,爱女人只能是业余的,但他是业余爱好,专业水平。随着年 龄的增长,为使自己的魅力不减当年,他越来越求助于美容了。 罗德昌深知崔定奇其人,总是投其所好。虽然崔定奇踪迹不定,但接触多了, 他就摸到他的规律了。如果在其他地方找不到他,按时间一推,他就能在美容院找 到他。这时,他就像太监一样围着他的皇上转,适时地献媚。他说: “崔主任,你的皮肤越来越好了。” “皮肤好不如运气好。”崔定奇躺在美容床上,脸上贴着白色面膜,不阴不阳 地说。 罗德昌干笑两声说:“崔主任,你的话我听不明白。” “其实你比谁心里都明白。昨天晚上,是不是把那个小美人徐小童折腾得够呛?” 罗德昌干笑两声说:“都什么时候了,我哪有那个雅兴?说真的,崔主任,我 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检察院。” “是呀,检察院不是赵建民,你想怎么琢磨就怎么琢磨。你呀,要做好最坏的 打算。” 这是不祥之兆!平日里也发生过一些危机,比如匿名信。职工上访什么的,领 导都给他遮拦过去了,事后还要他请客,最多批评他多注意影响之类的话。有时他 也表示对某种事情的担心,可领导总是拍着他的肩膀说,怕什么,好好干,有我呢! 这两天,火烧眉毛了,头顶上领导一大堆,却没一个人出头安慰他。崔主任又这么 说,似乎要丢卒保车了。他有了毛骨悚然的感觉。尽管也慷慨激昂地说了些一人做 事一人当,决不连累领导的话,但同时也隐隐透露出不甘心做牺牲品的意思。 崔定奇感到他是个麻烦。只好说些宽慰话,结束了这场不愉快的会面。回到市 委,张新政正在等他。市检察院检察长杨长剑和王天成向市委主要领导汇报徐小童 一案牵扯的问题。张新政要崔定奇也听一听。当汇报到赵建民违反法律规定私自把 人犯徐小童带出拘留所到罗德昌住处时,崔定奇插了句: “赵建民为什么会这么做?” 王天成说:“据罗德昌公司人讲,赵建民从罗那里拿到很多好处。罗要对被抓 的徐小童面授机宜,赵建民利用职务之便,让罗、徐串通一气,进行反侦查。” 崔定奇摇摇头说:“会不会坏人故意把水搅混,转移视线……说话要有证据吧?” 杨长剑说:“所以,我们准备对罗、赵进行调查。请市委指示。” 崔定奇暗吃一惊,事情来得太快了,太突然了。如果在平时,有职位比他高的 领导在场,他是从来不先表态的,很注意与领导保持一致。今天,他迫不及待了。 一旦张新政表态,就没有余地了。他一反常态地说: “这样怕不好吧?罗德昌领导的公司是个赢利单位,几百人跟着他吃饭。要避 免查了经理案件,砸了职工饭碗的不良后果在我们市出现。至于赵建民,他正主抓 全市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工作,已经有了眉目,动他,会影响大局的,张书记,千万 要慎重啊!” 张新政思索片刻说:“有问题,都是可以查的。这样吧。先查罗德昌,至于赵 建民,等有了结果再说吧。” 王天成还想说什么。杨长剑制止了他说:“那好吧。”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张新政说:“崔主任,你安排一下,让他们局里另派一名得力干部领导德昌公 司,不能让案件影响公司业务,更不能影响职工生活。” “我马上安排。” 崔定奇回到自己办公室,马上打赵建民的BP机。 此时,赵建民正奔在幽会方红丽的路上。他这两天忙着部署检查全市专项斗争。 最近一段时间,盗窃自行车、摩托车犯罪活动十分猖撅,已经到了让市民惶惶不安 的程度。他主抓这项斗争,刚刚破获了一个盗窃团伙,案件正在向纵深挖掘。偷个 闲,他拐个弯,自己开车来找方红丽。已经看得见那个让他销魂的别墅了。他的BP 机响了。他用手机回话,是崔定奇,找他有要事相商。他只好折回头,向约定地点 奔去。 两人见了面,崔定奇告诉他张新政的决定。 风云突变,云谲波诡。赵建民说: “得赶快采取措施,不然,罗德昌这个王八蛋会坏事的。” 崔定奇担心的正是这一点。他要赵建民来,就是要他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 便说: “你是多年的老公安,处理这点事算什么呀!” 赵建民心想,老公安怎么了?总不至于让我使用公安手段吧?想借刀杀人吗? “怎么?害怕了?”崔定奇见赵建民不语,将了一军。 赵建民冷笑道:“就是,我怕什么呀。天塌下来有大个顶着。” 在崔定奇看来,采取什么手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达到目的。偏偏赵建民在手 段问题上束手无策。看来这个公安局长白当了,还得他给当参谋。他阴冷地说: “我看还是尽快让他滚蛋!” 逃亡?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哇。赵建民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崔定奇一愣,笑道,“没什么意思,嘿嘿。” 通过内查外调,反贪局掌握了罗德昌挪用、贪污、受贿犯罪的大量证据。检察 委员会决定,立即逮捕罗德昌。当尤淡云等检察干警配合公安干警逮捕罗德昌时, 发现罗德昌住处人去屋空。屋里迷漫着呛人的烟雾,地上是刚刚燃烧过的纸灰…… 尤淡云把情况报告给王天成。王天成惊愕: “什么?罗德昌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