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金屋藏娇 赵建民去向不明。王天成对宋局长说: “反正他明天是要来上班的,那就明天吧。” 告别宋局长。王天成往家里赶,有了想见见妻子的冲动。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 进家门了。 如果是其他人,为了睡眠完全不必回家,宾馆包有房间,办公室有沙发床。他 就不行了。他睡觉有毛病,在外边无论住宿条件多么好,即使躺在总统房间里,他 都不认为是休息,神经总是绷得紧紧的,只有回到家,头枕着妻子的玉臂,才能彻 底放松下来,昏昏然进入梦乡。当然这毛病只有他和妻子知道,世界上其他的几十 亿人都是不知道的。 几天来的连轴转总算有了结果。至于赵建民,那是瓮中之鳖,跑不了的。他情 绪亢奋,从而萌发了庆祝一下的强烈愿望,而最惬意的情感宣泄莫过于和妻子厮守 在一起。 妻子苏兰是裸含羞草,27岁了还像小姑娘,冷不丁说句俏皮话或者一个亲呢的 什么动作,脸便腾地红了。床上事也几乎没主动过,每次都忸忸怩怩。泥地像个新 媳妇。但她配合得却相当好,对丈夫的每个动作都心领神会。事过之后,她总要感 谢丈夫,把丈夫紧紧地搂在怀里。于是丈夫便有了享受母爱的感觉,心境得到净化。 此时,什么官呀级的,什么法律、犯罪,烦恼人生,连同这个世界统统消失得无影 无踪,剩下的只有孩子般的依赖、眷恋、轻松和自在。他之所以在事业上有着长足 的进展,就是有了这种心灵的依靠。就像希腊神话中的安泰,即使遍体鳞伤,只要 身触大地,就立即从大地那里吸取无穷无尽的力量,无往而不胜。妻子是他的大地, 他是大地的生灵。 但是当他回到家,却改变了让妻子慰劳的想法。妻子和衣半卧在床上睡着了。 她本是坐在床上等他的,也许冷,往下缩了身子,头窝在那里,一定不好受。想让 她躺好,又怕惊醒她,只好心疼地在那里注视一会儿,终是没有敢动她。 他蹑手蹑脚地来到女儿房间。琳琳睡得很甜。他亲了女儿一下,掖掖被子,来 到客厅,放好手机。这时苏兰趿拉着鞋从卧室里慌慌张张跑出来。 王天成说:“你是猫呀,这么轻你都听见了。” “我迷迷糊糊就觉得你回来了,心想回来就好了,一放心,反倒醒不过来了, 半天不觉得你上床,一个激灵又醒了。” 苏兰坐在沙发上,把手机往自己跟前挪了挪,说,“歇去吧,我看着。” “我习惯了,你忙一天了,还是你休息吧!” “我也习惯了。”苏兰到厨房冲了杯牛奶,端给王天成,夺过他手中的烟。 王天成有点奇怪了,说:“牛奶?我喝牛奶干什么?” “今天报纸上说,睡前喝杯牛奶睡得香,我就跑了好多地方买了来。” “我不能睡,外边……” “在家听我的。喝,啊!” “好,我喝。”王天成喝罢,摆摆手,“你去吧,我还行。” 见到妻子,他便有了船到码头车到站的感觉,两眼睁不开了。 温馨的家庭太容易使人放松下来了。他两眼一合,满脑子的人和事就分不清是 在想还是在梦了。酣声奏起了舒缓的睡眠曲。酣声永远是睡梦的幽灵。人借助某种 媒介可以听到万里之遥的声音,却永远也听不到自身的酣声。你睡了酣声才来,你 醒了,酣声已走了。 苏兰小心翼翼地拿来毛毯轻轻盖在丈夫身上,捧着手机,和着酣声的节拍,挪 进卧室,关好门,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她想代为丈夫值班,让丈夫好好睡一会儿。 但事与愿违,手机骤然响起来,苏兰扑过去把手机捂在怀里,已经晚了,王天 成冲进来,夺下手机。电话是梁晓静打来的。说目标没有出现。王天成回话让他们 继续守候,还想派人到赵建民家门口守候,所以放下电话就往外走。苏兰想说什么 没说。王天成要她说,她说清明节到了,该给娘上坟了,他忙,她自己去算了。王 天成说不行,再忙明天也要一起去。 经过一夜狂欢,赵建民已是人困马乏,醒来时发现方红丽端着托盘笑盈盈地走 来,不觉又愣愣地看起来。她穿着紧身内衣,那流畅优美的线条越发动人,修长的 玉腿,纤细的蜂腰,隆起的酥胸,柔曼的长臂,红润的脸庞,含情的眼睛,旖旎的 鬈发,恬静的神情,慵倦的身姿,无不洋溢着青春的气息,生命的欢悦,惬意的自 足。他又一次迷茫眼前的事实:她真的属于我吗?一霎时,他还以为自己是个狰狞 的妖怪,不小心闯进仙女的闺房哩! 方红丽发觉他眼光的异样,嫣然一笑说:“馋猫。”依偎在他身旁,用筷子夹 托盘中的牛肉、蛋糕给他吃。 赵建民吃着,眼不经意地望一下窗户,大惊,说:“怎么这时候了?”手脚忙 乱地穿衣下床。 金丝绒窗帘上撒着星星点点的白,窗外早已是春光明媚了。 方红丽依然从从容容地喂他,说:“不就是开会嘛。照秘书的稿子念念不就行 了呗。” “不行。秘书到底水平低,写得不深刻,我得发挥。”赵建民把牛奶喝了, “车是不能开了。” “把司机呼过来。” “不行。那不是告诉人家,我在这儿金屋藏娇吗?” 赵建民忙着穿衣服。方红丽放下托盘,帮他穿袜子。 赵建民衣冠不整,系着扣子往外走。 方红丽拦住他,这里拍拍,那里拽拽才放行,说:“今晚我等你。” “好。” “一定!” “一定。” 赵建民拦车进市里,在车上熟悉稿子。 他从近处的后门直奔会场。 王天成和小马一大早来到宋局长办公室,宋局长做了内紧外松的安排,等待赵 建民到来。 梁晓静打来电话,说赵建民不大可能再去公安干校了。王天成让他们赶过来。 他们在宋局长办公室会师。 宋局长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档案袋递给王天成,说:“这是举报材料,关于赵建 民的,本来我想让我们的纪检部门查一查。现在,归你了。” “谢谢。”王天成抽出一份材料看,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方红丽?” “就是那个电脑大王,这个女孩子可不简单,二十多岁就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她把销售额的百分之一捐献给希望工程。这件事都上省报了。” “据说这女孩儿长得蛮漂亮的。老赵是怎么和她认识的?” “方红丽通过赵建民在公安系统推销办公设备,赚了不少钱,但价格合理,售 后服务也好,纳税也挺积极的。” “这里边有什么问题没有?” “有人说赵建民吃回扣,有人说他们关系不正常。但都是捕风捉影。我们也没 法调查。” 王天成点点头表示理解。他从档案袋中又取出一份举报材料,是关于干警宿舍 楼工程承包问题。他简单地看了看,兴奋地站起身: “宋局长,你提供的材料很有价值。来,抽支烟。” 宋局长接烟。 王天成给他点上。 宋局长说:“这些线索部落实了,到时候告诉我一声就行了。” 会场上响起赵建民的声音。 宋局长说:“哟,他直接到会场去了。我派人叫他。” “不用了。我们顺便去听听。” 会场在市公安局中院,是个可以容纳五百人的礼堂。台下是一片橄榄绿,来自 各县、区派出所以上的干部。气氛庄严肃穆。赵建民衣着整齐、步履稳健,沉着地 上台就坐。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那龙腾虎跃、翻江倒海的夜生活永远只属于他 和方红丽。他把这一巨大的幸福深深地埋在心里,慢慢地滋润着自己,外表却依然 道貌岸然。眼里的血丝,脸上的青灰,显然是纵欲过度、睡眠不足的痕迹,但谁能 说那不是呕心沥血、日理万机的写照呢? 他宣布开会,接着有条不紊地、提纲挈领地侃侃而谈:……腐败是社会不安定 的又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当前反腐败是全国上下、党内党外普遍关心的热点,是 关系到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大问题,我们决不可以掉以轻心……近几年来,越来越 多的案件发生在领导干部身上,他们以权谋私,权钱交易,这不仅破坏社会风气, 更可怕的是动摇了我们这个社会的基础。一些意志薄弱的人,经不住社会上各种不 良现象的诱惑…… 为了这个大会发言,他做了精心准备,是昨天一夜间打好的腹稿。他打腹稿, 不是夜深人静时在书海泛舟,摘章择句,引经据典,也不是面壁而坐,苦思冥想, 搜肠刮肚。他的腹稿往往是在和情人做爱中完成的。和妻子在一起不行,没有灵感。 和情人在一起,他充满激情,全身滚烫,精力集中而充沛,一切纷然杂陈风流云散, 惟有对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传递过来的极为熨帖极为舒坦的感觉进行全方位的 尽情的享受。这时思维便极其活跃,或抽象或形象,任意组合,串联沟通,突发灵 感,化平庸为神奇,变无能为绝妙。警言妙语、华章文采喷涌而出。这便是他平常 看起来严肃有余,而做起文章来却石破天惊的秘密。昨天折腾了方红丽一夜,正是 他苦苦构思发言稿的结果,方红丽投降了,他也构思好了,现在派上了用场。 王天成等三人在会场后边静观赵建民的表演,又是气愤又是好笑。现在社会上 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大贪污犯作报告,小贪污犯坐监牢,不大不小做检讨。正 是赵建民等人的写照。他们真想大呵一声:你给我下来! 赵建民作完报告,通信员通知他到宋局长办公室。宋局长正襟危坐,王天成、 梁晓静、尤淡云小马扇形摆开。他一见这阵势,心里嘀咕开了,崔定奇不是说没事 了吗?怎么反贪局又跟上来了? 王天成不动声色地说:“赵局长,报告作得好哇!” 赵建民干笑两声说:“大忙人怎么忙到这儿来了?” 宋局长咳嗽一下,婉转地告诉他,有一个案件,检察院请他去说明情况。 赵建民一听就变了脸色,说: “宋局长,这是什么意思?” 宋局长解释说:“这是经市委同意的。” 赵建民叫道:“谁同意的?谁同意的我就叫谁立刻完蛋!” “老赵——”宋局长严声厉色地制止他。然后拍拍他的肩,痛心地说:“去吧。” 王天成和颜悦色地说:“赵局长,你跟我走怕什么?” 赵建民脸上的肌肉蹦了多时,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尽量柔和地说: “对不起,咱们走吧。”解下枪套,放在桌子上。 宋局长声音低沉地说:“我送送你。” 赵建民感激得泪水盈满眼眶,近乎呜咽地说:“谢谢!谢谢!” 楼下,几个从会场上逃出来的散兵游勇围住了赵建民,七嘴八舌地讨好说: “赵局长,检察院请你作报告的吧?” “赵局长,您的报告太好了。” 一位女警察拿来文件夹说:“赵局长,请签字。” “让未局长签。” 宋局长摆摆手,让她等一会儿。 赵建民一边应付,一边思考,问题可能出在哪呢?罗德昌死了。会不会是王玉 林那个乡党委书记?找到问题的症结,也就有了对付的办法,心里坦然了,但在钻 进反贪局车里的霎时间,又突然想到,谁能保证这些拍马屁的人里没有写匿名信举 报他呢?官场上的人都是他妈的阴谋家,脸厚、心黑、手狠。可悲的是自己不知不 觉成了同行们的牺牲品。再看那些笑脸,便一个个面目可憎。什么请我签字?什么 报告太好了?表面上恭维,暗地里捅刀子!他的脸突然变得阴冷,狠狠地骂了句: “好个屁!” 宋局长和那些笑脸愕然在那里。等人都上了车,赵建民把手一挥,命令道: “开车!” 依然是领导者的口气,好像他是车的主人。 车在闹市区穿行。窗外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往日,他对这些芸芸众生因受他的 保护安居乐业而自豪,也为他们无为的忙碌感到不以为然。这个世界上多他们一个 或者少一个是绝对无所谓的。但是,仅就华中市而言,人们会感到他的存在。他把 工作抓紧了,人们的安全感就增强了,他懈怠了,人们就怨声载道了。可是此时此 刻,作为阶下囚,再看这些人,就有了另一番感受。他们忙柴米油盐,忙吃喝拉撒, 忙得有滋有味自由自在。而他整天也是忙,忙工作,忙捞钱,忙关系,忙办事,忙 女人,说他自由吧,这一切的一切都要忙着办,一样都不能少。之外的东西想办办 不了,比如看电视、弄花草。简直是画地为牢。说不自由吧,他心想事成,忙碌的 每一样东西,普通老百姓都可望而不可及。现在,他羡慕他们中的每一个。至少他 们还可以无休无止地忙。而他却把一生的东西似乎都忙完了,享受完了。剩下就是 残延苟喘了。但是,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不甘心失败。他由一个农民走向事业的顶峰, 缘于他的性格,从顶峰走向罪恶的深渊,也缘于他的性格。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 他从来都不承认失败。坐在检察院的车里,他仍然像个斗鸡。气昂昂地说: “什么事,还非得到检察院说!” “到了就知道了……这两天还打球吗?”王天成问。 赵建民是个球迷,不但爱看别人打球,而且自己还常参与。但此时他实在没兴 趣谈论这个问题。 “这两天看那场比赛了没有?中国队能赢吗?” “输赢要看运气,这事不好说。” 到了检察院,按照预定方案,王天成象征性地讯问赵建民。他并不企图从这次 预审中获得什么,履行法律规定而已。法律规定,对于被拘留的人,应当在拘留后 二十四小时以内进行讯问。他说: “赵建民,今天请你来,干什么,你清楚吧?” 本来,这话一向由赵建民向他人发问,现在却由别人来问他,问题便有了几分 滑稽,凭自己多年的办案经验,他明白,许多犯罪嫌疑人,在许多情况下,都是自 己把自己证死的,他可不会办那些傻事,案件瞬息万变,但万变不离其宗,那就是 决不说不利于自己的话。心里有了对策,便不假思索地说: “不清楚。” 王天成和赵建民有过多年的工作联系,彼此互相尊重,互相支持,此时,他真 的希望赵建民能够走上坦白从宽的道路,于是,真诚地说: “老赵,你做过多年的政法工作,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希望你面对现实。” “你的话把我说糊涂了。” “根据调查,你有重大经济问题。我们不掌握一定的证据,是不会打扰你的。” 赵建民感到了王天成的诚意,但他有自己的主意,为了回报些诚意,他便说些 人人都猜得到而人人又能理解的事情。他说: “过去,我收过水果、饮料、烟酒,根据市委在反腐败斗争中的部署,我准备 认真地自查自纠。” 王天成打断他的话说:“你的问题不是烟酒问题。” “既然作了调查,那我相信你们。” “老赵,咱们是老伙计了,无论如何应当共同创造个有利于你的机会。你要拿 出诚意来。” “那我也实话实说,我没有什么可说,也不会说出些什么来。” “建民,你已经滑出正常轨道,大家都看出来了,可惜当局者迷。”王天成说 到这里,他告诉书记员,不要做记录,然后转向赵建民说,“比如,昨天晚上你到 什么地方去了?” 赵建民警觉起来,但他相信他们并没有掌握他的踪迹,虚晃一枪说:“哦,睡 觉去了。” “到哪睡觉去了?” 赵建民不想这么被动下去,以守为攻说:“这是个人隐私,用不着向你汇报吧? 法律规定,与案件无关的问题可以拒绝回答,你说是吗?” 王天成有些不快,本不想多说,若此时中止谈话,也不是时候,便想敲打他一 下,于是耐着性子说: “昨天晚上,你没有回家,没有在单位,没有办公事,没有到任何亲朋好友的 住处去,你应当去或可以去的地方都没去,你去了不应当去的地方。” 由领导沦落为阶下囚,赵建民难以适应突如其来的变化,自然有些委屈,有些 窝火,想发作一番,王天成不是谆谆诱导,就是不依不饶,更增加了他的对立情绪, 话音便尖刻起来: “你是说我作风有问题?什么意思?是的,我喜欢女人,尤其漂亮女人。” 这无疑是一种挑衅,王天成勃然大怒,斥责道: “你” 赵建民也不甘示弱,硬碰硬地来了句: “你——” 两人对视了足足一分钟,赵建民毕竟底气不足,眼光挪向别处,说: “我讨厌用审讯的口气对待我。” “我已经用过一个请字了。你太狂妄了,你要明白,你现在不是什么副局长, 是人犯,你要搞清自己的身份,摆正自己的位置。”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火。但是,我要告诉你们。你们怎么把我抓起来,还 怎么把我请回去,我省里市里都有人!” “我中央还有个哥呢!” 王天成愤然走出审讯室。迎面而来的梁晓静问:“怎么啦?脸色那么难看?” 王天成一边走一边气呼呼地说:“驴死了,架子还不倒!” 王天成来到他的办公室,气还没喘匀,苏兰的电话打过来了,问他能不能去上 坟。他说这就去,放下电话,叫来梁晓静,安排好事情,坐车出去了。 王天成一家人上坟,要走200公里的路,中间穿过一个地区,路上,王天成给杨 长剑打电话,骂道:“赵建民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家伙。” 杨长剑笑道:“你中央有个哥,我怎么没听说呀。赵建民态度不好是咱们料定 的嘛!从一个公安局长到阶下囚,这落差有多大呀。要允许人家有个适应过程嘛。 给他来个冷处理,让他转变一下观念,慢慢承认现实。至于说他省里市里有人,不 过是拉大旗做虎皮,市委林书记、张副书记明确表态支持咱们,省检察院也同意立 案侦查,他在劫难逃了。” “现在怎么办?” “按预定方案执行。” 王天成这才想起来,方案早就定了,是赵建民把他气昏了,一时没了主意。他 给梁晓静打电话: “晓静,你安排一下,兵分四路:第一路到他家和他办公室进行搜查。注意一 定要尽量避开赵建民的女儿。” “为什么?” “孩子还小,不要让她受刺激。” “明白。” “第二路询问他的妻子;第三路追查他昨天晚上的落脚地点,狡免三窟,也许 他还有个巢穴;第四路严密监视他,以便抓住破绽,进行突破。”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争取下午回去。” 王天成一家人到坟地时已近中午。出发时家里阴天,这里却下起蒙蒙细雨。车 停在大路边,他们徒步走向墓地。家乡的土地对人很亲,抱着回乡游子的脚不丢, 每人鞋上都粘着大泥蛇蛇。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地球走一样。 正在艰难跋涉时,忽听鞭响,咩咩羊叫。一个四十来岁的牧羊人扬着鞭子,在 羊群上空炸着响炮,自得其乐地唱道: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官家何处是, 牧童怒指别墅村。 琳琳喊道:“不对!借问酒家何处是,牧童遥指杏花村。” 牧羊人并不理睬,“叭——”挥鞭在空中拽个响,唱着远去了。 琳琳受了冷落,心里难受,说:“爸爸,大伯不理我!” 苏兰接上话说:“大伯没听见。” 琳琳信了,大声叫道:“大伯,唱错了!” 牧羊人走远了,真的听不见了。 苏兰忽然觉得他多么像她上小学的耿老师,怎么放起羊了呢?苍老得叫她一时 竟认不出来了。 琳琳缠着让爸爸评论谁是谁非,说小时候爸爸让她背过这首诗。王天成问女儿 知道这首诗的意思吗?琳琳说不知道。王天成说那就以后再说吧。琳琳没有讨回公 道,很不高兴,好在他们来到一个坟前,又一个好奇的问题吸引了琳琳。 坟前有个墓碑。 母 父 刘 方 大 贤 一 婿 女 妮 业 九 王 苏 九 天 之 二 成 兰 墓 年 二 敬 月 立 日 琳琳指着“方”字说: “妈妈,你姓苏,在这儿住的姥爷姓方,为什么呀?” “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琳琳撅着嘴说:“长大,长大,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长大呀!” 一句话把王天成说笑了。他说:“琳琳说得对。以后让妈妈告诉你。” 他们给坟添土,摆上祭品,放炮,烧纸,便觉得衣裳被潮透了,赶紧来到苏兰 家,苏兰妈把凉冰冰的琳琳揽在怀里暖热。串了几家门,苏兰晓得耿老师因为拖欠 他的工资,生活艰难,一气之下,摔了民办教师的泥饭碗,下海经商,欠了一屁股 债,只好上得岸来,与羊为伍。苏兰嗟叹一阵,事情也就过去了。吃了中午饭,苏 兰提出去看望公公婆婆,不远,也就是二十里路。王天成说顾不上了,机关的事情 太多,就赶回来了。到家便被一个个说情的电话围困住。不知怎么,那牧羊人的歌 声总在耳边响起,并引导他突出重围。 梁晓静、尤淡云到公安干校调查。校长告诉他们,赵建民在公安干校没有住室, 但是有间车库。 “这么说他有车?”梁晓静问。 “是辆走私车。局里没地方放,暂存这里。赵局长有时自己开。” “是辆黑色奥迪吧?” “是的。” “他常用这辆车吗?” “对不起,我从来不注意别人的私事。你们可以问值班的老固,他可能比我清 楚些。” “谢谢。” 从校长屋里出来。尤淡云说:“我很钦佩这个人。” “我没什么印象。”梁晓静不知道应该钦佩他什么。 “在中国,好像每个人都有于涉别人私生活的权力,或者说嗜好。而我们的校 长与众不同,超凡脱俗。” “这很难说,赵建民开车撞在校长眼皮子底下的也不会少。究竞是他视而不见, 还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很难说了。” 尤淡云摇摇头:“职业偏见。” 门口值班老固告诉他们:“是黑色车,什么牌子的我不知道。见了我认识。也 不是天天开车出去。每次都是局里的车把他送来,他再开着这辆车走。第二天早上 七点半准时回来。” 梁晓静说:“老人家,希望您配合我们工作。这辆车什么时候回来,请告诉我 们好吗?这是我们的电话号码。” 老固答应了。 早上,方红丽目送赵建民出门,精心打扮一番后,喜气洋洋地赶赴自己的新公 司主持庆典活动。 公司设在市中心主街道的黄金地段,一楼两间门面,二楼两间办公室兼电脑培 训班教室。门面装修一新,店门上挂着巨型横幅,上写: 热烈庆祝梦真电脑公司成立 两旁一对巨大彩球悬空垂挂着条幅,上写: 跨世纪梦真开辟电脑大世界 超时空梦真拥有世界大电脑 彩旗、彩标、彩灯招揽着、飘扬着、闪烁着。有求必应服务公司经理向她简单 汇报了按照赵建民安排所做的一切和要做的一切。方红丽说: “一切按计划执行,该我做的事先提个醒。” 于是拿来开幕词、致谢词让她看。这是请市内一位名作家写的,文章虽短,但 气度非凡,极富文采,方红丽看后十分满意。 仪仗队来了。鼓乐队来了。道贺的人们三三两两地也来了,其中有西装革履的, 大腹便便的,油头粉面的,仪态万方的,政界的,商界的,金融界的,文化界的, 认识的,不认识的,知人不知名的,知名不知人的,有的是赵建民请来的,有的是 慕方红丽美貌而来的,有来作姿态表示的,有来混饭吃的,大家欢聚一堂,组成少 有的热闹场面和欢乐气氛。 被人称为“百万富翁”的吴三也来了。他是市第十四建筑公司经理,实际为个 体企业,每年向城建部门交一定的管理费,可以市建筑公司的名义承担工程,他不 到三十岁,将军肚已初具规模,西服也便有了风度。方红丽认识他。记得前年夏天 她去他那里应聘女秘书,指标只有一个,却排了一走廊的队。她来的晚,站在后边。 忽见前边一阵骚动,队伍散了,都围上去,才知老板拍板定案了。从老板屋里走出 一位满脸绊红的少女,那审视的、赞叹的、嫉妒的目光一齐投射过去,便都有了自 愧不如的感觉,别的地方比较起来各有千秋,惟有女孩儿那高高隆起的乳峰成了她 们起起伏伏胸前中的珠穆朗玛峰。其实,方红丽那一对也很丰满,在山里老家很是 背了几年包袱,裹得紧紧的,生怕扎眼,说赵建民揉的,是冤枉了人家。上了大学, 进了城才知那是一种美,才解放了它们。但她还不打算指望它们吃饭,无意与那女 孩子一比高低,也就跟着散了。走没多远,听得后边一个男人叫: “喂,请等一等。” 几个多情的便停下脚步。方红丽没有停,她知道,老板不是选秘书是选妃。谁 知老板跑过来拦住她说: “来应聘的吧?” “不。我走错地方了。” 老板嘿嘿一笑说:“我让她走。就你了。” “这就奇怪了,你既不知道我的文化程度,也不知我的工作能力,为什么选定 我?” “文化程度、工作能力是可以培养的,惟有自然条件是天生的。”说着那淫邪 的眼光总在那高峰处爬。 “我有许多长处,也许一技之长足可以使我生存,至于我的身体资源,目前我 还不准备利用和开发。再见。” 老板后悔得捶胸顿足,大叫着说:“我是个混蛋!抓了只鸡,却丢了凤凰!” 那老板就是吴三,后来还找她缠过几次,只是听说她和赵建民关系暧昧,才不 敢造次。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当年他看中的小妞,今日却成了大老板。 跟在吴三后边的是夫人雪平,二十三四岁,中等身材,面目清秀而略显苍白, 眼神羞涩而略为忧郁,身材苗条而略显单薄,举止也有些拘谨,时不时地牵一牵吴 三的衣角。再后就是几个青壮劳力抬来四扇十分雅致的屏风,由方红丽过目后抬到 屋里去了。 方红丽笑盈盈地伸出手说:“欢迎吴经理和夫人的到来。” 吴三抓住方红丽的手不放,笑嘻嘻地说:“方小姐,你要眼气死人哪!” 方红丽不动声色地踩他一脚,吴三倒吸口气,赶紧松手。方红丽若无其事地和 雪平握手,道谢,然后身子一踅,依然笑盈盈地走了。 吴三的眼光跟着也走了。 雪平揪了下吴三的衣裳。吴三很不高兴地说: “使什么暗号!吃醋了!” 雪平说:“下作。” 吴三恶毒地说:“你不爱男人,跟我干什么?” 雪平不再答理他。 袁海亮不声不响地来了。他有三十来岁,穿一身笔挺的黑色西服,脸上没有表 情,似乎有些阴沉,眼神冷峻,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在场的人们。 吴三把他介绍给方红丽:“房地产开发公司经理袁海亮。从广东来,刚到咱们 市。” 方红丽笑着说:“袁经理,欢迎欢迎。” 袁海亮:“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他送的是一挂特制的壁毯,宏伟的万里长城在郁郁葱葱的千山万壑中婉蜒着, “庆祝梦真电脑公司成立”几个大字织在壁毯上,与画面浑然天成。用心良苦,令 方红丽感慨不已。 突然,人行道上出现了强大的磁场,人们成了一枚枚大头针,被密集集地吸过 去。方红丽举目望去,崔定奇主任驾到。她想上前迎接,但被挡在外边。崔定奇微 笑着和围过来的大小官员们一个个握手,不停地寒暄着,眼光却在众人之上四顾流 盼。当他搜索到方红丽时,拨开众人,大步流星地奔来,远远地就打上了招呼。方 红丽袅袅娜娜地迎来,清脆甜柔地问好: “崔主任,大家都等你剪彩呢!” “你这儿好气派呀……怎么,我成这儿的主人了?” “当然,怎么,不想帮我吗?” “任何人都乐意帮你。” 崔定奇是今天要来的最高官员。他来了,仪式就可以开始了。一时鼓乐喧天, 鞭炮齐鸣,开幕词、贺词、致谢词、公司宣言、剪彩,直闹到酒宴上。这时正是审 讯了赵建民,到赵家搜查以及尤淡云挨打的时候。 赵建民在预审室里隐隐地听见了鞭炮声、鼓乐声。他心里像翻倒了五味瓶,要 什么滋味有什么滋味。他作为“梦真电脑公司”成立的导演,已经身陷囹圄,那里 却按照他的旨意,正在活灵活现地上演着喜剧。就像宇宙中的一颗星,星已经不存 在了,可是它的最后一道光经过若干光年的传递,还被地球上的人们十分耀眼地观 赏着。 赵建民家是二层小楼,外表看来一般。开门的是白杰,一个白白的高高的中年 妇女。她那十足的主人气派和手指上那枚金光闪闪的金戒指告诉人们,她的生活富 足且知足。家里没有看家狗。原来喂过,纯种军犬,牛犊似的,送礼者多有畏惧, 且只要狗一叫唤,对面邻居的门便启开一缝。白杰将这一军情报知丈夫,狗便送了 人。原也有保姆,后有人举报,言赵建民贪赃枉法,市纪委查出结果才知,他们不 在家时,保姆代收礼后“忘”了上交,保姆便被辞了。按照往常的惯例,她开了门, 敲门人身后便跟上几个搬东西的,她只需和敲门人进得楼内寒暄,其他人把东西搬 进东屋小客厅里,那里有摆好的水果、烟糖、瓜子、饮料等物,脚夫们各取所需便 是。今天,来的是一群检察官,似曾相识,后边是一辆警车。检察官用警车带礼物 是很正常的事。所以她没往别处想,彬彬有礼地让客人屋里坐,客人们一拥而进, 没有抬东西的,也许是红包吧!可也用不着这么多人,打狼啊?太不懂规矩了!她 想把抬轿子的让进东屋,只让坐轿的随她。于是,她让过走在最前边的那个人—— 通常一般人是不敢走在大人物前边的——拦住了其他一群人,指着东屋说: “大家请!” 那些“脚夫们”好像都不知趣,没人到东屋去。她倒顺手推舟,指着堂屋,皇 恩浩荡地说: “那好吧,都到这儿来吧!” 她走了两步,心下狐疑,立定脚步: “你们找建民的吧?他不在家。” “走,屋里谈。”尤淡云说。 她便感觉被裹进了屋里。果然,来者不善。当看到搜查证时,她一屁股坐在沙 发上起不来了。作孽啊作孽!日夜担心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天还真的到来了!每天 晚上,她都提心吊胆地坐在这里等,等丈夫回来,好像丈夫总有回不来的那一天。 忙来忙去,丈夫忙到“里边”去了! 她的手下意识地抚摸着手上的金戒指,渐渐地平静下来。戒指是建民送她的。 他是她的支柱,挡风墙。只要有他,也就够了。 赵燕青哼着流行歌曲一蹦三跳地回来了。她,长筒皮靴上套着牛仔裤,显得两 腿修长而挺拔,海蓝色的毛绒绒的羊毛衫上缀着些贝壳、海螺,富有质感和浪漫气 息,白皙细嫩的脖颈上,金闪闪的项链坠着颗桃心形的红宝石,更显得俏丽和高贵, 高昂的头和微微斜视的眼随着脚印留下一路的轻蔑和不屑。她似乎发现门口站着两 个大檐帽,但懒得分辨他们是谁,既然站岗,定是无名之辈。谁知无名之辈竟然拦 她的驾说: “请留步。” 赵燕青杏眼圆睁说: “这是我的家!” 她昂首阔步地闯了进去,进屋脆泠泠地喊了声: “妈!” 然而,妈妈虽然在,但不像往常那样在厨房忙碌,也不在悠然地等她。妈妈脸 色苍白,目光呆滞,见她回来了,急忙起身抓住她,怕她被人夺去似的。 赵燕青不明白妈妈丢了什么,请这么多叔叔来翻找,便问: “妈,这是怎么啦?” 白杰丢下女儿,抚摸着金戒指,喃喃地说: “你爸抄人家的家,人家抄咱们的家。” 赵燕青压根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会把她这一家人怎么样。所以,一时明白不过来, 说: “爸爸呢?” “怕是回不来了。” “爸爸他怎么啦?” “不知道。” 赵燕青耐不住性子,也不想去刨根问底儿,冲着搜查的人大叫: “都给我停下,你们这些土匪。看我爸回来不收拾你们!” 梁晓静打听过,赵燕青一般午休后出去,晚上很晚才回家。他们在她午休出去 后来搜查,赶在她回来之前结束。谁知她出去不久又回来了。一个大活人,谁也没 办法。王天成说: “如果没有说错的话,你就是燕青吧?” 赵燕青的眼一斜,嘴一撇说: “你是谁?你们是哪个单位的?为什么抄我的家?” 尤淡云大声喝止她:“你冷静点儿。” 王天成不许尤淡云这么大声说话,他和气地对燕青说: “我们是检察院的,已经给你母亲说了,你父亲有受贿犯罪嫌疑,我们依法前 来搜查,希望你理解和配合。” 赵燕青冷笑一声说:“我爸犯罪?笑话!我爸是公安局长,是专抓坏人的。你 们有没有弄错?告诉你,我爸是好人,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好人!妈妈,你说话呀? 告诉他们,爸爸是好人!” 白杰劝女儿说:“燕子,别难为这些叔叔。” 赵燕青大吃一惊,这个世界怎么啦?连妈妈都不相信爸爸了?面对这个陌生的 场面,面对陌生了的妈妈,她觉得是在梦中,但这又是事实,残酷的事实。她大叫 着说: “爸爸是好人!爸爸是好人!” 赵燕青哭着跑出去。 “燕子。”白杰欲追。 王天成拦住她,叫来尤淡云,说:“你去。” 赵燕青擦着泪水,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跑,几次差点撞车。尤淡云飞步上前拽开 她才免遭不测。这便引来了路人的注目和议论。赵燕青简直恨透了这个臭男人。说 他潇洒吧,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白领子油腻腻的;说他邋遢吧,又冤枉了他那张脸, 深深的眼窝里蓄着幽幽的两口井,不知有多少可怜的纯情少女掉到里边去了呢!尤 其那尖利高耸的鼻子,简直像猎犬,能准确嗅到每一个怀春少女内心涌动的情欲, 不知勾走了多少女同胞的心!最气人的是,他好像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几次舍身相 救,似乎他对她有点那个了,但眼光始终是冷漠的。他是哪一级的?有什么资格漠 视她的存在?路人的议论显然把他和她联系到一起了,她感觉受到侮辱,受到伤害。 她在人少的地方站住,呵斥道: “老跟着我干什么?你走哇!” “我总得把你送回去呀。” 赵燕青又跑一段路,见甩不掉这个尾巴,气得大骂:“你干什么呀,滚!滚!” 尤淡云优雅地说:“我为小姐保驾护航。” 油腔滑调! 赵燕青厉声说:“走开!讨厌!” 尤淡云学着外国人,耸耸肩说:“我知道我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赵燕青还想嘴硬,心却硬不起来了。小心!这个男人有魅力,他是让女人一见 倾心的人。像她这么高傲的姑娘还没几个回合,就想心甘情愿做他的俘虏,真是岂 有此理!不!他整我爸,我和他不共戴天,有“杀父”之仇,怎么能对他产生好感 呢?这么一想,便仇恨满腔了!刚巧这时迎面来了两名青年,有点面熟,可能是在 舞厅认识的。她相信他们一定认识她。果然,她一招手,他们便跑上来。她跟他们 嘀咕了几句,匆匆走开了。 他们太认识赵副局长这位千金了,只恨无缘,今日有幸被召见,更是受宠若惊, 忽闻美人被人纠缠,哪有不舍身相救的道理?真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他们前后 夹击尤淡云,高叫道: “好你个小流氓,中外杂交种,局长的千金都敢追,色胆包天哪!” 他们不由分说,上前就打。 尤淡云一边招架一边说:“我是检察院的,执行任务的。” 可是,两个炉火中烧的年轻人哪里听得进他的话!一是美人观战二是人本来就 有兽性的一面,这兽性一旦有了宣泄的机会,易放难收。被打者的狼狈,越发满足 和鼓励打人者的兽性。于是天下便有了先打过瘾,后再检讨的谦谦君子。 三个男人打在一处,赵燕青觉得好笑,嫌两个男人出手太狠,不由得为尤淡云 担心起来,想上前解劝,又觉得太虚伪,太多情,一时没了主意,只站在那里看, 心里一阵阵发紧,后见尤淡云吃了亏,才说: “你们给我住手,他真是检察院的。” 那两个男人闻听此言,吓得落荒而逃。 她松了口气,赶自己的路。 到哪里去?她不知道。在一落地窗前,她对着玻璃捋捋散乱的头发,用手抹匀 口红,发现从后边跟来了由于界青脸肿而显得滑稽的尤淡云,她“扑哧”一下笑了, 连忙捂嘴,待他走到自己身后,她突然扭回头,耍个鬼脸:“咦——”一声,踅进 酒馆。 尤淡云在酒馆门口打个电话,过来坐在赵燕青对面。 赵燕青也许想发出些警告,也许想解释点什么,说:“凡是整我爸的人都没有 好下场。” 尤淡云擦着脸上的血说:“所以女人呢,不能搞政治,报复心太强。” “你打电话,是派人抓我的吧?” “我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坏。” 赵燕青站起身说:“那好,我走了,不陪你了。” “请问你上哪?” “我是自由人。” 尤淡云拦住去路,说:“请等一下。” “为什么听你的?” “一会儿有人来接你。” “那好哇,我看你能把我怎么着!服务员,倒壶茶。” “沏壶茶。语文没学好吧!” 茶来了。服务员给他们每人倒一杯。尤淡云从兜里掏出一把硬币,哗啦啦撒在 桌子上给服务员数钱。 赵燕青端起杯呷一口。 尤淡云说:“主人还没喝,你怎么先喝为快了?” “我说你这个人烦不烦哪,没见过。” 尤淡云细细地抿一口说:“味道好极了。” 宋局长出现在门口。 “宋叔叔——”赵燕青跑过去,十分委屈地哭了起来,“我们家出事了。呜呜 呜——” 宋局长拍着赵燕青的肩膀说:;‘‘我知道。到我那里去吧。” 尤淡云过来说:“宋局长,我可以走了吧!” “你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车撞的。” “燕子,是他让我来接你的。” 赵燕青泪眼汪汪地看了看尤淡云,对宋局长说:“宋叔叔,我要见我爸。” “燕子,你爸今天刚过去,马上要见人,不合适的。” “我请示一下。”尤淡云打手机。 王天成等搜查完毕,正要打道回府,不见尤淡云回来。王天成说: “这个臭小子,我让他追人,怎么把自己给追丢了?” 回去的路上,接到尤淡云电话,王天成不假思索就答应了。梁晓静感到意外: “他不好好交待,还要他女儿见他!” “这就是没成家,不理解有孩子的心情。她来了,也许会改变赵建民强硬的态 度,他不仅仅是公安局长。” 回到单位,王天成说:“你安排一下,她马上就会来。” 宋局长用车把尤淡云、赵燕青送来。 “嗨,”下了车,赵燕青叫住了走在前边的尤淡云,真诚地说了声,“谢谢。” 这时尤淡云才忽然觉得眼疼。他的左眼被打青了。 在走廊里,他跟一个好开玩笑的同事挤眉弄眼,疼得他赶紧捂住眼睛。他来到 反贪局。梁晓静见尤淡云满脸伤痕,惊讶地上前来扶他坐在沙发上,连声不迭地问: “这是怎么啦?打架了?” “什么打架——”尤淡云轻描淡写地说,“一次小小的考验。” “小心留伤痕。” “不要紧,反正有人要的。” “论堆啊!”梁晓静赶紧找些柔软的卫生纸,小心翼翼地擦他红肿的地方。但 是没有血,血早干了,倒擦得他生疼,她还是不停地追问:“这到底是怎么了?” 尤淡云躲开爱的抚慰,笑笑说:“一群流氓侮辱一个少女,我这么一挺身而出, 他们就把我塑造成这样了。” “还是上医院。小心感染。我去叫车。”梁晓静说着去打电话。 “咬咬,坚决不能去医院。到那里护士准得爱上我,那你怎么办?” “真没正经。” “跟你正经,你说人家没幽默感。给你幽默,你又说人家不正经。赵建民呢?” “在预审室。你把他女儿叫来。” 尤淡云逗她,表现出不大愿意领命。 “嗯?” 梁晓静两眉一挑,像是嗔怪,像是撒娇,很有韵味。尤淡云非常喜欢,觉得秀 色可餐。 “去就去。” 于是赵燕青来了。 “爸——” 赵燕青一踏进预审室门就叫起来。声音凄惶,震撼人心。好像找不到妈妈的羊 羔,在旷野里孤零零的哀啼。 梁晓静没有进屋,在走廊外她的眼圈就红了。 赵建民头发凌乱,两眼通红,苍老许多。他很激动,眼睛湿润,说: “你怎么来了?” 赵燕青泪眼指了指尤淡云:“他带我来的。” 赵建民冲着尤淡云点点头说:“谢谢!小尤同……同志。” “没关系。”尤淡云坐下来。 赵燕青理着爸爸头发说:“爸爸,你还好吗?” “还好。你怎么样?” “我今儿特别特别想你,妈妈也特别想你。” “以后要好好听妈妈的话。” “爸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说你是犯人,我不信。爸爸,你到底犯什么 事了?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从小到大,你一直教育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一个好 人。你怎么能是坏人呢?爸爸,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坏人吗?” 赵建民沉吟半晌说:“也许爸爸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也不像别人说的那么坏。” 赵燕青暗暗吃惊。本来,她以为爸爸会打保票说没问题,谁知爸爸的话模棱两 可,这使她感到非常意外,非常失望,非常难过。其实,她应当有所预料,到她家 去的人络绎不绝,大包小包东西堆积如山,她只不过是熟视无睹,习以为常,怎么 也和父亲现在的状况联系不起来,和犯罪联系不起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