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生离死别 梁晓静给王天成端来可口的饭菜。 “王局长,他们说你几天没吃饭了。吃一口吧?” 王天成坐在那里低头抠自己的手指甲。 “王局长,你倒是说话呀,啊!” 王天成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想听。自从前天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以后,他 就没吃饭。看守所值班员把这一情况报告给反贪局。于是梁晓静特意做了王天成最 爱吃的饭菜,可是王天成一点胃口也没有。如果说仅仅是坐牢的话,王天成还可以 抗过去。他问心无愧,出狱后仍然可以挺起腰杆过日子。可是没了苏兰,他就失去 了生命的支撑点,失去了生活的支撑点,失去了事业的支撑点。整个世界对于他来 说,也就失去了光彩。这种打击是致命的。严格说起来,他不是爱情至上主义者。 他认为,爱情是人的生命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生活。但对他来说,就是这一部 分支撑着他的全部。 其实,人的智力都是差不多的,是生活拉大了彼此之间的差异。除了其他因素 以外,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如何运用自己的智慧、精力和时间。如果能把这三种 要素集中投入到自己喜欢的任何一个方面,成绩都会是惊人的。可惜的是,人总是 被各种因素所困扰,不得不支出智慧、精力和时间去应付这些困扰,所以,并不是 所有的人都事业有成。区别就在于你的三要素集中使用的程度。使用三要素越集中, 你的事业越辉煌;越分散,你的生活越平常。 王天成无论干什么都能干好,并不是他比别人聪明,多长一个脑袋,而是他能 够相对集中使用三要素。他不是没有生活中的困扰,他也时时生活在柴米油盐里, 只不过应由他支出的三要素苏兰替他支出了,为他分忧,为他服务。这样才使他能 够集中绝大部分的智慧、精力和时间去干事业,这哪还有不成功的道理?换句话说, 他用了几乎百分之百去和那些只能用百分之五六十的常人竞争,用两个人的智慧、 精力和时间去和一个人竞争,他当然要出类拔萃了。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失去苏兰,就意味着王天成失去了他原来的自己。当他不 能用全部精力投入事业时,他将连一个市侩都不如。在点点滴滴的日常生活中,那 些市侩都是高智商,因为他们把绝大部分智慧、精力和时间都用在了柴米油盐上, 经验丰富,城府很深。而他一旦涉足这些领域,就显得很弱智。虎人平川被犬欺就 是这个道理。 王天成不敢想象失去苏兰以后他会成为什么样子! 梁晓静在不知不觉中介入了王天成一家的生活,深知他们的感情是牢不可破的。 深知王天成受到的打击是致命的。但是,人还是要活下去的。不吃饭怎么行呢?梁 晓静用她那女性的温柔和体贴终于让王天成无法再拒绝下去了。他拿起了筷子。 “一定要通过方红丽和白杰找到赵建民。再一个代号是什么含义要搞清楚。” “那你呢?”梁晓静简直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他还想着案件! “我挺好的。琳琳怎么样?” “她挺好的,我常去看她。” “谢谢你。” 不知怎么了,自从家里出了事,王天成特别爱动感情,动不动眼圈就红了,泪 窝特别浅,泪水总是在眼眶里打转转。 “听说他们要结婚了。”梁晓静知道王天成特别想听听关于苏兰的消息,就主 动谈起她,“我得去寒碜寒碜她。” “千万不能这样!她是个挺要面子的人,被你们弄得无地自容会出事的。”王 天成放下筷子说。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替她着想?!” 白杰经过上次与方红丽打斗之后,她想通了,反过来与方红丽结成同盟,共同 营救赵建民。这一天,她准备些钱拿给方红丽,要她转交给赵建民,一再嘱咐说, 你告诉他,能走就走吧,燕子的工作她正在跑。她和方红丽手扯着手说话。被暗中 跟踪的小马拍了照片。杨长剑看了照片说: “从这个情况看,赵建民要出洞了。你们要盯紧,不能出任何意外。看过天成 了吗?” 梁晓静、尤淡云齐声说:“看过了。” “苏兰情况怎么样?” “她呀,好像要和袁海亮结婚了,发了很多请柬。” “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啊!晓静,小尤,你们要常去看看天成。晓静,你是女 同志,琳琳的事你多操点心。小尤,单位的事,你多想想,为晓静担一点儿。” 从检察长办公室出来,尤淡云说: “这一下你可就名正言顺喽!” “那你呢?你那小妹是不是还常来看尤大哥?”梁晓静反唇相讥。 两人相视一笑泯恩仇。爱情不能总是甜的,久而久之会使人腻烦。有时,醋意 倒使得爱情更加有滋有味。 苏兰同样不能失去天成。她的绝大部分智慧、精力和时间都体现在丈夫和女儿 身上。丈夫和女儿是她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失去他们,她的生命还能体现在哪呢? 苏兰出嫁的头天晚上,雪平来看她,大吃一惊说: “苏兰姐,你看你成什么样子了?” 雪平拿来镜子让苏兰照。苏兰也被自己吓了一跳,镜子里的她面黄肌瘦,已经 变相。王天成说她是含羞草,是她性格文弱,她现在枯枝败叶的样子,完全是没了 根的缘故啊!她感到把这副面容给海亮哥实在对不起人。记得海亮哥逃亡后,她被 生活所累,也是要死不能活的样子,跟了天成,就枯木逢春了。如今,海亮哥回来 了,她却成了无根草。 雪平给袁海亮打电话,要他来看看苏兰。袁海亮过来了,很疲倦,也很兴奋。 一过来就给苏兰汇报布置洞房的事,见苏兰病恹恹的样子,问她是不是病了。她说 不是。他沉吟一下说: “苏兰,你要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呀?苏兰心想,从今天开始,市里的电台、电视台的广告时间、点 歌台都成了袁海亮点歌、庆新婚的专题,已经广告天下了。她笑笑说: “海亮哥,我很高兴。” 袁海亮放心了,匆匆忙忙走了。今晚他还有件大事要办,那就是给崔定奇送请 柬。崔定奇愉快地接受了他的邀请,说: “怎么样?听我的话尝到甜头了吧?不过,结婚以后不能什么事都听老婆的。 我们有些同志就是被枕头风吹下了地狱!喂,千万千万不能放虎归山!” 他怕没有骨头的袁海亮被新娘子软化了,俘虏了,到时联手把王天成弄出来, 可就麻烦了。 袁海亮不敢再折腾了。他有预感,一个在逃犯,搞得这么轰轰烈烈的,难免有 被人查了脚印的危险。公司里的事,他已经做了随时撤离的准备,五四工程也转包 给别人了。婚后实践自己的诺言救出王天成后立即回南方,从此在华中市销声匿迹。 这一夜,苏兰搂着琳琳睡觉。半夜醒来,打开灯,静静地看琳琳,想琳琳小时 候的事,不由得笑,不由得哭。这样一直到天明。 今天她是最后一次送琳琳上幼儿园。琳琳有妈妈在身边,蹦蹦跳跳,无忧无虑, 全然不知失去妈妈的危险。半路上,有家人喂了一窝小兔。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 离。双兔傍地走,儿女相伴随。多么幸福的一个小家庭啊!苏兰心有感触,忽地一 个抽噎,她忙捂住脸,任泪水从手指缝中往下滴。 到了幼儿园,该与女儿分手了,苏兰却紧紧地把琳琳抱在怀里,久久不肯丢开, 她目送女儿进了幼儿园,汇进人流里,直到消失 苏兰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把自己的衣裳、照片以及和王天成的合影照、琳琳 的影集装进箱子里去。 她就要离开这个家了,永远永远地离开了。在这张床上,她和王天成有过多少 恩恩爱爱啊!天成不枕她的胳膊就睡不着的毛病,从此就要给改掉了。床头墙上的 全家照,成为过去了的梦,从今天开始直到永远,已经不可能再现了。屋子里的一 草一木,都给她混得滚瓜烂熟,她使用它们就像使用自己的四肢那样方便,而这些 都将随着她的离去而割舍。她实在是难舍难分啊。 最后,她把一封信放在她和王天成共枕了多年的枕头上,也许放的有点歪,她 纠正了一次,才放心地走了。 她从雪平那里上轿。 雪平忙着为她打扮。袁海亮送来了那次在北京买的各种昂贵的首饰。那时他让 她挑,她只看不要。他察言观色,猜着她的心思买,果然都是她喜欢的。她当时并 没想到他买这些东西与自己有什么联系,可见他蓄谋已久。为了她,他竟然花去了 那么多的心思,也真让人感动。经这么一打扮,一个清秀、挺拔的淑女脱颖而出。 胭脂增添了妩媚,金银显示了高贵,花朵映衬出美貌,白色婚服象征着纯洁。 迎亲的是个车队,一路浩浩荡荡,把苏兰迎进皇家大酒店。大厅里、小单间无 不挤满了人。典礼仪式隆重。热烈,感情色彩很浓。袁海亮在介绍恋爱过程时,说 的情真意切,大家为之动容。 反贪局的几个人也来了,颇有些不怀好意。自从王天成停职检查,除了派人监 视方红丽和白杰,案件基本上也停了。案件办不办,照样吃宫饭。办了反遭殃,那 还办它干什么?这日子便跟放了羊一般,倒也自在。就在王天成被拘留的第二天, 有人用白纸把门口“反贪污贿赂局”牌子上的“反”字贴住,成了“贪污贿赂局”。 可把大家气坏了。这账都算在袁海亮、苏兰头上了。他们掏钱凑份子,想来看一看 他们是怎么寻欢作乐的。 袁海亮西服笔挺,满面春风,苏兰两手掂着礼服,翩翩在后。 不一会儿,新郎、新娘到他们桌上敬酒来了。袁海亮说:“谢谢各位领导光临。” 刘玉山喝了敬酒,倒了两杯,反敬他们说:“我代表我们局长王天成同志敬二 位两杯。” 袁海亮哈哈笑着说:“好,好。我喝。” 苏兰笑的比哭还难受,她也喝下去了。 尤淡云端来酒说:“苏兰嫂子,祝贺你再婚之喜!” 苏兰的脸寒了下来。 刘玉山四下瞅着说:“琳琳到哪去了?噢,给她妈放炮去了。”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 “妈妈——” 琳琳背着书包,一脸汗水,从大厅门口向这边跑过来,边跑边喊: “妈妈——” 原来琳琳中午回家,不见妈妈,趴在平台上,望着远处哭着闹着要妈妈。 梁晓静怎么也哄不住,就提出去看爸爸。琳琳答应了。在车上,琳琳看到妈妈 了。妈妈在一家酒店门前,头上胸前戴着花,笑脸迎接客人哩。琳琳闹着非要下车。 车走两站路了,梁晓静只好折回头来。这时,苏兰已经不在门口。车一停,琳琳就 跳下车,跑进大厅里来。 幸亏大厅里热闹非凡,人们不大注意这边的情况。仍是猜拳行令,各自为战。 苏兰愣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 梁晓静随即跑进来了,低声唤道:“琳琳,琳琳。” 琳琳跑来拉住苏兰的手,哭着说:“妈妈回家,妈妈回家!” 梁晓静来抱琳琳,说:“对不起,我们去看天成,路过这儿,琳琳看见你了。” 袁海亮笑着弯下腰,向琳琳问好。 琳琳看出这个夺走妈妈的是那天在她家过夜的坏人。她上前一嘴把袁海亮的胳 膊咬定。袁海亮赶紧抬起胳膊,琳琳就提溜在半空中了,她的两只小手扒着袁海亮 的胳膊,决不松嘴,恨得头直晃。袁海亮倒吸着气无可奈何,求助似的望着苏兰。 苏兰摇摇晃晃,玉山一般倾倒下去。 他连忙拦腰抱住。 琳琳看见妈妈昏过去了,吓呆了。梁晓静趁机把琳琳抱出大厅。 来到大厅外,琳琳缓过劲来,又哭又闹地要妈妈。 梁晓静说,咱们去看爸爸。现在最可怜的是爸爸。说着,梁晓静的眼圈也红了。 见到爸爸,琳琳依偎在爸爸怀里哭着说:“妈妈走了。妈妈不要琳琳了。” 王天成两眼红肿着,说:“爸爸要琳琳,爸爸要琳琳。” “妈妈还回来吗?” “会来看你的。” 这个中午,他们三个人谁也没有吃饭。 晚上,琳琳在家还是闹着要妈妈。电话响了,琳琳跑过来,抓起电话就喊: “妈妈!” 电话是王天成打来的,从监狱打来的。琳琳哭着说:“爸爸,我要妈妈,我要 妈妈……爸爸,你哭了?爸爸你别哭,琳琳不要妈妈了。妈妈不好。” 王天成在电话里抽咽着说:“琳琳,记着,你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妈妈好,妈妈好!爸爸不哭,是琳琳坏!” 梁晓静要过电话,说:“王局长,我知道,今天晚上,是你一生中最难过的一 个晚上。” “我难过极了,我好像在做梦……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晓静,你说,我做错 了什么?” “你没有错……这是代价。” “可是,这代价也太大了啊!” “我觉得,随着这件事的结束,你也该出来了。” “我出来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真想死在里边……” “你说什么呀!不是还有琳琳嘛!不是还有我们大家嘛!” 挂了电话,琳琳守在电话机旁,她要等妈妈电话。 梁晓静把琳琳抱在自己腿上,坐在电话机旁等那个心灵相约的电话。 大约晚上十点钟,电话响了。似睡非睡的琳琳抓住了电话:“妈妈——” 梁晓静急忙按下兔提键。 “琳琳——”苏兰的声音,但极微弱。 琳琳高兴地从梁晓静腿上跳下来:“是妈妈,妈妈的声音。妈妈,你好吗?” 电话里传来隐约的音乐声。 “妈妈,你说话呀?” 仍然是隐约的音乐声。好像客人们在跳舞。 梁晓静低下头对着电话说:“苏兰姐姐,我是晓静,你说话呀?” “扑通”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倒下了。再听,仍然是隐约的音乐尸。 梁晓静的脸色变了,大叫:“苏兰,苏兰,你怎么了……不好,出事了。琳琳, 咱们走。”按了免提键,夺过电话压下。 琳琳惊恐地说:“妈妈怎么了?” 梁晓静扯起琳琳往外跑:“看看去。” 下午,袁海亮喝得大醉,回到新房抓住苏兰的手痛哭流涕,说:“小兰,你怎 么不高兴?小兰,你是不是不爱我了,后悔了?”晃得苏兰几乎晕过去。 苏兰说:“是的。我有点后悔了,我怕我对不起你。” 袁海亮瞪着眼愣愣地看着苏兰,说:“小兰,我想你可能后悔了。”说罢跌跌 撞撞出去了。 晚上,袁海亮约出崔定奇在一家酒馆里继续喝。 “怎么不在家陪着新娘子呀?”崔定奇一身轻松,他心想事成,踌躇满志。 “我感到对不起她和王天成。”袁海亮忧心冲忡地说。 “什么对起对不起的!你呀,去看看历史书,例子太多了。再说,你现在去说 明情况,王天成放出来了,你诬陷国家干部,少不了坐牢。再查出你杀人的事,一 颗‘花生米’是少不了的。我劝你还是珍惜你的幸福生活吧。” “我怎么一点幸福感都没有?” “告诉你,我有体会,无论什么样的女人,一到手就没什么滋味了。要不,给 你找个年轻的?” “不!不!”袁海亮决不是那个意思。他是说,心理重负之下没有幸福可言。 这时候,苏兰已经吃了毒药。在她决定嫁给袁海亮的时候,她就决定这样做了。 晚上大约十点钟的时候,苏兰嘴里“咕嘟嘟”地往外冒血,大口大口地喘气,有的 血又被吸进去了,血块阻塞着呼吸,也许到肺管里去了,她使劲咳,但咳不出来, 僵持一会儿,大脑几近昏迷。 屋里很静,隐约听见楼下客人跳舞的音乐声。 她抓起床头的电话,好不容易拨通电话,只说了声“琳琳”,就再也说不出话 来。电话从手中脱落了,提溜在床前。 这时,杨长剑正在看守所陪着王天成。 “天成,你的案件,正在抓紧调查,省检察院十分重视,丁局长亲自抓,在这 一段时间内,希望你一定要挺住。” “谢谢您,检察长。只是——’“ “家里的事我都听说了。怪我,我有责任,没关心到,对不起你!” “您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心里更难受。” 杨长剑的手机响。 “是我,长剑。我在看守所。苏兰怎么了?知道了。” “苏兰怎么了?”王天成盯着检察长,想从他脸上读出答案来。 “快走,别问了!” 杨长剑亲自填写提押证,将王天成提出来。一路上,杨长剑握着王天成冰凉的 手,他在安慰他。 他们直接到医院。病房门口围了很多人,院里的医生、护士很多都在场。气氛 十分紧张、肃穆。王天成两腿发软,心脏“咚咚”跳得很厉害。他径直来到苏兰病 床前。 苏兰输着氧气,挂着吊针。闭着眼睛,脸无血色,安详地平躺在病床上。 梁晓静、琳琳、尤淡云、刘玉山等都来了。 袁海亮也来了。 王天成泣不成声地轻声呼唤:“苏兰,你怎么了?苏兰,我是天成,你睁睁眼 看看我吧。” 苏兰艰难地睁开眼睛,声音微弱地说:“你终于来了……我该走了。” “别瞎说。”王天成抽噎道,“你说过,你要走在我后面。” “别哭——”苏兰见不得天成掉泪。许多年了,只要天成遇上难过事,她往往 比天成更难过。 王天成强迫自己的泪水不要掉下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兰的眼在转动,十分艰难,但非常坚定,她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人:“海亮 哥——” 袁海亮急忙近前,他和王天成分坐在病床两侧。 苏兰用力拔掉输氧管,声音弱小,但也清晰:“我求求你了……当着大伙的面, 你说,天成把钱还给你了吗?求求你……” “小兰……”袁海亮点点头,千言万语化作“小兰”两个字,表示他不尽的忏 悔。 “谢谢……” 苏兰的脸上挂起了微笑。这微笑渐渐化作了永恒…… 袁海亮“扑通”跪地,嚎陶大哭:“小兰,是我害了你。是我逼死你了啊!” 王天成拉着苏兰有些温热的手,泪眼模糊地看着她。她好像睡着了,很安详。 她太累了,心太累了。他理解她。所以,他从来没有正面给她提起过这个问题。他 怕难为她。她无法面对两个男人,她不会分身,也不会分心,她被难为死了。其实, 苏兰,你不必过于为难。我愿离开你,我不怪你,真的……想到这儿,他后悔得要 死,我为什么不早退出这场角逐呢?如果早一点,苏兰不是就早一点解脱了吗? 袁海亮跪在床边,任谁也拉不起来。 三天后,袁海亮抱着苏兰的骨灰盒,跪着走出殡仪馆。 琳琳哭着来抱骨灰盒:“我抱妈妈,我抱妈妈……妈妈,我抱不动你。妈妈, 我抱不动你呀!” 在场人员无不垂泪。 王天成、袁海亮为苏兰买块墓地,立了碑。碑文是这样的:苏兰之墓。右上方: 生于一九六九年四月十一日卒于一九九六年十月三日。左下方:丈夫王天成女儿琳 琳哥哥方海亮敬立一九九六年十月六日 梁晓静对袁海亮的来龙去脉悄悄地做了调查,结果很容易就查到了袁海亮的真 实身份,她立即将这一情况报告给市公安局。在袁海亮为苏兰立碑的当天,公安局 将袁海亮逮捕归案。 一夜之间,袁海亮换了个人,风流倜傥的大经理荡然无存。完全是死刑犯的待 遇。理了光头,戴着手铐脚镣,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伴着“哗啦啦”的令人毛骨 悚然的脚镣声。他行动迟缓,目光呆滞。逮捕他的警察里,有位熟人,袁海亮给他 有过房产生意,很优惠的。那警察告诉他,从案卷里的材料看,他是报复杀人,头 恐怕保不住。看在朋友的份上,可以在生前把他的生活安排好一点,执行时给哥们 儿说说,不用炸子儿,保个囫囵尸首,用炸子儿头就没了…… 他不感到恐惧,事到如今他也想开了。他把亲爱的人亲手害死了,死有余辜, 他愿随她而去。 至于王天成的案件,当袁海亮从他的保险柜里拿出雪平还给王天成的一万元时, 真相就大白了,王天成立即被释放。 王天成一时无法从失去苏兰的悲哀中解脱出来。家里到处是苏兰的影子和痕迹。 苏兰就是家。没有苏兰,这家不过是没有灵魂的家的躯壳。他无法适应苏兰走后留 下的空白。家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生疏的。不用时满眼都是东西,用的时候一件 也找不到。锅碗瓢勺玩不转,衣服不知穿什么好。饭不想做,做了也不想吃。琳琳 也是吃不吃都行。没几天,琳琳胖胖的小脸蛋瘪下去了。 他是在睡觉的时候看到枕头上那封信的。 天成: 我走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为了你的清白,我什么都愿意做。我知 道,是海亮哥害了你。你们之间的是是非非都是因为我而引起的。在我临 走之前,我请求你宽恕他吧。多少年来,往事一直埋在我心里。可没想到 的是海亮哥死而复生。我跟海亮哥从小一块长大,他就像一个哥哥。渐渐 我们懂事了,不知不觉中我们的感情发生了变化,我们开始相爱了。有一 天,我们相约在火车厢里见面,我比海亮哥早到了一会儿。躲在暗处的牛 支书起了歹心,把我按倒在地上,我拼命地厮打、喊叫,眼看不行了,海 亮哥赶到了,一棍将牛支书打倒在地,就死了。海亮哥临逃走前,我确实 说过等着他……也许我欠你和海亮哥的太多,上帝让我以死来回报你们。 我走的无怨无悔。我只是担心你和我的琳琳。 天成,我非常非常地爱你! 苏兰 结婚的时候,苏兰曾经告诉过王天成,她有过恋人,但死了。她要养活恋人的 母亲。至于险些被歹徒暗算之事,她实在难以启齿,就一直埋在心里,没给王天成 讲。 从苏兰的信上看,袁海亮见义勇为,属于正当防卫行为,不应负刑事责任。王 天成连忙把苏兰的信交给市公安局。 从卷宗材料看,现场勘查表明,现场确实有搏斗痕迹,凶器是棍。上边留有方 海亮的指纹,警犬嗅了凶器后直奔方海亮家,接着向县城方向追踪。因为方家与牛 家素有矛盾,苏兰受辱的情节又无人知晓,当时案件性质认定为报复杀人。一直悬 至今天。 案情很快调查清楚了。苏兰、袁海亮的证词基本一致,与现场勘查笔录也基本 吻合,案件定性为正当防卫,有关部门做出了撤销案件、终上诉讼的决定,通缉令 也被撤销了。 宣布无罪那天,宋局长告诉袁海亮,王天成为他的事蹲在公安局三天三夜,等 着要结果,十几个人连轴转,才算了结了他的八年陈账。袁海亮感激不尽。 袁海亮诬陷王天成的行为已经构成犯罪,本应依法提起公诉,但王天成多次表 示谅解,不希望追究他的刑事责任。张新政、崔定奇都对此事表示严重关切。这事 就不再纳入诉讼程序了。 袁海亮成了传奇人物,青梅竹马的趣事,棒杀色狼的壮举,八年逃亡的风尘, 百万富翁的发迹,孑然一身的忠诚,一往情深的追求,身陷囹圄的窘境,绝处逢生 的奇遇,为人们茶余饭后所津津乐道。正当舆论界越炒越热的时候。袁海亮在华中 市消失了。 袁海亮要回南方了。临走那天,他到坟上看望苏兰,正好王天成也在。他说: “我走以后,关照苏兰妹妹的事全拜托你了。我会年年回来为她扫墓的。她是 你真正的妻子,琳琳的好妈妈。她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梦,一个早已逝去的梦。 我企图追回这个梦,结果把梦打碎了。” 王天成说:“你放心去,我和琳琳会好好待她的。” 方红丽被盯得很紧,很少有机会到那个废弃的楼上给赵建民送东西。这大好不 容易去了,发现赵建民已经不在了。经打听,也不是被抓去了。 赵建民的逃遁,急坏了方红丽。她无心经营公司,红丽多媒体电脑胎死腹中, 进攻光子计算机的计划也抛到爪哇国去了。 她到中原宾馆张新政那里哭鼻子。张新政自是一番好言相劝。他说: “我希望你能以事业为重。报恩不是一切,更不能高于一切。人生最大的追求 是在社会上找准自己的位置,最大限度地实现自己的价值。红丽,事业需要你,那 些许许多多像你当年处于困境一样的失学学生需要你,期待你的帮助,就像当年赵 建民帮你那样。我,无论作为一名领导,还是一位知己,都真诚地挽留你。” 方红丽激动地说:“张书记,你的话让我深受感动。我是一个非常重感情的人, 这是我的弱点。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呢?事到如今,明知前边是坑 我也要跳。如果,如果有朝一日我进了监狱,当我想起大墙之外有一位身居高位的 好领导关心着我,我也就知足了。” “你已经尽力了。如果赵建民有什么不测,是他咎由自取。你不要太责备自己。 也完全没有必要做无谓的牺牲,你说对吗?” 方红丽豁然开朗,心中释然,高高兴兴去上班。重打锣鼓另开张,把所有的工 作,从长远打算,细细地安排一遍。 至于赵建民,就像新政所说,她已经尽力了,该做的都做了。一切的一切,是 他咎由自取。又不知道他逃向何方,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天下午,她正在兴致勃勃地给学员们讲课,老家来人说,她娘病了,让她马 上回去。 到家已是黄昏。不时出来看姐姐回来没有的妹妹,站在大门口拍着沾着面粉的 巴掌说:“来了,来了。” 妈手拿擀面杖站在厨房门口笑盈盈地迎接她,一点不像病的样子。 方红丽跑过来搂住妈的脖子嗔怪道:“妈你骗人!不是好好的嘛!” 妈妈笑着说:“不骗你能回来吗?” 方红丽说:“人家忙嘛。爸爸呢?” “下地了,我去喊。”妹妹说着拍了拍手,就往外跑。 妈说:“不用喊,该回来了。” 妈妈和妹妹正在包饺子。方红丽洗了手就要帮忙。妈妈趔着身子,眼瞅着衣兜 让她掏。 方红丽以为是什么好吃的,掏来掏去掏出把钥匙。 妈笑着说:“来客人了,楼上西间。”示意女儿拿钥匙开门。 方红丽问:“谁呀,这么神神秘秘的。” 妈说:“去就知道了。等着你呢!” 方红丽上楼,钥匙还没插进去,门自动开了,伸出一只手把她拉进去。 “赵建民?”她惊讶地叫道。 赵建民笑嘻嘻地说:“想不到吧?” 方红丽回头看了看已经关上的门,说:“你怎么把门打开了?万一……” 赵建民说:“我早就听出是你了。” 方红丽原想,赵建民逃亡了,见不到他了,她无能为力。不想他逃到她家里来 了。她就不能不管了。她问: “你打算怎么办?” “逃。 “我说,你哪也不用去,就在这儿。你在这儿群众基础好,很安全的。逃亡在 外很苦,我也不放心。” “这里不是长久之地。” “那怎么办?” “我想出国。” “我想想办法。” “我有办法,你去找崔定奇……” 第二天,方红丽返回市里,约见崔定奇,说明来意。崔定奇突然大笑道: “什么?你想要护照?” “是的,这是照片。”方红丽拿来了她和赵建民的照片,“到美国。” “怎么了?到这个节骨眼,还想旅行结婚哪?” “崔主任,我想凭你的本事,办这事并不难。” “那是当然了。不过,我要是不干呢?”崔定奇神秘莫测地盯着方红丽。 “我知道,你做的许多事不想让别人知道,恰恰这些事赵建民都知道。” 崔定奇突然沉下脸来,咬牙切齿地说:“我讨厌别人威胁我,尤其是女人。” “我不过只想给你提个醒。”方红丽说罢离席而去。 崔定奇喝下一杯酒,放下杯子时,心情好起来了,帮助赵建民逃出境,不失为 一个好办法。 赵建民虽然负案在逃,可是其他案件线索却取得了长足进展。其中牵扯了多名 处级干部。省检察院高检察长前来视察工作,张新政在中原宾馆接待了高检察长, 两人交换了意见和看法,然后在市检察院召开了一次党组扩大会议。张新政在会上 明确表示废除“三不要”,全力支持检察机关依法办案。杨长剑说: “赵建民这个案子比较特殊,涉及面不但广而且深。在办理这个案件之始,我 采取了一些非常措施,没有及时向领导汇报,责任在我。也没有给其他党组成员及 时通气。我不是信不过大家,我是想,出了问题我个人负责。目的是为了保护大家, 保护好我们这个班子。事实证明,我们这个班子是经得起考验的。特别是天成同志 吃了很多苦……”